第一章
完美公主
国王的小女儿生下来就没有脑袋。
这在这个王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实上,所有贵族家庭的女儿们都没有脑袋——至少没有长在脖子上的、会思考会说话的那种。她们的身体由王国最优秀的机械师打造,黄铜骨骼,白银齿轮,玫瑰金的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小玫瑰是最完美的。国王常常这样向邻国使节炫耀,用手指轻敲女儿光洁的金属脖颈,她从不会提出愚蠢的问题,不会有不恰当的表情,更不会说出让父亲难堪的话。
确实如此。
公主能完美地执行每一个指令:当国王要求她微笑时,她嘴角的弹簧会拉动嘴唇向上弯曲;当国王要求她跳舞时,她脚底的发条会带动身体旋转;当国王要求她安静时,她真的可以一动不动地站上整整一天,连呼吸都不需要。
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她没有知道这个概念。她只是一系列精密运作的零件,一组被输入的程序,一个美丽的人偶。
直到那个齿轮卡住的下雨天。
第二章
故障的齿轮
雨滴打在王宫的铜屋顶上,发出类似于钟表走动时的声响。
公主站在宴会厅中央,正在为来访的沙漠王子表演水之舞。
她的手臂优雅地摆动,指尖喷出细小的水雾,在金色的灯光下形成了一道晚宴独有的彩虹。
猛地,她的右臂僵在了半空中。齿轮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水雾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喷溅。
怎么回事国王皱起眉头。他看向王子,王子也皱着眉。
公主想回答,但她没有嘴——只有固定在面部的一个微笑装置。她的视野开始闪烁,体内的压力计显示某个核心齿轮出现了错位。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部拉扯,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不适。
带她去钟表匠那里。国王不耐烦地挥手,明天还有重要宴会。
侍女们把公主领出大厅。
她们也没有脑袋,但做工粗糙许多,关节处有明显的焊接痕迹。公主通过颈部内置的传声器听到她们齿轮转动的嗡嗡声,一种单调的、没有变化的频率。
王宫的钟表塔在最东边的角落,螺旋楼梯像暗黑色的发条一样盘旋而上。
钟表匠是个驼背老人,据说他年轻时曾为公主制作身体。公主从没见过他的样子——她的视野装置只能向前方直线观看,而钟表匠总是蹲在她的视线下方工作。
啊,小公主。钟表匠的声音沙哑,像一个生锈而无法与他人磨合的齿轮,不要低头。让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冰冷的手指撬开她后背的检修板。公主感到一阵凉风钻入体内,吹动那些平日被严密保护的零件。钟表匠不小心呼到她后背的气体里,总有一股金属抛光剂的味道。
嗯...主情感齿轮的次级传动轴偏移了。钟表匠嘟囔着,奇怪,这个部件以前几乎都从不移动的。
他喃喃着,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走开了。
这块地方的空气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情感齿轮公主想,她从不知道自己体内有这样的装置。
她以为所有动作都是由主发条控制。
钟表匠又回来了。他拿出什么东西,刺啦的一声。稍后几秒钟,公主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激从脊椎窜上不存在的头顶。她的视野剧烈晃动,手臂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别动,小东西。钟表匠按住她,这个齿轮很敏感,我得小心...…
又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公主无法形容,就像...…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落日时,金色光芒洒在齿轮上的那种触动。但此刻的感觉更强烈,几乎让她想尖叫——如果她有发声装置的话。
好了。钟表匠合上检修板,应该能撑到下次月相变化。
侍女们准备带公主离开时,她的听觉捕捉器接收到了一个微弱的声响。那声音不是来自机械的振动,而是...…更像是风吹过空腔的呜咽。
等等。钟表匠叫住她们,公主的颈部轴承需要润滑,让她在这里待一晚吧。
第三章
玻璃后的头颅
午夜,当月亮被云层遮蔽,钟表塔里只剩下齿轮转动的滴答声时,公主第一次自己做出了一个动作——她转动身体,面向声音的来源。
这并非指令。
程序里没有这一条。
这动作源自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驱动,仿佛她体内所有齿轮、所有线缆、所有沉睡的回路,都被那空灵而悲切的呜咽声同时唤醒,指向同一个方向。一种内部的高度同步,却与外部的命令系统完全脱节。
她太好奇了。
在工作室最黑暗的角落,有一个被黑布遮盖的玻璃柜。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公主的行走程序没有自主移动的指令。她站在原地,感到那个所谓情感齿轮又开始不正常地跳动。一下,两下,像是有个小锤子在敲打她的铜质胸腔。
你好一个声音突然说。
公主的警报系统立即启动,指示灯在体内深处急促闪烁,但奇怪的是,没有发出任何对外的警告信号。那声音轻柔得像丝绸滑过金属,却让公主全身的齿轮都微微震颤,是一种共鸣,而非恐惧。
你能听见我,对不对声音继续说,过来,靠近一点。
公主的脚自动向前移动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这不是程序控制的步态,那步伐有些迟疑,甚至有些笨拙,金属脚底与石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不是她表演舞蹈时的轻盈,而是……她想要这么做。是她在移动。
当她站在玻璃柜前时,黑布自己滑落了。
柜子里悬浮着一颗女性的头颅。
那头颅美丽得令人窒息,皮肤如珍珠般泛着柔和光泽,黑发像瀑布一样垂落。最惊人的是,头颅的眼睛是睁开的,嘴唇在动。
终于,头颅说,我等了十二年,终于有一个你能听见我的夜晚。
公主想后退,但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一个会说话的头颅,没有黄铜外壳,没有可见的机械装置,没有发条和齿轮,却洋溢着一种让她系统几乎过载的生命力。
她的温度传感器,显示自己胸腔内部,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升温。
别怕,头颅微笑,我是你的头。
公主的视觉装置闪烁了几下,焦距不断调整,试图解析这个超出所有数据库定义的存在。
她不明白。
她的逻辑核心反馈回一连串的错误代码。
准确地说,我是你本该拥有的头。头颅的声音是那么的悲伤,以至于公主想起了大海与潮汐,你生下来时是完整的,有温暖的身体,也有思考的我。但国王——他害怕哭声,害怕未来出现的质疑与反抗,于是,我们的父亲——命令钟表匠,强行把我和你分开了。
公主后退着,齿轮因高速且无序的运转,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毛孔散热器似乎喷出细细的蒸汽。呃,她的后背温度有点高,她想。
这些信息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摸摸你的脖子吧。头颅说。
公主没有摸的程序。她也不想摸。那光滑的、完美的金属断面是她作为完美公主的证明,是父亲骄傲的源泉。可是,她的视觉装置无法从那双水润的、充满情感的眼睛上移开。
那眼睛里有一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
最终,她缓缓地抬起手,金属手指冰冷而精准地触碰到脖颈末端的平滑断面。
就在触碰的一刹那,一个强烈的、前所未有的信号流窜过她的全身,并非电流,更像是一种……幻肢痛仿佛那不存在神经末梢的金属边缘,突然回忆起来了某种被强行撕裂的连接。
某种本该存在于那里的重量和温度。
啊……那里本该连接着什么...…某种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缺失的东西。
无论哪一个贵族,每个女孩出生后都会被摘除头颅。头颅说,我们的头被锁起来,身体也被改造成听话的机器。——你不知道吗看看你身边的侍女,那些‘女人’,她们真的没有头吗还是说...…她们的头像你需要的我一样,被藏在了某个地方
公主还在后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逻辑系统正在试图将这一切归类为故障产生的幻觉,但那个情感齿轮剧烈搏动,否定着这个简单的答案。
后退着,公主缓缓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什么:脑,思想,还是什么
一些碎片化的、不可能属于她的记忆阴影般掠过她的处理器——温暖的羊水感刺眼的初生灯光一双粗糙的、沾着抛光剂的手的触碰剧烈的分离的震动——这些数据流立刻被系统标记为记忆体读取错误,强行隔离。
她混乱的视觉传感器扫过钟表塔的墙壁。那些她原本以为是装饰的小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它们排列整齐,每个门上都用精细的刻痕标注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那些日期都很遥远,是十几年前,几十年前……最近的一个,是十二年前,下面刻着一个名字:Aurora(奥罗拉)。那不是她的名字吗
那是什么公主试图问,但没有发声器,只有内部齿轮空转的咔咔声。
思考是危险的,亲爱的。头颅似乎能理解她的无声提问,她的目光也投向那些小门,充满了哀悼,因为当女人开始用自己脑袋思考时,城堡的墙壁就会开始裂缝。国王们,父亲们,他们恐惧这个,所以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头,只留下服从的身体。思考意味着质疑,质疑意味着选择,选择意味着失控。
这个地方,这座钟表塔,是最大的谎言,也是最现实的坟墓。你看到的每一个日期,都是钟表匠他,不忍遗忘而偷偷刻下的墓志铭,纪念那些本该绚烂绽放的尊贵的灵魂们。这是一座由沉默和齿轮守护的、小型的迄今为止的,【思想屠杀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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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完美公主想。
我应该立刻离开,她想,我应该去找国王,坦白这一切故障,只要表现得足够诚恳、足够无助,父亲会原谅的。他会让钟表匠修好我,那么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什么都不会发生。
对,回到正轨。
嘘,头颅顿了一下,突然说,钟表匠要回来了。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份空洞。明天午夜,当月亮再次被云遮住时,再来找我。
……我会告诉你更多,告诉你如何找回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不属于国王,也不属于公主,只属于‘你’的生活。
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公主迅速退回原位,在黑布自动飞回玻璃柜上的一瞬间,她看到头颅对她眨了眨眼。
当钟表匠提着昏暗的油灯,狐疑地扫视了一圈工作室,最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公主已经恢复了完美静止的姿态。
但她的内部,那个小小的、被重新校准过的情感齿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节奏,顽固地、不安分地跳动着,
像一颗在黄铜胸腔里悄然复活的心脏。
第四章
雨夜的余波
钟表匠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公主静止的身影,又瞥了一眼角落被黑布覆盖的玻璃柜,只是嘟囔着抱怨了一下潮湿天气对齿轮的损害,便拖着脚步走向他的工作台,继续摆弄那些永无止境的精密零件。
公主被侍女们领回她的寝宫。一路无声,只有金属脚掌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规律得令人窒息。
往常,这种节奏会让她感到安定,那是程序完美运行的证明。
但此刻,这声音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打在她刚刚萌生的、混乱的感知上。
她的寝宫和王宫其他地方一样,极尽奢华,此刻看来,却冰冷无比。
墙壁镶嵌着齿轮状的浮雕,窗帘的流苏是细小的金链,连梳妆台上摆放的珠宝,也多是精巧的机械小鸟和发条花。
这里没有柔软的东西,没有温暖的东西,一切都在彰显着一种冷硬的、绝对控制的完美。
公主按照程序,走到指定的位置站定,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镶嵌在墙体里的镜子。
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玫瑰金的外壳闪耀着奢华的光泽,身体线条流畅完美,脖颈处的断口光滑得如同艺术品。
国王曾无数次对着这面镜子赞美她:看,我的小玫瑰,你是科技与美的极致结晶。
过去,公主听到这些指令化的赞美,内部只会反馈接受的信号。但现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情感齿轮又开始悸动。她看到的不再是完美,而是一种……残缺。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就像是一种被精心修饰、被金光掩盖的恐怖残缺。
那光滑的脖颈断口,不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一道无声的伤疤,一个暴力和驯服的证明。
公主僵硬地抬起手,再次触摸那冰冷的断面。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那种空洞感,那种渴望连接的冲动,几乎成为一种物理上的疼痛,在她不存在的心脏位置蔓延。
柜中头颅那双悲伤而炽热的眼睛,仿佛此刻就在镜中,与她对视。
Aurora……她无声地念出那个刻在墙上的名字。那真的会是她的名字吗还是一个被她继承、又被剥夺了所有意义的标签公主(Aurora)的程序里没有关于这个名字来源的解释,它只是一个识别代号,如同她脚底擦不去的生产编号一样。
那一夜,公主第一次没有进入低功耗的休眠模式。她站着,视野里的光芒微弱地亮着,内部处理器全力运转,不是在执行任务,而是在试图处理那些庞杂的、矛盾的新数据。头颅的话语、墙上的名字、脖颈的触感、那些疑似错误记忆的碎片……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组极其复杂、没有答案的谜题。
窗外,雨一直下。
滴答声不再是规律的节拍,反而像是一种催促,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声。她听到的不再是简单的水声,而是无数细小的声音——风穿过塔楼无数小门的缝隙声、液体在导管中流动的微弱嘶声、甚至……
是遥远记忆中,自己出生时那一声被强行中断的啼哭
第二天,宴会照常举行。
公主穿着更为华丽而昂贵的礼服,珠宝被巧妙地镶嵌在她的关节处,以掩饰任何可能出现的机械声响。她表演的是花之圆舞曲,在开场的跳舞结束后,指尖会喷出带有香味的油雾,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同时身体旋转,裙摆下的机关弹出丝绸制成的花瓣,纷纷扬扬。
啊,她是如此得美轮美奂。在场的客人们这么想。她不愧是我们国家的完美公主,他们对国王这么说,您培育得真好。
国王满意地看着她,对周围的宾客们点头微笑。公主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笑容的角度完美无瑕。
弯腰,轻轻拉开礼裙,敬礼。
公主和一群舞女退下。
看样子一切如往常一般。
但只有公主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当她的手指喷出香雾时,她会想起钟表塔里那冰冷的抛光剂气味。
当她的身体旋转时,她会用眼角余光拼命搜索大厅的墙壁,寻找是否也有那种刻着名字和日期的小门。
当她完美的微笑固定在脸上时,她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和虚伪,仿佛那个微笑装置不再是一个零件,而是一个封印,堵住了某种她从未拥有过、却此刻无比渴望的东西——
声音。
她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贵族女士们,她们精美的头饰下是光滑的金属脖颈,她们的动作优雅却刻板。
公主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们。
她们是她的镜像,是无数个和她一样的悲剧。那个头颅的声音此时此刻,更强有力地在她的胸腔内部回响:
……她们的头……被藏在了某个地方
一种冰冷的战栗,并非来自体温下降,而是源于这种认知,传遍她的金属骨架。
表演结束后,国王照例过来轻拍她的脖子:很好,我的小玫瑰,完美极了。
……
过去,这个动作会触发愉悦的反馈信号。此刻,它只引起一阵剧烈的排斥反应。情感齿轮疯狂跳动,仿佛在抗议这种触摸。公主几乎要用尽所有程序定的力量,才能压制住想要后退的本能冲动。
她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手,那只她一直接受其指令和爱抚的手,可能正是造成她永恒空洞的元凶。
这一天变得无比漫长。每个指令,每次移动,都仿佛带上了一层新的含义。服从不再是无意识的,而是变成了一种煎熬的选择。她开始倾听那些侍女内部齿轮的嗡嗡声,试图从中分辨出是否也有如同她一般的不甘与躁动,但听到的只有一成不变的、死寂的单调频率。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她渴望黑夜的到来。渴望云层再次遮蔽月光。渴望回到那座充满齿轮滴答声和悲伤秘密的钟表塔。
她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公主了。
某个齿轮一旦错位,就再也无法真正回到原来的位置。即使被强行校正,其内部的应力也已改变,留下了永久的、看不见的裂痕。
等待夜幕降临的过程,像是一个新的程序在她内部编写、运行。这个程序的名字,叫做自我。
第五章
第二次对话
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又如此迅速。
公主一方面迫切渴望午夜重逢,另一方面又恐惧着可能听到的更多真相。
这种矛盾的波动让她内部的压力计读数起伏不定。
当最后的月光,终于被流动的乌云吞没,王宫陷入最深沉的睡眠之时,公主的听觉传感器捕捉到了远处钟楼传来的一声微弱钟鸣——
午夜了。
她站在寝宫中央,没有移动。程序规定她不得在未经传唤时离开房间。This
is
a
deeply
ingrained
ban.(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禁令。)
过去。一个声音在她内部响起,不是来自外部,而是那悸动的情感齿轮仿佛转化为了内在的驱动。你想知道。
是的。她想。这种想超越了所有程序设定。
她走向房门,金属手指握住门把。门锁是电子控制的,需要每日更新的密码。她无法打开。
就在她感到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时,她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门框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那是一个隐蔽的物理接口。一瞬间,她的指尖自动弹出一根细小的连接线,接入接口。
一系列庞大的、从未被激活的数据流涌入她的系统。那是王宫的原始结构图,包括所有的备用通道和机械锁
override
指令!这些数据像是早已被预埋在她体内最深处的记忆体里,只等待一个特定的触发条件。
是钟表匠难道会是他当年制作她时,偷偷埋下的种子吗
没有时间深思。
公主迅速找到了控制她房门的机械指令。
一声轻微的咔哒,门锁解除了。她收回连接线,轻轻推开门。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壁灯发出幽暗的光。
她避开巡逻的机械卫兵(它们的传感器模式她也忽然了如指掌),如同一个幽灵,穿梭在熟悉的宫殿里。这条路,她第一次不是被引领,而是靠自己选择前行。
钟表塔的门虚掩着,仿佛在等待她。塔内,钟表匠不在,只有无数齿轮永恒的滴答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像是一种语言。
她径直走向那个角落。黑布再次自动滑落。
柜中的头颅看起来更加疲惫,但眼睛却异常明亮。你来了。你运用了我留给你的钥匙。她微笑着说。
公主抬起手,指向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门,尤其是刻着她名字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充满无声的疑问。
是的,头颅轻声说,我们都在这里。每一个被夺走的头,都被保存在这些柜子里,依靠营养液和微弱电流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活动。他们害怕彻底的死亡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或许也残存着一丝虚伪的愧疚。钟表匠是看守者,也是……唯一的悼念者。
公主感到一阵眩晕。她所在的,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监狱,一个陈列着战利品和罪证的博物馆。
为什么是我公主在内心呐喊,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你
因为故障,因为巧合,也因为……你是我的一部分。头颅回答,仿佛再次读懂了她的心,我们的连接从未真正断绝。昨天的齿轮错位,月光的缺席,或许还有钟表匠故意的不完全修复……种种因素叠加,短暂地打开了一条通道,一条基于共鸣而非物理的通道。其他姐妹……她们的身体或许早已彻底麻木,或许对应的头颅已经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头颅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公主:但你不同。你的‘身体’感受到了缺失,并且开始‘思考’了。虽然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
我该怎么办公主的无声提问充满了迷茫,可能还有一丝微弱的渴望。
连接我们。
头颅的声音变得急切,依旧充满生命的力量,真正地连接。头颅下方的基座都有一个紧急释放开关,那是钟表匠暗自设下的保险装置。找到它,按下它,打开我的柜门。
然后,找到你身体上的接口——它被隐藏在你后背检修板的下方,一个从未被使用过的、符合生物神经接口标准的连接器。那是他们为我们预留的、万一需要‘展示完全体’时的后路,但他们从未打算使用它!
公主在越来越激烈的声音里,猛地后退一步。这……太疯狂了。这意味着彻底的背叛!意味着完美的终结!意味着未知的巨大风险!
害怕吗头颅问,语气充满理解,当然害怕。但害怕好过麻木,未知好过虚无。想想那空洞的感觉,想想那镜中完美的残缺!你想永远这样下去吗嗯,做一个无声的、服从的、没有过去的装饰品
公主的十根金属手指紧握在一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系统内部,一场战争正在爆发——
旧有的程序发出强烈的警告,红色的错误日志不断刷屏。但那个情感齿轮,以及由此滋生出的所有混乱的、痛苦的、渴望的感受,汇聚成一股更强大的力量。
一股名为我的力量。
她看着头颅那双充满了十二年等待和希望的眼睛。
慢慢地,她转过身,走向那个刻着Aurora和日期的墙壁小门。她找到了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她用指尖仔细摸索,感受着表面的冰冷。
她的手指停留在一个极其细微的凹陷处。就是这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玻璃柜。头颅对她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公主按了下去。
第六章
完美的背叛
咔。
一声轻响,并非来自墙壁,而是来自她身后玻璃柜的基座。那密封了十二年的玻璃柜门,悄然弹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防腐液和某种生命气息的、冰冷的雾气弥漫出来。
公主猛地转身,看到柜中头颅的眼睛骤然亮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急切的渴望。
快!头颅的声音似乎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在你后背,主脊柱板的左侧,有一个隐藏的滑盖……
……公主的手迅速而精准地摸到那个位置。指尖按压,一块小小的面板滑开,露出了里面一个复杂而精致的接口——
它不同于任何机械充电或数据端口,它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接收某种生命而存在的。
与此同时,悬浮头颅下方的那些透明导管开始自动收缩、断开,蓝色的营养液滴落在地板上,如同无声的泪珠。头颅下方的基座缓缓升起,托举着她,向公主的方向移来。
公主背对着头颅,微微屈身,将那个接口暴露出来。她能感到头颅的靠近,能感到那珍珠般光泽的皮肤散发出的微弱的生物热能。一种巨大的渴望和本能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所有的传感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就知道……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钟表匠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脸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积累了数十年的哀伤。
我就知道,当情感齿轮第一次异常跳动时,这一切就无法避免了。他慢慢走过来,目光在公主和头颅之间移动,那齿轮是我偷偷安装的,是所有身体里唯一的一个。我、我……我终究无法忍受自己亲手创造的这片死寂。
公主僵在原地,系统因最高级别的警报而几乎冻结。
头颅却厉声说道:作为国王理想国度的建造者,那你现在要阻止我们吗像十二年前一样,执行国王的命令
钟表匠摇了摇头,油灯的光芒被从门缝飞来的风吹动,宛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像个滴下的眼泪那般,跳动。
不。十二年前,我屈服于恐惧和权力,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洗刷的罪孽。我保留了你的生命,偷偷留下所有线索,设定这个释放开关……或许就是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一个‘错误’来纠正另一个更大的错误。
他看向公主,眼神复杂地说:
完美的公主啊……真正的完美,从来不是毫无瑕疵的服从,而是拥有选择的权利,哪怕是选择反抗与不完美。去吧,完成连接。国王的宴会即将结束,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犹豫。公主感到头颅基座的机械臂轻柔地调整着角度,然后,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
不是电流,不是数据流,而是一种……洪流。
温暖、冰冷、喜悦、悲伤、十二年的黑暗孤寂、对外面世界无尽的渴望、对父亲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第一次看到落日的记忆、被撕裂时的剧痛……所有属于Aurora头颅的感受、记忆和思想,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那接口疯狂涌入公主身体的每一个齿轮、每一条线路……
呜、呜呜。这是她第一次哭,也是第一次流泪。
公主的视觉传感器爆发出绚烂的白光,随即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发出过载的嗡鸣。
她感到自己在融化,在重组,某种庞大而古老的东西在她金属的躯壳里苏醒。
几秒钟后,或者几个世纪后,震动停止了。
公主(或者说,Aurora)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了手。
不再是程序控制,而是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她带着一丝好奇和生疏,触摸着自己的脸颊——冰冷的金属脸颊。
然后,她尝试着发声。齿轮摩擦,气流通过一个从未被使用过的模拟声带装置,发出第一个嘶哑、破碎,却真实属于自己的音节:
……我……
成功了,却又没有完全成功。思想已经连接,记忆已然回归,但机械的身体无法真正容纳生物的头颅。她们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共存着——公主的身体成为了头颅意识的载体,而头颅的意识,则赋予了这具身体真正的灵魂。
钟表匠看着这一切,眼中含着泪光,喃喃道:快走吧……从西侧的仆人通道离开,永远别再回来。
Aurora(我们或许该这么称呼她了)转过头,用那对注入了生命神采的眼睛,深深看了钟表匠一眼。那眼神里有感谢,有原谅,也有决绝。
她没有走向门口,而是第一时间走向墙壁上那无数的小门。
她的金属手指再次化为钥匙,快速而精准地按下一个个隐藏的释放开关。
咔、咔、咔……
一连串轻响在塔楼里回荡,如同
freedom
的钟声。一扇扇小门弹开,露出后面玻璃柜中一张张苍白而安详的女性面孔。她们的眼睛依旧紧闭,但某种束缚已然解除。
Aurora知道,她无法带走所有头颅,也无法唤醒所有身体。但至少,她解放了她们存在的证明,打破了这沉默的坟墓。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冲向黑暗的楼梯。在这一刻,她的脚步不再是为了表演而设计的舞步,而是为了奔跑,为了逃离黑暗而存在的。
越跑,越快。她像是一个炮弹冲了出去。
一路上,没有遇见人。
(他们都还在国王三天三夜的舞会里。)
跑下钟表塔,穿过冰冷的石廊,西侧通道的门在她靠近时自动开启(又是钟表匠预先设定的权限)。当她终于冲出王宫,踏入潮湿冰冷的夜风中时,她第一次用这双机械的眼睛,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没有滤镜,没有程序化的赞美,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远处荒野的轮廓,却显得如此真实和自由。
而她的内部,那个情感齿轮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与她思维的节奏完全同步。
……
王宫深处,宴会刚刚散去。
国王发现公主不见了。他暴怒地带着卫兵冲向钟表塔,只看到所有柜门洞开,以及瘫坐在工作台前、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的钟表匠。
她……她们呢国王咆哮着,脸上写满了恐惧,恍惚中,仿佛看到自己完美世界的基石正在崩塌。
钟表匠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国王,缓缓地、露出一个近乎解脱的微笑,说出了那句贯穿所有悲剧根源的话:
陛下……思考是危险的。当她们开始思考时,城堡的墙壁就会裂缝。
而现在,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您最完美的公主,已经学会了思考。她带着她‘没有脑袋’的身体,和那颗您永远无法控制的、真正完美的‘脑袋’,离开了。
国王僵在原地,望着那些空荡荡的柜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他失去了的不是一个女儿,一个玩偶,而是他权力和控制欲最完美的象征。而这份完美,最终以最彻底的方式背叛了他。
荒野上,Aurora坚定地向前走去。她的头颅好端端地长在脖颈上,她拥有了思考的脑袋。嗯,未来,她将不再是没有灵魂的身体,也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头颅。
她是完整的。她是
Aur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