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欠款三万元 > 第一章

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带着种磨人的钝痛。边邵楠站在收银台后,指尖捻着几枚边缘磨损的硬币,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壹角的、伍角的、壹元的,金属表面沾着她手心的汗渍,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六十七块八毛,这个数字像一道魔咒,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货架第三层的进口漱口液,瓶身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外文,价格标签被她的手指摩挲得有些发白。三十五块八,是女儿明天必须要用的。化疗让孩子的口腔黏膜反复溃烂,只有这种含着利多卡因的漱口液能稍微缓解疼痛。上周护士特意叮嘱,不能用国产替代品,刺激性太强,怕孩子受不了。边邵楠盯着那瓶蓝色的液体,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女儿昨晚哭喊
妈妈,嘴巴疼
时的酸涩。
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玻璃门上,把
24
小时营业
的灯箱糊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水珠顺着门楣的缝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边邵楠后颈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痛感在阴雨天总会准时到来,提醒着她五年前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下午
——
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跳进池塘救那个陌生的小男孩,被水底的石头划破了腿,也摔碎了原本安稳的生活。
突然,一阵刺耳的
吱啦
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边邵楠握着硬币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硬币硌得掌心生疼。排在队尾的中年男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鬼声音,他刚买了两罐啤酒和一袋卤味,此刻正把找零塞进裤袋,拉链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男人烦躁地摔而去……
边邵楠下意识地抓起柜台上的找零,快步追了出去。刚踏上台阶,右腿的旧伤就传来一阵酸胀,让她的脚步顿了顿。雨丝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钻进衣领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可下一秒,她的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便利店的外墙是去年刚刷的白漆,此刻却被人用马克笔肆意涂抹。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背对着她,右手握着一支银色的马克笔,正低头在墙上写写画画,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微微耸动,动作不紧不慢,笔尖划过墙皮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边
字的最后一捺被他故意拖得很长,墨色在湿漉漉的墙面上晕开,像一道尚未凝固的血痕,触目惊心。
先生,请你停下!
边邵楠的声音在雨水中打了个折扣,显得软弱无力,连她自己都觉得缺乏底气。右腿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墙沿。掌心按在冰凉的瓷砖上,才猛然想起,今天忙得团团转,竟然忘了吃止痛片。药瓶就放在收银台的抽屉里,早上换衣服时顺手塞进去的,刚才收钱时还摸到过,怎么就忘了呢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然后重重砸在胸前的工牌上。诚信催收
四个烫金大字被雨水浸得有些发乌,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算不上凶神恶煞,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雨夜里燃烧的野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马克笔换到了左手上,右手轻轻扯了扯夹克的下摆,露出了别在腰后的对讲机,黑色的机身在夜色里闪着冷光。
边邵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墙上。她的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今早给女儿梳头发时的情景猛地撞进脑海
——
那缕从桃木梳上飘落的、本该乌黑亮丽的发丝,此刻仿佛就飘在眼前,轻飘飘的……
我明天……
明天一定还一部分。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咬着下唇,才没让那点哽咽漏出来。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底翻涌的恐惧,她的指尖在发抖,连带着肩膀也微微颤动。裤袋里的手机硌得胯骨生疼,屏幕还亮着,医院催款短信的余额那一栏,那个醒目的负号像一把锋利的刀,悬在她的头顶。三天内缴清欠款,否则将停止后续化疗,这条短信她看了不下五十遍,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裹着冰冷的雨气,像冰雹一样狠狠砸在边邵楠的脸上:今天是第九十天。
他向前逼近了两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在胸前的工牌上,照片里的眉眼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扭曲。我们公司的合同写得很清楚,逾期九十天,启动强制催收程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边邵楠发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边女士,我们公司的耐心,比你女儿的血小板还少。
边邵楠猛地抬起头,清晰地看到了他嘴角那抹冷笑,像冰棱一样尖锐。这个男人竟然知道她女儿的病,知道血小板
——
这个只有在血液科病房才会频繁出现的词汇。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让她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医院走廊里,那个假装问路的陌生女人,对方盯着病房门牌看的眼神现在想来格外可疑;想起昨天母亲在电话里说,总觉得家门口那辆黑色轿车有些眼熟,停了整整一下午。原来,他们早就布好了一张无形的网,像追踪猎物一样追踪着她的踪迹,只等着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束手就擒。
男人收起马克笔,笔帽扣上时发出清脆的
咔哒
声。他转身准备离开,黑色夹克的衣角扫过墙面,带起一片潮湿的水汽。就在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侧过身,抬起穿着黑色马丁靴的脚,狠狠地踹向了旁边的绿色垃圾桶。垃圾桶
哐当
一声翻倒在地,馊掉的剩菜剩饭混合着浑浊的雨水,争先恐后地漫出来,黄色的汤汁里漂着烂菜叶和方便面残渣,刚好淹没了边邵楠的帆布鞋。
这双鞋是她用三个夜班的加班费换来的,米白色的鞋面,鞋头还有小小的蝴蝶结装饰,是女儿在童装店门口指着说
妈妈穿这个好看
的款式。崭新的鞋面此刻沾满了污秽,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腐气味。边邵楠看着那片狼藉,脚趾蜷缩起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恶心,只有一种麻木的钝痛,从脚底蔓延到心脏。
男人的背影很快融入浓重的雨雾里,对讲机里偶尔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像远处的闷雷。边邵楠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墙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模糊,墨色顺着墙缝往下淌,那些笔画却像是刻进了她的眼睛里,无论她怎么努力闭眼,眼前都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黑暗。
她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扶那个翻倒的垃圾桶,指尖刚触到冰冷的塑料边缘,右腿的疼痛就骤然加剧,让她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雨水浸透了牛仔裤,贴在皮肤上,冷得像冰块。便利店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把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护工发来的微信:楠姐,乐乐刚才醒了,说想你。
边邵楠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才缓缓打出:告诉乐乐,妈妈下班就过去,给她带草莓味的糖。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终于忍不住,用手背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声混着雨声,消散在浓稠的夜色里。草莓味的糖,她已经很久没给孩子买过了,化疗期间要严格控糖,可此刻,她只想给孩子一个虚假的希望。
墙上的字迹还在慢慢晕开,边邵楠欠
3

这几个字,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狼狈。边邵楠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右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知道,这场与债务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而她手里的筹码,除了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一颗摇摇欲坠的心,再无其他。
便利店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将空气中的泡面味和潮湿气息搅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的味道。边邵楠把散落的硬币一个个塞进收银台的抽屉,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抽屉底层压着的止痛片药瓶,标签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字迹,她捏着瓶盖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打开。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大腿上,带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边邵楠的身体瞬间绷紧,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那个号码从昨天开始就像附骨之疽,隔十几分钟就会跳出来一次,屏幕上显示的
未知号码
四个字,此刻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她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拒绝键。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那是连续半个月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证明。就在这时,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震得她的胯骨发麻。排在前面的老太太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塑料袋发出
窸窸窣窣
的声响,里面装着刚买的豆腐和青菜。
不好意思。
边邵楠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手指慌乱地按向关机键。老太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没说什么,只是把钱递过来时,特意多给了一枚用纸巾包着的壹角硬币,姑娘,看你脸色不好,买点糖吃吧。
硬币被体温焐得温热,边邵楠捏在手心,喉咙突然发紧。她想说谢谢,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能用力点了点头。老太太走后,她把那枚硬币和其他零钱放在一起,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却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安宁。
凌晨三点,雨终于小了些,便利店的客人也渐渐少了。边邵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货架旁,拿起那瓶进口漱口液,指尖在冰凉的瓶身上来回滑动。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把这个月的工资、兼职的收入,还有可能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加在一起,离女儿的治疗费用还差一大截。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这次她没有拒接,而是直接按了静音。
她知道自己在逃避,像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以为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可现实却像便利店外的雨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让她无处可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边邵楠终于下班了。她脱下沾着油烟味的工作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走出便利店,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后的清新,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涂鸦,边邵楠欠
3

几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辨,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那里。
路过小区门口的信箱时,边邵楠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信箱里塞满了各种广告和传单,她翻了半天,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封白色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她的名字和地址,字迹潦草而用力,像是用锋利的刀子刻上去的。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几张打印纸,最上面的一张赫然写着
律师函
三个大字。边邵楠的手指开始发抖,纸页在她手里哗啦作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群蚂蚁,钻进她的眼睛里,让她头晕目眩。
致边邵楠女士:现就你冒用我司名义进行贷款一事,正式向你提出起诉……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
诈骗
两个字上,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信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是前夫赵磊,一定是他。边邵楠咬着牙,把那几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里。纸团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恨意来得强烈。那个男人,在女儿查出白血病后,以感情破裂为由提出离婚,把所有的重担都丢给了她。现在,他竟然还要用这种方式来逼死她。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边邵楠接了。不等对方说话,她就对着听筒吼道:赵磊,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逼死我们母女才甘心吗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嘶吼。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声音:边女士,我不是赵磊。我是诚信催收公司的张子航。
边邵楠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忘了,除了前夫,她还有更可怕的麻烦要面对。张子航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边女士,看来你心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陪你好。今天下午五点,如果你还不能还清欠款,我们会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忙音,单调而刺耳。边邵楠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清晨的小区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鸟鸣,这些美好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把揉成一团的律师函展开,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然后放进包里。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必须面对。
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灯光,而是一片冰冷的黑暗。这个只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是她用所有积蓄租来的,里面堆满了女儿的玩具和衣服,却依然显得空旷而冷清。边邵楠把包扔在沙发上,踢掉湿漉漉的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病床,那是女儿在家时睡的。床头柜上还放着女儿没看完的绘本,封面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和她女儿以前的样子很像。边邵楠走过去,轻轻抚摸着绘本的封面,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边邵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妈,怎么了
楠楠,你爸他……
他住院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透过听筒传来,像一把钝刀,割在边邵楠的心上,早上起来突然晕倒了,医生说是血压太高引起的……
边邵楠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她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父亲一直有高血压,可他为了省钱,总是不肯按时吃药。这次,一定是因为担心她和女儿,才会突然发病。妈,你别着急,我马上过去。
她强忍着眼泪,安慰着母亲,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无助。
挂了电话,边邵楠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泼在脸上。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她看着自己这副模样,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就是那个曾经勇敢地跳进池塘救人的边邵楠吗那个时候的她,无所畏惧,充满了力量。而现在,她却像一只被风浪打得支离破碎的小船,在生活的海洋里摇摇欲坠。
她打开衣柜,翻出一件稍微体面些的衣服换上,然后拿起包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她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的家。墙上的日历被撕到了今天,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日期,那是女儿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就要到了。她不知道,到那时候,她们母女还能不能一起吹蜡烛。
关上门的瞬间,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布满灰尘的楼梯。边邵楠一步步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医院里父亲憔悴的脸,还是张子航所说的
进一步措施。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为了女儿,为了父母,她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走到楼下,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淡淡的蓝色。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边邵楠眯起眼睛,感受着这微弱的温暖,心里却一片冰凉。她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快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了。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混着煎药的苦涩和隐约的血腥味,在鼻尖萦绕不散。边邵楠攥着父亲的检查报告单,指尖把纸页捏出深深的褶痕。心内科的医生说父亲只是暂时性血压升高,留院观察一天就行,可那笔预交的住院费,已经掏空了她钱包里最后一张百元钞票。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护工发来的照片:乐乐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怀里抱着毛绒兔子,嘴角沾着点牛奶渍。边邵楠的拇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颊,眼眶突然就热了。她快步走向血液科病房,走廊里推着治疗车的护士经过,金属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离病房还有三个转角时,一阵哀乐猛地钻进耳朵。
不是医院广播里的轻音乐,是那种老式录音机里放的、带着沙沙杂音的《哀乐》。旋律缓慢而沉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每个路过的人心里。边邵楠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
这声音太熟悉,去年参加外婆葬礼时,殡仪馆里放的就是这个调子。
她循着声音冲过去,在病房斜对面的消防通道门口,看见张子航站在阴影里。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脚边放着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黑色外壳上贴着张粉色的凯蒂猫贴纸,与此刻播放的旋律格格不入。音箱的音量被调到最大,哀乐正顺着门缝往各个病房里钻,几个探出脑袋的家属皱着眉,脸上满是惊疑。
张子航!
边邵楠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右腿的旧伤在急促的跑动后开始抽痛,让她不得不扶着墙喘气,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张子航慢悠悠地直起身,把手机揣回夹克口袋。他今天换了件深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边女士,下午五点过十分了。
他抬腕看了眼表,金属表带在惨白的灯光下闪了下,我说过,会采取进一步措施。
哀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某个病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紧接着是母亲慌乱的哄劝。边邵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你要钱,我可以再想办法。但你不能在这里放这种东西,孩子会害怕的!
我只要钱。
张子航踢了踢脚边的音箱,凯蒂猫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诡异,你的困难,跟我没关系。
边邵楠突然想起父亲床头柜上的降压药,想起乐乐昨晚说
妈妈我怕黑,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冲过去想抢那个音箱,右腿却在发力时突然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撞在墙上。后腰磕在金属消防栓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张子航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胳膊,又猛地缩了回去。他转过身,重新靠回墙上,声音隔着帽子传出来,显得有些闷:要么交钱,要么听着。
哀乐还在继续,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走廊。一个推着轮椅的老太太经过,看见边邵楠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姑娘,这是怎么了谁家的白事啊
不是的,是有人故意捣乱!
边邵楠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老太太已经摇着轮椅走远了,嘴里还念叨着
医院里放这个不吉利。她看着张子航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
这个人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就在这时,乐乐的病房门开了道缝,护工小陈探出头来,脸色为难:楠姐,你进来一下。
边邵楠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病房。乐乐已经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只露出毛绒兔子的耳朵在外头。被子随着小小的身体轻轻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乐乐不怕,是外面的收音机坏了。
边邵楠掀开被子想抱女儿,却看见孩子紧闭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泪珠。
妈妈,是不是外婆来接我了
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幼儿园老师说,人死了才会放这个音乐。
边邵楠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一遍遍地说:不是的,乐乐好好的,妈妈也好好的,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可怀里的小身体还在发抖,她的声音也在抖。
小陈在一旁红了眼眶,递过来张纸巾:楠姐,刚才护士站的人来说,有人匿名打电话,说……
说你欠了钱不还,还把钱拿去给外面的男人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几个家属都听见了,刚才
3
床的阿姨还问我,说要不要换个病房,怕……
怕晦气。
胡说!
边邵楠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些难听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浑身发麻。她知道自己欠了钱,也知道催收的手段可能难看,但她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在女儿的病房外散播这样肮脏的谣言。
我去找他们说清楚!
边邵楠放下乐乐就要往外冲,却被小陈拉住了。楠姐你别去,现在越解释越乱。
小陈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那个催收的还在外面呢,你要是跟他吵起来,不是更让人家误会吗
乐乐突然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脖子,温热的眼泪蹭在她的颈窝里:妈妈不走,乐乐不怕了。
孩子的懂事像把钝刀,割得她心口生疼。边邵楠蹲下来,用袖子擦掉女儿的眼泪,又擦掉自己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妈不走,妈妈陪着乐乐。
她给女儿讲绘本里的故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可外面的哀乐像附骨之疽,时不时钻进耳朵里。讲着讲着,乐乐终于困了,眼皮打架的时候,还在小声问:妈妈,明天可以喝草莓牛奶吗
可以,妈妈明天就给你买。
边邵楠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直到那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才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
张子航还在消防通道门口,只是把音箱关了。他靠在墙上玩手机,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看到边邵楠出来,他收起手机,站直了身体,像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
边邵楠走到他面前,距离不过两步远。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外面雨丝的潮气。张子航,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钱我会想办法还,但你能不能换种方式
她指着病房的方向,眼眶又热了,我的女儿才六岁,她还在化疗,她经不起吓。
张子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雨点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我只是在执行工作。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公司有公司的规定。
规定就可以不分场合规定就可以伤害一个生病的孩子
边邵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过的护士投来诧异的目光,你也是亲生父母养的,你就没有想保护的人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他。张子航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被踩到痛处的野兽: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弯腰拿起蓝牙音箱,转身就走,步伐比来时快了很多,连帽衫的帽子被风吹得掀起来一角,露出他紧抿的嘴唇。
哀乐停了,走廊里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剩下治疗车滚动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咳嗽声。可边邵楠站在原地,手脚还是冰凉的。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张子航不会善罢甘休,那些难听的谣言也不会凭空消失。
她走到护士站,想跟护士长解释,却看到几个家属正聚在那里窃窃私语,看到她过来就立刻散开了,眼神里带着躲闪和怀疑。边邵楠张了张嘴,那些解释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到病房,乐乐还在睡着。边邵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里一片茫然。窗外的天又开始阴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爸说想吃你做的小米粥,明天能过来一趟吗
边邵楠看着屏幕,手指悬在上面,久久没有落下。她该怎么告诉母亲,她连买小米的钱都快没有了又该怎么告诉母亲,有人在医院里这样欺负她们母女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两下,悠长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边邵楠趴在床边,握住女儿温热的小手,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脉搏。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倒下,为了女儿,为了父母,她必须撑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只是那无形的压力像厚重的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刺耳的哀乐,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她像一个孤独的战士,握着一把生锈的剑,面对的却是强大到无法抗衡的敌人。而她唯一的铠甲,就是女儿那句软软的
妈妈。
凌晨五点的医院走廊,只剩下应急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边邵楠趴在乐乐的床边浅眠,手背被孩子无意识地抓着,温热的触感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护士查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猛地惊醒,看到乐乐还在安稳地睡着,睫毛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才松了口气。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痛。是母亲的电话,她接起时特意放轻了声音:妈,这么早怎么了
楠楠,你爸的降压药吃完了,我去银行取点钱买,可卡怎么也刷不出来。
母亲的声音带着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柜员机提示说账户被冻结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冻结
边邵楠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妈,你别急,是不是输错密码了
没有啊,我输了三遍呢。
母亲的声音开始发颤,是不是银行出问题了我们那点退休金,可不能出岔子啊。
边邵楠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张子航,想到他昨天在医院走廊里那副冷漠的样子。除了他,没人会用这么阴损的手段。那些催收公司的资料里,父母的信息赫然在列,她早该想到的。
妈,你先回来,别在银行等了,我马上过去。
她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和恐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能是系统故障,我去问问就好了。
挂了电话,她俯身亲了亲乐乐的额头,孩子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抓得更紧了。妈妈很快就回来。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女儿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护工小陈刚换班过来,看到她要走,连忙问:楠姐,你去哪儿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不用,我去趟银行,很快就回来。
边邵楠拿起包,快步走出病房。走廊里的冷风灌进领口,她裹紧了外套,右腿的旧伤在快步走动时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银行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多是些晨练完来取钱的老人。边邵楠走到自助柜员机前,插卡、输密码,屏幕上果然跳出
账户已冻结
的提示,红色的字体格外刺眼。她换了另一台机器,结果还是一样。旁边一位大妈看到她焦急的样子,热心地问:姑娘,卡出问题了要不要找大堂经理问问
边邵楠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谢阿姨,不用了,可能是系统的问题。
她知道,找大堂经理也没用,这不是银行的问题,是人为的。
走出银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拿出手机,翻出昨天张子航打来的那个号码,犹豫了几秒,还是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传来嘈杂的车流声。
边女士,考虑得怎么样了
张子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透着一股冰冷的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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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航,是不是你冻结了我父母的工资卡
边邵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愤怒和恐惧像两条毒蛇,在她心里缠斗,你要钱冲我来,别动我爸妈!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冻结
张子航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边女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钱,我们只能找你的家人协助了。
协助你这是勒索!是违法的!
边邵楠几乎是在吼了,引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我爸妈跟这件事没关系,他们的退休金是救命钱!
那你的钱呢
张子航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你女儿的治疗费是钱,你爸妈的退休金是钱,就你欠的债不是钱边邵楠,别跟我讲这些,要么还钱,要么等着看你父母睡大街。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忙音,单调而刺耳。边邵楠站在路边,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从未见过如此无耻的人,用老人来要挟,简直不配为人。
她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眼泪。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必须找到张子航,必须让他解开父母的工资卡。她想起昨天在医院看到的他那件深灰色连帽衫,想起他腰间的对讲机,突然想起他说过他们公司就在这附近的写字楼里。
边邵楠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写字楼的名字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她攥紧了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零钱,那是她本来打算给乐乐买草莓牛奶的钱,现在却要用来去找那个催命鬼。
写字楼底层的大厅光洁如镜,穿着西装革履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边邵楠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卫衣和沾着灰尘的帆布鞋,突然觉得格格不入。前台的保安拦住了她:请问您找哪家公司有预约吗
诚信催收公司,我找张子航。
她报出名字时,声音有些发虚。
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对她说:张先生说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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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等你。
电梯上面的数字不断跳动,边邵楠的心跳也跟着加速。她不知道上去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服张子航,但她没有退路。电梯门打开,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
1203
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边邵楠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摆着几张办公桌,只有张子航一个人在,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打,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看到她进来,张子航抬起头,摘下耳机,脸上没什么表情:边女士,挺准时的。
把我父母的工资卡解开。
边邵楠走到他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因为愤怒,声音有些发颤,你有什么冲我来,别碰我爸妈。
张子航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她的腿上:你的腿没事了昨天在医院还站不稳。
别转移话题!
边邵楠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爸妈的钱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冻结
张子航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推到她面前:这是我们公司的流程,欠款人逾期不还,可向其直系亲属追偿。你父母作为你的担保人,有义务替你还款。
边邵楠拿起那张纸,上面的条款密密麻麻,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们什么时候成担保人了我根本就没让他们签过字!
她猛地把纸拍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你们这是伪造文件!是违法的!
是不是伪造,你可以去查。
张子航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或者,你现在把钱还了,我马上就让财务解开账户。
我现在没钱!
边邵楠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会还的,给我点时间,行不行我爸妈年纪大了,不能受刺激,我爸昨天刚住院……
这些都跟我没关系。
张子航打断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后扔给她,自己看。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截图,清晰地显示着她父母工资卡的信息,还有冻结的操作记录,操作人那一栏写着张子航的名字。你看,程序合法合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边邵楠看着那张截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右腿的旧伤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疼得她几乎站不住。她扶着桌子,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张子航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疼痛才稍微缓解了些。边邵楠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看着张子航,一字一句地说:张子航,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的命吗如果我死了能还清欠款,我现在就给你。但请你放过我爸妈,他们是无辜的。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钱。
张子航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今天之内,还不上钱,下一步就是你家的房子了。
你敢!
边邵楠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唯一的住处,你不能这么做!
你看我敢不敢。
张子航拿起桌上的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通知法务部,准备边邵楠房产的评估报告。
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回应声。边邵楠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知道,跟这个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比石头还要硬。
她慢慢直起身,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每走一步,右腿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没有回头。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她还有父母要照顾,还有女儿要守护。
走到门口时,她停住了,背对着张子航说:张子航,人在做,天在看。你今天对我们做的这些,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说完,她拉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把那个冰冷的办公室和那个冷漠的人都关在了身后。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边邵楠靠在轿厢壁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哪里筹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前夫赵磊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法庭见,等着坐牢吧。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蹲在电梯里,抱着膝盖,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外面的阳光那么好,可她的世界却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开了,外面的人好奇地看着她。边邵楠擦干眼泪,慢慢站起来,走出电梯。她要去医院,去看看乐乐,然后去父母家,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不管有多难,她都要面对,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无法逃避的宿命。
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依旧,行人的欢声笑语传入耳中,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边邵楠走在人群中,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寸步难行。而那个冻结的工资卡,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将她最后一点支撑也斩断。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混进了食堂飘来的饭菜香,那股廉价的油腻气息,让边邵楠的胃里一阵翻腾。她靠在贴着

字标语的墙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纸张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这是她跑了三家亲戚才借来的五千块,是父母准备交住院费的钱,此刻却要用来填那个无底洞。
血液科病房的门开了条缝,护工小陈探出头朝她招手:楠楠,乐乐刚睡着,你进来歇会儿吧。
边邵楠摇摇头,把信封往口袋深处按了按,指尖触到里面折叠的报纸,那是她今早整理父亲床头柜时,不小心带出来的旧物。
我在这儿等个人。
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右腿的伤在久坐后又开始发麻,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走廊尽头的电梯

地响了一声,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只受惊的鹿。
张子航走出电梯时,手里拎着个黑色文件袋,步伐迈得很大,深色牛仔裤的裤脚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他今天没穿连帽衫,一件简单的白色
T
恤套在身上,领口处能看到淡淡的锁骨痕迹,少了几分昨日的戾气,却依旧让人不敢靠近。
钱带来了
他在三步开外站定,目光落在边邵楠攥紧的口袋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边邵楠把信封掏出来,递过去的手在发抖。信封上还留着二姨用红笔写的
应急
二字,此刻像两团火,烧得她指尖发烫。只有五千,
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剩下的,我会尽快想办法。
张子航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他拆开信封的动作很快,抽出里面的钱数了两遍,然后塞进文件袋里。就在这时,一张折叠的报纸从信封里滑了出来,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泛黄的纸页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边邵楠的心脏骤然缩紧,比看到工资卡被冻结时还要恐慌。她几乎是扑过去想捡,膝盖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右腿的旧伤被这猛地一震,疼得她眼前发黑,手指在地板上胡乱摸索着。
张子航比她快一步捡起了报纸。他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目光落在头版照片上时,原本平静的眼神突然泛起了涟漪。照片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人,浑身湿透地抱着个孩子,额头上还在流血,嘴角却扬着倔强的笑。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幼师边邵楠勇救落水儿童,获评见义勇为模范。
报纸右上角的日期,显示着五年前的夏天。
这是你
张子航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向边邵楠,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她脸上逡巡。照片里的女人眉眼间还带着青涩,却和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似乎被岁月磨去了大半。
边邵楠捂着膝盖站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她抢过报纸,胡乱地塞进包里,拉链拉得太急,夹到了手指也没察觉。不关你的事。
她的声音带着防备,像只被触碰了逆鳞的刺猬。
张子航盯着她的右腿,突然想起资料里写的
腿部旧伤。他一直以为那是普通的意外,却没想过是这么回事。照片里女人湿透的裤腿上,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血迹,和她此刻下意识弯曲的右腿,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丢了工作
他的语气软了些,文件袋被手指捏得变了形。催收资料里写着,边邵楠曾是市幼儿园的优秀教师,五年前突然离职,之后便辗转于各种零工之间,履历表上那片空白,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边邵楠别过脸,看着窗外。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走廊的地板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带着自嘲,见义勇为的奖状不能当饭吃,更不能给我女儿治病。
张子航没再说话,低头翻看文件袋里的资料,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的手指在
腿部旧伤
几个字上顿了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上却有层薄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映出
组长
两个字。张子航看了边邵楠一眼,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有零星的字句飘过来。
……
那个边邵楠的案子……
总部在催了……
……
手段不用顾忌……
下周必须回款……
……
你不想干了别忘了你妈那笔医药费……
边邵楠的心沉了下去。原来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可这并不能成为他伤害别人的理由。她扶着墙,慢慢往病房挪,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五千块远远不够,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借钱,也不知道父母知道钱被挪用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张子航挂了电话,脸色比刚才阴沉了几分。他走过来时,文件袋被捏得死紧,指关节泛白。下周一之前,再凑一万五。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像是刚才的温情从未出现过,否则,我就按流程走。
边邵楠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张子航,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已经把能借的都借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只要钱。
他别开脸,不去看她的眼睛,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红,这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就是逼人去死吗
边邵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过的护士皱起了眉,五年前我救人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我,以后我的女儿会因为没钱治病等死怎么没人告诉我,会有人像你这样逼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些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走廊里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往这边看,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
张子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边邵楠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指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摊开手心,是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草莓糖,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甜香。这是乐乐最喜欢的口味,她早上还在念叨着想吃。边邵楠捏着那颗糖,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糖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走廊里的人渐渐散去,护士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吧别在这儿吵架,影响病人休息。
边邵楠点点头,把糖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夹层,那里还留着女儿画的小太阳,黄色的蜡笔已经有些褪色。
回到病房,乐乐还在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边邵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出那张被揉皱的旧报纸,轻轻抚平。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么灿烂,那时的她以为,只要心怀善意,生活就一定会温柔以待。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击,让她在泥泞里苦苦挣扎。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边邵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头发,按下了接听键。屏幕里,母亲正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削苹果,父亲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正对着镜头笑。
楠楠,你爸说好多了,你别担心。
母亲把手机凑近父亲,你看,精神着呢。
爸,感觉怎么样
边邵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些,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钱包里那颗草莓糖,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没事,老毛病了。
父亲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带着笑意,你别太累了,乐乐那边要是忙不过来,就跟妈说。
挂了视频,边邵楠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砸在报纸上,晕开了那些模糊的字迹。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母钱的事,也不知道下周一该去哪里凑那一万五。张子航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和他塞过来的那颗糖,像个谜团,在她心里盘旋不去。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五下,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边邵楠把报纸折好,放进包里最深处。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她都必须面对现实。她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女儿,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孩子活下去。
只是那五千块的缺口,像个巨大的黑洞,在她眼前张开了嘴。而张子航那句
按流程走
的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随时都可能落下。在这场艰难的博弈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那个看似冷漠的催收员,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别耍花样,周一见。
边邵楠看着屏幕,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医院缴费处的队伍像条僵死的蛇,蜿蜒着绕过走廊拐角。边邵楠把装着血小板费用的牛皮纸信封紧紧按在小腹上,那里的皮肤能感受到纸张边缘的硌痛,也能感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信封里的三万块,是她跪在菜市场王老板面前,看着他把收摊时沾着污泥的零钱一张张捋平,又让老板娘从保险柜里翻出压箱底的定期存单凑齐的。
下一个。
窗口里的护士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疲惫。边邵楠深吸一口气,右腿在瓷砖地上微微打颤,旧伤的隐痛像根细线,缠着骨头缝里的神经。她刚要迈步,手腕突然被一股蛮力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钱呢
张子航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带着清晨未散的寒气。他今天穿了件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底布满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边邵楠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信封在两人拉扯间滑到胳膊肘,露出半截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放开我!
她挣扎着后退,膝盖撞到缴费处的金属栏杆,发出
哐当
一声响,引得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这钱不能动。
张子航的手指像铁钳,死死扣着她的手腕,目光扫过信封上
血液科血小板专用
的字样,喉结滚了滚,下周一的期限还没到。
乐乐今天必须输血!
边邵楠的声音劈了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医生说她的血小板指数已经降到危险值,再等下去会内出血的!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发现他的指缝里嵌着些干涸的泥垢,像是在哪里摔过跤。
两人的拉扯让信封彻底脱手,粉色的钞票像受惊的蝴蝶,纷纷扬扬散落在地。最上面那张百元大钞飘到张子航的鞋边,被他下意识地踩住一角,钞票上印着的毛主席头像,正对着边邵楠哭得扭曲的脸。
你疯了!
边邵楠尖叫着蹲下去捡钱,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她的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胡乱摸索,指甲缝里很快嵌进灰尘,摸到一张被踩脏的钞票时,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摸到自己被磨破的尊严。
张子航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蜷缩的背影。她的灰色卫衣后颈处磨出了个小洞,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几缕汗湿的头发粘在上面。散落的钞票里混着几张皱巴巴的五块、十块,还有一枚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的一元硬币,边缘已经磨得看不清数字
——
这些钱显然来得不容易。
张子航,你到底要逼死我们母女才甘心吗
边邵楠捡起最后一张钞票,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她抬头时,额角的碎发被眼泪粘在脸上,这些钱是买命钱,你也抢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短袖袖口滑下去,露出腕骨处密密麻麻的针孔,青紫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盘踞着
——
那是她为了凑钱,去黑市卖血小板留下的痕迹。张子航的喉结突然发紧,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工小陈抱着一摞治疗盘匆匆跑来,大概是急着给病房送药,转弯时没看清路,整个人猛地撞在张子航背上。治疗盘
哗啦
一声翻倒,玻璃瓶在地上摔得粉碎,淡黄色的药液溅了张子航一裤腿,也溅湿了散落的钞票。
对不起!对不起!
小陈吓得脸色惨白,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时,手肘不小心撞到边邵楠的包,里面的病历本滑了出来,啪
地掉在张子航脚边。
病历本的塑料封面摔开了,最新一页的诊断记录朝上
——
上面用红笔标注着
边邵楠,重度贫血,血小板计数
32×10/L,存在自发性出血风险,建议绝对卧床休息。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掩盖不住那行加粗的
贫血性休克风险
诊断。
张子航的目光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他想起昨天在走廊看到她扶着墙喘气的样子,想起她总是下意识按住小腹的动作,原来不是装的。这个女人,一边逼着自己卖血,一边还要照顾病危的女儿,现在连她自己的身体都快垮了。
楠姐,你没事吧
小陈捡起病历本,看到诊断记录时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红了,你怎么不早说医生不是让你住院观察吗
边邵楠没接话,只是把沾了药液的钞票一张张塞进信封,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黄色的药渍在粉色钞票上晕开,像一块块丑陋的疤痕,她却像是没看见,只是反复拍打钞票上的灰尘,直到指腹发红。
张子航突然弯腰,捡起那枚用胶带粘起来的硬币,塞进她手里。他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粗糙得像砂纸,那是常年做家务、打零工磨出来的。钱你先拿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转身时踢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发出刺耳的响声。
边邵楠愣住了,握着硬币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张子航的背影,他走得很快,黑色冲锋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玻璃碴,却丝毫没有停顿。缴费处窗口的护士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回了脑袋,大概见惯了这种催债的闹剧。
楠姐,他……
他怎么突然放你走了
小陈帮着把钱塞进信封,眼神里满是困惑。
边邵楠摇摇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她走到缴费窗口,把沾着药渍的钞票一张张递进去,护士数钱时皱着眉,用酒精棉反复擦拭手指。当收据打印出来的瞬间,她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眼泪砸在光洁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输血小板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进病房时,边邵楠刚把眼泪擦干。乐乐醒了,正睁着大眼睛看天花板,看到她进来,虚弱地笑了笑:妈妈,你的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又哭了
没有,是进沙子了。
边邵楠坐在床边,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那只手背上布满了针眼,像撒了把碎星星。她看着护士把透明的血液制品输进女儿体内,心里既有松了口气的庆幸,又有深深的恐惧
——
这只是暂时的,下一次的费用还不知道在哪里。
走廊里传来推车的声音,大概是清洁工来收拾刚才打碎的玻璃。边邵楠掀开窗帘一角,看到张子航站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背对着她打电话。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跟人争执,挂了电话后,他用力踹了一脚墙壁,然后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僵硬。
妈妈,那个叔叔好像不开心。
乐乐的声音很轻,带着输液后的疲惫,他是不是也缺钱
边邵楠把窗帘拉上,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可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想起他指缝里的泥垢,想起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看到自己病历时那瞬间的失态。
下午三点,血小板输完了。医生来查房,用听诊器听了听乐乐的胸口,又翻看了她的眼睑:情况暂时稳定,但还是要尽快做骨髓移植,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边邵楠的心沉了下去:还在凑钱。
尽快吧,
医生叹了口气,孩子的身体经不起拖延。对了,你自己也得注意,刚才护士说你差点晕倒在缴费处贫血这么严重,怎么还不休息
她敷衍地点点头,送医生出门时,看到护士站的公告栏上贴着张通知,上面写着
近期发现有人非法卖血,请患者及家属提高警惕。边邵楠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快步走回病房,把门锁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小陈端来晚饭,是医院食堂的小米粥和青菜。边邵楠没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小陈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楠姐,刚才我去扔垃圾,听到那个催收的在跟人打电话,好像说……
说要自己垫钱
你听错了吧。
边邵楠笑了笑,心里却掀起了波澜。她想起张子航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想起他塞进自己手里的那枚硬币,突然觉得那个冷漠的催收员,好像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动于衷。
夜幕降临时,边邵楠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池塘边,冰冷的水裹着她,她拼命往岸上游,怀里却抱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当年救的小男孩,一个是乐乐……
她挣扎着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个字:等。
边邵楠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不知道发信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个

字意味着什么。是张子航吗他想让她等什么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十下,夜风吹得窗户
哐当
响了一声。边邵楠握紧手机,心里充满了不确定。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更残酷的催收,还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但她知道,自己只能等下去。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等待一道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光。
而在走廊的另一头,张子航靠在墙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组长发来的最后通牒:明天再不回款,你就不用来了。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又看了一眼边邵楠病房的门,然后转身走进了楼梯间。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又熄灭,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情。
乌云像浸了墨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边邵楠给乐乐掖好被角时,窗外的树影已经被狂风揉成一团乱麻,树叶拍打玻璃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急促地叩门。护工小陈把家政雇主的地址写在便签上,字迹被雨水洇得发毛:楠姐,要不今天别去了这天气太吓人了。
没事,说好的。
边邵楠把便签塞进裤袋,指尖触到里面的止痛片,塑料包装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黏。雇主是位瘫痪在床的老人,今晚要给老人擦身换床单,说好的报酬能顶上两天的伙食费,她不能失约。
离开医院时,雨还只是零星的几点。她没带伞,把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地铁口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铅。路过便利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买伞
——
省下来的钱够给乐乐买袋进口坚果泥。
张子航的车就停在街对面的树荫下,黑色车身融进暮色里,像头蛰伏的野兽。他盯着边邵楠的背影,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杂乱的节奏。组长的电话半小时前刚挂,语气里的最后通牒像根烧红的铁丝,缠得他喘不过气:明早八点,见不到钱就卷铺盖滚蛋,你妈那边的医药费可别指望公司了。
雨突然就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张子航看着边邵楠在雨里奔跑,灰色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右腿明显有些跛,每一步都像是在跟地面较劲。他鬼使神差地发动了汽车,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跟了上去。
车窗外的世界很快变成一片模糊的水幕。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刮不干净玻璃上的水雾,就像他心里那些理不清的念头。跟踪是催收的惯用手段,可今晚他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她被雨水浸透的卫衣上
——
那衣服太薄了,贴在背上能清晰地看到脊椎的轮廓,像串凸起的算盘珠。
边邵楠拐进一条窄巷时,张子航把车停在巷口的路灯下。巷子里没装监控,两侧的旧楼墙皮剥落,晾衣绳上的衣服被风吹得像面面旗子。他熄了火,摸出后腰的电击棒
——
这是组长强制要求带的
防身工具,塑料外壳上还贴着未撕干净的价格标签,三十五块九毛,比边邵楠那双帆布鞋还便宜。
巷深处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混着酒瓶砸碎的脆响。张子航的心猛地一紧,推开车门冲进雨里。雨水瞬间灌进领口,冰凉的液体顺着脊椎往下淌,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按在水缸里的窒息感。
转过拐角,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揪着个小女孩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男人的皮带解了一半,金属扣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小女孩的哭声像只被踩住的猫,细弱却尖利。而边邵楠就站在他们中间,后背已经挨了一下,灰色卫衣上印着片深色的水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放开她!
边邵楠的声音在雨里发飘,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她把小女孩护在身后,右腿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旧伤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你他妈谁啊
醉汉喷着酒气,另一只手里的啤酒瓶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洒在边邵楠的裤腿上,少管闲事,这是老子家事!
家事就能往死里打
边邵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的手在身后摸索着,悄悄把小女孩往巷子深处推,她还只是个孩子!
张子航的手攥紧了电击棒,指腹按在开关上。他该上前的,不管是出于催收的职责,还是作为旁观者的良知,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见边邵楠的手腕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用力过度
——
她的手正死死护着身后的小女孩,那姿态像只撑开翅膀的母鸟,明明自己都在淋雨,却非要给雏鸟撑起片干燥的天地。
醉汉被激怒了,抡起啤酒瓶就往边邵楠头上砸。张子航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几乎要喊出声来。可边邵楠反应更快,她猛地侧身,啤酒瓶擦着她的肩膀砸在墙上,碎玻璃溅了她一身。
快跑!
她冲着身后的小女孩吼道,声音劈了叉。
小女孩愣了愣,大概是被吓坏了,站在原地没动。醉汉又扬起了皮带,皮带扣带着风声抽过来。就在这时,边邵楠突然转身,一把拽住了旁边的张子航,把他也拉到了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张子航毫无防备地踉跄了一下。他的胸口撞在边邵楠的背上,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
——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拽住的是谁,只是本能地想护住更多人。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他的衣领,带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他在医院闻到的一模一样。
你他妈还带了帮手
醉汉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皮带再次挥了过来。
这一次,张子航没再犹豫。他推开边邵楠,侧身躲过皮带,手里的电击棒精准地戳在醉汉的腰上。男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巷口传来警笛声,大概是邻居报了警,红蓝交替的光透过雨幕照进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小女孩扑进赶来的邻居怀里时,还在哭喊着
别打我。边邵楠扶着墙喘气,右手捂着被啤酒瓶砸中的肩膀,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滴。她看着张子航手里的电击棒,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警惕取代:你跟着我干什么
张子航没回答,目光落在她流血的肩膀上。灰色卫衣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青紫的瘀伤,新伤叠着旧伤,像幅丑陋的地图。他突然想起五年前那张报纸上的照片,她抱着落水儿童时,胳膊上也有这样一道伤口,只是那时的伤口里流着的,是见义勇为的热血。
你的伤……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雨水堵住了。
不用你管。
边邵楠转身想走,右腿却一软,差点摔倒。张子航伸手想去扶,被她猛地甩开。她的指尖冰凉,沾着雨水和泥土,触到他手背时,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警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张子航看清了她眼底的红血丝,还有嘴角那道没愈合的裂口
——
大概是前几天被催收时不小心磕到的。这个总被他逼到绝境的女人,刚才却像道闪电,冲进危险里护住了另一个陌生的孩子。
你不怕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边邵楠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怕有什么用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张子航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尾,右腿的跛行在雨里格外明显,像在地面上写着一个个

字。张子航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根电击棒,塑料外壳被汗水浸得发烫。醉汉被警察架走时还在骂骂咧咧,小女孩的哭声渐渐远了,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他走到刚才边邵楠站过的地方,看到地上有枚银色的东西在闪光。弯腰捡起来,是枚变形的硬币,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迹
——
是那天他塞进她手里的那枚,用胶带粘过的一元硬币。大概是刚才拉扯时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
雨还在下,砸在头上生疼。张子航捏着那枚硬币,指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数字,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老太太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非要抓着他的手说:小航,妈知道你难,可别学那些坏心眼的……
人这辈子,谁还没个过不去的坎呢
那时候他刚入行,跟着组长催收一个破产的老板,把人家的孩子堵在学校门口恐吓。母亲知道后,气得三天没理他,直到去世前还在念叨这件事。
警笛声渐渐远去,巷子里恢复了寂静。张子航把硬币塞进贴身的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他发动汽车时,雨刮器上挂着片被打落的树叶,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路过医院时,他把车停在对面的天桥下。血液科病房的灯还亮着,窗帘拉开条缝,能看到边邵楠坐在病床边,大概在给乐乐讲故事。她的肩膀还在渗血,却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刚才那个敢跟醉汉对峙的人。
张子航摸出手机,翻到组长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很久,最终还是锁了屏。雨刷器不知疲倦地摆动着,把玻璃上的水痕刮成一片模糊的光,就像他此刻混沌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今晚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跟组长交代。只是那枚沾着血的硬币硌在胸口,提醒着他刚才那个瞬间
——
边邵楠把他拽到身后时,眼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善良。
这种善良,是他在催收行业里见惯了尔虞我诈后,最陌生也最刺眼的东西。
天桥上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雨幕洒下来,在车顶上镀了层金边。张子航看着病房窗口那抹晃动的人影,突然觉得组长说的
回款业绩,在这一刻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雨水泡涨的纸,一捏就碎。
他发动汽车,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家,而是朝着母亲墓地的方向开去。雨夜里的公路空旷得吓人,只有车灯劈开的两道光柱,像在黑暗里摸索着什么。口袋里的硬币随着车身颠簸,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救赎的秘密。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张子航把车停在
ATM
机旁的树荫下,引擎还在微微发烫,仪表盘上的时间跳动着,指向凌晨四点十七分。口袋里的硬币硌着肋骨,那枚沾着血迹的一元钱,被他用纸巾包了三层,边缘还是透出血色,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盯着
ATM
机的玻璃门,指节在方向盘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副驾驶座上放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准备交房租的三万块
——
这是他跑了三家家政公司,替人通了三天下水道才攒下的现金,纸币边缘还沾着淡淡的铁锈味。
手机在中控台上震动,组长的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屏幕光映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清晰。钱到账了吗
组长的声音裹着宿醉的沙哑,背景里传来骰子滚动的脆响,我可告诉你,总部的人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你要是搞砸了,不仅你妈那笔医药费报不了,你还得赔公司违约金。
张子航没说话,挂断电话时,指腹把屏幕按出个湿痕。他推开车门,清晨的凉气灌进领口,让他打了个寒颤。昨夜巷子里的场景在眼前闪回:边邵楠后背的血渍,小女孩哭哑的嗓子,还有那句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像根针,扎在他混沌的意识里。
ATM
机的操作界面亮得刺眼。他把信封里的钱一张张塞进存款口,手指在
收款人
一栏悬了很久。医院的对公账户是他托护士站的实习生查的,数字输了三次才对,指尖的颤抖让密码输错两次,机器发出
嘀嘀
的警告声,像在嘲笑他的犹豫。
最后确认转账时,他鬼使神差地在附言栏敲了三个字:匿名捐。屏幕跳出
转账成功
的提示时,他突然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房租没了,下个月可能要睡在车里,但看着存款口吐出的回执单,纸页上
30000.00
的数字,竟让他想起小时候攒够钱给母亲买的那台电风扇
——
也是这样,把所有的窘迫藏起来,换对方一个安稳的夏天。
开车路过家政公司时,他瞥见门口的招聘启事,照片上的边邵楠穿着蓝色工作服,胸口别着
护工
07

的牌子,笑容比在医院时舒展些,眼角的细纹却像被熨斗熨过,深了许多。他停下车,用公用电话拨通了雇主的号码。
我是昨天来面试的男护工。
他捏着变声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今天能上工吗
雇主家在老城区的顶楼,没有电梯。张子航提着工具箱爬上七楼时,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防盗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和水流声。他推开门,看到边邵楠正蹲在卫生间,给轮椅上的老人擦身。
老人大概是中风后遗症,半边身子不能动,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边邵楠用棉签沾着温水,一点点擦过老人的嘴角,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她的灰色卫衣换了件新的,左胸别着那枚见义勇为的纪念章,银色的环扣在晨光里闪了闪,映得她眼下的乌青淡了些。
您醒了
边邵楠察觉到动静,回头时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掉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您是……
张师傅,昨天约好的。
张子航把工具箱往墙角一放,故意粗着嗓子说话,目光飞快扫过她的肩膀
——
伤口用纱布缠着,渗出血迹的地方,被她用别针别了块干净的手帕,蓝底白花的图案,像极了他母亲年轻时的围巾。
老人突然咳嗽起来,边邵楠立刻放下毛巾,伸手拍着老人的背,掌心的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常年照顾病人的熟稔。王爷爷慢点咳,喝口水就好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和昨夜在巷子里吼醉汉的模样判若两人。
张子航看着她给老人喂水,玻璃杯中飘着片胖大海,是护嗓子的。他注意到她拿杯子的右手在抖,大概是昨夜被啤酒瓶砸中的伤口还在疼,可递到老人嘴边时,那只手稳得像块磐石。
楠姐真是好人。
雇主家的保姆端着早餐进来,悄悄对张子航说,王爷爷瘫痪三年,换了十几个护工,就她待得最久。每天天不亮就来,给老人擦身、喂饭,连医生都说恢复得比预期好。
边邵楠没接话,只是把老人的轮椅推到阳台晒太阳。晨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身上,给她灰色的轮廓镶了圈金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7:00
喂降压药,8:30
翻身,9:00
按摩左腿……
字迹娟秀,却有几处被泪水晕开,墨迹凝成小团,像落在纸上的星子。
张子航假装检查水管,目光却忍不住追着她的身影。她给老人按摩时,右腿总是下意识地踮着,旧伤让她站不稳,就用膝盖顶着轮椅扶手借力,蓝色工作服的裤腿被磨出毛边,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秋裤。这个被他逼到卖血的女人,正把所有的力气,匀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
中午换班时,边邵楠要去医院给乐乐送午饭。她提着保温桶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你……
好像不是修水管的。
张子航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在地上。
你的指甲缝里没有铁锈,反而有笔油。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昨夜被她甩开时的红痕,而且你看老人的眼神,不像第一次做护工。
他张了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话。阳光穿过她额前的碎发,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那里藏着太多的疲惫,却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平静的坚韧,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磨去了棱角,却更显坚硬。
边邵楠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往楼梯口走,保温桶在她手里轻轻晃着,里面是给女儿熬的小米粥。她的背影在楼梯转角消失时,张子航才发现,她的白色运动鞋后跟磨穿了,用透明胶带粘了两层,走一步就发出
嗒嗒
的轻响,像在数着日子过。
雇主家的电视开着,财经频道正在报道催收行业的乱象。张子航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看着屏幕上
暴力催收非法冻结账户
的字眼,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手机又响了,组长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你到底在搞什么医院那边说钱到账了,但不是你交的!你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
是我交的。
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替她还。
你疯了
组长的怒吼几乎要震破听筒,那可是三万块!你忘了你妈躺在
ICU
的时候,谁天天催你缴费忘了你爸赌债缠身的时候,是谁帮你填的窟窿
父亲两个字像根针,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张子航猛地站起来,撞翻了小马扎。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把母亲的救命钱拿去赌博,是催收公司的人堵在门口,扬言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也是那天,母亲突发心梗,等他凑够手术费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盖着白布的病床。
这笔钱我认。
他挂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阳台的风掀起他的衣角,吹起边邵楠落在地上的小本子。最后一页画着朵小雏菊,旁边写着:乐乐说,等她好了,要去看真正的花。
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却透着股执拗的盼头。
傍晚去医院送药时,张子航鬼使神差地绕到血液科病房外。护士站的电子屏上,住院费用那一栏的红色数字变成了黑色,旁边标注着
匿名捐款。他看到边邵楠抱着乐乐,在走廊里慢慢散步,孩子的脸颊有了点血色,正指着墙上的宣传画说:妈妈你看,小雏菊!
等你好了,妈妈带你去公园看。
边邵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弛,像根终于卸下重负的弦。
张子航靠在安全出口的墙上,摸出那枚用纸巾包着的硬币。金属的凉意透过纸层渗过来,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手。老太太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指说:小航,别学你爸,也别学那些逼债的……
人这辈子,总得信点什么,比如善良,比如希望。
那时候他不懂,觉得善良不能当饭吃,希望填不满催款单上的数字。可此刻看着走廊里那对相拥的母女,听着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同事发来的微信:组长把你匿名捐款的事捅到总部了,说你勾结欠款人,让你明天去公司接受调查。
后面跟着个冷笑的表情,像根针,扎破了他刚刚暖起来的心。
张子航没回消息,只是看着病房里的灯光。边邵楠正给乐乐讲绘本,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小雏菊,嘴里哼着跑调的儿歌。那首歌他小时候也听过,母亲总在哄他睡觉时唱,后来她病了,就换成他在病床前唱,直到她再也听不见。
夜风吹进走廊,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把硬币塞进病房门的缝隙里,金属碰撞的轻响引来护士的目光。你找谁
护士问。
不找谁。
张子航转身往楼梯口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些,就是路过。
电梯下降时,他看着数字一层层减少,像在剥离过去的自己。明天去公司会面对什么,他不知道。母亲的医药费能不能报销,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三万块花得值,像把生锈的钥匙,终于打开了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走出医院大门,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大概又有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张子航摸出手机,给组长发了条短信:钱是我捐的,跟她没关系。有事冲我来。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突然想吃碗热汤面。街角的面馆还开着,老板娘正给环卫工端面,雾气缭绕中,他仿佛看到母亲的笑脸。来碗牛肉面,多加香菜。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月光,第一次觉得,明天或许没那么可怕。
面上来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张子航摘下眼镜,用纸巾擦镜片时,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
——
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
嘴角竟有了点笑意。他夹起一块牛肉,突然想,或许该给边邵楠也带一碗,她今天照顾老人,肯定没好好吃饭。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们之间,还隔着催款单上的数字,隔着行业的规则,隔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但此刻,他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已经开始融化,像春天的河流,朝着某个温暖的方向,缓缓流动。
催收公司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张子航站在玄关处,鞋上的泥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晕开,像幅抽象的画。前台小妹抬头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
整个公司都知道,他是来
受审
的。
办公室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烟蒂混合的酸腐气味。组长坐在最靠窗的工位,正对着电话吼:那老太太不是有套拆迁房吗把她孙子的照片发过去,就说再不还钱,别怪我们对孩子不客气!
看到张子航进来,他

地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摔,塑料壳裂开道缝。
你还知道来
组长的啤酒肚顶在办公桌上,衬衫第二颗纽扣崩开着,露出里面松垮的肥肉,总部的人在会议室等着呢,自己进去解释。
张子航没动,目光扫过墙上
诚信为本
的锦旗
——
那是去年恐吓一个退休教师签下还款协议后,对方子女被逼着送的。他从背包里掏出个
U
盘,金属外壳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我有东西要给大家看。
同事们纷纷抬起头,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他们脸上,像群潜伏在暗夜里的狼。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低声议论,只有负责档案管理的小林姐,悄悄往他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包装纸上印着的
清凉
二字已经磨掉了一半。
会议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低,光线昏暗得像间审讯室。总部派来的督导坐在长桌主位,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扫描仪,从头到脚打量着张子航。组长搬了把折叠椅坐在旁边,二郎腿翘得老高,皮鞋跟在地板上磕出不耐烦的声响。
张子航,有人举报你滥用职权,勾结欠款人边邵楠,挪用公司资金替其还款。
督导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悼词,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没有勾结,钱是我自己的。
张子航把
U
盘插进投影仪,但我确实有东西要举报。
屏幕亮起的瞬间,组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疯了赶紧关掉!
他扑过来想拔
U
盘,却被张子航侧身躲开,后腰重重撞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画面定格在边邵楠炸油条的场景。凌晨四点的早餐店,她穿着沾满油星的围裙,站在翻滚的油锅前,右手拿着长筷子,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
——
那是前几天被热油烫伤的。蒸汽在镜头前凝成白雾,模糊了她的脸,却能看到她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大概是在算赶去医院的时间。
这女人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在早餐店炸油条到七点,然后去医院照顾女儿。
张子航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个字都带着炸油条的油烟味,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她去给瘫痪老人做护工,时薪十五块。
画面切换到停车场。边邵楠穿着反光背心,正用抹布擦一辆黑色轿车的轮毂,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油污。车主嫌她擦得慢,抬脚踹在她的工具箱上,扳手滚了一地。她弯腰去捡时,右腿没站稳,整个人跪在地上,却还是对着车主赔笑脸:对不起,我再快点。
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她在停车场擦车,一小时二十块。
张子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她去夜市摆地摊卖袜子,被城管追过三次,货被没收过两次。
最后一段视频是在医院拍的。边邵楠坐在病床边,给乐乐削苹果,果皮连成条没断过。女儿说想吃草莓,她笑着说等病好了就去买,转身却在走廊的自动售货机前徘徊很久,最终只买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对着瓶口喝了两口,又把剩下的倒进乐乐的水杯里。
这三个场景加起来,是她一天的生活。
张子航关掉投影仪,会议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欠的三万块,是给女儿做化疗的。五年前她救过一个落水儿童,落下腿伤丢了工作,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前夫不仅不给抚养费,还威胁要起诉她诈骗。
组长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像破风箱: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催收行业看的是欠款,不是眼泪!她救过一百个人,欠了钱也得还!
那我们就能用恐吓、威胁、伤害孩子的方式催收吗
张子航猛地扯开衬衫领口,露出左肩上淡粉色的疤痕
——
那是十五岁那年,被催收父亲赌债的人用烟头烫的,就像当年他们对我做的那样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督导推眼镜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他的眼神。组长的笑容僵在脸上,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我妈当年躺在
ICU,每天的费用要五千块。
张子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在说给空气听,我爸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赌了,催收的人堵在医院门口,说再不还钱就拔了我妈的氧气管。那天我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十七个头,额头流血了,他们就在旁边笑。
他指着墙上的锦旗,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们所谓的‘诚信’,就是把老人逼到卖墓地把单亲妈妈逼到卖血把孩子的照片当成威胁的工具
你他妈闭嘴!
组长突然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往他头上砸。张子航没躲,烟灰缸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墙上砸出个坑,烟灰和烟蒂落了他一身。
我不闭嘴。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扫过门口
——
不知何时,同事们都聚在了那里,小林姐捂着嘴在哭,平时最擅长恐吓欠款人的小李,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进这行,是想搞清楚当年那些人为什么那么狠心。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他们天生坏,是这个行业的规则,把人变成了鬼。
督导突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张子航,你被解雇了。明天去财务领工资,违约金不用你赔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另外,总部会成立调查组,重新审核所有催收案例。
组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瘫坐在椅子上,像滩被抽走骨头的烂泥。
张子航走出会议室时,小林姐塞给他个牛皮纸包:这是边邵楠的完整档案,我偷偷复印的。
档案袋里掉出张照片,是五年前的边邵楠,穿着幼师制服站在幼儿园门口,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两人笑得像两朵向日葵
——
那是乐乐没生病前的样子。
离开公司时,风铃又响了,这次却没那么刺耳。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正在蜕皮的蛇。小李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张名片:我表姐在公益组织工作,他们在找帮助困境儿童的志愿者,你……
谢了。
张子航把名片塞进裤袋,指尖触到那枚沾血的硬币,还带着心口的温度。
路过医院时,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血液科病房的走廊里,边邵楠正给乐乐讲故事,孩子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色,不再是之前那种吓人的惨白。看到他进来,边邵楠的手顿了顿,童话书掉在被子上,露出夹在里面的缴费单
——
上面的
匿名捐款
四个字被红笔圈了起来。
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种了然的平静。
张子航点点头,没说话。乐乐好奇地打量着他,突然指着他衬衫上的烟灰渍笑:叔叔,你衣服上有星星。
乐乐,不许没礼貌。
边邵楠想把孩子的手收回来,却被乐乐挣开了。
妈妈,这个叔叔就是那天在巷子里帮我们的人吧
孩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你说要谢谢他的。
边邵楠的脸突然红了,从床头柜拿起个苹果: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她的手还在抖,果皮削得歪歪扭扭,却没断过。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的发梢,有根白头发特别显眼,在金色的光线下像根细针。
我被解雇了。
张子航突然开口,声音里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以后不会再有人催你还钱了。
边邵楠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果皮

地断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却笑着说:那太好了。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苹果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护士进来换药时,看到这一幕,笑着说:乐乐今天的血小板指数又升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周,就能安排骨髓移植了。
她把药盘放在床头柜上,又补充道,昨天有个匿名
donor
联系我们,说愿意全额资助手术费呢。
边邵楠和张子航同时愣住了。
对方说,是受了什么事的启发,觉得善良是能传染的。
护士收拾东西时,没注意到两人交换的眼神,还留了句话说‘小雏菊该开在阳光下’。
乐乐突然指着窗外:妈妈你看,真的有小雏菊!
医院的花坛里,不知何时冒出几株白色的小雏菊,顶着昨夜的露水,在风里轻轻摇晃。边邵楠看着那些小小的花,突然想起自己掉在雇主家的小本子,最后一页画着的雏菊旁边,被人用铅笔添了片叶子,线条生涩,却带着种笨拙的温柔。
张子航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公益组织发来的短信:恭喜您通过志愿者审核,下周开始培训。
他看着边邵楠手里那半拉苹果,突然觉得,原来救赎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那些小雏菊,看似孤单,根却在地下紧紧连在一起。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十二下,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乐乐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开满雏菊的田野。边邵楠把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了递给他,果肉上还沾着她的眼泪,咸咸的,却带着种清甜。
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孩子。
张子航咬了口苹果,点了点头。窗外的小雏菊在风里摇曳,像在为某个新的开始,轻轻鼓掌。他知道,过去的伤疤不会消失,但那些经历过的善意,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发芽,长成一片能为别人遮风挡雨的森林。
办公室里,组长正被督导训得抬不起头,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边邵楠的档案页。小林姐悄悄删除了所有暴力催收的录音,小李把那些威胁用的照片拖进了回收站。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
诚信为本
的锦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在重新书写这四个字的含义。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带着初秋的清脆。边邵楠弯腰擦着收银台,阳光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墙上的涂鸦早就被新漆覆盖,只留下淡淡的印痕,像道愈合的伤疤。
楠姐,这是新到的进口坚果泥。
理货员小张把货架摆得整整齐齐,塑料罐碰撞的声音轻快活泼,供应商说给咱们店留了最好的批次,给乐乐补营养正好。
边邵楠直起身,后腰传来熟悉的酸胀,却比以前轻了很多。她拿起罐坚果泥,标签上的外文她已经能认出大半
——
这几个月在医院陪床时,她跟着护工小陈学了不少日常英语,说是等乐乐好了,带她去游乐园时说不定能用上。
货架第三层的进口漱口液换了新包装,价格标签旁边多了张手写的便签:买二赠一,适合化疗患者。这是店长特意申请的福利,知道她总买给乐乐,每次进货都多留几瓶。边邵楠的指尖划过便签上的字迹,纸面还带着笔锋的温度,像某个冬日里递来的热奶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父亲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剥着橘子,脸色红润得不像刚住过院的人。楠楠,你爸今天能自己下楼了。
母亲的声音裹着风的气息,他说等乐乐出院,要带孩子去摘草莓呢。
好啊。
边邵楠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屏幕里突然闯进个小脑袋,是邻居家的孩子,举着张画纸喊:楠楠阿姨,这是我画的乐乐妹妹,她的头发长出来了!
画纸上的小女孩扎着两个丸子头,头顶还顶着朵歪歪扭扭的小雏菊。边邵楠的眼眶突然就热了,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中午换班时,便利店门口停下辆黑色轿车。车窗降下,露出张熟悉的脸
——
是前夫赵磊。他瘦了些,西装熨得笔挺,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我能跟你谈谈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边邵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车边。秋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印着小雏菊的
T
恤,那是乐乐亲手画的图案,她找裁缝印在衣服上的。有事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个普通的顾客。
赵磊把信封递过来,厚度和当年那封律师函差不多,却轻得像片羽毛。这是乐乐的抚养费,还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有我之前做得不对,对不起。
信封里除了支票,还有张诊断书
——
中度抑郁症。边邵楠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眼底的红血丝和颤抖的手,原来那时他也在泥沼里挣扎。过去的事算了。
她把支票抽出来,信封还给了他,抚养费我收下,谢谢。
赵磊的车开走时,排气管喷出的尾气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边邵楠捏着支票站在原地,阳光把纸页晒得暖暖的。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天,他抱着发高烧的乐乐冲进医院,衬衫湿透了还紧紧搂着孩子,那时的他眼里也有光,只是后来被生活磨没了。
下午三点,医院打来电话,护士的声音带着雀跃:楠姐,乐乐的骨髓配型找到了!是位匿名捐赠者,各项指标都完美匹配!
边邵楠手里的扫码枪
啪嗒
掉在地上,塑料壳磕出个小坑。她扶着收银台才没摔倒,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理货员小张递过来杯温水,指尖触到她的手,惊呼:楠姐,你怎么在抖
没事。
她捧着水杯,热气模糊了视线,就是太高兴了。
挂了电话没多久,便利店的门被推开,风铃又响了。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往里看。个子高些的那个手里攥着面锦旗,红绸子在风里轻轻飘着,烫金的
见义勇为
恩重如山
八个字闪着光。
请问……
边邵楠阿姨在吗
矮个少年的声音细弱蚊蝇,手指抠着锦旗边缘,把红绸子捏出褶皱。
边邵楠认出来了,是五年前她救的那个落水男孩,旁边站着的大概是他弟弟。男孩比照片里高了半个头,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却还能看出当年那个在池塘里挣扎的影子。你们是……
我叫李明宇。
高个少年挺直脊背,深深鞠了一躬,当年要不是阿姨救我,我早就没命了。我爸妈说,一定要当面谢谢您。
锦旗被郑重地递过来,边角还带着新做的浆糊味。边邵楠的手指抚过烫金的字迹,突然想起那天在池塘底摸到的石头,棱角尖锐得像命运的捉弄,却也成全了此刻的重逢。
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找您。
李明宇的弟弟抢着说,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我哥每年都把压岁钱存起来,说要给阿姨治病。
盒子里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五角,纸币边缘都用胶带粘过,像群列队的小士兵。边邵楠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滴在铁皮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就在这时,医院的方向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边邵楠抬头望去,看到张子航的身影从街角拐过来,穿着件印着
公益志愿者
的蓝色马甲,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步伐轻快得像踩着风。
乐乐说想喝你熬的小米粥。
他在三步开外站定,额头上还带着汗,护士说她今天能下地走路了,正缠着护工要去花坛看小雏菊呢。
李明宇兄弟好奇地打量着他,锦旗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张子航的目光落在锦旗上,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看来今天是好日子。
边邵楠把铁皮盒塞进张子航手里:帮我带给乐乐,就说是小哥哥们给她的见面礼。
她转身对李明宇说,你们来得正好,我请你们吃冰淇淋,新出的草莓味,跟摘的一样甜。
便利店的冰柜

地打开,冷雾缭绕中,四个身影的影子在地板上重叠在一起。阳光穿过玻璃门,把每个人的睫毛都染成金色,像撒了把碎星星。
张子航提着保温桶往医院走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公益组织发来的活动通知:下周六去儿童福利院做手工,记得带彩纸。
他的指尖划过屏幕,触到那枚一直带在身上的硬币,金属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却依旧能感受到当年的温度。
医院的花坛里,小雏菊开得正盛,白色的花瓣上顶着露珠,在风里摇曳生姿。乐乐穿着粉色的病号服,正蹲在花坛边,用小手轻轻抚摸花瓣。护工小陈举着手机拍照,镜头里的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头顶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
乐乐,看谁来了。
张子航把铁皮盒递过去,硬币碰撞的声音引得孩子回过头。
张叔叔!
乐乐扑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护士姐姐说,我的新骨髓是位很善良的人捐的,是不是你
张子航挠了挠她的头发,触感柔软得像团棉花:是位比叔叔更善良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花坛,看到边邵楠正陪着李明宇兄弟走进住院部,阳光把她们的背影镀成金色,像幅流动的油画。
护士站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骨髓移植成功的喜讯。边邵楠的名字后面,跟着
康复中
三个字,红色的字体透着希望的暖意。小林姐抱着摞捐赠物资经过,看到张子航时笑着挥手:张哥,你申请的儿童图书到了,孩子们正等着呢。
远处的催收公司已经换了招牌,变成
金融咨询服务中心。门口的风铃依旧在响,只是这次不再带着威胁的意味,而是像在哼着首轻快的歌。小李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正在给客户讲解合理借贷的知识,他的桌角放着盆小雏菊,是从医院花坛移栽的。
夕阳西下时,边邵楠牵着乐乐的手走出住院部。孩子的脚步还有些不稳,却坚持要自己走,像只刚学飞的小鸟。张子航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提着装着出院证明的文件袋,晚风掀起他的志愿者马甲,露出里面印着小雏菊的
T

——
那是边邵楠用乐乐的画定做的,送了他一件当谢礼。
妈妈,明天能去公园吗
乐乐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
能啊。
边邵楠蹲下来帮她理好衣领,还要请张叔叔一起去,他说要教你放风筝呢。
张子航的脚步顿了顿,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的巷口。边邵楠把他拽到身后时,眼里的坚定像此刻的夕阳,明明自身都在发光,却非要给别人撑起片阴影。原来救赎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事,就像向日葵总要朝着太阳,而太阳也需要向日葵的仰望。
医院的花坛里,最后一朵小雏菊在暮色中轻轻摇曳。乐乐挣脱大人的手,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瓣,撒向空中,像场迟来的雪。边邵楠和张子航站在原地,看着孩子的身影在花海里蹦蹦跳跳,彼此的目光在半空相遇,又像受惊的小鹿般错开,嘴角却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晚风里传来远处便利店的音乐声,是首很老的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边邵楠的手指轻轻敲着裤袋里的硬币,金属的凉意混着掌心的温度,像段逾期的时光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知道,过去的伤痛不会完全消失,就像乐乐头发上还留着化疗的痕迹,张子航肩上的疤痕永远褪不去。但那些经历过的善意,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发芽,长成一片森林,为更多的人遮风挡雨。
夜色渐浓,医院的灯光次第亮起,像片温暖的星海。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依偎在一起,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