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99章  一路向东

第二天清晨,雨幕终于收了势。
窗玻璃上还凝着未干的水痕,像谁用指尖划过的透明泪痕,顺着木框蜿蜒而下,在窗台积成一小汪浅浅的水洼。
潮湿的空气漫进房间时带着凉意,混着远处稻田翻涌的泥土腥气——那是被雨水洗透的清冽,吸进肺里都带着点微甜的涩。
天还蒙着层灰蓝,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像摊开的融化的奶糖,把早起的麻雀影子拉得老长。
城市还陷在酣睡里,沿街的卷帘门紧闭着,只有街角的早餐铺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半睁的眼。
温羽凡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水渍看了两秒,才缓缓动了身。
身下的弹簧床垫早被岁月磨得没了弹性,稍一用力就会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记得昨晚金满仓翻身时,就是这声响把自己从浅眠里拽了出来。
此刻他膝盖先顶着床垫往下沉,手掌按在床沿时特意避开那块松动的木板,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泥地时,动作轻得像片落进静水的叶子。
霞姐就站在桌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听见动静,她转过身,手里捧着昨天装骨头煲的外卖盒。
外卖盒已经被霞姐用水冲洗干净,两个白胖的鸡蛋躺在里面,蛋壳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一看就知道是从凉水里捞过的。
“知道你会早起,就在后半夜用开水壶煮好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带着点没睡醒的哑。
电开水壶的保温灯还亮着,壶底凝着圈白碱,是不断更换的住客反复烧水留下的印子。
温羽凡接过鸡蛋,指尖触到蛋壳的凉滑,还有她掌心残留的温度。
他看了眼霞姐,她眼下的青黑比昨夜更重了,鬓角的碎发沾着潮气,像刚被晨露打湿的草。
再回头看金满仓,被子被踹到了腰际,露出缠着纱布的腿,纱布边缘还洇着点草药的绿。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指尖剥蛋壳的轻响。
蛋壳裂开细纹,露出里面莹白的蛋白,凉丝丝的,带着点微腥。
他三口两口把鸡蛋咽下去,蛋白滑过喉咙时,像把没说出口的话也一并吞了进去。
他知道,此刻任何“保重”都太轻,唯有把自己活成他们的退路,才是最实在的承诺。
背上长条包裹时,带子勒得肩膀发紧,里面武士刀的轮廓硌着后背,像块醒目的提醒。
他没再回头,脚步踩着走廊的积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挪。
楼梯间的霉味混着雨气扑过来,他想起昨夜霞姐撞在台阶上的闷响,脚步又放轻了些。
旅馆的木门合上前,他停了半秒。
门轴“咿呀”一声轻吟,在这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清晨里,像根针落在棉絮上。
门外的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着他孤伶伶的影子,被风一吹,晃了晃。
三楼的窗口,霞姐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把那枚缺角的硬币攥在手心,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东西都让她觉得实在。
昨晚温羽凡塞给她时说:“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此刻硬币上的菊花图案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却像块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心里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
远处的巷口拐过一个弯,温羽凡的身影突然就不见了。
像滴进水里的墨,瞬间融进了那片灰蓝的晨雾里。
霞姐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终于没忍住,砸在窗台上的水洼里,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
但她很快抬手,用袖口狠狠蹭了蹭眼角,把剩下的湿意都憋了回去。
“我不哭。”她对着空荡的巷口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带着老金,在京城等你。”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她鬓角的碎发。
远处的早餐摊不知何时支起了摊子,传来“滋啦”的煎油声,混着隐约的吆喝,把这寂静的晨撕开了道口子。
霞姐望着空荡的街角,握紧了手心的硬币,像攥住了团微弱的光。
……
温羽凡背着那个长条状的包裹,独自一人行走在北川县的街头。
晨曦刚从东边的山坳里探出头,橘粉色的光带漫过黛色的屋顶,给青灰色的瓦片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风里还裹着夜里的寒气,吹在脸上带着细碎的凉意,街边梧桐叶上凝着的霜气被阳光一照,簌簌地往下掉,落在青石板缝隙里,洇出点点湿痕。
街道上空荡荡的,除了他的脚步声,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电线杆上蹦跳。
它们歪着头啄理羽毛,偶尔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卷着几片枯叶落地,“沙沙”声在寂静里荡开,又很快被远处早餐摊飘来的油条香气盖过。
他走得不快,包裹里的长条硬物硌着后背,每一步都像在提醒着什么。
路过十字路口时,红绿灯还亮着凌晨的黄闪,金属灯杆上贴着的小广告被风吹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搬家公司”的褪色字迹。
街角那家服装店的卷闸门只拉到一半,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淌出来,在地上铺成一块柔软的光斑。
玻璃门上贴着“新品上市”的红色贴纸,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却在晨光里透着几分鲜活。
温羽凡抬手掀开卷帘门,金属摩擦的“哗啦”声惊得门后盆栽里的绿萝抖了抖。
店里的灯光比外面柔和得多,暖白的光线漫过整齐的衣架,把挂着的衣服照得颜色格外分明:深灰的夹克、卡其的风衣、靛蓝的牛仔裤,衣摆都熨得笔挺,在衣架上轻轻摇晃。
“这么早啊!”一个穿深蓝色围裙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张价签,马克笔在上面划下最后一个数字,笔尖划过纸板的“沙沙”声突然停了。他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六点刚过十分,眉头微蹙了下,手里的价签差点掉在地上,“这时候来买衣服?”
服装店不是早餐店,换了平时,只怕到了九点十点才会开门。
男人是老板,昨天从深圳拉了半车货,凌晨三点就来店里忙活,这才遇上温羽凡这个“早客”。
他打量着温羽凡,目光在那件外套上顿了顿:那衣服明显不合身,袖口磨出毛边,后背沾着干涸的泥渍,领口甚至能看到几处洗不掉的霉斑,怎么看都像是从旧衣回收箱里翻出来的,浑身上下透着股奔波的狼狈。
但老板还是把价签往柜台上一放,指了指挂满衣服的货架:“随便看,都是刚到的新款。”
他转过身去整理堆在脚边的纸箱,胶带撕开的“刺啦”声里,带着几分生意人惯有的平和。
温羽凡没说话,径直走向靠里的衣架。
十月的风已经带了秋凉,街头零星有早起的人穿上了风衣,领口立着挡住灌进来的风。
他的指尖划过一件黑色风衣的面料,挺括的聚酯纤维带着微凉的质感,衣摆处的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旁边挂着件浅灰色的打底衫,棉料摸起来软糯,他随手取下来搭在臂弯里,又挑了条黑色牛仔裤,裤脚是微收的款式,看起来利落,最后在鞋架上选了双棕色皮鞋,鞋头擦得锃亮,鞋跟处的缝线细密工整。
“就这些。”他把选好的衣服往柜台上一放,声音压得很低。
老板扫码时,眼睛又瞟了瞟他身上的旧外套,终究没多问,只是指了指试衣间:“里面能换。”
试衣间的布帘有点褪色,拉上时“哗啦”一声响。
温羽凡脱旧衣服时,布料摩擦着皮肤,那股混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涌出来,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新衣服穿在身上时,打底衫的棉料贴着皮肤,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暖意;
风衣的领口刚好卡在脖颈处,不松不紧;
牛仔裤的布料挺括却不僵硬,走动时没有多余的褶皱;
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和刚才的拖沓脚步声截然不同。
他对着试衣间里蒙着层灰的镜子照了照,镜里的人影终于褪去了几分狼狈,黑色风衣的轮廓显得肩背格外挺拔,包裹里的硬物硌着的存在感似乎也淡了些。
走出试衣间时,他把换下来的旧衣服随手放在角落的纸箱子里。那箱子上写着“待处理”,里面还堆着几件老板准备扔掉的破洞毛衣。
老板正把打包好的旧衣服往箱子里塞,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随即笑了笑:“这一身挺合适。”
温羽凡点点头,扫码付了钱。
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平静——新衣服像一层薄壳,暂时裹住了那些奔波的痕迹,却裹不住后背那道沉甸甸的分量。
走出服装店时,清晨的风卷着梧桐叶的碎影掠过街角。
温羽凡拉了拉风衣领口,目光不经意扫过斜对面的早餐店。
蒸笼里腾起的白汽裹着葱花饼的焦香漫过来,而就在那片暖乎乎的雾气边缘,一辆老款摩托车正安静地杵在路边,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老兵。
那车实在算不得体面。
车身的漆皮褪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锈迹,像老人手背的斑。
车头左侧的挡泥板瘪进去半块,边缘卷着毛边,显见是被什么硬物狠狠撞过,露出的暗红底漆上还沾着几道干涸的泥痕。
右侧后视镜晃悠悠悬着,镜面蒙着层灰,镜柄上拴着的平安符早已褪色,土黄色的绸布被风吹得打卷,上面绣的“平安”二字磨得快要看不清,倒像是在无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奔波。
车座上的皮革裂了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阳光斜斜照上去,能看见浮尘在缝隙里跳舞。
早餐店门口,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正弓着背搬牛奶箱。
蓝工装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奶渍,像撒了把碎盐。
他后脑勺扎着个松垮的马尾辫,橡皮筋大概用了很久,发尾的油腻头发簌簌往下掉。
男人抱起箱子时,肩胛骨在单薄的工装上顶出突兀的尖,喉结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滚动,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箱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搬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膝盖似乎不太舒服,放下箱子时总忍不住往腿后捶两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温羽凡踩着青石板走过去时,男人刚好直起身抹了把汗,转身要去搬剩下的箱子。
他抬眼扫了温羽凡一眼,目光在那身挺括的黑风衣上顿了半秒,又很快落回脚边的牛奶箱,只当是早起买早饭的过客,弯腰时工装后襟扯起,露出后腰磨得发亮的补丁。
温羽凡在摩托车旁站定,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车把。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车把上的防滑纹磨得快平了,握着的地方却出奇地光滑,显见是被人攥了无数次。
他看着男人第三次弯腰搬箱,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这破车虽旧,至少能跑,总比靠两条腿在陌生地界兜圈子强。
“兄弟,”温羽凡开口时,声音被风滤得很轻,却足够清晰,“这摩托车卖吗?”
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他直起身转过身,怀里的牛奶箱还没放下,箱角磕在膝盖上也没察觉。
他皱着眉看过来,眼里先是茫然,随即浮起层警惕,抱着箱子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收紧,像是怕对方抢东西似的。
“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刚搬完重物的沙哑,尾音往上挑,满是不置信。
这人穿得这样齐整,怎么会看上自己这堆废铁?
男人上下打量着温羽凡,目光从他擦得锃亮的皮鞋滑到风衣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手机,又落回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摩托,喉结动了动,双手抱得更紧了。
“卖不卖啊?”温羽凡又问了一遍,语气里添了点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男人咽了口唾沫,喉结在晒得黝黑的脖颈上滚出个明显的弧度。
他瞥了眼车把,那里挂着个布满裂纹的头盔,塑料壳子黄得发脆,还是去年从废品站淘来的。
上周暴雨夜,这车在积水潭里熄了三次火,他推着走了二里地,排气管咕嘟咕嘟冒黄水,到家时裤脚全湿透了,冻得膝盖疼了好几天。
“你想怎么买啊?”他问得小心翼翼,像在试探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奶箱的边缘。
温羽凡抬眼看向他,阳光刚好落在他眼底,映不出半分波澜:“两万。”
空气突然就凝固了。
早餐店油锅“滋啦”的声响、远处电动车驶过的鸣笛、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仿佛在这一刻全停了。
男人僵在原地,抱在胸前的手猛地松开,牛奶箱从臂弯滑下来,“咚”地砸在台阶上,几盒牛奶从缝隙里滚出来,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睛死死盯着温羽凡,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可是两万块,够他搬半年的牛奶箱,够他给老家的娃交两三年的学费。
男子只觉得耳朵尖像被晨光烤得发烫,顺着耳廓一路烧到脖颈,连带着后颈的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挣开皮肉跳出来!
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买卖。
他眯起眼,上上下下把温羽凡打量了三遍。
眼前这人穿着得体,黑风衣的下摆扫过青石板时连点灰都不沾,可偏偏看上了自己这堆“废铁”?
“这人怕不是脑子进水了?”男子心里的小鼓敲得更响,“这破车卖两千都得看买主脸色,他给两万?怕不是设了什么套,还是压根不懂行情?”
温羽凡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没多废话,右手从风衣口袋里滑出来,指尖夹着的手机屏幕“咔嗒”亮起。
他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划动,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要是愿意卖,现在就能收款。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也不耽误你干活。”
男子的喉结猛地滚了滚。
这破摩托是去年从废品站朋友那儿拉的,三百块买的壳子,自己换了个电瓶花了两百,修化油器又砸进去五百,零零总总加起来还不到一千。
现在有人开两万?
“你……你真要?”他的声音有点发飘,尾音都在打颤。
脑子里突然冒出去年冬天,媳妇抱着发烧的娃在急诊室门口哭,他攥着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蹲在墙角抽烟的光景。
那可是两万块啊……
“卖!卖啊!”男子的脑子“嗡”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敲。
他手忙脚乱地摸出裤兜里的旧手机,屏幕边缘裂着缝,解锁时手指都在抖,收款码的页面弹出来三次才稳住。
刚才还在心里嘀咕的“圈套”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温羽凡嘴角勾了下,像是极淡的笑。
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滴”的一声轻响刚落,男子的手机就炸出阵急促的提示音,那“xxx到账
20000元”的电子音,在清晨的风里听得格外清楚。
男子猛地低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屏幕上的数字亮得晃眼,他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三下,又退出去重进一遍,那串“2000000”还是稳稳地躺在那里。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唾沫星子差点从嘴角飞出来:“真……真买啊?”
温羽凡没接话,伸手就去摘车把上挂着的头盔。
那头盔黄得发脆,塑料壳上全是裂纹,拴着的红绳都褪成了粉白色。
“这个也归我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这天气不错”。
“归你!都归你!”男子忙不迭点头,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刚才的狐疑早被狂喜冲得没影了。
温羽凡将头盔往头上一套,一股混合着烟味与陈年汗臭的味道猛地钻进鼻腔,可他丝毫不在意这些。
他跨上车的动作利落地像阵风,黑风衣的下摆扫过车座的破洞,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
“谢了。”温羽凡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有点闷。
话音刚落,他手腕猛地一拧,摩托车的引擎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排气管“突突”喷出两股蓝烟。
车胎碾过青石板,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冲了出去,像支脱弦的箭,眨眼就拐过街角,只留下道越来越淡的尾气,混着早餐摊飘来的油条香,在空气里慢慢散了。
男子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手里还攥着那部屏幕裂了缝的手机。
直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彻底钻进巷子深处,他才猛地打了个哆嗦,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疼,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又抬头望着空荡荡的街角,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嘿嘿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娘的……”他抹了把脸,声音里全是抖,“老子这辈子居然还能撞上这等好事……”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他脚边,早餐摊的油锅“滋啦”一声炸响,远处传来公交车进站的鸣笛。
这寻常的清晨,因为那辆旧摩托和两万块,突然变得不寻常起来。
他摸出烟盒,抖着手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响了三下才打着火。
烟雾缭绕里,男子望着温羽凡消失的方向,嘴角还僵着没散去的笑。
(温馨提示:根据《民法典》第
225条,机动车物权转让自交付时生效,但未登记不得对抗善意第三人。建议交易后及时办理过户手续,规避法律风险。)
温羽凡拧动油门的瞬间,那辆饱经风霜的二手摩托车像头苏醒的老兽,排气管猛地喷出一团浓淡不均的蓝烟。
烟团裹着呛人的机油味,在身后拖出条歪歪扭扭的尾巴,被十月末的风撕成一缕缕,黏在干燥的空气里。
车把在掌心微微发颤,每一次引擎的轰鸣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像在诉说这具老骨架里藏着的年月。
斜斜的阳光刺破云层,像把锋利的刀切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精准地落在里程表上。
“98666”这串数字被照得发亮发白,塑料表盘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眼生疼。
温羽凡的视线在那几个重叠的“6”上顿了顿,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油光发亮的油门把手。
金满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带着点憨气的川音念叨着“六六大顺,这数吉利”,可此刻这串数字在他眼里,倒像是道无形的符咒,一端系着对同伴的牵挂,另一端坠着前路茫茫的沉郁。
他轻轻叹了口气,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风卷走,只留下睫毛上沾着的细碎凉意。
摩托车碾过江油界牌的瞬间,车轮带起的碎石“噼啪”打在路牌铁架上。
路边的梧桐树像是被谁摇了摇,金叶簌簌地往下落,乘着风打着旋儿,有的擦过他的风衣下摆,有的坠向车轮下的柏油路面。
那景象像场盛大的金色骤雨,叶尖的焦枯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落地时发出“沙沙”的轻响,铺成层脆薄的地毯,踩上去能听见秋天特有的寂寥碎裂声。
温羽凡侧过脸,一片叶子恰好落在头盔的挡风镜上,脉络清晰得像张缩小的地图,他看着那片叶子被气流掀飞,突然觉得这一路的奔波,倒像是跟着落叶在时光里漂流。
加油站的红色顶棚在远处晃出片暖光,温羽凡把车停在加油机旁,金属支架“哐当”砸在水泥地上。
穿着蓝色工装的加油员拖着油枪走来,橡胶管在地面拖出“滋滋”声。
他跳下车时,膝盖骨传来轻微的钝痛。
“加满。”他说着摸出手机,指尖在烟盒货架上顿了顿,抽了包最便宜的。
其实他不抽烟,但他付款时特意微微抬了抬头,让收银台后的摄像头能清晰地拍下他的脸。
转身取头盔时,后视镜里晃过抹鲜亮的红。
穿红围裙的女店员正举着手机,手机壳上的卡通小熊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熊耳朵上的水钻在光线下闪得刺眼。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显然是在拍他的背影。
温羽凡没回头,只是用指关节敲了敲油箱,金属的回声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冷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过涪江大桥时,风突然变了向,裹挟着江水的腥气往衣领里钻。
桥面的护栏上缠着些褪色的红绸带,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串没人管的风铃。
过了桥,地势渐渐起伏,道路开始像条被揉皱的绸带,在山坳里拐出个又个弯。
温羽凡故意把车压在路中间的虚线上,引擎的轰鸣在山谷里撞出回声,对面来车的司机按响喇叭时,他甚至微微侧过身,让对方能看清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和那辆挂着旧牌照的车。
山道转弯处的反光镜里,突然闪过抹深色的影子。
一辆黑色
suv像头潜伏的豹,车牌被泥点糊了半边,只能看见末尾两个模糊的数字。
温羽凡刚松油门减速,那车突然猛地加速,引擎爆发出沉闷的咆哮,从他身边擦过时带起阵强风,差点掀翻他的车把。
后视镜里,那辆车的尾灯越来越小,可引擎的轰鸣却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在山间荡开圈圈不散的紧张波纹。
他攥紧车把,指节泛白,知道这出戏已经有人开始入戏了。
暮色像泼翻的墨汁,顺着山脊线漫下来时,温羽凡拐进了路边的大排档。
塑料棚子下支着几张油腻的折叠桌,炒锅里的辣椒“滋啦”炸开,混着孜然和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选了张靠马路的桌子坐下,把黑色头盔往桌角一搁。
那头盔上的划痕在昏黄的灯泡下格外显眼,像张写满故事的脸。
“来两碗麻辣香锅,微辣就行。一碗打包,一碗这里吃。”他朝灶台后系白围裙的老板喊,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沙哑。
邻桌的三个卡车司机正围着个搪瓷盆喝酒,劣质白酒的气味飘过来,混着汗味和烟味。
其中一个络腮胡拍着桌子笑,声音大得盖过了炒勺碰撞声:“那夜总会的小妞……”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打断,“别提那没用的,听说没?暗网上挂了一千万,悬赏个叫温羽凡的。”
“温羽凡”三个字像根针,刺破了周遭的嘈杂。
温羽凡夹着土豆片的筷子顿了顿,麻椒的麻劲刚窜上舌尖,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蒸腾的热气,正好撞上斜对面那个刀疤脸的视线。
那人左眉上方的疤像条狰狞的蜈蚣,此刻正拧着眉打量他,眼神里的狐疑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
温羽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模糊的笑,把土豆片送进嘴里,故意嚼得“咔嚓”响。
离开时,老板把打包好的麻辣香锅塞进红色塑料袋,结打得很紧,可油汁还是顺着袋角往下渗,在他手背上留下片黏腻的黄。
摩托车再次启动时,那袋子被他系在后货架上,风一吹就左右摇晃,里面的汤汁跟着晃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他沿着国道向东开,每个红绿灯前都停得格外久,直到路口的监控摄像头把他的侧脸拍得清清楚楚——风衣的领口、头盔的角度。
路过废品回收站时,他减速拧动车把,红色塑料袋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啪”地落进铁皮垃圾桶。
袋口散开的瞬间,几滴油汁溅在堆积的废报纸上,很快晕开片深色的渍。
温羽凡没回头,油门拧到底,摩托车的轰鸣在夜色里撕开道口子,只留下那袋还在微微发烫的麻辣香锅,在堆废品里慢慢冷却,像个被遗弃的诱饵。
夜像被打翻的墨汁缸,浓稠的黑顺着山脊漫下来,把整条盘山公路泡成了深不见底的砚台。
月光被云层撕成碎银,勉强在路面上拼出蜿蜒的轮廓。
那路像条被踩伤的蛇,扭曲着往山深处钻,每转一个弯,坡度就陡得更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一头扎进谷底的黑暗里。
温羽凡在观景台捏下刹车时,刹车片与轮毂摩擦的尖啸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在嘶吼,火星子顺着轮胎边缘溅出来,在地面灼出转瞬即逝的红点。
岩石缝隙里的夜枭被这动静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卷着松针落下,砸在头盔上发出细碎的响。
它盘旋半圈,黄澄澄的眼睛在夜色里亮了亮,像是在打量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随即拍着翅膀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远处巴中市的灯火被山雾滤得只剩朦胧的光斑,星星点点缀在墨色的天幕下,像谁把碎钻撒在了浸了水的黑布上,明明灭灭地跳着。
风从峡谷里钻出来,带着松脂的冷香和岩石的潮气,刮在脸上像细沙在蹭。
温羽凡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他眼底投出片冷白。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顿了顿,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玻璃,才点开霞姐的对话框。
编辑框里的光标一下下跳着,快得像他胸腔里擂鼓的心跳。
最终他指尖落下,敲出一行字:「已过三溪口,明日正午到苍溪」。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屏幕震了震,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清楚霞姐此刻正带着金满仓往京城赶,为了避开追踪,手机早该关了。
这条消息从来就不是给他们看的……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还没消散,山谷里就滚来一阵汽车引擎的低吼。
那声音起初像远处闷雷,渐渐变得清晰,带着金属摩擦的嘶鸣,却在前方某个弯道突然掐断,像头潜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藏进了黑暗,只留余震在空气里荡。
温羽凡重新扣上头盔,陈旧的皮革蹭着下颌,混着铁锈和汗渍的味道钻进鼻腔。
他故意拧了两把油门,摩托车引擎立刻爆发出撕裂空气的咆哮,排气管喷出的蓝烟在身后扯出扭曲的尾巴,震得悬崖边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谷底的灌木丛里发出稀稀拉拉的响。
车头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下盘山公路时,观景台的指示牌在后视镜里缩成个模糊的黑点,「前方施工」的警示灯还在明明灭灭地闪,红黄绿三色交替着映在岩壁上,像死神眨动的眼睛。
轮胎碾过一枚尖锐的石子,迸出的火星腾空而起,照亮了路边的里程碑。
「k137+450」的数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在那瞬间的光亮里看得真切。
温羽凡反手摸了摸背后长条状的包裹,米袋包装下武士刀的轮廓硌着掌心,他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藏在头盔里,只有眼角的纹路透出几分锋芒。
行至一个急弯,他猛地压下车身,同时猛拧油门,后轮在柏油路上划出道漆黑的弧线,橡胶燃烧的焦味混着尘土扬起来。
扬起的碎石噼里啪啦砸在山壁上,惊得几只夜虫扑棱棱飞起来,撞在车灯的光柱里,像被点燃的灰烬。
这一夜,摩托车的车灯像柄不断挥舞的利剑,刺破了十七个隧道的黑暗。
隧道里的回声把引擎声放大了数倍,震得耳膜发麻,车身上的铁锈被颠簸得簌簌往下掉。
四十二处减速带被碾过时,车身腾起又落下,震得油箱里的汽油晃出白沫,连带着他的骨头都像在咯吱作响。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前的薄雾像纱幔漫过苍溪县界牌时,「东」字的笔画在初升的太阳下被镀上层金红,边缘的锈迹都透着暖意。
温羽凡摘下头盔,晨风吹乱他汗湿的头发,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带着露水的凉。
身后隐约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而尖锐,像猎人追踪猎物时吹响的号角,不远不近地吊着。
他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山峦,青灰色的山脊在晨光里渐渐显露出轮廓,掌心的汗把车把浸得发滑——诱饵已经撒进了水里,那些闻着血腥味赶来的杀手,该浮出水面了。
……
温羽凡骑着那辆浑身都在“抗议”的二手摩托车钻进苍溪县城时,正午的日头正毒得像块烧红的铜饼,死死摁在中天。
阳光砸在柏油路上,蒸腾起一层扭曲的热浪,连空气都带着股灼人的焦味,吸进肺里像吞了口滚烫的铁砂。
摩托车像是散了架,后货架的铁皮被震得“哐当哐当”乱响,每颠一下,尾椎骨就跟着发麻,仿佛车肚子里藏了个上了发条的铁皮闹钟,永不停歇地敲打着骨头。
车把抖得厉害,手心被震得发麻,连带着视线都跟着跳,引擎的轰鸣里混着链条的“咔啦”声,活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每一步都在喊累。
十字街转角,那“老字号修车铺”的木牌在热风里晃得厉害,边缘的漆皮卷成了波浪,露出底下发白的木头。
牌上的千斤顶图案锈得快要看不清轮廓,只余下几道暗红色的铁痕。
“补胎打气,兼修电脑”那行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钝刀刻上去的,末尾“兼修电脑”四个字被红漆狠狠划了个叉,红漆顺着木纹渗进去,倒比旁边的字更扎眼,活像块没长好的疤。
斑驳的木牌下头,铁丝上晾着块黑黢黢的抹布,滴滴答答往下掉机油。
油珠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慢悠悠地往外爬,引得两只绿头苍蝇在旁边打旋,时不时落上去舔舐两下。
“师傅,给这车做个大保健。”温羽凡一脚踢下支架,车身猛地一震,排气管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啦”声,溅起几点暗红的漆皮,像掉了块痂。
车底突然“哐当”响了声,一个脑袋从车底探了出来。
修车匠的脸油光发亮,鼻尖沾着块凝固的机油,黑黢黢的,脸颊上还抹着两道油污,活脱脱一只刚从油缸里捞出来的花脸猫。
他眯着眼瞅了瞅摩托车,又抬眼打量温羽凡,喉结动了动,像是要把嘴里的烟味咽下去。
“你这车怕不是从废品站拖来的?”他抬手抹了把脸,把额前的汗和油污混在一起,在颧骨上画出道黑痕,语气里的嫌弃快溢出来了,“修这玩意儿还不如添点钱买辆新的,零件都快比车值钱了。”
温羽凡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边角被捏得有点皱。
他磕出两根烟,指尖夹着递过去,烟身还带着点体温。
“没事,您尽管修,多少钱无所谓,零件往好里换……麻烦赶赶时间,我傍晚来取。”
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店铺角落那个蒙着灰的监控摄像头,镜头正对着门口。
嘴角不经意地勾了勾,露出半抹淡笑,阳光恰好斜斜切过来,落在他刻意扬起的半张脸上,把下颌线的轮廓照得清清晰晰。
修车匠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嘟囔着“真是花钱找罪受”,又钻回了车底,只留下两只沾着油污的解放鞋露在外面,随着扳手的动作轻轻晃悠。
温羽凡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迈着闲散的步子往街心走。
他走得不快,肩膀随着步子微微晃,嘴角挂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活像个来县城闲逛的游客。
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拽得老长,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和挑着菜担的大妈、骑着电动车的学生、蹲在路边啃西瓜的老汉的影子挤在一起,倒也没显出半分突兀。
空气里飘着股勾人的香,是油炸的酥脆混着辣椒的辛香,顺着风缠上来。
温羽凡循着味拐进条小巷,巷口支着个蓝布棚子,底下摆着三张矮桌,一个穿花围裙的大嫂正站在油锅前翻春卷,金黄的春卷在油里“滋滋”冒泡,边缘炸得焦脆,捞出来时油汁顺着漏勺往下滴,在煤炉上溅起细小的火星。
棚子另一头,铁架上的烤肉串正滴着油,落在炭火上“噼啪”作响,肉香混着孜然味直往鼻子里钻。
旁边的铝盆里盛着豆花,嫩白的豆花上浇着红油、蒜泥和榨菜,颤巍巍的像块晃悠的嫩豆腐。
温羽凡拉开张塑料矮凳坐下,凳面被晒得发烫,他也不在意:“老板,每样都来一份。”
大嫂应着声,用竹筷夹起春卷往盘子里放,又麻利地翻了翻烤肉串,撒上一把辣椒粉。
温羽凡抓起春卷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在嘴里“咔嚓”裂开,里头的韭菜馅混着油香漫开来,烫得他微微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烤得焦香的肉串油汁顺着签子往下淌,他干脆举着签子往嘴里送,肥瘦相间的肉在齿间化开,孜然的香味裹着点辣意直冲头顶。
最后舀起一勺豆花,嫩得像抿了口云,混着红油的香滑溜溜滑进喉咙,连带着满身的燥热都散了大半。
他吃得酣畅,嘴角沾着点红油也没察觉,时不时发出两声满足的喟叹,引得旁边桌的大爷直瞅他,眼里带着点“这小伙子真能吃”的笑意。
逛到正街时,一家装潢精致的头盔店晃进了视线。
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的头盔,黑的、银的、带彩纹的,在灯光下泛着光。
温羽凡推门进去,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店员是个年轻姑娘,正低头玩手机,见有人进来忙站起来:“先生看看头盔?新款刚到的,轻量材质,通风还好。”
温羽凡的目光扫过货架,最后落在一个银灰色的头盔上。
头盔线条流畅,表面是磨砂质感,摸着很趁手,内衬是浅灰色的网布,看着就透气。
他拿起来掂量了两下,又试戴了一下,大小正好。
“就这个。”他付了钱,拎着新头盔出门,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
那顶旧头盔塑料壳子黄得发脆,上面布满裂纹,边缘磕得坑坑洼洼,凑近了能闻到股呛人的烟味混着汗馊味。
温羽凡捏着旧头盔的系带,手腕一扬,“哐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旧头盔撞在桶壁上弹了弹,滚到一堆废纸箱旁边。
路过的环卫工瞥了一眼,见是个破头盔,也没在意,推着车慢悠悠走了。
他拎着新头盔继续往前走,银灰色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风从街对面吹过来,掀起他风衣的一角,仿佛真要借着这顶新头盔,把过往那些沾满尘土与硝烟的痕迹,都轻轻掸掉似的。
……
按照常理,光天化日之下,杀手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正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浮动着麻辣烫的牛油香与梧桐叶的青涩气,穿校服的学生抱着冰汽水跑过,塑料瓶在手里晃出细碎的响……
这样的时刻,连吵架都显得不合时宜,更别说淬了寒光的刀刃。
然而当温羽凡左手拎着银灰色新头盔,踩着树荫在人行道上晃悠时,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流突然撞进鼻腔。
不是烤肉摊的孜然,也不是环卫工洒水车带起的土腥,而是种混合着廉价洗衣液与汗酸的味道,像块湿抹布猛地糊过来。
下一瞬,劲风已到眼前。
穿套头卫衣的青年像颗被弹射的石子,帽檐压得几乎遮住眼睛,冲锋的势头带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就在两人距离缩到半臂的刹那,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弹出,一柄折叠匕首在阳光下划出冷亮的弧线,直刺温羽凡的小腹——那里是最柔软的要害,也是寻常人反应最慢的死角。
那瞬间空气仿佛被捏成了硬块。
卖冰棍的老太太摇着蒲扇的手顿在半空,电动车鸣笛的“嘀嘀”声卡在喉咙里,连街角大屏幕播放的促销广告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行人的喧闹突然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匕首划破空气的“咻”声,尖锐得像根针要刺破耳膜。
温羽凡的步伐没丝毫停顿,甚至没低头看那柄刀。
风衣下摆随着步子轻轻扫过地面,带起几粒被晒得发烫的沙砾。
卫衣青年的瞳孔在那一秒缩成针尖。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抵着匕首柄,骨头都在发颤。
他已经能想象刀刃没入皮肉的滞涩感,想象那一千万悬赏化作存折上的数字。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喉咙里涌上野兽般的嘶吼,却在舌尖被硬生生憋成个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成……成功了!一千万是我的了!”
“算了吧,兄弟。”温羽凡的声音像片羽毛擦过青年耳畔,带着点惋惜,尾音被风吹得散了些,“这笔钱不是你能挣的。”
两人错身的刹那。
“滋……”
不是皮肉被刺穿的闷响,而是金属被强行弯折的脆响,像有人用手生生掰断了钢筋。
卫衣青年的笑容僵在脸上,狂喜瞬间被冻结。
他下意识低头,匕首还攥在手里,却连半星血迹都没沾。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柄早上刚磨过的匕首尖,此刻正以一个诡异的九十度角弯着,寒光褪去的地方泛着青黑,像根被随手掰弯的铁丝,连最锋利的刃口都卷成了锯齿状。
冷汗“唰”地从后颈淌下来,顺着脊椎沟钻进衣领,把卫衣里子浸出片深色。
双腿突然像灌了铅,膝盖发软得要跪下去,手里的匕首再也攥不住,“当啷”一声砸在滚烫的地面上。
金属与柏油碰撞的瞬间,迸出几粒细碎的火星,像垂死的萤火虫闪了闪就灭了。
他僵在原地,帽檐滑到鼻尖,露出张满是青春痘的脸。
路人谁也没多看他一眼:提着菜篮的大妈正念叨着猪肉涨价,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棉花糖跑过,糖丝在阳光下拉出透明的线,连骑电动车的外卖员都只是按了声喇叭,绕过他继续往前冲。
温羽凡的背影已走出三米远,银灰色头盔在臂弯里轻轻晃,风衣下摆扫过一个丢弃的矿泉水瓶,瓶身滚了滚,滚到了马路上,又被路过的汽车轮胎压得扁平。
他混在涌动的人潮里,步频不快不慢,像滴墨融进清水,没留下半点痕迹。
只有路边的梧桐树还在沙沙作响,叶片被风掀得翻转,露出背面灰白的绒毛,仿佛刚才那三十秒的惊心动魄,不过是夏日午后一场被阳光晒化的荒诞梦。
午后的阳光确实像融化的蜜糖,稠稠地淌过苍溪县城的大街小巷。
透过枝叶交错的梧桐冠,碎金似的光斑在温羽凡肩头跳荡,顺着他黑色风衣的褶皱滑下来,在地面拼出流动的图案。
新头盔的磨砂质感蹭着掌心,带着点机器切割后的冷意,倒和这暖烘烘的天气形成奇妙的平衡。
他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木质椅面被晒得微微发烫,像块温吞的烙铁贴在后背上。
不远处的喷泉池里,几个小孩正用网兜捞蝌蚪,塑料凉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成星子。
卖氢气球的老汉推着三轮车走过,“叮当”的铜铃声混着蝉鸣漫过来,把空气泡得软软的。
温羽凡合上眼,任由风掀起额前的碎发。
风里有青草的淡香,有远处花店飘来的玫瑰甜,还有老太太扇子里摇出的薄荷味,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揉着他紧绷的太阳穴。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胸腔起伏的节奏和着喷泉滴落的“嗒嗒”声,在这人声鼎沸的角落里,圈出一小块独属于他的宁静。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平稳得像公园那座老摆钟,滴答,滴答,计算着日光西斜的速度。
当夕阳把天边的云絮染成一捧瑰丽的橘红时,温羽凡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睫毛尖还沾着细碎的金芒,那是夕阳透过梧桐叶隙漏下的光斑,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像星子般簌簌坠落。
他在长椅上舒展四肢,指节、腕骨、腰椎依次发出“咔嗒”轻响,像台久未润滑的机器重新活络起来。
阳光晒得后背微微发烫,他伸了个懒腰,手臂举过头顶时,风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浅灰的打底衫。
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空落落的钝响,像有只小兽在轻轻啃噬——是饿了。
这才惊觉,从午后坐到此刻,太阳已悄悄爬过了西山顶。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着草屑的裤腿,循着空气里飘来的香气往街心走。
路边的摊贩正忙着收摊,烤红薯的焦香混着麻辣烫的牛油味漫过来,勾得人胃里直打鼓。
他拐进条窄巷,尽头有家挂着“老街小炒”木牌的馆子,塑料棚下的圆桌旁坐满了食客,猜拳声、碰杯声混着油锅“滋啦”的爆响,热闹得像团烧旺的火。
“老板,来份毛血旺,再来个辣子鸡。”温羽凡拉开张塑料凳坐下,凳面被晒得发烫,他也不在意。
很快,红亮的毛血旺端上桌,鸭血、黄喉、午餐肉浸在翻滚的红油里,撒着翠色的蒜苗;
辣子鸡堆得像座小山,鸡丁裹着焦脆的糖衣,埋在通红的辣椒里。
他拿起筷子,夹起块鸭血送进嘴里,麻辣的汤汁瞬间在舌尖炸开,烫得他微微咧嘴,却停不下来。
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衣领,辣得舌尖发麻时,就灌口冰啤酒,泡沫顺着嘴角溢出来,混着汗珠滴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直到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带着股麻辣的鲜香,残留的倦意才被彻底驱散。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从天边慢慢铺下来。
先是街角那盏老路灯“滋啦”一声闪了闪,暖黄的光瀑般倾泻下来,接着沿街的灯柱像被唤醒的星辰,次第亮起。
温羽凡拍了拍鼓胀的肚子,慢悠悠往修车铺走。
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丈余长,与梧桐叶影交叠,像幅不断流动的墨画。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影子的边缘就晃出参差的齿痕,等风停了,又慢慢舒展开来,缠着树影的枝桠,显得格外神秘。
修车铺的铁门还带着午后的余热,手掌贴上去时,能感到晒透的温度,像块被遗忘在灶上的烙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的景象让温羽凡挑了挑眉。
那辆二手摩托车像换了副筋骨。
外壳的斑驳旧痕还在,锈迹在暮色里藏成深浅不一的斑,但新换的链条泛着幽蓝冷光,手指轻轻一碰,转动时带着金属特有的“沙沙”声;
轮胎纹路里嵌着的木屑还带着松木的浅黄,显然是刚从修车铺后院的木料堆里沾来的;
轮毂缝隙里的泥垢被冲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骨,连辐条都透着清爽。
温羽凡抬起脚,踢了踢金属支架。
“当”的一声脆响,利落得像敲在空罐上,再没有先前那种拖沓的“哐啷”杂音。
他满意地点点头。
“五千。”修车匠正用油污的抹布反复擦着手,指缝里的机油在晚霞里折射出虹彩,像沾了把碎钻。
他说着话时,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里藏着点试探——毕竟五千块对这破车来说确实不菲:“化油器拆下来泡了三遍,用煤油涮的;刹车片换的进口货,你听听这动静……”他拿起扳手敲了敲刹车片,发出“铛”的闷响。
没等他说完,温羽凡已经掏出手机,对着墙上贴着的收款码扫了扫。
“滴”的到账提示音刚落,他收回手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钱过去了,有劳您了。”
“呃,这……”修车匠攥着抹布的手僵在半空,嘴里的话全堵了回去。
他原本还准备了套“一分钱一分货”的说辞,甚至想好了对方要是砍价该怎么应对,可温羽凡这爽快劲儿,倒让他心里发慌。
粗糙的脸上泛起层不自在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抹布,竟莫名生出点想退些钱的念头。
然而,温羽凡已经利落地跨上摩托车。
黑风衣下摆扫过新换的坐垫,发出“窸窣”轻响。
新头盔扣在头上,磨砂表面映着路灯的光斑,像蒙了层碎银。
他拧动油门,引擎的轰鸣比来时沉厚了许多,像头刚睡醒的猛兽,震得路边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车尾灯在暮色里划出道红痕,转眼便拐过街角,只留下一阵被风卷走的汽油味,和修车匠愣在原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