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青梅煮雪,与君别 > 第一章

大雨滂沱,他一身绫罗,撑着油纸伞,伞下是另一个娇俏的她。
阿九,忘了我吧。
雨水混着泪水从我脸上滑下,我攥着手里冰冷的泥巴,颤声问:
陆知珩,忘了……心就不会疼了吗
第1章
村里人都说,我叫沈清九,是因为我九岁那年从门前那棵老槐树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人也变得憨憨的,只会从一数到九。
其实我记得十怎么数,只是知珩哥说,阿九这个名字好听,喊着亲切。
知珩哥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说等他考上状元,就回来娶我,给我买京城里最好看的珠花,吃最甜的糖糕。
他去京城赶考那天,我把攒了了好久的铜板都塞给了他,让他路上买热乎的肉包子吃。
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阿九,等我回来。
我等啊等,从春等到冬,等来了知珩哥托人带回的一封信。
信上说,他在京城染了风寒,没熬过去。
我不信,知珩哥身子骨那么好,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直到那天夜里,我偷偷跑去村长家窗下,听见从京城回来的二叔公跟村长说——
什么染了风寒,那小子是攀上高枝了!马上就要尚书家的小姐了,怕耽误他前程,才写信回来说自己死了,好断了跟这傻丫头的念想。
那阿九也太可怜了……
可怜啥一个傻子,配得上状元郎吗现在这样,对谁都好。
我才知道,原来知珩哥不是死了,他只是不想要我了。
第二天,邻居家不爱说话的顾言之又来帮我家修屋顶。
他从房上跳下来,看见我红肿的眼睛,递给我一个还热乎的烤红薯,闷声闷气地问:媒婆前几天说的……还算数吗
我把知珩哥送我的那枚槐木簪子,连同那封死讯的信,一起扔进了灶膛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把我的脸映得通红。
我点点头,哑着嗓子说:算数。
第2章
我坐在溪边,搓洗着刚从山上挖来的草药。这些草药晒干了能卖钱,给我爹换酒喝。
哟,傻阿九,又在做白日梦,等你那死鬼状元郎呐
栓子娘拎着个空桶路过,看见我,嘴角撇得跟瓢似的。
人家现在可是京城里的大官了,哪还记得你这个乡下的傻丫头。
旁边的刘婶子也跟着搭腔:就是,听说都要娶尚书家的千金小姐了,金枝玉叶,哪是你能比的。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前俯后仰。
我气得抓起一把湿泥巴就想扔过去,可手扬到一半,又放下了。
知珩哥说过,读书人要讲道理,不能跟村妇一般见识。
可我的知珩哥,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了。
我低下头,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鼻子一酸,眼泪就掉进了溪水里,漾开一圈圈涟
漪。
别听她们胡咧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顾言之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我身边。他手里拿着个刨子,裤腿上沾满了木屑。
他把一个油纸包塞到我手里,刚出炉的桂花糕,热乎着。
他的手很大,指节粗糙,上面还有几道新划的口子,可递东西给我的动作却很轻。
我打开油紙包,一股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
好像自从我爹三年前醉酒掉进河里淹死后,就只有顾言之会时常给我送些吃的。
我冲他咧嘴笑笑,他却叹了口气。
傻丫头,你都快嫁人了,怎么还一天到晚哭鼻子。
嫁人
哦,对了。媒婆是来说过。
她说顾言之看上我了,不嫌我笨,也不嫌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愿意娶我。
那时候,我刚收到知珩哥的死讯,整个人都懵了,媒婆说什么我都点头,像个木头人一样。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答应了。
可是,我每天还是会习惯性地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那是知珩哥走之前和我告别的地方。
我总觉得,或许哪天一睁眼,他就会笑眯眯地站在那儿,捏着我的鼻子叫我傻阿九。
这样也挺好的,他永远活在我心里,还是那个会给我买糖葫芦的知珩哥。
阿九,回家吃饭了。我回到家,婆婆……不对,是顾言之的娘,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我,她立马笑着招手,言之今天去镇上,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麦芽糖。
我眼睛一亮,麦芽糖!
知珩哥以前也总给我买,他说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麦芽糖一样甜。
顾家婶婶知道我爱吃,每次都把黏着最多芝麻的留给我。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婶婶乐呵呵地看着我,等开了春,就让言之给你扯几尺新布,做两身亮堂的衣裳。老穿这灰扑扑的,都显不出人样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怜悯。
我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坐着,开心地吃完了半包麦芽糖。正准备进屋去跟顾言之说声谢谢,就听见屋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娘,以后别在她面前提知珩哥了。
是顾言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这不是……看着孩子可怜嘛。婶婶的声音也低了下去,那陆家小子,真是没良心,说死就死了,把这么个傻丫头扔下……
他没死。顾言之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婶婶啊了一声,你咋知道
前几日去镇上,碰见了张货郎,他刚从京城回来。说亲眼看见陆知珩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的喜服,去尚书府迎亲了。那排场,十里红妆,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婶婶压抑的抽泣声。
作孽啊……这要是让阿九知道了,这孩子可怎么活啊……
所以别告诉她。顾言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就让她以为他死了吧,念着总比恨着,心里能好过点。反正,以后有我呢。
手里的麦芽糖突然不甜了,黏在牙上,齁得我嗓子眼发紧。
我蹲下身子,看着墙角努力爬行的蜗牛,它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得好慢好慢。
眼睛涩涩的,好像有沙子飞进去了。
原来,他不是不要我了。
他是娶了别人。
第3章
阿九,你蹲在这儿干嘛呢地上凉。
顾家婶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得我一哆嗦。
我、我在看蜗牛赛跑呢。
我赶紧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婶婶你看,这只快,这只慢……
我抬起头,顾言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色有些发白。
他几步走过来,蹲下身子看着我:你……都听见了
我被他看得心慌,眼神躲闪着:没、没听见啥呀……蜗牛跑得太慢了,我看得都快睡着了……
顾言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娘,开饭吧。
我、我麦芽糖吃多了,肚子撑。我低着头往自己那间小屋跑,我先去躺会儿……
关上门,我还能听见婶婶在外面小声埋怨:你这孩子,咋说话呢看把阿九吓的……
顾言之的声音很轻:娘,她可能……知道了。
我没再听下去,爬到床上用那床又旧又硬的被子蒙住头。
我才不傻呢,我知道他是怕我听见那些话会难过。
可我就是难过啊,心里像被塞了一大团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喘不过气来。
当初明明是他说的,等他回来就娶我……
九岁那年,我为了给他摘挂在最高枝头的那个红果子,从老槐树上掉了下来。
脑袋磕在了石头上,流了好多血。
醒来以后,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数数也只会数到九。
村里的小孩都笑话我,朝我扔石子,叫我傻阿九。
只有知珩哥会把他们赶跑,然后把藏在怀里的糖块塞给我。
他会耐心地一遍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我总是把清字的三点水写成四个点。
有一回,他娘拉着我的手说:阿九是为了我们家知珩才变成这样的……等你们长大了,就让知珩娶你,照顾你一辈子。
我眨巴着眼睛问知珩哥:照顾我一辈子,是能天天给我买糖吃吗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笑得特别好看:不止,还给你买花戴,带你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所以我高高兴兴地等着长大,等着给他做新娘。
可我等来的,却是他娶了别人的消息。
那个尚书家的小姐,一定比我聪明,比我好看,会写诗,会画画,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知珩哥一定是觉得,带着我这么个傻媳妇,丢人。
这一年多,我每天去老槐树下跟他说的话,给他烧的纸钱,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越想越委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把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
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媒婆又来了,满脸堆笑地问我:阿九啊,跟顾家小子的事,你想得咋样啦
从前她每次问,我都会摇头:我要等知珩哥。
可这一次,我看着她,认真地问:他……会不会嫌我笨
媒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拍大腿:怎么会!言之那孩子,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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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撮被泪水粘在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点了点头:好,那我嫁。
第4章
媒婆一走,我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我走到院子里,看见顾言之正在劈柴。
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手里的斧头一起一落,很有力气。木柴咔嚓一声就裂成两半,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我站在廊下,不敢过去。
顾言之平时话很少,村里人都说他性子冷,不好接近。以前我只敢偷偷看他,从来不敢跟他说话。
阿九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看我,额头上都是汗。
我这才发现,他一直看着我这边。
那个……我……我紧张地绞着衣角,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媒婆跟你说了他放下斧头,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汗。
我点点头。
他走过来,步子很稳。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皂角和木屑混合的味道。
你要是不愿意……他看着我,眼睛黑黑的,像两口深井,……没关系的。
我心里一酸,连忙摇头:我愿意的!
话说出口,我自己的脸先红了。
顾言之好像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那……开春就办,好不好他问。
嗯。我使劲点头。
他嗯了一声,转身又去劈柴了,只是那斧头落下的速度,好像比刚才快了不少。
我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上了一点。
第二天,顾言之要去镇上送他做好的几套桌椅。
出门前,他娘塞给我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窝头。
阿九啊,言之他爹走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他不容易。这孩子从小就闷,不会说话,但心是好的。以后……以后你们成了一家人,你多担待他些。
我抱着还带着温度的布袋子,点了点头。
我把窝头揣在怀里,偷偷跟在顾言之的板车后面。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我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个姑娘,穿得干干净净,长得也好看,就是脸色有点白。
是村东头李秀才家的闺女,叫李嫣儿。
我听村里人说过,李嫣儿也喜欢顾言之,好几次托人去说媒,都被顾言之拒了。
李嫣儿看见顾言之,眼睛一亮,迎了上去:言之哥,你要去镇上吗我……我做了些点心,你带上路上吃吧。
她递过去一个精致的食盒。
顾言之摇摇头,声音淡淡的:不用了,家里带了。
李嫣儿的脸一下子白了,咬着嘴唇,眼圈都红了。
言之哥,我……我到底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为什么宁可选那个傻子,也不愿意看看我
顾言之拉着板车,绕过她,头也没回地说:她不是傻子。
板车的轮子在石子路上咕噜噜地响着,我躲在槐树后面,心也跟着咕噜噜地跳。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别人的面说,我不是傻子。
知珩哥虽然也对我好,但他总爱捏着我的脸叫我傻阿九,好像在他心里,我就是个傻子。
我看着顾言之越走越远的背影,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热乎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咬着。
窝头有点干,还有点拉嗓子,可我却觉得,比知珩哥给我买的任何一种糖糕都甜。
第5章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入了冬。
顾言之更忙了,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天黑了才回来。他娘说,他是想赶在开春前多攒些钱,好把我们的亲事办得体面些。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就每天去山上挖些能吃的野菜和草药,给家里省点嚼用。
这天,雪下得特别大,我怕山路滑,就没敢走远,只在山脚下转了转。
没想到运气好,竟然在一棵枯树下发现了一大丛冬菇。
我高兴坏了,把它们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来,放进背篓里。
下山的时候,雪更大了,我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顺着雪坡滚了下去。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脚腕钻心地疼,稍微一动就像有针在扎。
天色越来越暗,雪花落在脸上,冰冷冰冷的。我抱着膝盖,又冷又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九!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跑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是顾言之!
灯笼的光晃晃悠悠的,照亮了他焦急的脸。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跑到我跟前,看见我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腕,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还能走吗
我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没再说什么,把灯笼塞给我,然后在我面前蹲下身子:上来。
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他很轻易地就把我背了起来。
他的后背很暖和,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把脸埋在他冰冷的棉衣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木屑味道,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冷了。
以后下雪天,别一个人上山了。他闷声说。
我……我想给你和婶婶采些蘑菇炖汤喝。我小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家里不缺吃的。
回到家,顾家婶婶看见我一瘸一拐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一边骂顾言之没看好我,一边心疼地给我揉脚。
顾言之从屋里拿来他自己做的伤药,一股清凉的草药味。
他蹲下来,小心地给我上药。他的手指很粗糙,可动作却很温柔,生怕弄疼我。
嘶……药膏碰到伤口,还是有点疼。
他立刻停了下来,抬头看我:很疼
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头雕的小鸟,塞到我手里。
那只小鸟雕得活灵活现的,翅膀上还刻着细细的羽毛。
疼的时候,就捏捏它。他说。
我把小鸟攥在手心里,看着他低头为我包扎的侧脸,灯光下,他的睫毛又长又密。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脚腕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我把那只木鸟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捏着。
木头已经被我的手心捂热了,摸起来很舒服。
我突然想起,知珩哥也送过我一个槐木簪子,他说等我长发及腰,就用这簪子为我盘发。
可是那个簪子,已经被我亲手烧掉了。
而现在,我的手里,躺着一只不会飞的小鸟。
它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地待在我手心里。
这样,也挺好的。
第6章
我的脚养了十几天才好利索,这期间,顾言之不许我再出门,每天都把饭菜端到我屋里。
村里人来看我,都笑话我因祸得福,说顾言之把我当眼珠子一样疼。
李嫣儿也来了,她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顾言之给我换药。
阿九妹妹,她勉强笑了笑,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谢谢嫣儿姐。
她坐了一会儿,话都是跟顾家婶婶说的,眼睛却总往顾言之身上瞟。
可顾言之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专心致志地给我缠着纱布,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李嫣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她走后,顾家婶婶叹了口气:这嫣儿也是个好姑娘,就是……唉,没缘分。
我偷偷看了顾言之一眼,他正低头收拾药箱,好像根本没听见。
快过年的时候,顾言之更忙了。
他接了个大活,给镇上的富户做一套嫁妆,说是工钱给得很高。
他没日没夜地赶工,人也瘦了一圈。
我看着心疼,就学着顾家婶婶的样子,给他熬了鸡汤。
我端着鸡汤去他的木工房时,他正就着昏暗的油灯,雕刻一个梳妆台的镜框。
木屑纷飞,他专注得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言之哥,我小声叫他,喝点汤吧。
他抬起头,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里的刻刀,接过了碗。
他喝汤的样子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狼吞虎咽。
好喝。他喝完,把碗递给我,眼睛亮晶ende的。
我心里甜丝丝的,比吃了麦芽糖还甜。
过完年,我就不接这么赶的活了。他突然说。
为什么
攒的钱……够了。他的耳朵尖有点红,够给你买一身大红的嫁衣,再打一对银镯子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也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
顾家也炖了一大锅肉,顾家婶婶给我夹了满满一碗。
晚上守岁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特别热闹。
顾言之从外面走进来,带进来一身寒气。
他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冰冰凉凉的。
我摊开手一看,是一支银簪子,簪子的顶端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得特别精致。
新年……礼物。他看着窗外的烟火,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摸着那支冰凉的簪子,心里却暖烘烘的。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新年礼物。
谢谢言之哥。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炒米糖。
这个……也给你。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好像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一个人。
第7章
开春后,媒婆上门了好几趟,终于把我和顾言之的婚期定了下来,就在二月十六,是个好日子。
顾家婶婶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计划着要置办些什么。
顾言之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专门去镇上给我扯了最贵的红布,说要亲手给我做个梳妆台当嫁妆。
我看着他量尺寸、画图纸的样子,心里又甜又软。
日子越近,我心里就越是踏实。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陆知珩了。
只是偶尔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然后就很快地走开。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帮婶婶晒被子,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状元郎回来啦!
我的天,真是状元郎回来了!
我手里的被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好像凉了。
院门被推开,一个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锦缎长袍,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
他比走的时候更高了,也更清瘦了,眉眼间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倨傲。
是陆知珩。
他不是……娶了尚书小姐吗怎么会回来
村里人都围在门口,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
当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阿九,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可我听着,却只觉得刺耳。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阿九,怎么不认识我了他笑着走过来,想像以前一样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怪我这么久才回来
你不是……死了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陆知珩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看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压低声音说:阿九,我们进去说,这里人多。
不用了。
顾言之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把我护在了身后。
陆状元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家歇着吧。我们家地方小,就不留客了。
陆知珩的目光落在顾言之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你是谁
我是她要嫁的人。顾言之的声音不大,但很稳。
陆知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了起来:嫁给你一个木匠
他转向我,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阿九,别闹了,跟我回家。你看,我给你带了京城里最好吃的点心,还有你最喜欢的珠花。
他说着,让家丁提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我看着那个食盒,突然想起了顾言之塞给我的那个油纸包,里面装着热乎乎的桂花糕。
我不喜欢珠花。我摇摇头,我也不跟你回家。
陆知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顾言之,眼神像刀子一样。
是你教她这么说的
她有自己的想法。顾言之毫不退让地回视他。
想法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想法陆知珩冷笑一声,沈清九,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一个傻子教到会写自己的名字!是谁答应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可是,我从顾言之身后探出头,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没有做到。
你答应过我的事,没有做到。
你还骗我,说你死了。
你娶了别人。
第8章
陆知珩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
他大概没想到,从前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傻阿九,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九……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也是有苦衷的……
他开始说起他在京城的不得已,说尚书大人如何权势滔天,他如何被逼无奈才娶了尚书小姐,又说那小姐如何骄纵蛮横,他心里又是如何地只想着我一个人。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最委屈的人。
周围的村民都听得入了神,有些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在说,状元郎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还不领情。
我没有听他那些话,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世界的男人,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说完了吗顾言之冷冷地打断他,说完就请回吧,阿九要休息了。
你给我闭嘴!这里有你一个木匠说话的份吗陆知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沈清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我摇了摇头。
好,好得很!陆知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言之,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看我不在,趁虚而入!一个穷木匠,他能给你什么他能给你买珠花吗他能带你住大宅子吗
他能给我修屋顶。我小声说。
我家屋顶漏雨的时候,是你不在。
我掉进雪坑里快冻僵的时候,是你不在。
我被全村人笑话的时候,是你不在。
是顾言之在。
他还能给我一个家。我抬起头,看着顾言之,补充了一句。
顾言之的身子微微一震,他低下头看我,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好像有星光在闪烁。
陆知珩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挥了挥手,带着他的人,狼狈地走了。
那场闹剧过后,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多了。
有人说我傻人有傻福,竟然能让状元郎回头。
也有人说我不知好歹,放着状元夫人不当,非要嫁个穷木匠。
李嫣儿又来了我家一趟,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沈清九,你是不是真傻那是状元郎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就这么推开了
我正在给顾言之缝一个新荷包,闻言抬起头,冲她笑了笑:福气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觉得。
我觉得现在就很幸福。
李嫣儿愣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从那以后,陆知珩每天都来。
他不再大吵大闹,只是带着各种各样新奇的礼物,站在顾家门口。
有时候是京城时兴的点心,有时候是亮晶晶的首饰,有时候是好看的绸缎。
可我一次都没有出去见过他。
顾言之把那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陆状元,他说,阿九她,不缺这些。
第9章
陆知珩像是铁了心,风雨无阻地等在门外。
他不再提京城的事,只是絮絮叨叨地讲我们小时候的事。
讲他怎么教我写字,怎么为我赶跑欺负我的坏小子,怎么背着我去看庙会。
那些记忆,曾经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可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他等了三天,顾言之就拦了他三天。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着顾言之去镇上送货,直接闯了进来。
他冲进院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通红。
阿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就是别不理我!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手腕生疼。
你放开我!我用力挣扎。
我不放!他固执地看着我,你跟我走,我马上就带你回京城,我那状元府里,还缺一个女主人……
我不去!我急了,张嘴就朝他手背咬去。
嘶——他吃痛地松开手,手背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
沈清九,你……他气得脸色发青,扬起手就要打我。
可那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他看着我倔强的眼神,突然颓然地放下了手,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你变了……他喃喃自语,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最听我的话了……
是啊,我变了。
从我在灶膛里烧掉那枚槐木簪子的时候,我就变了。
陆知珩,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回去吧。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那天之后,陆知珩没有再来。
我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心里松了口气。
没想到,几天后,村里突然传来消息,说陆知珩之所以从京城回来,是因为他得罪了尚书大人,被罢了官,连尚书小姐都跟他和离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状元郎了,只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从羡慕变成了同情和嘲笑。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试顾言之给我做好的嫁衣。
大红的嫁衣,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漂亮极了。
顾家婶婶一边给我整理衣角,一边叹气:那陆家小子,也是可惜了。当初要是不那么贪心,安安分分地回来娶了你,哪有今天这些事。
我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幸好,我没有跟他走。
第10章
二月十六,宜嫁娶。
天还没亮,我就被顾家婶婶从床上拉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铜镜里的姑娘,脸颊绯红,眉眼弯弯,穿着一身崭新的嫁衣,好看得让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喜婆在一旁说着吉祥话,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吉时一到,我盖上红盖头,被顾言之牵着手,走出了家门。
外面唢呐喧天,鞭炮齐鸣。
我看不见路,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地包裹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我知道,他比我还紧张。
跨火盆,拜天地。
一拜天地——
我们并肩跪下,我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二拜高堂——
顾家婶婶坐在高堂之上,我听见她喜极而泣的抽泣声。
夫妻对拜——
我们转过身,面对面。隔着红盖头,我仿佛能看见他温柔的笑眼。
礼毕,我被送入了洞房。
红烛高照,床上铺满了花生桂圆和红枣。
我一个人坐在床边,紧张地绞着衣角。
过了好久,房门才被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顾言之走了进来。
他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掀开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他的脸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红。
阿九。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哑。
我点点头。
我……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三个字,你真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跟着笑,傻乎乎的,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沉稳冷静的木匠。
他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对小小的木雕人儿。
一个穿着状元袍的小人,一个穿着嫁衣的小人。
本来……是想刻成我们俩的样子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我手笨,刻来刻去,都觉得不像。
我拿起那个穿着嫁衣的小木人,仔细地看着。
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没陆知珩会读书,也没他有钱。我给不了你大宅子,也给不了你金银首饰。但是阿九,我会用我这双手,给你做一个最舒服的家,让你以后,再也不用淋雨,再也不用挨饿,再也不用被人欺负。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的话很简单,没有一句花言巧语。
可我听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角和木屑的味道。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进屋里。
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忘了告诉他一件事。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言之哥,其实我会数到十。
顾言之愣住了,随即,他笑了。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他说,我们的阿九,一点也不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九岁那年,从老槐树上掉了下来。
这一次,接住我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睁开眼,看见了顾言之年轻的脸。
他抱着我,对我说:别怕,我在这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