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停在不存在的13层 > 第一章

有些楼没有13层,可电梯偶尔会记得。
1|夜班
我在一栋没有13层的写字楼做夜班文案。
公司叫沐城创意,租在临江路的天穗大厦。白天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玻璃幕墙、灰色铝板、落地中庭。晚上它像一条被风吹得发干的鱼,躺在江边,鳞片冷光闪闪。
楼里明面上只有十二层。电梯按钮横着排,1—12,负一层是停车场。物业宣传册特意写过:
本楼层结构合理,数字避讳采纳国际‘12A’标准,取消‘13’。
12A这个按钮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的班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两点。深夜稿子是另一套逻辑:没人看,但必须发;不重要,但要精致。老板说深夜能对抗空虚的只有秩序感。所以我的桌面永远干净,文件命名永远统一:日期_项目_版本号。
天穗的大堂24小时亮着。保安老赵坐在前台边,看监控,喝温水,偶尔提醒夜归的人关掉工位的电。他爱和我聊天,话题从风往哪边刮到哪个租户晚上偷抽烟。
那天他问:你们楼有没有人丢东西
丢什么
钥匙。
我把背包翻了一遍,钥匙在内袋里,冷。
你问这干嘛
今天白天有人来找,说在‘十三层’丢的。
我笑:咱们楼没有十三层。
我也这么说。他就笑,说‘你们电梯知道’。
2|停顿
夜里一点,稿子交完,我去茶水间接水,顺手把垃圾带下去。电梯门开开合合,像人在打盹时的眼皮。
我按1。电梯启动,指示灯往下跳。到6的时候,灯不跳了,箱体却继续往下滑,指示灯上方的红点忽明忽暗,像在犹豫下一格该亮哪个。
电梯在两个楼层之间停了一秒,然后平稳停靠——门开。
门外是一个没有编号的走廊。
灯是开的,白的,冷。地毯新到没有脚印,墙面是未经触摸的浅灰。走廊尽头有一扇安全门,门把手被塑料膜包着,还没撕。
我站在门里,手握着垃圾袋。耳朵里有一种奇怪的静,像把棉花塞进耳道。电梯内的镜子把我照得很清楚:额头有一点汗,手腕内侧有一处旧划痕。
我把脚伸出去一点,鞋底踩到新地毯的那一瞬没有吱的声,是一种新材料特有的黏。
我又缩回去,按1。门慢慢关上。电梯重新往下,像什么都没发生。
大堂里空空的。老赵在电视上看古早剧,女主角哭得一塌糊涂。他抬眼看我:你怎么刚才下到负一层又上来了
我没下负一。我说,电梯停到一个没编号的层。
几层
没显示。
你别吓我。
我把垃圾丢进桶里,回头看电梯指示牌。上面没有一格空白。1—12,灯都好好的。
3|楼层表
第二天白天我去物业。物业的前台女孩态度很好,笑得像从培训手册里拿出来的笑。
你们楼有‘12A’吗我问。
没有哦。她指指墙上的指示牌,我们取消了‘13’,也没有设置‘12A’。
那你们的楼层表能给我一份吗我做一个客户活动,需要确认各层租户。
她给了我一张彩印的楼层分布表:
1F
大堂、配套商业;
2F
银行、便利店;
3—10F
企业办公;
11F
行政管理中心;
12F
多功能路演厅、空中花园。
13F:无。
我把13F:无这几个字圈了个浅浅的圆。笔尖有点发抖。
回公司时,同组的周澄正在用焊枪改他那个奇怪的模型。他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是隔壁一家做物联网的初创观潮的技术负责人。我们常共用一间会议室,他喜欢在下班后带一堆板子在这儿焊东西。
你们公司有没有遇过电梯乱停我靠在门框上问。
乱停到哪他抬头。
一个没编号的层。
他放下焊枪:钥匙呢
什么钥匙
消防员模式钥匙。一般物业和维保有。如果你在电梯里插上它,能看到工程界面。有的厂商会留下隐藏层。
你有
没有。他笑,但我知道怎么借。
4|名册与失踪
临近午夜,老赵把我叫到前台:你认识这个人不
监控屏里,是一个穿卡其风衣的男人在早上十点半走进大堂。他走到电梯口,没有按任何键,直接站上去。电梯门开了,像识别了他的存在。
谁我问。
他说他在十三层丢了东西。老赵说,他说他在‘管理中心’工作。
十一层
老赵点点头。他给我看了另一张截屏: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走向一扇没有门牌的房门,用卡一刷,门开。
咱们楼里有这种门
有很多你没注意的门。老赵说。
他叹了一口气,补了一句:最近总有人来找东西。找钥匙,找手链,找身份。
找身份
嗯。说身份证刷不过去。系统里显示他不是他。
我想起一个月前隔壁公司的陈蔓辞职。她提前一个月申请了离职,又在最后一天发朋友圈开新篇章,之后再没有出现。我给她发过加油,没有回。我以为是她不想和旧同事来往。现在我不确定。
5|钥匙
周澄果然借来了钥匙——更准确说,是借了一把消防三角钥匙,一把很小很轻的金属扳片。
你真要在夜里试他问。
你不怕我问。
怕。他笑,但我更好奇。
我们约在晚上十一点。大堂里除了老赵没人。周澄把钥匙插入电梯面板右下角的小孔,轻轻一扭,屏幕跳出一个工程界面:
厂商:××电梯
模式:维护
可选层:1—12
隐藏层:——
没有我心里一松,又紧。
等等。他把界面从乘客切到服务,又切到系统。第三页底下有一行灰掉的字:X-FLR。
他按。屏幕上闪了一下,回到前页。像是没有权限。
走,从12下来。他像一个正准备抓漏洞的黑客,有些楼把特殊楼层藏在两层之间。我们从上往下扫。
我们一起上12。空中花园没有花,只有风。夜色里江面漆黑,偶尔有船灯像一只迟来的萤火虫。
我们从12下。电梯在9—8之间轻轻一顿,又继续;在6—5之间又顿了一下。我每一次都屏住呼吸,想像某扇门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被推开又关上。直到3—2,电梯无声停住。
门开。
是那条没有编号的走廊。
拍。周澄说。
我把手机举起来,镜头抓住每一处细节:门把手上的塑料膜、墙角没有灰尘、指示牌没有字,只有Adobe里刚拉出来的那种留白。
走吗我问。
不走。他把消防钥匙从工程模式退出,我们先看一眼楼梯。
楼梯门开不了。不是锁,是没有内侧把手。
这层应该不是给‘里面的人’用的。他低声,是给‘外面的人’看的。
我一时没听懂。
走。他说,我们回去,别让电梯记住我们。
6|名单
回到工位,我把刚才拍的视频剪了一支短稿,准备以都市传闻为题发到小号——类似《大楼避讳的十三层真的存在吗》。我写到一半停下。我的鼠标悬在发布,指尖有一层汗。
我撤稿,换成私密,只发给自己。
与此同时,周澄给我发来一个加密压缩包:电梯控制日志。老赵帮忙拷了一点。
压缩包里有一个csv。字段有时间、卡号、模式、去向。我把数据导入表格,调了一下筛选,看见一个很奇怪的规律:凌晨3:17,有一条系统自检记录,去向显示——,停靠时间00:02:00。
3:17我发问号。
他们设定的窗口。周澄回,两分钟。
窗口里发生什么
换人。
7|3:17
我在凌晨三点十的茶水间煮了一杯咖啡。整个楼除了空调风,没有别的声。我回到电梯间,按1,等。
3:16:50,电梯来,门开,我进去。
3:17,指示灯灭了一秒,又亮。电梯在两个层之间停住,像在选一个词。
门开。
我面前是一个没有声音的走廊。所谓没有声音不是安静,是你知道此刻应该有的那些声音——风从某扇门缝里钻出来,天花板灯的镇流器在很远的地方轻微嗡嗡——都被抹掉了。
我走出去一步。鞋底贴到地毯的那一下没有反馈,像踩在一块屏幕上。在我的余光里,有一个像水印一样的影子从墙角掠过去。
别动。身后有人冷冷说。
我回头,电梯门里站着一个戴黑色口罩的男人。他穿物业制服,胸牌没有名字。
你哪一家的他问。
沐城。我说,十二楼。
回去。他按了开门键,又按了关门键,你走错层了。
这层是什么
服务层。
服务什么
他没有回答。电梯门关上,像一只把自己的嘴咬紧的动物。
3:17:58,指示灯恢复,电梯直下,我被放到了二层。
大堂空空的,只有老赵的一个背影。他没有回头,像没看见我。
8|老赵
第二天晚上我问老赵:你们物业有一个戴黑口罩的

胸牌没名字。
我们胸牌都得挂名字。他皱眉,没名字的不是我们。
3:17的两分钟,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个时间他看我,眼睛里的警惕像突然被打开的灯。
电梯日志。
你从哪儿拿的
朋友。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少搭理这些。你把你工作做完,按时下班,别半夜往电梯里扎。
如果有人在那两分钟被‘换’呢
换什么
换房间,换身份,换……记录。
老赵把手上的水杯放下:你想写。对不对
我不一定发。
你不发,别人也会发。他苦笑,你写了,也不一定发得出。
你见过吗
见过。看不全。他把椅子挪了一下,挪到离监控近的角度,有些摄像头看不见。
坏了
不是坏,是——故意看不见。
9|消失与出现
第三天,陈蔓的男朋友来找我。他眼睛红,手指无意识地搓钥匙圈。
你是她同事吧他问。
以前。
她搬家了吗
她不是去另一家公司了吗
他摇头:她没去。她电话再没有接。我去派出所,派出所说她有‘离市记录’。可她没有票,没有出站记录。
你最后一次见她什么时候
一个月零三天之前。他把手机递给我,她最后的定位在你们楼。
我把定位点放大,是天穗大厦的中庭。我心口沉了一下。
她在离职当天,下楼以后给我发过一句话。他把聊天记录往上滑,停在一条短消息上:
我到十三层了。
他抬头看我,像看一个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我没有答案。
10|观潮
我去找周澄。他把焊枪放下,认真看我。
我们得再去一次。我说。
什么时候
3:17。
你确定
不确定。
那就是确定。他收起板子,拿起包,走。
我们提前十分钟进电梯,停在3—2之间。周澄把电梯模式切到维护,让门半开半关,门与门之间留了一条像薄刀一样的缝。
来了你就往里看,不要出门。他叮嘱我,你出门,我可能拉不回来。
嗯。
3:17,灯灭又亮,电梯的叮声在箱体里绕了一圈,又像被人捂住。我隔着缝看见走廊上亮起来一条更白的光。有人走过,脚步声轻得像鞋底贴了毡。他和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袋子里似乎是纸,软,轻。
看见了周澄问。
看见了。
还有呢
没有。
走。
电梯门合上,恢复。
回到工位,我把刚才录到的声音放大,背景噪声被拉得像海。海里有两句短对话:
A-17。
收到,改为A-13。
A-13。我在本子上写下这五个字符。
你以为十三层是楼层编号。周澄说,可能它是状态编号。
什么意思
A-13可能代表一类被标注的‘人’或‘状态’。不是空间,是人。
被谁标注
把楼梯门的把手拆掉的那群人。
11|门后的门
我开始留意大楼里那些看不见的门。楼道转角有一扇白门,门缝贴着新橡胶;11层和12层之间的夹层里有一扇小门,门框没有标牌;负一层停车场一个柱子后面有一条两个人并肩勉强能过的小通道,通向一扇铁门,铁门上焊着两条横杠,很难看。
我拍照、编号、画线,像在做一份永远做不完的地图。
地图做到第三周时,我在负一层看到了陈蔓——或者说,我看到了一个很像她的背影。她穿着浅灰色风衣,站在一个没开灯的角落,手里拿着一只透明文件袋,里面有几张看不清的纸。
我喊她:陈蔓
她转头看我一眼,表情干净亮堂,像她实习时拿到第一个项目的那天。她没有答,走进了那扇焊了横杠的铁门后。
铁门没有把手。
我跑过去拍门:蔓蔓!
门后没有声。我贴耳朵,铁门后像是一个很长的通道,有风从里面往外轻轻吹。
我用手机给周澄定位:负一层,东侧。
他两分钟就到了。听我讲完,他看着门,眼神里有一种我很陌生的冷静:你确定是她
确定。
那你也确定不是她。
什么意思
要么是她的影子,要么是她的**‘A-13状态’**。
别讲这种话。
我不是吓你,是提醒你别往死胡同里追。
他转身走:走,回去。我们从别的位置进去。
12|行政中心
进入11层要刷卡。我没有权限。周澄有,他说他去行政中心找一个人。

我上司的朋友。他笑,每栋楼都有一个能帮你打开门的人。
我们在十一层等了半小时。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来,名片上写着行政管理中心·合规。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是我们这栋楼的合规。
我不是。
那你来干嘛
找十三层。
他笑了一下,笑容像贴在脸上:你们这个年纪,很爱找。找到以后呢
看。
看什么
看谁被放进去。
他沉默了几秒: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下来见你
不知道。
因为我也找过。他把门打开,带我们沿着一条侧走廊走,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盒子,黑盒子上有一盏红灯。
没有钥匙的人,红灯会一直亮。他说,你们没有。
他用自己的卡刷了一下,红灯灭,门开。
门后是一条窄廊。墙面是吸音棉。地上铺消音橡胶。我们走进去,脚步消失得像被空气吃了。
尽头是一间房,房里有四台机器,两张折叠桌。桌上有纸杯,杯底印着两个蓝字:清洁。
我盯着那两个字,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了一下。
这里是‘信号间’。金边眼镜说,我们把楼里应当被看到的东西送出去,把不应当被看到的东西留在这里。
谁决定什么应当,什么不应当我问。
合规。
那十三层是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很干净的空:状态。
状态的英文是什么我问。
他笑了,像被小孩问住了的老师:State。
你们把人变成State。
我们把数据变成State。他说,你们写字的,懂。
13|白纸
回到工位,我尽量把刚才看见的东西用最冷的方式整理出来:
有一条走廊在3—2之间;
3:17是一个窗口;
有一个合规,有一个信号间;
A-13代表一种状态,不一定代表楼层。
我在纸上写下十三层=状态,又把它划掉。划掉这一下让我忽然有了力气:
我在和一个不喜欢名词的人打交道。
我把陈蔓到十三层的消息转发到自己的小号,配字:她说她去了一栋没有的楼层。
我没有点发布。
那晚我睡得很浅。3:17到了,我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手机,看那两个数字重叠、分开。我的窗户对着江,远处有船开过,发出很轻的汽笛。我想这是世界在提醒我:你还在上面。
14|纸袋
一周后,一个快递送到公司。盒子里有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一叠塑封袋。塑封袋里是各种证据:地铁票、酒店发票、便利店小票、照片。每个袋子角上有一个手写数字:A-12A-13A-17。
纸袋没有寄件人。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
删了‘楼层’,你们就看不见‘人’了吗
字很好看,笔锋干净。我想起金边眼镜。
我把东西收起来,锁到抽屉里。
晚上九点二十,老赵给我发来一张图:是一个闭路电视截图,负一层那扇铁门被人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走进去,像在退潮。老赵写:别下去。
我回:知道。
我没忍住还是下去了。
门关上了。这次连风都没有。
15|线
周澄说:我们别再硬闯。我们抓线。
什么线
日志线。他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我手里,这是被动采集器,放电梯顶。它不发射,只听。把‘窗口’里的一切记录下来。
听什么
所有能听的。
我们在周五夜里爬上了电梯顶。老赵给我们放行。他说:以后别叫我名字。
好。
电梯顶的风很硬,像从一个大喉咙里吹出来。我们把盒子固定在最角上,拉了两根很细的绝缘线,沿箱体边缘绕回到维护通道里。盒子有一盏绿灯,亮一下,灭一下。
走吧。周澄拍了拍我的肩,我们等。
16|录音
第一晚没有;第二晚也没有。第三晚,3:17,盒子的灯在黑里亮了一下,又灭。我在工位上盯着电脑,像盯着一只会下蛋的鸟。凌晨四点,周澄把卡取回来。
我们把卡插进电脑。第一段音频是电梯的电机声;第二段是两个人的鞋底摩擦橡胶的声音;第三段有对话:
A-13,今天谁
陈**,转出。
转哪里
A-12,观望。
A-17呢
待定。
我盯着陈**,眼前一阵发白。
她还在。周澄说,还在他们的表上。
我们能把她弄出来吗
你想得太简单。
你不是也想
他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17|合规
合规给我发消息。
聊聊
我回:聊。
我们在十一层的小会议室见面。他带了一杯咖啡给我,咖啡的杯套干净,纸杯边缘没有口红。他像一个做好每一项对人友好流程的人。
你把录音拿到了。他开门见山。
你知道我们拿了。
这栋楼的风吹过来我都知道。他说,你们不聪明,但很执拗。
你们聪明,但有点——我寻找词,冷。
你可以用‘冷’。他点头,我们这行的词更难听。
你们为什么要有‘十三层’
我们没有十三层。他笑,你看,连你也被词带节奏了。
你们为什么要有A-13
为了不让楼倒。他说,你以为一栋楼是玻璃和钢不是,是数据、人的流动、事故的概率、风险。A-13是我们在事故里留出的空房间。有人必须进去,才能让其他人出来。
谁决定谁进去
算法。
你们就是算法。
我们只是按它的建议做一些‘更像人的’调整。
比如
比如把‘会写的人’留在外面。他看我,你们比我们更能让世界知道‘这里有问题’。我们需要你们站在门口,而不是站在里面。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愿意见我。他在谈条件。
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你擅长的事。他把一张纸推过来,上面是一个简单的宣发方案:关于城市夜归的温柔故事。
你在侮辱我。我把纸推回去。
我在救你。他淡淡地说,你写十三层,所有人都会来找你。你会被他们写进A-13。
你以为我会怕
你不会。他说,所以我才担心。
18|敲门
那天之后,我的手机开始收到一些奇怪的消息:
谢谢你。
还能出去吗
我在‘楼梯’。
3:17,记得看。
发件人的头像大多是灰的,备注是数字。有人发来一张模糊的走廊照,墙面是我很熟悉的浅灰,地毯是没有脚印的那种。照里有一个像水印一样的影子。
我把手机调成勿扰。
晚上十二点半,办公室门被敲了三下。叩、叩、叩。
我去开门,门外没人。地上有一个黑色小盒子。我把它捡起来,盒盖里写:A-13→外。
盒子里是一张临时门禁卡。
19|外
我知道它通向哪里。
3:17,我一个人进电梯,插卡,按11,门关上,又开。电梯没有发出叮,只是把我送到那个没有编号的层。走廊尽头的安全门这一次能开了。里面不是楼梯,是一条更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是另一扇门。门上写着**外**。
我在门前停了半秒,想象另一边是什么:一个更大的信号间、一个还没装好门把的新房、一个被划分为不同状态的人群。
我推门。
门后什么也没有。
不是空,是白。白得让你以为自己眼睛坏了。白里有风,风里有一丝药水味。我一步跨进去,像跨进一张从来没有被画过的纸。
白慢慢退下,露出一条像医院一样的走廊。墙上的灯被罩子罩着,光很软。走廊两侧是一扇扇门,门上没有号码,只有一个状态条:
A-12|观望
A-13|隔离
A-17|迁移
……
我走过一扇写着A-12的门,门缝里传来很轻的呼吸。有一扇A-13的门虚掩着。我在门缝里看见一只手,手背有很浅的一道疤。
陈蔓我压低声音。
门内的人动了一下,没有应。
我带你出去。我说。
我还没准备好。有人在门内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再等等。
你在等什么
等状态条变绿。
我的喉咙里有一种冷。我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是一间干净得过分的房间。床单绷得像一张鼓,枕头上没有一根发。陈蔓坐在床沿,手里握着一张纸——她的离职审批表。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不合适的平静。
我们走。我说。
走不掉。她笑了一下,笑得像刚写完一个差不多的段落,我们是状态。
谁给的
你也知道。她把纸递给我,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写好看一点。
我把纸接过来。纸上是一个对勾很多的表格,最后一项写着:去向:A-12。
你恐怕帮不了我。她说。
谁帮得了
外。
外面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已经在外面了。
我退了一步,险些把自己绊倒。
20|坠落
外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我回头时门已经和墙融在一起。
我沿原路退,退到走廊尽头,走廊尽头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眼睛发红的我。镜子下方有一个很小的凹槽,凹槽里放着一个三角钥匙。
我把钥匙拿起来,攥在掌心。
再往后没有路。我只能往前走,走回A-13的门。门里陈蔓已经躺下,像准备睡一觉。她的呼吸很轻。我想叫她,又不敢。
我回到外的门原本在的地方,用指尖一点点摸墙。墙是平的,像从来没有门。我把三角钥匙插进一个无处插的地方,当然插不进去。
我笑了一下。笑得很轻,怕打扰别人。
走吧。背后有人说。
我回头,金边眼镜站在走廊里,像一个迟到的导览。他没有戴胸牌。
这边。他说。
我们走过A-12A-13A-17,在一个没有状态条的门前停下。他用卡刷,门开。门外是电梯。电梯的指示灯显示:13。
你看到了。他说,现在忘了它。
我做不到。
那你会痛。
我可以痛。
那你会把别人也带痛。
我不想。
我们站在电梯前。电梯没有来。它像在犹豫是上还是下。
你决定。他说,上,或者下。
我按了上。
21|新闻
两天后,新闻里出现了一条简单的消息:
天穗大厦完成电梯维保升级,优化夜间运行策略,保障租户出行安全。
评论区有人问是不是出现过卡层。官方回复:未接到相关反馈。
我在自己的小号上写了一篇很甜的深夜稿,标题叫《给夜班人的九条体面》。文末配了一张江边的照片。读者很喜欢,留言说被温柔到了。
我在最下面留了一个句号,那个句号很圆。
22|周澄
周澄把采集器拆了。他说:我们放一阵子。
你怕
该怕。
陈蔓——
她在表上。
我们做什么
等。
我们同时笑了一下,笑得像被人掐过喉咙。
23|老赵的礼物
老赵给我塞了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张表格的复印件,表格标题夜间运行观察记录,日期空着,状态栏有几行稀稀落落的字:
3:17—3:19
A-12→A-13;
3:17—3:19
A-13→A-12;
3:17—3:19
A-17→待定;
最下面有一行小小的字,像是他自己写的:
人比表重要。
我把这行字圈了三圈。
24|搬走
公司要搬家,去另一栋新的甲级写字楼。老板发群:新大厦无敌江景,地铁直达。我笑了一下:新楼也会有风。
搬走前一天,我一个人上了天穗的十二楼空中花园。风把我的头发往脸上吹。江面有船过,灯是暖的。我想起我第一次夜班的那天,老赵问我你们楼有人丢东西吗。我说丢什么。他答钥匙。
我从口袋里把那把三角钥匙掏出来。它在掌心里有一点热。我把它放在空中花园的栏杆上,又拿起来。又放下。又拿起来。
最后我把它塞进中庭的绿化带里。泥土很软,像某个温柔的东西的腹部。
25|新楼
新楼更高,号称无忌层。电梯按钮从B4到29,之间顺滑没有跳号。物业的宣传册上写:我们尊重一切数字。
第一天夜班,我独自下楼。电梯里的镜子很干净,灯光很亮。指示灯像一条温驯的数字带。
3:17,电梯在14—13之间很轻地顿了一下。
只有我听见。
门没有开。指示灯跳到13,又跳到12,再跳到1。门开,走廊里有一个穿卡其风衣的背影从门外走过。那背影不像谁,也像每一个人。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三个字:
开还是关
我看着电梯门。门像一只很耐心的嘴。
我把手伸出去,按住开,又放手。
门很轻地合上。
我不知道我按的是开还是关。
我只知道,13这个数字在空气里像一个不肯散去的回声。
那晚之后,我的门铃偶尔会在3:17响一下,像谁在提醒我做一个选择。每一次,我都坐在床上,听它响,然后让它停。
我把陈蔓的名字写在一本本子上,写了一整页。我把老赵写的人比表重要贴在电脑边。我给周澄发一条还在吗,他回在。我给合规发了一句谢谢你的咖啡,他回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像被某个系统自动生成。
我每晚下班,都会在大堂停一秒,看电梯上那串数字上上下下。
——它们像鱼群,在水底无声地游。
偶尔,有一条会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