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是个杀人凶手。
别笑,这是真的。指控我的,就是这栋楼里最和善的邻居们。那个天天给我送水果、笑得像尊弥勒佛的王阿姨;那个总拉着我下棋、满腹经纶的退休干部林伯伯;还有那些见了我就热情打招呼的每一个人。
他们用最温暖的善意,为我编织了一张完美的罪证之网。我用来调查的录音笔,成了我预谋犯罪的铁证;我找到的每一个线索,都成了我嫁祸他人的心机。
我,一个追求绝对真相的作家,就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合力推上了审判席,百口莫辩。
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我该死地,指出了他们记忆里的一个小小裂痕开始的吧。
1
那天的阳光挺好,我刚下楼拿快递,就撞上了楼道里的茶话会。
王淑芬王阿姨的大嗓门跟机关枪似的,正对着二楼的张伯和林复生唾沫横飞。
……哎哟我跟你们说,去年冬天换那水管,可把我给冻坏了!也就是咱们林大哥有办法,硬是让工程队赶在腊八节前完工了,咱们才能喝上那口热乎乎的腊八粥!那粥,啧啧,现在想起来都香!
她拍着大腿,脸上笑开了花,旁边几位邻居也跟着附和,气氛那叫一个温馨融洽。
我当时就站在旁边,手里捏着快递单,听着这种廉价的集体回忆,心里一阵无聊。作为一个靠深度调查报道吃饭的人,我这脑子对事实和逻辑的精确度,有近乎变态的洁癖。
所以,我没忍住。
王阿姨,我插一句。
我的声音不大,但像一把冰锥子,瞬间扎破了楼道里热气腾腾的氛围。
王淑芬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我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报纸:我记得很清楚,去年更换总水管是十一月二十号左右结束的。可腊八节,是一月份。时间对不上。
死寂。
楼道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王淑芬家厨房里飘出的红烧肉香气,也好像被这股寒意掐断了。
就在我开口的前一秒,她还满脸堆笑地从购物袋里掏出一颗又红又大的苹果,要递给我。
现在,那只递苹果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像一尊尴尬的蜡像。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讪讪地、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简直可笑。
我心里冷笑一声。这就是普通人脆弱的情感连接,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就足以让它当场崩盘。
我捕捉到了林复生看我的眼神。
就那么一秒,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和蔼笑意,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像在估价一样的审视。但马上,他又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呀,瞧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记性!还是小许你记得清楚,作家就是作家!
我懒得理会他这番话里藏着的机锋。
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因记忆出错而手足无措的普通人。我的优越感,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无视了这诡异的沉默,拿着快递,对他们礼貌性地点了下头,转身就上了楼。
我完全没意识到,就在我转身走进楼道阴影里的那一刻,我已经从一个邻居,变成了一个猎物。
2
回到我那间堆满了书和资料的公寓,楼道里的不快像一抹油污,黏在我的思绪里,甩不掉。我泡了杯浓咖啡,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显示器上的文档,每一个字都在嘲笑我的分心。
就在这时,窗外飘来一阵断断续續的哼唱。
是王淑芬。她在阳台上晾衣服,一边拍打着湿漉漉的床单,一边用她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着什么。
……红鞋子,走一走……走到巷子口……
调子很怪,像首被遗忘了很久的童谣。我皱了皱眉,拉上了窗帘。这栋老楼的隔音就是这么差,邻里之间毫无隐私可言。
我戴上耳机,想用巴赫的赋格曲把这些噪音隔绝出去。但没过多久,我下楼去楼下的小餐馆打包晚饭,餐馆的老式电视机里,正放着一档模糊不清的儿童节目。
几个穿着夸张戏服的孩子,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唱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歌词很蠢,但其中一句,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耳朵。
……走到巷子口,再也不回头。
又是它。
我端着打包盒的手顿了一下。一天之内,从两个完全无关的渠道,听到同一首诡异的童谣。这概率太低了。
但我也没太往心里去。或许是最近哪个短视频平台带火的老歌新唱吧,这些大爷大妈,最容易被潮流裹挟。
真正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晚上。
我正在整理一个旧案子的录音,为一个新专栏寻找素材。那是个三年前的金融诈骗案,我采访过一个关键的污点证人。为了让他开口,我陪他喝了很多酒。
我戴着顶级的降噪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仔细分辨着录音里他含混不清的醉话。周围的世界一片死寂,只有我和他嘶哑的声音。
……他们……他们都完了……就像……就像那双红鞋子……他在录音里含糊地嘟囔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当年根本没在意。
我下意识地按了暂停,想倒回去再听一遍。
就在我摘下耳机的那一秒——仅仅是那一秒钟的空隙里,窗外,王淑芬尖利高亢的嗓门,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划破了夜空。
她似乎在追着她那个不听话的小孙子,声音里满是气急败坏的怒火:
你再跑!你再给我跑!跑出这个门,你就再也不回头!
录音里醉汉的低语,和窗外王阿姨的怒吼。
两个跨越了三年时空、毫无关联的场景,两张完全不同的嘴,在同一个瞬间,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吐字,说出了同一句话。
再也不回头。
完美。
完美到令人作呕。
我的血液瞬间就凉了。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编排拙劣的戏剧,演员的台词对得太过刻意,生怕我这个唯一的观众看不懂。
可笑。
我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这不是冲着我来的陷阱。他们的智力水平,还设计不出这种级别的心理攻势。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他们在掩盖什么。一个巨大的、与这首童谣有关的集体创伤。他们拙劣地试图用日常生活的表象去粉饰它,但那个创傷太大了,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脓血正从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往外渗。
王淑芬的哼唱,电视里的节目,甚至我录音里那个醉汉无意中的呢喃……这些都不是独立的事件,它们是同一个病灶的不同症状!
我的优越感,再一次,也是前所未有地,达到了顶峰。
他们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他们的潜意识正在用全世界最大分贝的声音向我尖叫求救。而整栋楼里,只有我,许知言,能听懂这尖叫。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会不会……只是我最近失眠太严重,产生的偏执和幻听
不。
我立刻掐死了这个想法。承认自己精神有问题,是我最深的恐惧,比死亡更甚。我是一个依靠绝对理性为生的人,我的大脑,不容许出现任何故障。眼前的线索是客观存在的,不是我的臆想。
我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全新的黑色硬壳笔记本。
啪的一声,我把它摊开在书桌上,空气中弥漫着新纸张特有的好闻气味。我拧开我最贵的那支钢笔,在第一页的正中央,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
**红鞋子案卷**
然后,我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那台比我所有写作工具都精密的专业录音设备,装上了一块满电的电池。
绿色的指示灯,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只野兽的眼睛,幽幽地亮了起来。
我的手术刀已经磨亮,现在,是时候开始解剖这具名为集体的标本了。
3
录音设备上的绿灯闪了一夜,像在嘲笑我的徒劳。我一把将耳机扯下来,扔在堆满稿纸的桌上。这种躲在房间里分析只言片语的蠢事,就像隔着玻璃看人下棋,永远不可能赢。
我必须亲自坐到棋盘的对面。
而这栋楼里,唯一有资格做我对手的,只有林复生。
我没有犹豫,直接敲响了他家的门。门一开,一股炖了很久的肉汤香气就扑面而来,温暖得像一个陷阱。林复生系着围裙,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了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笑容。
哎呀,是小许啊!快进来!是不是写作累了,闻着香味儿了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林伯伯,没打扰您吧我写东西遇到点瓶颈,想找些关于这栋楼的旧闻逸事当素材。
我的话很平常,但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嗨,我们这栋老楼能有什么新鲜事不都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嘛。他用汤勺在围裙上随意地擦了擦,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不过你要是真想找点特别的,我想想啊……
他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分析着他每一个微表情。
就在我准备好了一套复杂的追问策略时,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
……要说怪事,也就以前住4-4那个画家了。那小伙子性格孤僻得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走得特别匆忙,听说在地下储藏室还扔了个旧箱子,估计也就是些破烂画框吧。
他说得那么随意,那么无意。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蓄满力气打出一拳,却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
我的脑海里,猛地闪过大学辩论赛的舞台——那刺眼的灯光,和我对面那个对手的脸。他没有胜利的狂喜,脸上反而挂着一副夹杂着怜悯的微笑,用最温和的语气,指出了我整个论证体系里那个致命的、被我忽略的小数点。
那种被人看穿、被人用善意愚弄的刺痛感,和现在一模一样。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当时发烫的耳根,和喉咙里那股因羞辱而涌上的铁锈味。
我看着林复生那张和蔼的脸,内心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了。他以为他看穿了我,以为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赠予,就能让我陷入被动的混乱。
他以为他在挑战我。
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了他放在门边鞋柜上的那串家门钥匙。钥匙串上,除了几把磨损严重的旧钥匙外,还挂着一把崭新的、几乎没有使用痕迹的黄铜钥匙,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反射着异样的光芒。
大概是新换的信箱锁吧,这种老楼总在修修补补。我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更重要的主战场上。
谢谢您,林伯伯,这对我很有帮助。我礼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以为他掌控了全局,但他错了。他这充满挑衅意味的挑战,我接下了。
回到房间,我没有浪费一秒钟去思考。我走到那块写满了线索的白板前,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将所有指向林复生的箭头全部擦掉。然后,在他的名字旁边,画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再从问号拉出一个更粗的箭头,重重地指向三个字——储藏室。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副黑色的薄手套和一支小巧但光线极强的手电筒,放在了那本红鞋子案卷的旁边。
动作,就是我的宣言。
4
我接受了林复生的挑战。
这不再是一次单纯的调查,这是一场决斗。一场我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智力决斗。午夜,我带着那副薄手套和手电筒,像个幽灵一样滑进了地下室。
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只是虚掩着。我的手刚碰到它冰冷的金属外壳,它就咔哒一声,自己掉了下来。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我闪身进入。一切都顺利得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程序。
空气是死的。一股陈年灰尘和霉菌混合的甜腥味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手术刀,切开了浓稠的黑暗。那些蒙着白布的废弃家具,轮廓像一具具沉默的尸体。
光柱在黑暗中扫荡,最终定格在角落。
那里有一个破旧的皮箱,上面用早已褪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404。
就是它。
我的心脏不是在跳,而是在撞击我的肋骨,每一次撞击都让我的指尖发麻。这不是恐惧的信号,而是猎物进入射程时,身体发出的咆哮。
我走过去,蹲下身。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搭扣,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门轴的呻吟,也不是老鼠的窸窣。
是一种轻微但清晰的金属摩擦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我的大脑空白了整整一秒。紧接着,储藏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将我钉在原地,像一只被车灯照住的野兽。门口堵着几个人影,形成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为首的,正是林复生。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林复生的手上。他手里握着一串钥匙。而在那门锁上,正插着一把崭新的、几乎没有使用痕迹的黄铜钥匙,在刺眼的白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
就是白天我看到的那一把。我的大脑在0.1秒内就完成了复盘。我并非没有看到它,而是我的思维系统在接收到这个信息时,自动为其贴上了冗余信息的标签并将其屏蔽了。因为在一个完美的逻辑系统里,对手不应该有备用钥匙。我的失误,不是观察力的失误,而是高估了对手的层次。我试图用象棋的规则去理解一群只会玩跳棋的人,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时间仿佛凝固了。随即,这片死寂被王淑芬那温情脉脉、却又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
哎呀小许,你这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是不是上次阿姨给你的苹果吃完了,想下来看看储藏室里还有没有存货阿姨看你这几天晚上灯都亮到半夜,肯定又没好好吃饭吧缺什么你跟阿姨说,可不能饿着肚子自己乱翻呀,这黑灯瞎火的,多危险!
她的话音刚落,林复生便往前踏了一步,脸上依旧是那种长辈的关切,语气温和得像春风,却让我如坠冰窟:没关系,丢了什么,我们大家一起帮你找。你好好想想,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绝对不能让我们找到的
我没有感到羞愧,只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极限。当逻辑的棋盘上,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时,他们选择的不是认输,而是用哭闹、用人数、用音量这种最原始、最不体面的生物本能来耍赖。他们甚至不配做我的对手。一群无法理解规则的猴子,在棋盘前手舞足蹈,宣布了自己的胜利。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拙劣演技的脸,内心的怒火像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优越感。
和他们争辩解释不,那就像试图教一只阿米巴原虫微积分一样徒劳。
我要做的,不是战术性退却,而是配合他们演出。
我要扮演一个他们眼中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让他们沉浸在这种虚假的胜利中,让他们以为已经掌控了我。
我要用我的顺从,换取他们毫无防备的、沾沾自喜的倾诉。我要从他们愚蠢的谎言里,找出那个最致命的逻辑漏洞。
然后,在他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不是反击,而是公布正确答案,欣赏他们因智力被碾压而呆若木鸡的表情。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我缓缓地站起身,收起了手电筒,摘掉了手套。我低下头,让我蓬乱的刘海遮住我眼中的寒意,肩膀微微垮了下来,摆出一副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年轻人的模样。
5
我需要弹药。
在储藏室那场拙劣的围猎之后,我清晰地意识到,跟这群人讲道理,就像试图跟一群猴子讨论香蕉的哲学意义。他们不认逻辑,只认情绪和人数。所以,我的战术性退却必须立刻执行。
我要扮演一个他们眼中犯了错、不知所措、急于搞清真相的年轻人。我要用我的顺从,换取他们毫无防备的、沾沾自喜的倾诉。我要从他们愚蠢的谎言里,找出那个最致命的逻辑漏洞。
而整栋楼里,最完美的突破口,无疑是王淑芬。
她的记忆力像个漏勺,情绪又极易被煽动。只要我摆出足够谦卑的姿态,她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就会让她把知道的一切都倒出来,甚至会为了显得自己更重要,而添油加醋。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等到她提着菜篮子出门,立刻偶遇了她。我没刮胡子,眼圈是我熬了一夜的战利品,整个人看上去颓丧又迷茫。
王阿姨……我叫住她,声音沙哑,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无助。
她果然停下了,脸上那种公式化的热情里,掺杂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哎呀,是小许啊。怎么了这是没休息好
王阿姨,对不起,前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低下头,让她只能看到我乱糟糟的发顶,我就是……就是写作写昏了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搞清楚,心里堵得慌。您是咱们楼里的老人了,您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天的事我真的想搞清楚,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这番话的效果立竿见影。王淑芬脸上的怜悯立刻膨胀成了某种拯救者的自豪感。她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拉着我就在楼道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是坏人!她一拍大腿,打开了话匣子。
她的叙述,跟我预料的一样,混乱、充满感情色彩,夹杂着大量无关紧要的细节。我耐着性子听着,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时不时点头,引导她回到主线上。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我就觉得要出事。我从厨房窗户往外看,好像是看到那个画家了,鬼鬼祟祟的,就在楼门口那边……
楼门口我立刻抓住了关键词,身体前倾,用一种极度渴望真相的眼神看着她,王阿姨,这很重要。是哪个门口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东门那边视野最好,看得最清楚,对不对
我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对于王淑芬这种没有主见的人来说,一个强势的、看似在帮助她回忆的建议,几乎等同于命令。
她果然被我带着走了,眼神一亮,像是真的想起来了: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就是东门!没错,他从东门那边跑出去的,跑得可快了!
完美。
我心里冷笑一声。就像从一堆矿渣里提炼黄金,我成功地从她混乱的记忆里,塑造出了我需要的那颗精准的子弹。
回到房间,我兴奋地摊开那本红鞋子案卷,将这条关键线索郑重地写了上去:**目击者王淑芬,于东门见到嫌疑人神色慌张地离开。**
我的整个逻辑链,因为这块基石的嵌入,瞬间变得完美无瑕。我甚至能感觉到笔尖在纸上划过时,那种因绝对掌控感而带来的轻微战栗。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桌角。那里压着一沓我前几天为了调查大楼结构,从物业复印来的旧文件。最上面的一张,是去年的维修工程记录。
一行冰冷的、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扎进了我的眼睛:
**XX年X月X日至X日(即案发当周),因更换消防总管道,东门区域完全封锁,禁止通行。**
我的大脑,空白了整整一秒。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羞耻感,闪电般地从我的脊椎窜上后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大学辩论赛那刺眼的舞台灯光,和我对面那个对手的脸——他没有胜利的狂喜,脸上反而挂着一副夹杂着怜悯的微笑,用最温和的语气,指出了我整个论证体系里那个致命的、被我忽略的小数点。
那种被人看穿、被人用善意愚弄的刺痛感……那种耳根发烫、喉咙里涌上铁锈味的羞辱感……
不!
这股恐惧只持续了零点一秒,就被我更强大的、近乎病态的智力傲慢强行压了下去。
我的内心在咆哮:这不一样!那次是我的数据出了错,而这次,是她的记忆出了错!我的推理框架是完美的,绝对完美!王淑芬这种普通人的记忆本来就是一团乱麻,她记错一个门有什么奇怪我用引导性的问题,是为了帮她从混沌中提取出看到嫌疑人离开这个核心事实!至于东门这个细节……它只是提取过程中产生的、无足轻重的杂质!对,就是这样!
我强行说服了自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为了取出肿瘤,不得不切除一些健康的组织。这点牺牲是必要的,是为了最终的、绝对的正确。
我拿起笔,准备划掉于东门这几个字。
我的手,有一次极其短暂但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注意到了这次颤抖,这无声的背叛让我感到一阵恼羞成怒。我用更大的力气,更粗重的笔画,狠狠地、仿佛带着怒气般地,将那几个字彻底涂成了一个漆黑的墨块。
然后,我在旁边用红笔,一字一顿地标注道:
**非关键信息。**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笔记本上那个被我亲手抹去的瑕疵,重新感到了一种掌控一切的、病态的完美。
通往真相的正确道路,就在刚才,被我亲手封死了。而我,正沿着自己砌起的迷宫墙壁,脚步坚定地,走向深渊。
6
我的理论体系,已经是一座完美的建筑了。
嫌疑人——性格孤僻、逃离现场的画家。
目击者——被我修正了记忆的王淑芬。
动机——深埋于集体记忆中的红鞋子创伤。
一切都严丝合缝,逻辑链条像精钢一样坚不可摧。现在,只差最后一块,一块能将红鞋子童谣和那个画家直接钉在一起的物证线索。
我需要一个证人。一个能证明画家处理过与红鞋子相关物品的证人。
而这个证人,不能是林复生的人。他必须是这栋楼里,被林复生那套虚伪的集体主义压迫的、敢怒不敢言的弱者。我需要找到一个同盟,一个能被我从愚昧中解放出来的人。
我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三楼的张伯身上。
他最沉默,也最不起眼。每次在楼道里遇到,他都像只受惊的老鼠,眼神躲闪,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袖管里,微微发抖。在我的分析模型里,这种表现不是性格内向,而是长期压抑下的恐惧。他在害怕,害怕林复生。
他就是我要找的突破口。
我没有给他准备的机会。我在楼梯的拐角处,偶遇了提着垃圾下楼的他。
张伯。
我叫住他,像个幽灵一样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浑身一颤,抬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里果然是我预料中的慌乱。他手里的垃圾袋破了一个小口,一股食物残渣混合着什么的酸腐气味,像条湿滑的蛇,钻进我的鼻腔。
我皱了皱眉,强忍着不适,语气却放得极度温和,像个循循善诱的心理医生:张伯,别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关于那个画家,你还记得什么吗任何细节都行。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只提着垃圾袋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袋子里的汤汤水水眼看就要洒出来。
就在我准备进一步施压时,楼下传来了王淑芬的大嗓门:哎哟张大哥,倒垃圾呢我跟你说,今天菜市场的鸡蛋又便宜了……
她像一辆失控的卡车,咋咋呼呼地冲了上来,看到我们两个堵在楼梯间,愣了一下,随即又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小许也在啊!跟张大哥聊什么呢
我心里一阵烦躁。这种蠢人,永远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破坏精密的布局。
没什么,王阿姨,我就是问问张伯家里的旧报纸还卖不卖。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王淑芬信以为真,又拉着张伯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这才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楼道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王淑芬的出现,像一个信号,让我更加确信了我的判断。看,张伯刚才就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但被她打断了!他害怕被林复生的眼线看到!
头顶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安静,啪地一声灭了。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张伯那副瘦削而恐惧的轮廓。
我往前逼近一步,我们的距离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老人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药味的气息。
张伯,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不容置疑,她走了。现在你可以说了。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只是不敢说。
我……我没……
啪!我跺了一下脚,声控灯应声而亮。刺眼的光芒重新打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看着我。我命令道,画家,红鞋子。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的逼问,显然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彻底垮了,眼神涣散,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他终于崩溃了,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蚊子般的呻吟声,吐出了那句我梦寐以求的话:
……我好像……好像见过那个画家……就在这个楼梯间……丢过一个……一个红色的旧鞋盒。
成了!
就是这个!红色的鞋盒!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大功告成的狂喜。这块最后的拼图,被我找到了!完美!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完美!
我拿到了我的王牌。
现在,我面临一个选择:是立刻拿着这条铁证去找林复生摊牌,和他进行一场一对一的、高强度的智力对决
不。
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零点一秒,就被我否决了。
那太便宜他了。也太委屈我自己了。我脑海里又闪过大学辩论赛上,那个对手怜悯的微笑,那种被当众羞辱的刺痛感,绝不能再重演。
我不要一场只有我们两人知晓胜负的暗战。我要的是一场公开的、带有审判性质的、充满仪式感的胜利。我要让这栋楼里的每一个人,都亲眼见证我的智慧是如何碾压他们的愚昧。我要他们看到林复生那张伪善的面具,是如何被我亲手一片片撕碎的。
我要的,是一场华丽的演出。
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我拯救了的、瑟瑟发抖的同盟,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悲悯的微笑。
谢谢你,张伯。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说完,我转身上楼,脚步轻快得像要去赴一场盛宴。
没错,一场盛宴。舞台,就设在林复生的客厅。而我,许知言,将是这场揭晓最终真相的鸿篇巨制的,唯一导演。
我的杰作,即将上演。
7
我,许知言,是这场审判的唯一法官。
舞台,就设在林复生家的客厅。空气里飘着王淑芬刚泡开的龙井茶香,温情脉脉,像一出家庭伦理剧的开场。邻居们都到齐了,他们脸上挂着关切和好奇,像一群等待开奖的观众。
我优雅地打开那本黑色的红鞋子案卷,清了清嗓子。
各位,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压过了茶水的沸腾声,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大家对我产生了一些误会。今天,我请大家来,就是为了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说清楚。
我享受着他们投来的目光,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我没有理会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的神情,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我像一个最优秀的建筑师,将我搜集到的所有证据——那个画家的孤僻性格、他匆忙的离开、王阿姨的目击证词、以及最重要的,张伯看到的那个红色鞋盒——一块块、一层层地,精准地搭建起来。
我的语速不疾不徐,逻辑链条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都缝合成了一件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最后,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宣布最终判决的语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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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结论只有一个。那个所谓的‘红鞋子’童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指向了一桩被遗忘的罪案。而凶手,就是那个早已逃之夭夭的404号租户——那个画家。
我说完了。
我合上了笔记本。在我听来,那声音如同法官敲下的法槌,响亮,决绝。但那只是我的错觉。那其实只是一声沉闷的轻响,啪,微弱得可怜,瞬间就被茶几上电水壶咕嘟咕嘟的嘶鸣声给吞没了。根本没人注意到。
我靠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准备欣赏他们脸上即将绽放的、混杂着震惊与敬畏的表情。
然而,迎接我的,是死寂。
长达十秒钟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客厅里龙井茶的香气,不知何时变得稀薄而冰冷。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舞台上讲完笑话,却发现台下空无一人的小丑。
林复生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看我,甚至没有对我那番精彩绝伦的推理做出任何评价。他像完全没听到一样,缓缓地、用一种无比温和的语气,转向了坐立不安的王淑芬。
淑芬啊,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你再仔细想想,那天下午的事,很重要,不能记错了。你确定,是在东门看到他的吗
这个动作,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刀,瞬间斩断了我与这个舞台的所有联系。我从审判的主体,变成了一个被彻底无视的、可笑的局外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轻蔑:可笑的伎俩。试图用一个记忆混乱的妇人来拖延时间,真是黔驴技穷。
王淑芬的脸上露出一种努力回忆的、极为逼真的无辜表情,她啊了一声,像是被点醒了,一拍大腿:
哎呀!林大哥,你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那天东门是锁了的!瞧我这记性……我看到的不是他,是……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颗生锈的钉子,直直地钉向了我。
……是许老师!对,就是许老师!那天下午,我看到许老师鬼鬼祟祟地从地下室的方向上来,脸色很不好看!
一瞬间,我感觉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我脑中那张完美的逻辑图,被这把淬毒的匕首从最核心处撕开了一道裂口。我猛地站起来,试图用我最擅长的逻辑反击:这不可能!时间线对不上!你……
但我的话,在王淑芬那副我只是个说实话的老实人的无辜表情面前,显得苍白、尖锐,充满了攻击性。
还没等我组织好第二句反驳,林复生又开口了。这一次,他转向了角落里那个从头到尾都低着头的、我认定的唯一同盟——张伯。
老张啊,林复生的语气依旧关切,你看到的那个红鞋盒,你也再仔细想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的
张伯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歉意和无奈。他痛苦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不经意地,扫过了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副字。
家和万事兴。
白纸黑字,刺眼得像一道符咒。
然后,他把目光转回来,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打入地狱的话:
我……我看到那个鞋盒……是在许老师深夜从储藏室出来后的第二天早上……就在储藏室门口的垃圾桶里……
轰——
我的世界,没有了声音。
我僵硬地坐回沙发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形。邻居们那些关切的脸,在我眼中拉长、扭曲,变成了一张张挂着温和微笑的惨白面具。客厅里那股温润的龙井茶香,在我鼻腔里突然腐烂,变成了一股医院福尔马林混杂着铁锈的、冰冷刺鼻的气味。
然后,一段记忆——一段我明知绝不属于我的记忆——像一辆失控的卡车,狠狠地撞进了我的脑子。
一片漆黑。
储藏室里潮湿、发霉的气味。
我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抱着一个红色的旧鞋盒。不,那不是我的手!我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但这双手却粗糙、臃肿,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泥土。但那种触感,那种冰冷的、粗糙的纸板纹理,却又该死地通过这双陌生的手,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神经末梢。
我在那儿。
我干了。
不。
不!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辩解。你怎么去反驳一段你自己的记忆
我所有的逻辑,我所有的骄傲,我所追求的真相,在这一刻都成了废墟。我坐在那里,一个沉默的罪人,在我自己的脑子里,被判了死刑。
8
我坐在沙发里,像一尊被抽空了内脏的石膏像。
感官正在背叛我。王淑芬递来的那杯凉茶,在我鼻子里,闻起来像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屁股底下柔软的沙发,触感正在一寸寸变硬、变冷,像正在将我包裹、凝固的速干水泥。邻居们那些压低了的、故作关切的窃窃私语,在我耳朵里,变成了手术器械在金属盘里碰撞的、冰冷的、清脆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
他们那些悲悯的脸,在我眼中开始像蜡一样融化、流动,最终重组成一张张一模一样的、挂着温和微笑的惨白面具。
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那首纠缠了我无数个夜晚的童谣,在我脑海里,自己唱完了它的最后一句:
红鞋子,走楼梯,
走到一半,找不到你……
新来的,替一替,
大家笑着,看着你。
这最后的歌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我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桩悬案,这是一场需要不断寻找替代品的献祭。
就在那句童谣的回声还未在我颅内消散的瞬间,林复生的身影已经移动到我面前,俯下身。他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粉碎的话:
许老师,我们这首童谣,在这楼里唱了很久了,专门唱给那些……耳朵太灵光的新邻居听。可惜,你是第一个当真的。
这句话,比一千句这是陷阱更恶毒。它将我所有的挣扎、我所有的逻辑,都归结于我自己的疯狂。
我脑海里那无声的尖叫,突然停了。
我慢慢地、平静地抬起头,用一种极度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嘲弄的眼神,逐一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扫过林复生那张伪善的脸,扫过王淑芬那张无辜的脸,扫过张伯那张痛苦的脸。
我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我只是坐着,看着他们。最终,我变回了那尊被抽空了内脏的石膏像。只是这一次,深渊不在别处,就在我空洞的躯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