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陛下往这边来了!
小宫女春桃的声音带着颤,手里那柄孔雀羽毛扇差点戳到我鼻孔里。
我慢吞吞把扇子拨开,翻了个身,身下铺了三层的锦缎软垫跟着我陷下去一块。御花园这处角落,桂花树浓荫匝地,风一过,细碎的金黄小花就簌簌往下掉,落了我满裙摆。
来就来呗。我打了个哈欠,顺手把掉在嘴边的一粒桂花捻掉,他腿长在自己身上。
哎哟我的娘娘!春桃急得直跺脚,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您瞧瞧那边!
我半眯着眼,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瞟过去。
不远处的荷花池畔,简直成了争奇斗艳的大集。德妃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正提着一只小竹篮,纤纤玉指掐着刚开的莲蓬,旁边跟着的小太监捧着个青玉盘,里头已经堆了小半盘嫩生生的莲子。贤妃则坐在一架古琴后头,指尖在弦上虚虚拂过,做足了人琴合一的雅致模样。更别提淑妃,一身茜红纱裙,正指挥着两个小宫女在池边巧遇一只落单的、羽毛特别鲜亮的鸳鸯,大概是想演一出少女与禽鸟的纯真戏码。
莺声燕语,暗香浮动,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紧绷的甜腻。
哦。我又合上眼,她们忙她们的,我睡我的。
春桃快哭了:娘娘!陛下已经走到假山石那边了!您…您好歹坐起来呀!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把我从软垫上拔起来,又不敢太用力。
坐起来干嘛我被她扯得歪了歪,索性摊平,给他表演个鲤鱼打挺
噗…旁边伺候茶水的另一个小宫女没忍住,赶紧捂住了嘴。
春桃狠狠瞪了她一眼,回头对着我,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娘娘!您好歹是贵妃!是这后宫位份最高的主子!您瞧瞧她们,一个个恨不得把看家本事都亮出来,就盼着陛下一眼垂怜,您倒好……
我怎么了我懒洋洋地打断她,我这叫以逸待劳,懂不懂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节奏。御花园里那些刻意拔高的娇笑声、琴弦拨弄声、甚至鸳鸯的扑水声,都诡异地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屏息凝神的寂静。
明黄色的衣角闯入我低垂的视线。
爱妃倒是会挑地方。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就那么平平地落下来,盖过了满园的花香鸟语。
我这才慢吞吞地,在春桃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绝望眼神中,撑着胳膊坐直了些,抬头看他。
皇帝赵珩,一张脸生得是极好,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就是常年板着,跟谁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此刻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把我笼罩住。
陛下圣安。我象征性地弯了弯腰,算是行礼。没办法,贵妃嘛,除了跪祖宗和皇后(虽然现在中宫空悬),见皇帝行个半礼也就够了。
他目光扫过我摊开的裙摆上沾的桂花,又落在我因为刚睡醒还带着点红晕的脸上,最后定在我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荷花池那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德妃已经提着那篮亲手采摘的莲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柔顺: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她微微屈膝,动作优雅得像一幅画,眼角余光却精准地扫过我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贤妃的琴也适时地响了起来,叮叮咚咚,如清泉石上流,衬着淑妃那边终于成功吸引到的鸳鸯扑棱翅膀的声音。
啧,交响乐。
赵珩没看德妃递过来的莲子,也没听贤妃的琴,反而又低下头看我:爱妃在此,倒是清净。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是啊,臣妾懒,就图个清净。陛下要是嫌吵,臣妾这就挪窝。
说着作势要起来。
赵珩抬手,虚虚按了下我的肩膀:不必。
他顿了顿,语气有点怪,你继续…歇着。
说完,他竟真的没再理会旁边眼巴巴望着的德妃,也没走向琴声传来的方向,更没去看那只扑腾得快要累死的鸳鸯。他就站在我这片桂花树的阴影里,背着手,沉默地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池水,仿佛在思考什么军国大事。
德妃捧着那盘莲子,站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贤妃的琴音也乱了几个调子。淑妃那边,小宫女一个没拉住,鸳鸯终于挣脱,嘎地一声飞走了,留下一池涟漪。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我身边春桃紧张得快要抽过去的呼吸。
赵珩站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长腿一迈,转身走了。明黄色的背影消失在假山石后,从头到尾,除了跟我说的那几句话,没给其他任何人一个眼神。
他一走,御花园里那股紧绷的空气噗地一声泄了。德妃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竹篮重重塞给旁边的太监,带着人走了。贤妃那边琴音戛然而止,也收拾东西离开。淑妃气得直跺脚,训斥着没拉住鸳鸯的宫女。
转眼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荷花池畔,就剩下我和春桃,还有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宫女。
春桃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我旁边的软垫上,拍着胸口:吓死奴婢了…娘娘,您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重新躺倒,拉过那柄孔雀羽毛扇盖在脸上,挡住又开始往下落的桂花。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闷闷地从扇子底下传出来,意思就是,他可能也嫌她们太吵了。
春桃:……
还有,我补充道,下次带个厚点的垫子,这石板硌得我腰疼。
贵妃在御花园偶遇圣驾却只顾睡觉、结果皇帝非但没怪罪反而在她身边站了半天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后宫。
据说德妃回去就砸了一套上好的甜白釉茶具。
贤妃闭门三日,说是潜心参悟琴艺新境。
淑妃则把气撒在了那只不争气的鸳鸯身上,扬言要把它炖汤,吓得管理禽鸟的小太监连夜把那只鸳鸯藏到了冷宫后面的野池子里。
而我,上官琰,依旧雷打不动地过我的日子。
睡到日上三竿。
起床慢悠悠用早膳,水晶虾饺要吃够十个,燕窝粥要熬得稠稠的。
上午在宫里找个舒服地方,看看话本子,或者干脆补个回笼觉。
下午天气好就去御花园我那棵老桂花树下摊着,天气不好就在暖阁里歪着,让春桃给我念话本子。
晚膳更要精致,御膳房的老张头摸准了我的口味,变着花样送好吃的来。
至于侍寝
哦,皇帝翻牌子他爱翻谁翻谁。反正自从我摆烂之后,他那块写着宸华宫上官氏的绿头牌,大概被敬事房的太监塞到最底下落灰去了。
挺好,省心。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混下去,直到我老死或者被哪个新冒出来的宠妃搞死。
但我显然低估了后宫这群女人的战斗力,以及她们从皇帝那次反常举动中解读出的深意。
第一个卷起来的是德妃。
她大概觉得皇帝那天没接她的莲子,是因为她贤惠得还不够彻底,不够与众不同。
于是,后宫刮起了一股养生旋风。
德妃的永寿宫成了养生圣地。她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堆稀奇古怪的方子,什么清晨第一滴露水泡雪莲,子时采摘的嫩桑叶尖儿蒸露,用玉石粉和珍珠粉调和的面膜敷脸。
这还不算。
她开始亲自调理御膳房送到她宫里的膳食。
陛下操劳国事,龙体为重,饮食更需精细调养。德妃娘娘如是说,并身体力行。
她要求御膳房给她做的所有菜,必须精确到几钱盐、几滴油、蒸煮多久、火候几何。送过去的膳食,旁边还得附一张详细说明,写明食材产地、时辰、做法、以及养生功效。
一份普通的清蒸鲈鱼,御膳房的王御厨战战兢兢地写了:取太湖当日鲜鲈鱼一条(约一斤二两),去鳞去内脏,鱼身两面各划三刀,抹薄盐一钱、姜汁半匙腌制半柱香。入蒸笼,沸水上汽后蒸一盏茶时间(不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出锅淋特制葱油汁(小葱三钱切细末,热油半两淋之)。此菜性平,利水补气,滋养脾胃。
德妃身边的嬷嬷拿着这张纸,对着那条鱼研究了半天,用银箸挑剔地戳了戳:这鱼眼珠不够清亮,恐非绝对新鲜。腌制时间短了十息,姜汁渗透不足。蒸的火候…嗯,略老了十息,鱼肉边缘稍柴。葱油汁,小葱不够翠绿,油温高了半度,有焦味。拿回去重做。
王御厨当时脸就绿了。
一份清蒸鲈鱼,德妃宫里那天退了三次。
整个御膳房那晚灯火通明,人仰马翻。王御厨摔了勺子,对着他徒弟吼:老子伺候先帝爷的时候都没这么精细过!这日子没法过了!
德妃的养生风暴迅速席卷六宫。其他妃嫔一看,德妃娘娘如此用心于陛下龙体,自己怎么能落后
于是,贤妃开始研究药膳同源,要求她的膳食里必须加入名贵药材,还要讲究君臣佐使。
淑妃则迷上了花果入馔,什么玫瑰露、菊花糕、茉莉清汤,要求御膳房把她的菜做得像艺术品,还得飘着花香。
御膳房的压力陡增。原本伺候一个贵妃上官琰,她虽然挑嘴,但要求明确:好吃就行。现在倒好,伺候一群追求极致养生和极致风雅的娘娘,个个要求都刁钻古怪,还互相别苗头。
老张头给我送晚膳的时候,那张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
娘娘,您尝尝这个,他把一碗热气腾腾、奶白色的汤放在我面前,鲫鱼豆腐汤,按您的口味,加了点白胡椒驱寒,炖足了火候的。
我舀了一勺,鲜香浓郁,鱼肉嫩滑,豆腐吸饱了汤汁,暖烘烘地顺着喉咙下去,舒服得很。
嗯,不错。老张头,还是你这儿舒坦。我满足地眯起眼。
老张头差点老泪纵横:娘娘啊!您是不知道!德妃娘娘那边退回来的菜,都够养活半个御膳房的下人了!贤妃娘娘要的‘当归枸杞乌鸡汤’,非得指定用岭南进贡的五年生老母鸡,那鸡炖出来肉都柴了,贤妃娘娘身边的嬷嬷还说药性没炖出来!淑妃娘娘要的‘雨后初荷露珠羹’,天爷!这刚入夏,哪来那么多新鲜荷叶上的露珠还得是雨后初晴卯时三刻收集的!老奴…老奴真想一头撞在豆腐上!
我慢悠悠地喝着汤:撞豆腐多疼,撞棉花吧。
老张头:……
她们卷她们的,你按我的老规矩来就行。我放下汤碗,我就爱吃点实在的。
老张头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连连点头:是是是,娘娘放心!只要您还吃得下老奴做的饭,老奴就有奔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王御厨昨儿个去求了御药房的老太医,想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呢。
德妃带起的这股养生卷风潮还没平息,贤妃那边又开辟了新赛道——才艺。
她大概觉得皇帝那天没听她的琴,是因为她的琴艺还不够超凡脱俗,不够直击心灵。
一场名为清音雅集的赏乐会,在贤妃的钟粹宫拉开了序幕。
贤妃亲自抚琴开场,一曲《高山流水》弹得是行云流水,技艺确实精湛。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雅集的重头戏,是邀请后宫所有妃嫔,无论位份高低,展示才艺。琴棋书画,歌舞诗词,甚至插花点茶,皆可。
美其名曰:陶冶性情,共沐雅韵,为陛下解忧。
帖子也送到了我的宸华宫。
春桃拿着那张洒金笺,愁眉苦脸:娘娘,这…去还是不去啊贤妃娘娘这是摆明了要‘考校’大家呢!
我正对着镜子研究鬓边新簪的一朵绒花,闻言头也没抬:不去。就说我昨儿吹了风,头疼。
那…万一贤妃娘娘亲自来请…
那就说我睡下了。
春桃忧心忡忡地去了。
雅集那天,钟粹宫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据说场面极其热烈。
贤妃的琴技博得满堂彩。
德妃不甘示弱,当场挥毫泼墨,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笔法老道,寓意吉祥,引来一片赞誉。
淑妃更是早有准备,换上了一身飘逸的舞衣,跳了一曲《霓裳羽衣》,据说身段柔美,舞姿翩跹,差点把眼珠子都甩出去。
低位份的嫔御们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唱歌唱得嗓子劈叉的,有弹琵琶差点把弦崩断的,有作诗作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整个钟粹宫,成了大型才艺(翻车)比拼现场。
皇帝赵珩也被惊动了,大概是想看看这群女人又在搞什么新花样,也去露了个脸。
结果可想而知。
贤妃的琴技他听了,没点评。
德妃的画他看了,没吭声。
淑妃的舞…据说他只看了一半,就端起茶杯,专注地研究起杯底的茶叶渣子了。
皇帝的态度,像一瓢冷水,暂时浇熄了才艺比拼的明火,但暗流涌得更凶了。贤妃铩羽而归,德妃和淑妃也没讨到好,三个高位嫔妃之间那点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互相看对方的眼神都带着火星子。
后宫的气氛,更加诡异。
而我,因为头疼和嗜睡,完美避开了这场才艺大乱斗。只在事后听春桃绘声绘色地转播了各种精彩片段,权当解闷。
娘娘,您是没看见,李宝林唱破音的时候,德妃娘娘那嘴角,都快撇到耳根子了!春桃拍着大腿笑。
我吃着老张头新琢磨出来的芝麻核桃酪,含糊地应着:嗯嗯,挺好,比戏班子有意思。
才艺卷不动皇帝,那就卷点实际的。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大概是某个急于出头又摸不清门路的小才人,把主意打到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总管太监高公公身上。
高公公,皇帝潜邸时的老人,伺候了几十年,在宫里地位超然,连皇后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于是,一股走高层路线的歪风邪气开始蔓延。
今天这个才人偶遇高公公,塞上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里面装着金瓜子。
明天那个美人路过高公公休憩的偏房,不小心遗落一盒价值不菲的南珠。
后天又有个宝林,让自己的贴身宫女恰巧和高公公手下的小徒弟是同乡,拐着弯送上一筐水灵灵的时令鲜果。
高公公是什么人人精里的人精。这些小把戏在他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荷包笑纳,转手就登记造册充入内库。
南珠收下,转头就送到太后宫里给娘娘们镶簪子。
鲜果分给底下跑腿的小太监们甜甜嘴。
想从他嘴里套出点陛下的喜好动向门儿都没有。他永远是一副笑眯眯、油盐不进的模样,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陛下勤政爱民…陛下龙体康健…娘娘们只需安守本分…
但这股风气还是刹不住。毕竟,万一呢万一高公公哪天心情好,漏那么一句半句呢
这股歪风很快就被上头几位娘娘察觉了。
德妃第一个出手整顿。她以整肃宫规,杜绝媚上钻营之风为由,抓了几个送东西送得最露骨的低位嫔妃,罚抄《女诫》,禁足思过。
贤妃则走了另一条路。她开始频繁地往太后宫里跑,晨昏定省,侍奉汤药,比亲闺女还殷勤。太后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喜欢听好话,贤妃这步棋走得稳当。
淑妃路子更野。她娘家是江南巨富,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她直接让人在宫外搜罗各种奇珍异宝、孤本书画,成箱成箱地往宫里搬,美其名曰进献,实则想方设法往皇帝眼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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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后宫乌烟瘴气。
今天听说张才人因为给高公公徒弟的同乡的表妹送了一方帕子,被德妃娘娘罚了。
明天又听说贤妃在太后那里得了脸,太后赏了她一对翡翠镯子。
后天又听说淑妃献上的一幅前朝古画,被陛下随口夸了句尚可,淑妃的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我依旧窝在宸华宫,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那天,皇帝赵珩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跟春桃抢最后一块栗子糕。
娘娘!您都吃三块了!太医说了甜食要少吃!春桃护着盘子。
太医还说要多活动呢!我抢点心也是活动!我伸手去够。
噗嗤…
一声轻笑从门口传来。
我和春桃同时僵住,扭头看去。
明黄色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真实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春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盘子差点飞出去。
我也愣了一下,赶紧把伸出去抢糕点的爪子收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半礼:陛下圣安。您怎么来了
赵珩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空了大半的糕点盘子,又落在我嘴角可能沾着的栗子蓉上,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些,但很快又敛去了。
路过。他言简意赅,自顾自走到主位上坐下,顺手拿起我放在旁边矮几上看到一半的话本子。
《风流俏书生夜会美娇娘》…
他翻开,看了两行,眉头就挑了起来。
春桃跪在地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头皮有点发麻,走过去:陛下…那是臣妾解闷看的…
说着就想拿回来。
他却避开了我的手,饶有兴致地又翻了一页,念出声:‘红烛摇曳,罗帐低垂,那书生一把搂住小姐的纤腰,气息灼热地低语:卿卿,想煞我也…’
我:……
春桃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里。
整个宸华宫正殿,死一般寂静。只有皇帝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他慢悠悠地翻了几页,才把话本子合上,随手丢回矮几上,抬眼看向我,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爱妃的消遣…倒是别致。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我干笑两声:呵呵,瞎看,瞎看。
赵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宸华宫的布置,跟他上次来(好像还是半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甚至更…随意了些。软榻上堆着几个柔软的引枕,矮几上除了话本子,还散落着几颗松子糖,窗台下养着一缸子绿油油的小葱(老张头说现掐的葱花才香),角落里还扔着个半成型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绣绷。
跟德妃宫里那种一丝不苟的养生氛围,贤妃宫里的雅致清音,淑妃宫里的珠光宝气,截然不同。
这里…乱糟糟的,充满了烟火气。
你这宫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倒是自在。
臣妾懒散惯了,让陛下见笑。我赶紧表态。
他没接话,目光落在那缸小葱上,看了好几秒,然后又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最近外面,很热闹。他忽然说。
我装傻:哦是吗臣妾这几日身子乏,没怎么出门。
德妃在整肃宫规。
德妃娘娘一向持重。
贤妃在太后那里侍奉殷勤。
贤妃娘娘孝顺。
淑妃…献了不少东西。
淑妃娘娘家底厚。
我像复读机一样,一句评价不给。
赵珩盯着我,那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看穿。
你呢他问,就没什么想做的或者…想要的
来了!灵魂拷问!
我脑子飞速转了一圈,要什么要升皇后那不可能,也累死。要专宠更麻烦。要金银珠宝好像也不缺。
最后,我无比诚恳地看着他:臣妾…就想着御膳房老张头的手艺别退步,春桃别老管着我吃点心,还有…内务府送来的话本子,能不能多进点新的
我指了指那本《风流俏书生》,这个…快看完了。
赵珩:……
他大概从未听过如此朴实无华(且胸无大志)的诉求。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息,那眼神从探究,到诧异,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语。最后,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准了。他吐出两个字,站起身,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你好生歇着吧。
说完,转身就走,明黄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比来时还快。
春桃直到皇帝走远了,才敢爬起来,拍着胸口:娘娘!您…您怎么能跟陛下要话本子啊!她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我捡起那块差点牺牲的栗子糕,咬了一口,含糊道:不然呢要星星要月亮他给吗
春桃噎住。
我嚼着香甜软糯的栗子糕,心里琢磨,皇帝刚才那表情,怎么跟吃了苍蝇似的难道嫌弃我的要求太低端了
皇帝在我这儿吃了苍蝇(大概)的消息,不知怎么又漏了出去。
这下好了,后宫的卷王们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圣意的边边——陛下不喜欢花里胡哨的才艺,不喜欢赤裸裸的钻营,不喜欢铺张奢靡的进献…那他喜欢什么
他喜欢…实在的平常的
宸华宫那位,除了吃就是睡,毫无建树,偏偏陛下还去了两次(虽然时间都不长),还准了她要话本子这种离谱的要求!
这释放了什么信号
卷王们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诡异的平静期,一直没怎么大动作的贤妃,突然憋了个大招。
她联合了几个平日交好、家中父兄在朝中颇有实权的妃嫔,搞了个后宫女子进德修业堂!
简称:卷王培训班。
宗旨是:提升后宫女子德容言功,辅佐圣君,母仪天下(潜台词:都给我卷起来,向皇后之位冲刺!)。
地点设在钟粹宫偏殿。
课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卯时三刻(凌晨四点多):晨起诵读《女诫》、《内训》。
辰时:礼仪规范训练(由宫中积年老嬷嬷执教,据说要求苛刻到走路先迈哪只脚都有规定)。
巳时:书画研习(重金聘请翰林院退下来的老学士授课)。
午时:药膳养生理论(德妃友情提供了部分独家秘方)。
未时:女红针织(目标是给陛下绣出最完美的龙袍里衬)。
申时:乐理鉴赏(贤妃亲自指导古琴入门)。
酉时:夕省,写今日修业心得。
这课表一出来,整个后宫都震动了。
低位嫔妃们被这架势吓懵了,不敢不去。高位嫔妃如德妃、淑妃,虽然心里可能骂娘,但贤妃打着提升后宫整体素养的大旗,又把太后搬出来当了个名誉督学,她们明面上也不能反对,只能硬着头皮加入。
一时间,钟粹宫偏殿成了后宫最热闹(也最痛苦)的地方。
天不亮,就能看到一群睡眼惺忪、妆容都来不及仔细描画的妃嫔们,打着哈欠往钟粹宫赶,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卑弱第一…。
上午练仪态,老嬷嬷的戒尺啪啪作响:柳美人!肩膀端平!含胸拔背!眼神要恭顺温良!不是让你翻白眼!
啊!我的脚!
练习莲步轻移时,不知哪位小主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摔了个结结实实。
下午学书画,老学士摇头晃脑讲着枯笔飞白,底下坐着的嫔妃们强撑着眼皮,墨汁滴到宣纸上晕开一大团都浑然不觉。
女红课上更是一片哀嚎。针扎手指的、线打结解不开的、把鸳鸯绣成水鸭子的比比皆是。
乐理课稍微好点,但贤妃要求严格,古琴弹得吱呀作响、如同锯木头的声音此起彼伏。
至于药膳理论课…德妃的方子玄之又玄,听得人云里雾里,只记得几个子时卯时几钱几两的关键词。
不到三天,后宫佳丽们个个眼圈乌黑,形容憔悴,走路发飘,比伺候了皇帝三天三夜还累。平日里精心保养的纤纤玉手,被针扎得满是红点,被墨汁染得黑一块灰一块。
淑妃第一个受不了了。
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让她绣花不如让她去死!让她天不亮起来念书那简直是要她的命!
她跑到皇帝那里,梨花带雨地哭诉,说贤妃这是变相折磨人,摧残后宫姐妹的身心健康。
皇帝当时正在批阅奏折,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一句:贤妃有心,尔等当勉力向学,提升自身,方不负天家恩泽。
一句话,把淑妃堵了回去。
德妃也苦不堪言。她虽然注重养生,但也架不住这种高强度的修业。尤其是那个晨起诵读,完全打乱了她精心安排的养生时辰!她去找贤妃理论,贤妃搬出太后这尊大佛,又用为了陛下,为了皇家体面的大帽子压下来,德妃也只能咬着牙继续。
整个后宫,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一个个被卷得生无可恋,见面打招呼都变成了:
张姐姐,昨夜夕省写完了吗
李妹妹,你那幅‘岁寒三友’的墨竹,老学士点评了没
唉,别提了,嬷嬷说我走路像鸭子…
卷王培训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宸华宫成了唯一的避风港。
贤妃不是没给我下帖子。帖子写得极其客气,说什么贵妃姐姐德高望重,若能莅临指导,实乃进德堂之幸事云云。
我让春桃原封不动地把帖子退了回去,理由现成的:本宫近日研读古籍(指话本子),略有心得(指看完了大结局),需静心整理(指睡个回笼觉),恐分身乏术,贤妃妹妹好意心领了。
贤妃那边没了下文。
于是,当整个后宫都在头悬梁锥刺股时,我宸华宫的日子是这样的:
日上三竿起。
慢悠悠用早膳,老张头新研究的蟹黄汤包,汤汁鲜美,一咬满口香。
上午歪在暖阁的软榻上,看内务府新送来的一批话本子,什么《侠女闯天关》、《狐仙报恩记》,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要么在桂花树下摊着听鸟叫,要么指挥小宫女们踢毽子给我看,输了的罚剥核桃。
晚膳更要丰盛,红烧蹄髈炖得软烂入味,油焖大虾鲜香弹牙。
至于什么晨起诵读、礼仪训练、书画女红…关我屁事。
春桃偶尔会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娘娘,奴婢今儿去领份例,听扫洒的小太监说,贤妃娘娘那个进德堂,把几位小主都累病了!陛下也没叫停的意思…咱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我往嘴里丢了一颗松子糖:能有什么事陛下金口玉言,准了我‘好生歇着’。再说,
我指了指自己红润的脸颊,你看我,像有事的吗
春桃看看我容光焕发的脸,再想想那些顶着黑眼圈、脚步虚浮的嫔妃们,默默闭了嘴。
卷吧,卷吧。卷生卷死,卷到地老天荒。
反正别来卷我就行。
卷王培训班开课半个月后,效果(或者说副作用)开始显现。
首先,皇帝赵珩发现,最近后宫安静得有点过分。
以前他去御花园,总能偶遇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去太后宫里请安,也总有几个妃嫔掐着点来侍奉,叽叽喳喳说些没营养的奉承话。
现在
御花园冷冷清清,除了鸟叫就是风吹树叶声。
太后宫里,除了必须去请安的,基本见不到其他妃嫔的身影。偶尔碰到一个,也是脚步匆匆,眼圈乌黑,强打着精神问个安就赶紧告退,说是要回去完成课业。
太后也纳闷了:皇帝啊,你那些妃子们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个瞧着无精打采的,问她们,只说跟着贤妃在用功学习…学什么呢这般辛苦
赵珩只能含糊应对:贤妃有心,组织她们进学,提升些见识。
其次,前朝也起了点小波澜。
起因是户部侍郎李大人的夫人进宫探视女儿李宝林(李宝林正是卷王培训班里被针扎得最惨、走路被训得最狠的那位)。母女相见,李宝林抱着亲娘哭得肝肠寸断,诉说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非人折磨,手上被针扎的伤痕清晰可见。
李夫人回去后,添油加醋地跟李侍郎一说。李侍郎心疼女儿,又觉得后宫如此苛待妃嫔实在不像话,加上可能也有些政敌煽风点火,他竟在早朝上,拐弯抹角地参了后宫一本!
说什么后宫乃陛下休憩之所,当以祥和宁静为要。闻听近日宫中设‘学堂’,课业繁重,致诸位娘娘心力交瘁,形容憔悴,恐非养德养身之道,亦有损皇家天颜…
这话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嗡嗡议论。
龙椅上的赵珩,脸沉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贤妃搞的那个进德堂,也知道后宫被搅得鸡飞狗跳。他之前没管,一是觉得贤妃折腾不出大风浪,二来…也是有点刻意放纵,想看看这群女人能卷到什么地步,或者说,想看看那个宸华宫里的异类会不会被卷进去。
结果,火烧到前朝来了!
李爱卿,赵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后宫之事,自有宫规法度,内廷处置。爱卿身为外臣,僭越了。
李侍郎冷汗涔涔,连忙跪下请罪:臣惶恐!臣只是忧心陛下后宫安宁,恐娘娘们过于劳累,有伤凤体…
此事朕自有分寸。退下吧。赵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虽然压下了李侍郎,但这事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赵珩心里。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贤妃搞的这个培训班,已经越界了。
下朝后,赵珩沉着脸,直接摆驾钟粹宫。
他到的时候,正是进德堂的礼仪规范训练时间。
贤妃为了表示自己亲力亲为,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练功服,站在队伍最前面,跟着老嬷嬷的指令,一丝不苟地练习行走坐卧。
一群妃嫔,顶着疲惫的脸,努力挺直腰板,随着老嬷嬷一步…两步…抬头…垂眸…的口令,像提线木偶一样移动着。
整个偏殿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机械的、死气沉沉的气氛。
赵珩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陛下驾到——!高公公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内的节奏。
所有人一惊,慌忙停下动作,转身行礼,动作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显得参差不齐。
臣妾(奴婢)参见陛下!
贤妃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快步迎上前:陛下怎么来了臣妾正带着姐妹们练习仪态…
赵珩没看她,目光扫过底下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嫔妃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倦怠、麻木,甚至…恐惧哪里还有半分后宫女子应有的鲜活
都起来吧。赵珩的声音很冷。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肃立,殿内静得可怕。
贤妃,赵珩终于看向贤妃,你办的这个‘进德堂’,用心良苦。
贤妃心中一喜,刚想谦虚两句。
不过,赵珩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后宫嫔妃,自有其本分。侍奉君上,孝顺太后,和睦姐妹,才是首要!如今人人形销骨立,精神萎靡,连前朝都惊动了!李宝林的父亲今日在朝堂上,参你苛待宫妃!你作何解释!
贤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臣妾…臣妾绝无此心!开设进德堂,只为提升姐妹们德行,绝无苛待之意啊!李宝林…李宝林定是误会了!她慌乱地辩解,眼神下意识地看向队伍里瑟瑟发抖的李宝林。
李宝林吓得也跪下了,抖得说不出话。
误会赵珩冷笑一声,那朕问你,每日卯时三刻便需起身诵读,是否属实
贤妃:是…但…
课业排满整日,直至酉时夕省,是否属实
是…可…
要求严苛,动辄训斥,是否属实赵珩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带着帝王的威压。
贤妃冷汗涔涔,伏在地上:臣妾…臣妾只是希望姐妹们能有所进益…
进益赵珩打断她,指着底下那些憔悴的嫔妃,你看看她们!看看!这就是你要的进益把人都熬干了,就是德就是功简直荒谬!
传朕旨意!赵珩不再看她,厉声道,钟粹宫‘进德修业堂’,即日起,停办!所有课业,一概取消!后宫诸人,各归本位,安心休养!贤妃温氏,闭门思过一月!无旨不得出!
旨意一下,如同惊雷。
贤妃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底下那些被卷得死去活来的妃嫔们,先是震惊,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有几个甚至激动得哭了出来。
终于…解脱了!
都散了!赵珩烦躁地一挥手,转身就走,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贤妃一眼。
这场轰轰烈烈、席卷了整个后宫的卷王风暴,在皇帝的一道严旨下,戛然而止。
进德堂被强行取缔,贤妃闭门思过,后宫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这场卷生卷死的大戏,带来的后遗症是显著的。
首先,嫔妃们元气大伤。被高强度培训折磨了半个月,个个身心俱疲,短时间内是没力气再搞什么大动作了。连最爱蹦跶的淑妃,都蔫儿了好几天,据说天天在宫里睡到日上三竿。
其次,皇帝赵珩似乎对后宫彻底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他比以前更勤政了,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御书房,连牌子都懒得翻了。偶尔去太后那里请安,也是匆匆来去。
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后宫的风向,在悄无声息地转变。
宸华宫,这个之前被卷王们视为异类、不思进取的地方,如今在低位嫔妃眼中,隐隐成了圣地。
贵妃娘娘上官琰,那位传说中除了吃就是睡的主儿,成了这场惨烈内卷中唯一的赢家!
她没参与养生餐的鸡飞狗跳,躲过了才艺比拼的刀光剑影,避开了钻营送礼的乌烟瘴气,更是在卷王培训班里独善其身!结果呢陛下亲自去过她宫里两次(虽然时间不长),还准了她要话本子这种离谱的要求!反观她们,拼死拼活,最后落得一身疲惫,还被陛下斥责!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贵妃娘娘的路子,才是对的啊!
于是,一种微妙的学习(或者说模仿)风潮,在后宫底层悄然兴起。
李宝林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女诫》《内训》束之高阁,然后吩咐宫女:去,打听打听贵妃娘娘平日里都看些什么话本子给本小主也弄几本来!
王才人则开始研究宸华宫的菜单:听说贵妃娘娘最爱吃老张头做的红烧蹄髈和油焖大虾咱们小厨房能不能学着做
连带着御花园我那棵宝贝桂花树,都成了热门景点。总有几个低位嫔妃,学着我的样子,带着软垫过去,试图也找个地方摊着。可惜,她们要么姿势不对硌得慌,要么心里装着事根本静不下来,摊不了半刻钟就浑身难受地爬起来走了。
春桃把这些当笑话讲给我听。
娘娘,您现在是咱们后宫‘躺平学’的祖师爷了!春桃笑得前仰后合。
我正对着新得的一本《江湖恩仇录》看得起劲,闻言头也不抬:躺平也是门技术活,她们学不来。
那是!春桃一脸骄傲,谁能有娘娘您这份定力!
定力我心想,不过是懒得折腾罢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悠闲。吃吃喝喝,看看话本,御花园里摊着听鸟叫。
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
我正歪在暖阁的冰鉴旁,昏昏欲睡。冰鉴里冒着丝丝凉气,驱散了些许暑意。春桃在边上轻轻打着扇。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小太监略显惊慌的通传:陛下驾到——!
我一个激灵,瞌睡虫跑了大半。赵珩他又来干嘛这大下午的
还没等我起身,那明黄色的身影已经带着一身暑气踏了进来。他脸色不怎么好,眉头紧锁,额角似乎还有薄汗。
都下去。他挥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春桃和其他宫人连忙低头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站起身,行了个礼:陛下…
坐。他打断我,自己先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圈椅里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我依言坐下,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他这样子,不像是来找茬的,倒像是…来躲清净的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冰鉴融化时水滴落下的轻微滴答声,还有窗外隐约的蝉鸣。
赵珩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好一会儿没说话。我也不敢出声,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琢磨着:他该不会是想在我这儿睡午觉吧
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虚空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江南水患的折子,堆了半人高。
北边那几个部族,又在边境蠢蠢欲动。
朝堂上那些人,吵来吵去,除了要钱要粮,就是互相攻讦。
他每说一句,语气里的烦躁就重一分。最后,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锐利:你说,这满朝文武,后宫上下,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替朕分忧的
这问题太要命了!
我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真心这玩意儿在后宫能当饭吃吗我要是敢说臣妾真心,他会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电光火石间,我决定贯彻我的摆烂人设到底。
我眨巴眨巴眼,用一种极其真诚(且无知)的语气回答:陛下…您问臣妾这个,臣妾哪儿懂啊臣妾连内务府这个月的账都算不太明白呢。分忧…那是宰相大人们的事吧
赵珩:……
他大概被我这种理直气壮的无能噎住了。他盯着我,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暖阁里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气得要下令把我拖出去的时候,他忽然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无奈。
是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问你,还不如问这冰鉴里的冰!
他站起身,走到冰鉴旁,自己动手拿起旁边银盘里的玉柄小锤,对着里面一大块冰,哐哐敲了几下,敲下几块碎冰,然后拿起旁边冰镇着的酸梅汤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那动作,豪迈得不像个皇帝,倒像个刚干完农活解渴的汉子。
喝完,他舒了口气,把碗往旁边矮几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回头看我,脸上那种紧绷的、帝王的威严感似乎淡去了不少,只剩下纯粹的倦怠。
你这儿,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摆满了软枕、散落着话本子、空气里飘着点心甜香和淡淡薄荷脑(用来驱蚊虫)味道的暖阁,倒是比御书房舒服。
我干巴巴地应道:陛下不嫌弃就好。
他没再说话,也没走。他又坐回了圈椅里,重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冰鉴滴答,蝉鸣声声。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更不敢。只能僵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默祈祷这位祖宗赶紧走。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我快要坐得腰酸背痛时,耳边传来了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
赵珩…竟然靠在圈椅里…睡着了!
他眉头还微微蹙着,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显然很久没休息好了。此刻放松下来,那张平日里显得过于冷硬的脸,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平和,甚至…有点脆弱
我惊呆了。
皇帝在我宫里…睡着了!
这要是传出去…
我头皮一阵发麻。怎么办叫醒他万一他有起床气呢不叫醒他要是睡到天黑怎么办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春桃的脑袋从门帘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询问。
我赶紧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睡着的皇帝,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也别进来。
春桃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点点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
暖阁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睡着的皇帝。
我大气不敢出,僵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落在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似乎有常年握笔或握缰绳留下的薄茧。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窗外的日影一点点西斜。冰鉴里的冰块融化了大半,滴答声更密集了些。薄荷脑的味道在凉丝丝的空气里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赵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迷茫,眼神还有些惺忪,看了看四周,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赶紧低下头:陛下,您醒了
他坐直身体,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三刻了。我估算了一下答道。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站起身。
朕…批折子去了。他丢下这句话,抬脚就往外走,背影看起来有点仓促,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回头,只丢下一句:
你宫里的酸梅汤…不错。
然后,明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暖阁,还有那碗被他喝了一半的酸梅汤,半天没回过神来。
春桃像阵风一样冲进来,拍着胸口:娘娘!吓死奴婢了!陛下他…他…
我摆摆手,端起那半碗酸梅汤,看着碗沿上浅浅的唇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张头,你熬酸梅汤的手艺,可能要保不住了。
皇帝在我暖阁里睡了个午觉,还夸了酸梅汤的消息,像一滴滚油落进了本就不算平静的后宫水面。
这次,没有掀起滔天巨浪,却激起了无数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卷王们彻底迷茫了。
德妃看着自己宫里那些精心炮制的、连盐粒都数过的养生汤膳,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她引以为傲的用心,似乎抵不过宸华宫一碗随手倒的酸梅汤
贤妃刚从闭门思过的打击中缓过点劲儿,听到这个消息,更是脸色煞白。她耗尽心血搞的进德堂,成了陛下眼中的苛待和荒谬。而那个什么都不做、只会睡觉吃点心看话本子的上官琰,凭什么
淑妃的挫败感更直接。她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连陛下的衣角都没沾到。人家上官琰,一碗不值钱的酸梅汤,就把陛下留住了大半个下午,还…还睡着了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惑和无力感,笼罩在曾经斗志昂扬的卷王们心头。她们以往信奉的所有规则、所有手段,在上官琰现象面前,似乎都失效了。
卷往哪儿卷怎么卷
模仿宸华宫
李宝林试过了,看话本子看得她头晕眼花,只觉得那些才子佳人矫情得很。
王才人也试过了,学贵妃摊着,结果腰酸背痛不说,心里还空落落的,总觉得虚度光阴。
连带着御膳房的老张头都成了香饽饽。几个低位嫔妃的宫女偷偷跑来,想求张师傅教做酸梅汤的秘方。老张头被缠得没办法,只能苦着脸说:哪有什么秘方就是乌梅、山楂、甘草、冰糖,加点桂花,熬足了时辰,冰镇透了而已!娘娘们若喜欢,老奴把方子写给你们!
可同样的方子,同样的材料,熬出来的酸梅汤,送到各宫主子那里,却总被挑剔味道不对、少了点感觉。
少了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宸华宫那股子爱喝不喝,不喝拉倒的随意劲儿吧。
卷王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卷疲劳期和方向迷失期。
德妃宫里不再飘着浓浓的药膳味,她开始研究…插花虽然插得依旧中规中矩,毫无灵气。
贤妃的钟粹宫彻底沉寂了,偶尔能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琴音,透着股心灰意懒。
淑妃的珠光宝气也黯淡了不少,她开始热衷于…打叶子牌拉着几个同样无聊的嫔妃,输赢几个金瓜子,消磨时光。
整个后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懒洋洋的、无所事事的躺平氛围。像一场激烈的奔跑后,所有人都累瘫在地,茫然地望着天,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迈。
而我宸华宫,依旧是那个世外桃源。
桂花开了又谢。
我迷上了听小宫女们讲宫外的市井趣闻。
老张头在我的指点下,成功复刻了宫外一家很有名的酱肉铺味道,吃得我满嘴流油。
内务府送来的话本子类型更丰富了,甚至还夹带了几本民间流传的、带点荤腥的野史杂谈(被我藏在了枕头底下)。
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偶尔,春桃会忧心忡忡地提醒我:娘娘,陛下…好像很久没进后宫了。您说…咱们是不是也该…
我往嘴里丢一颗盐渍梅子,酸得眯起眼:该什么去御书房门口表演胸口碎大石还是给陛下送碗加了十全大补汤的酸梅汤
春桃:……
她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后宫无宠,终究是无根之萍。尤其是像我这样身居高位的贵妃,没有子嗣,没有圣宠,一旦风云变幻,下场往往凄惨。
可那又如何
卷了就能得宠就能有子嗣看看德妃贤妃她们,卷生卷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与其战战兢兢,不如活在当下。能吃一口是一口,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至少现在,桂花很香,酱肉很入味,话本子很精彩。
秋意渐深,御花园里的菊花开了。
金灿灿一片,煞是好看。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风里带着清冽的菊香。我又带着我的三层软垫,挪窝到了菊花圃旁边的一处石亭里。这里视野开阔,能晒到太阳,又背风。
春桃给我泡了壶菊花枸杞茶,清香扑鼻。
我刚摊平,准备闭目养神,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是宫女的轻巧步伐,而是…沉稳有力,带着点熟悉的节奏。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一抬头,果然。
明黄色的身影,正穿过菊花丛,朝石亭这边走来。赵珩今天没穿朝服,是一身相对轻便的常服,但那股子帝王气度还是掩不住。
他身后只跟着高公公一个人。
我认命地坐起身。
赵珩走进亭子,目光扫过我面前的菊花茶,还有旁边矮几上摆着的一碟子新炒的南瓜子。
爱妃好雅兴。他开口,语气倒是平和。
陛下圣安。我行完礼,示意春桃再倒杯茶。
赵珩摆摆手,自己走到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投向亭外那片开得热闹的金菊。阳光落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
高公公垂手侍立在亭外。
亭子里一时安静,只有风吹菊花叶的沙沙声。
江南水患,总算控制住了。赵珩忽然开口,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拨下去的银子,砍了几个脑袋,河道总算开始疏通了。
我捧着茶杯,暖着手,没接话。这种军国大事,我接不上。
北边那几个部落,他顿了顿,语气微冷,派去的使臣回来了。要岁币,要互市,胃口不小。
我继续喝茶。
朝堂上…他嗤笑一声,吵了半个月,总算把明年开春恩科的章程定下来了。
他像是在汇报工作,又像是在单纯地倾诉。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沉甸甸的国事。
我安静地听着,当一个合格的树洞。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他说了很久。从江南说到北疆,从赋税说到吏治。语气时而凝重,时而烦躁,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夕阳的余晖给菊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
赵珩终于停了下来,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菊花茶,喝了一口。
凉了。他微微皱眉。
臣妾让人换热的。我赶紧说。
不必。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审视,听了半天,就没点想法
又来
我头皮一紧,斟酌着词句:陛下…雄才大略,运筹帷幄,臣妾…深感钦佩。就是…
就是什么
我硬着头皮:就是…听着都挺累的。陛下您…多保重龙体。
赵珩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他又要生气。
他却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极短促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倒像是…一点点无奈,一点点自嘲
是啊,累。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站起身,走到亭子边缘,背对着我,看着天边那轮快要沉下去的夕阳。晚霞漫天,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有时候想想,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坐在这龙椅上,图什么呢
这话太僭越,也太危险了!
我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摔了,心脏狂跳,一个字也不敢接。
图什么图万里江山图生杀予夺图青史留名还是图…孤家寡人
他不需要我的答案。
他只是在那一刻,对着夕阳,对着一个在他看来没心没肺的妃子,说出了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连他自己或许都不愿深想的话。
片刻的沉寂。
赵珩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帝王面具。
起风了,回吧。他说了一句,抬脚走下石阶。
高公公连忙跟上。
我站起身,看着那明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绚烂的晚霞和摇曳的菊花丛中。
亭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杯凉透的菊花茶。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
我慢慢坐回软垫上,端起那杯凉茶,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还带着点深秋的寒凉。
那日石亭谈话后,皇帝赵珩似乎更忙了。边境摩擦加剧,朝堂上吵吵嚷嚷,他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一头扎进了前朝的漩涡里。
后宫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连带着我这个偶尔能被他用来躲清净的贵妃,也清闲了下来。
卷王们偃旗息鼓后,后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和谐。高位嫔妃们大概是真的卷累了,也倦了,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低位嫔妃们有样学样,加上年关将近,内务府忙着准备年节事宜,整个后宫都弥漫着一种混日子等过年的散漫气息。
转眼就到了腊月里。
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银装素裹。宸华宫的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几个小宫女在春桃的带领下堆雪人,打雪仗,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宫墙里传得很远。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暖手炉,坐在廊下看她们玩闹。老张头新送来的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驱散了寒意。
娘娘!娘娘!快看奴婢堆的雪人!一个小宫女兴奋地指着自己堆的那个歪鼻子斜眼的雪人。
好丑!另一个小宫女抓起一团雪砸过去。
你才丑!
笑声和打闹声更响了。
我吸溜了一口鲜美的羊肉汤,胃里暖洋洋的,看着眼前这鲜活热闹的场景,只觉得这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娘娘,春桃搓着手跑过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高公公刚才派人来传话了!
嗯我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羊肉,说什么了
说陛下口谕,今年除夕宫宴,一切从简!让各宫娘娘们不必费心准备献艺了,安坐宴饮即可!春桃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哦我挑了挑眉。一切从简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看来前朝的事,是真把赵珩烦透了,连一年一度展示后宫和谐与才艺的面子工程都懒得搞了。
还有还有!春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高公公还特意提了一句,说陛下说了,宸华宫这边…更无需费神准备什么!让娘娘您…随意就好!
随意
我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锅里翻滚的乳白色汤底,还有那几片翠绿的葱花,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这大概是我入宫以来,听过最顺耳的圣旨了。
知道了。我点点头,把羊肉蘸了点麻酱腐乳汁,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告诉老张头,明儿个…咱们吃锅子!要红汤的,多放辣子!
春桃一愣,随即笑得眉眼弯弯:是!娘娘!
廊外的雪还在簌簌地下着,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纯白。
院子里,小宫女们的雪仗打得更欢了,雪团子飞来飞去,夹杂着清脆的笑骂声。
我捧着碗,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鲜活生动的一幕,只觉得廊外的寒风都温柔了几分。
锅子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气泡。
像极了这终于归于平静,只余下人间烟火的后宫。
挺好。
就这样吧。
春桃。
奴婢在!
肉不够了,再加一盘。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