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重逢
雨水像整桶整桶泼洒下来,狠狠砸在陆氏集团大楼冰冷反光的玻璃幕墙上,汇成浑浊的溪流,争先恐后地往下奔涌。隔着会议室外巨大的落地窗,外面写字楼闪烁的霓虹广告牌扭曲变形,活脱脱一副被泡胀了的扭曲鬼脸。刚结束一场近六个钟头、能把人骨头缝里都榨出血腥气的跨国视频会议,头疼得仿佛有把电钻在颅骨里卯足了劲作业。
我靠着冰凉的玻璃,太阳穴突突乱跳,像两粒失控的铅弹。手指下意识摸进口袋,指腹触到一个小小的塑料方盒,是沈听蓝胃不好时我备着的止痛片。盒子边缘已被体温焐得微温。
野哥一声刻意压低得柔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我转身。沈听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今天一整天我都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忙到连停下来喘口气的间隙都奢侈得让人发指,现在才算是好好看清了她。
她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穿着那件我很熟悉的米白色羊绒衫,柔软的质地把她温婉的轮廓勾勒得恰到好处。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袅袅的热气升腾着,散在空气里,氤氲的湿意扑面而来。
看你一直捏着脑袋,喝点热的东西或许会好受些。她往前一步,目光温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会议,挺熬人的吧
咖啡杯被稳稳地递到眼前。那瞬间,时光毫无预警地在我眼前裂开了一道罅隙,嗖地就把我拽回了七年前大学里那个同样下着瓢泼大雨的初冬傍晚。冰冷的雨幕隔开了整个世界,年轻的沈听蓝全身湿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雏鸟,脸上那副故作坚定的表情像是随时都会崩解掉。她执拗地拦在我的自行车前,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紧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陆野!她的声音穿过哗哗雨声,固执地撞进我的鼓膜,我知道你讨厌我叽叽喳喳!但我发誓,我真的是你的太阳!我这辈子认定了你,绝不反悔!
那双眼睛,明亮得像黑夜里的恒星,灼热得能把冷雨都点燃,直直映进我眼底深处。
眼前的沈听蓝,和记忆里那个孤勇的少女渐渐重合,那抹亮光也重新在现在的她眸中缓缓亮起。心口被不知名的情绪猛地狠狠一撞。
没事,习惯了。我接过她手中的咖啡杯,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微凉的手背,那触感带着一点怯生生的电流。咖啡温烫的温度顺着瓷杯传递过来,熨帖着掌心的每一条纹路。
正想说话,一道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语调丝滑得像精心调配过的奶油。
听蓝果然细心。
王亦深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如同量尺精心量出来的一般温润得体。他没有看我,目光温顺地落在沈听蓝侧脸上,陆总压力大,幸好有你记得这些小事。
他的目光坦率地停驻在她脸上,沈听蓝似乎微微一怔,随即那点笑意便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自知地扩散得更深,脸颊也跟着晕开一点点薄红。这种气氛微妙得扎人。
王亦深这时才转头朝我望来,眼神温和无害,像是浸泡在温水中打磨光滑的玉石。那目光短暂地掠过我手中沈听蓝递来的咖啡杯,然后谦逊地一颔首:陆总,您忙完了正好有份文件需要沈总和您共同签署一下。
他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近旁的会议桌上,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文件夹的边角与光洁的桌面轻擦,发出细微的一声呲。
辛苦了。我的回应简单得听不出任何起伏,目光转向沈听蓝,走吧听蓝,把字签了,这噩梦般的一天也能早些结束。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低沉疲惫。
我转身朝走廊深处那间依旧灯火通明的总裁办公室走去。沈听蓝应了一声,步调自然地与我并肩而行。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迈过那扇巨大而厚重的办公室门扉时,我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一个微妙的瞬间——
王亦深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他挺拔的身影被明亮的廊灯光线清晰勾勒,视线越过不算近的距离,依旧落在我们这里。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却像一根瞬间冻结的冰针,径直刺向我毫无防备的背脊。那弧度里没有丁点温度,只留下一种近乎嘲弄的、纯粹的冰冷。
办公室厚重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那声音像是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在我疲惫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敲了一下。
这间巨大的办公室此刻更像一座华丽孤岛,窗外城市暴雨中的霓虹灯挣扎着透进来,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泼洒出一些扭曲又黯淡的光影。
2
背叛之影
呼——终于搞定了,能喘口气了。沈听蓝卸下商场上那层锋利而游刃有余的外壳,步子带着点轻松的雀跃向我办公桌走来,动作自然地侧倚在宽大的桌沿。
灯光落在她眼底,闪烁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听说技术部那个‘盘古’引擎的核心优化方案昨天刚送交专利局她歪着头,浅笑里带着探究,动作够快啊陆总监。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越发鼓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额头皮肤下剧烈搏动的血管。那份盘古的优化方案……为了配合下个月初至关重要的竞标,整个技术团队连日爆肝,其中很多关键数据节点是我亲自领着熬了两周才敲定的。那份文件经过法务部流程后,确实是从我这里签发的最终批文。
我正想说点别的,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抹异样。就在离我老板椅不远的地方,沈听蓝今天拎进来的那只米色通勤包,敞开的袋口隐约露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的边缘。
纸袋露出的那点边角上,极其不经意地印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徽记。那图案如同一枚炽热的钢印烙进我的视网膜——竞品公司环宇国际的专属Logo。
那微小的记号如同一枚楔子,狠狠钉入我麻木的思维沟壑之中,搅动出大片沉重的泥泞。整个办公室里,除了我,有直接调用并签发这份核心技术文件权限的人,只有两个人:陆氏现任CEO沈听蓝,以及作为CFO的王亦深。
沈听蓝不会做这种事。这个念头本能地在我脑海里炸开。我们纠缠了七年,经历过低谷也攀上过顶峰,她为公司付出的心血,绝不会比我少半分。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那么,是王亦深他拿到授权文件的可能性比我大得多。但为什么他需要这份资料
怎么了
沈听蓝敏锐地捕捉到我眼神的变化,倚在桌沿的身体微微直起了一些,脸上的笑意褪去一半,浮上一层淡淡的疑云,发什么呆累懵了她的视线顺着我刚刚停留的方向望了一眼自己的包,又很快收回。
办公室门外走廊里的那一幕,那个冰冷而嘲弄的弧度的笑容毫无征兆地再次撕裂我的脑海。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抽水机瞬间吸走,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柱一路冻到指尖。那不仅仅是竞争……
电光石火间,一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碎片——王亦深每一次不着痕迹的靠近,他看向沈听蓝时那如同复刻般的温柔眼神,沈听蓝在被他注目时会不自觉地低下头,耳根悄然泛起的红晕……这些碎片猛烈地互相撞击,一个带着腥冷气息的答案在我脑中初具狰狞的轮廓:他在试图复刻我的存在。
他是想把我塑造成一个卑劣可鄙的靶子,好趁机取代我的位置
这念头如此冰冷肮脏,瞬间激起的怒火烧灼着我的喉咙口,我差点就要拍案而起。但下一秒,更沉重的力量拖拽着我坠落——如果我真的指控他,这形同要沈听蓝在我和他之间立时做出选择!她会信我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关键节点,沈听蓝所倚重和信任的王亦深,几乎是她亲手从人才漩涡里挖出的左膀右臂,而我……只是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嫌疑人!
我不能赌,至少现在不行!盘古引擎是陆氏核心计划,一旦内讧或处理不当导致技术外泄……这不仅仅是股价蒸发,是整个陆氏根基的动摇。沈听蓝会直接坠入深渊!
野哥
沈听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安,彻底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上我的胳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她冰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力道是柔和的,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探查意图。
没什么大事,
我强迫自己从那股要将我喉咙扼住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磨出的砂砾,极力想要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平静,就是‘盘古’……话语如同断线的风筝,无法控制地飘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疲惫和恐慌的裂痕。
这微小的破绽却像电流般击中了她。沈听蓝搭在我手腕上的指尖猛地痉挛般收了一下,随即紧紧攥住。她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探照灯打在我脸上,把我努力伪装的面具生生灼穿。那是一种近乎审问的穿透力,冰冷,警惕,深不见底。
我的心一寸寸沉下去,沉入无光的冰海。她不信我。仅仅是这份微弱的迟疑,已经彻底点燃了她的怀疑。
陆野!她声音里那点残存的暖意瞬间被剥蚀得干干净净,每个字都冷硬地摔在空气里,‘盘古’引擎怎么了说话!你是不是动过那份文件!她紧紧攥着我手腕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里,锐利的痛感尖锐地扎醒了我所有的神经末梢。
窗外一道极亮的闪电陡然撕裂漆黑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整个办公室照射得如同异度空间,狰狞而晃眼。紧接着,雷霆在极近的距离炸开,轰隆的巨响带着物理上的震感直抵心脏,玻璃窗都剧烈地震颤嗡鸣。
3
真相撕裂
闪电熄灭的刹那间,办公室重新沉入一片诡谲的昏暗。就在那光暗转换的生死间隙,我的瞳孔甚至还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适应,厚重办公室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轻响,咔哒一声格外清晰。
王亦深推门而入的身影出现在闪电消散后仅存的微光里,像个精心等候时机的幽灵。逆着走廊的光线,他脸上的表情被门框边的阴影切割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如既往温润优雅的轮廓依旧熟悉,如同戴着精心制作的面具。他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往前,也没有开口。
沈听蓝连头都没有回,仿佛他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的全部心神都燃烧在那熊熊升腾的怀疑烈焰上,牢牢地锁死在我身上,就像我是她唯一的猎物。那双曾经比太阳更炽热的眼眸此刻如同深潭,翻涌的全是刺骨的寒流和碎裂的光芒。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剧,骨头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闷响。
是你对吗陆野!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劈开空气,尖锐得如同玻璃裂响,我就知道不对劲!是你对不对!
她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攥紧的手指便更添一分力道,我说你前几天怎么那么反常,魂不守舍,电话也总避着我……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过来,带着某种因怀疑被证实而几乎扭曲的快意,今天环宇那边突然抛出了和我们撞车的技术参数!那份东西只有你能接触!
只有我还是王总监负责流程
我强撑着那根即将彻底崩断的理智之弦,喉咙如同被热炭灼烧,艰难地挤出声音反问,目光控制不住地投向门口那个凝固的阴影——王亦深。
沈听蓝猛地顺着我的视线也看了过去,但只匆匆一瞥,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随即她嗤笑出声,那短促的气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
陆野!都这时候了你还想栽赃!亦深他签的是流程批件!核心的东西只有你这道出口!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底一片猩红的怒火,却在那片赤红的最深处,隐约浮泛着破碎冰凌般的泪光,公司到了紧要关头,你为什么你怎么能!
后面的话像烧红的烙铁塞进我嗓子,烧得我喉间一片滚烫腥甜。栽赃在她心里我已经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形象那个曾经固执地说自己是我的太阳的女孩,如今亲手在我心口扎下这致命的一刀。她吼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变成沉重的铁锤,反复重击着我的神经。
剧烈的眩晕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上来。耳鸣像是尖锐的汽笛声在颅内呼啸,盖过了窗外倾盆的雨声,盖过了一切声响。沈听蓝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具体的字句已经无法辨认,融化成一片尖锐的、模糊的噪音。
……你怎么能背叛我!
她的声音突然拔到最高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狠狠撞破了那层令人窒息的迷雾,直刺入我心脏!
她用了背叛。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带着倒刺的钉子,狠狠凿穿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防线。所有强行筑起的堤坝瞬间土崩瓦解,绝望的洪流汹涌冲垮了最后那点可笑的伪装。
原来在她心里,我陆野,这个站在她身边七年、看着她一步步打下如今江山的人,会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选择背叛她和陆氏原来她在乎的不是那个泄密者的具体行为,而仅仅因为我可能做了这件事,便彻底否决了我这个人本身连一丝一毫对动机的荒谬感的怀疑都不会产生
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刺骨的麻木感从心脏泵出,瞬间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血肉。脸上残余的、因愤怒和辩解而浮起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在这句话的冲击下迅速褪尽,只剩一片死寂的苍白。
办公室内的空气凝固成了铅块。我的目光缓慢地、极沉地抬起,越过沈听蓝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门边那个安静伫立的影子上。
王亦深依旧保持着那个无可挑剔的守候姿态。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属于胜利者得意的表情。没有傲慢,没有嘲笑,没有一丝一毫得逞后的放松。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看不清那眼底真实翻涌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那份温润如玉的谦和气息却分毫未改,反而在这一片狼藉的混乱和尖锐的指控声中,被他稳稳地包裹着,愈发显得沉静、厚重、值得依靠。这种近乎圣洁的隐忍,在此情此景下,其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对我人格最恶毒、最彻底的亵渎与嘲弄。
他用这种无声的姿态,无比清晰地昭告了一个冰冷血腥的事实:他赢了。
他用我陆野的影子作为面具,戴在了沈听蓝的眼球上。他用复刻我过往行为的蛛丝马迹,搭建了一个将我死死钉在耻辱柱上的骗局。而沈听蓝,我唯一的太阳,亲手在祭台上为我磨好了献祭的刀。
心口那个巨大的破洞此刻灌满了零下两百度的液态氮气,将里面曾有的、叫做爱、信任、过往的东西,连同着那最后一点愤怒和不甘的余烬,瞬间冻成了齑粉。
我不需要再看她的表情了。
办公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暴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玻璃,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噼啪声。沈听蓝死死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关节绷得发白,指腹下的皮肤早已被她指甲掐得失去了知觉,渗出血丝也毫不知晓。
就在这凝固的绝望风暴中,王亦深终于动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动作沉稳自然,像是一缕拂过污秽的清风。他依旧没有看我,目光如同熨斗般温和熨帖地落在沈听蓝颤抖紧绷的侧脸上。
听蓝,
他的声音如同浸在温度适宜的温泉中流淌而出,带着平复人情绪的稳定力量,别动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这事是真是假,还得查,陆总监……或许也只是一时……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最终选择了留白,但那留白处包含的无数种揣测足以令人心寒齿冷。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在这里,那声温和的劝解如同投向滚油的一滴冷水,瞬间点燃了沈听蓝更汹涌的悲愤情绪。
4
绝望转身
一时什么一时糊涂一时鬼迷心窍!沈听蓝猛地甩开攥着我的那只手,仿佛我是什么沾染了污秽病菌的垃圾,声音尖利地刮过死寂的空气,王亦深!事到如今你还替他开脱!他就是个……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深处,或许是她自己也觉得无法再继续骂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恨意和受伤的痛苦在胸腔里剧烈翻腾。她看我的眼神,彻底只剩下刺骨的憎恶和撕裂般的失望。
这眼神我太熟悉了。七年前那个不顾一切也要追在我后面的女孩,她眼中曾经明亮燃烧整个荒原的光,如今彻底熄灭,连灰烬都凝结成了冰。
呵,
一声短促、破碎、冰凉至极的气息从我唇齿间泄漏出来,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笑还是濒死前的喘息。
手腕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被掐破的皮肤渗出的血珠沿着手腕的弧线缓慢滑下,最终滴落在脚下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洇开一个迅速被吸收的深色小点。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沈听蓝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和憎恨交织着,几乎要将她点燃。王亦深站在她身侧稍后方一点的位置,像一尊无悲无喜的守护神像。
我慢慢地抬起那条伤臂,动作沉滞得仿佛拖着千钧重物。视线在自己渗血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刺目的猩红与此刻冰冷的心境形成荒谬的对比。
然后,视线极其缓慢地抬起来,终于,落在了沈听蓝的脸上。
那不再是愤怒的审视或哀求的凝望,只是平静。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烧尽了所有期望后余下的空白,如同暴风眼深处那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与空洞。我的目光只是扫过,像掠过一片与己无关的风景,短暂地停留在她那双曾经熠熠生辉、此刻却只燃烧着恨意和泪水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七年前曾被我自己调侃为永不沉没的小太阳。多么愚蠢又傲慢的比喻。太阳怎么会沉没除非……
那个瞬间短暂得只有一秒,又仿佛漫长得足以贯穿我们纠缠的七年岁月。我没有再看王亦深,无论是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谦逊面孔,还是他眼中可能闪过的任何一丝得色。
我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从一座僵硬的石雕里抽离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僵木的迟滞。动作轻微到几乎没有惊动尘埃。然后,我转过身。
没有再看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
一步,两步……
皮鞋踩在软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到那份沉入冰湖的虚无和重量。眼前通往厚重双扇门的短廊在视野里摇晃,如同隔着一层蒙上水汽的毛玻璃。我径直穿过这片摇晃的空间。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
我的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轻轻一拧。
门轴发出极其低微的咿呀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没有回头。
身后的沈听蓝像一尊骤然崩裂开无数细小裂缝的石雕,所有的表情瞬间被冻结在脸上。那张原本因激动和指责而涨红的脸颊,血色如同退潮般飞快地消逝,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惨白。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是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徒劳地翕动了两下,发不出一丝声响。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怒火和控诉还在,却如同火焰被骤然抽干了氧气,猛地窒了一下,随即升起一丝巨大冲击过后特有的、茫然失措的空洞。
王亦深脸上那副完美的谦和温润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隙。他挺拔的身姿依旧维持着那无懈可击的姿态,只有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手指不经意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动作极其细微,如同蛛网的轻轻颤动,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他看向门口的我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无视或温和的怜悯,一丝极其隐秘的审视取代了之前的波澜不惊,像是探测仪扫描过一件意外偏离轨道的物品,里面混杂着一种计算被打乱后惯有的评估意味。
办公室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合拢。冰冷的撞击感沿着指尖传递到身体深处。廊灯苍白的光线铺满了整个走廊。
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沉闷无声。我慢慢地朝着远离总裁办公室的方向走着。视野前方的景物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水雾。
经过茶水间虚掩的门时,几个压低到极限的、如同毒蛇嘶嘶声的交头接耳还是飘了出来:
我的妈呀!听见没……真是陆总干的
不敢相信!沈总刚才都快哭了……
啧啧啧,知人知面,听蓝姐对他多好……
要我说,王总监才靠得住,人家多沉稳……
我继续往前走,仿佛那些声音只是一些掠过耳边的嘈杂风声。然而,就在我快要拐过那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转角时,一声更加刻薄尖锐的议论清晰地钻了进来:
……狼心狗肺!亏得听蓝姐当年跟了他七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现在想反咬一口呸!
那声充满唾弃和鄙夷的呸字,像是一根淬了寒毒的细针,精准地穿透麻木的表皮,刺入神经末端最深的肌理。
脚步猛地一顿。
身体如同被看不见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几乎撞向一侧冰冷的墙壁。我伸手撑住墙体,指尖瞬间传来的凉意如同电流窜入手臂。体内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腥甜气息猛地冲上喉咙口,被我用尽最后一丝意志狠狠地压了下去,只在齿颊间留下一片铁锈般的绝望味道。
我靠着墙壁,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也冻结了那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剧痛。眼神重新凝聚在几步之遥的一个巨大盆栽上。那是一棵茂盛的发财树,肥厚的叶片在苍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虚假的油绿。
过了大概两分钟,或者更久,体内的风暴被强行按捺下去。我重新挺直脊背,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隔绝了身后一切的深棕色木门,脚步没有丝毫留恋地加快,迅速消失在走廊冰冷的尽头。那扇门背后的一切,那片窒息的土地,那些扭曲的过往,包括那个我错认了整整七年的太阳,都该被彻底遗弃了。
窗外的夜更深了,雨声连绵不断,城市湿冷的霓虹依旧在远处的黑暗里徒劳地闪烁,勾勒着模糊又光怪陆离的轮廓。两年了,时光冲刷掉太多东西。
5
雨幕告别
我正将车钥匙揣进裤兜,准备拉开车门。这辆低调的黑色越野已经陪伴我一年,像一个沉默可靠的伙伴。刚按下门把手,一个极其熟悉、甚至称得上刺耳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利爪,突然从斜后方不远处撕破了停车场沉闷的空气。
陆野!!
那声音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嘶哑,混杂着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深切入骨的疲惫,被空旷的停车场地形几度折叠,最终清晰地撞到我的耳膜上。
脊背的线条瞬间绷紧,坚硬如铁。我甚至不用回头,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夹杂着冷雨气息的香水味已经带着它的主人呼啸而至。风信子的清冽混合着一点雪松的微苦,曾经无比熟悉的配方,此刻却只唤醒一股陈腐的气息,搅得胃里一阵翻涌。
没有回头。
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果断拉开车门,人干脆利落地坐进驾驶座。引擎点火,低沉的启动声盖住了身后那踉跄追来的、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就在我准备挂挡倒车的瞬间,砰一声闷响从车窗传来,一双手带着极大的力道砸在副驾驶位的车窗玻璃上。
沈听蓝整个人几乎是扑挂在我的车窗上。她身上的驼色羊绒大衣被雨水打得半湿,紧贴在身上,形容狼狈到了极点。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两片晕开不去的墨迹,那双曾经明亮夺人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极度复杂的疯狂——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的狂喜是如释重负的希冀还是终于寻获目标物后亟待扑杀吞噬的狠厉此刻都被一层彻底的水光覆盖,摇摇欲坠。
陆野!陆野你停下!听我说!她的声音尖利地劈开空气,每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我查到了!我全都查清楚了!王亦深!是他!两年前‘盘古’核心文件泄露的事,是他做的!不是你!对不起!陆野对不起!是我眼瞎!泪水汹涌地奔流下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是我错信了他!他骗了所有人!他已经进去了!真的,你相信我!证据链全了!
这些话如同连珠炮般急促地轰入狭小的车内空间,带着她体温的余热和她身体的震颤一同拍打在我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久违的、被雨水和眼泪稀释后的香水味变得更加刺鼻。
我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的颜色,皮革被捏得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卷而上,几乎要淹没过我的喉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她终于查清楚了。
她终于认错了。
方向盘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我缓缓地转过头,视线穿过模糊不清的、被雨水和泪痕糊满的车窗玻璃,落在她那张被极致的情绪扭曲变形的脸上。那张脸曾经熟悉到我闭眼都能勾勒出每一道细微的轮廓,此刻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结了冰的毛玻璃,每一寸都透着一股刺骨的陌生。这迟来的真相,这汹涌的忏悔,在我此刻的生命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它们轻飘飘的,如同冬日墓园上空打着旋儿落下的枯叶,只配被无情地踩进泥泞。
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幅挂在墙上的褪色旧照。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怨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剩下一种被时间和遗忘冲刷得近乎淡漠的审视。
我甚至没有摇下车窗。那隔开我们的一层玻璃,像一道冰冷的堑壕,比生与死的距离更遥远。
引擎低沉持续地轰鸣着,如同一声声冷淡的逐客令,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无限放大。挡位被干脆利落地挂入倒车档。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车身开始稳定地向后移动。
不!别走!陆野!你看看我!沈听蓝拍打窗户的力道骤然加重,发出更加急促和绝望的砰砰声。她似乎想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来阻挠这辆缓缓后移的车子,脚步踉跄狼狈地被带着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脚上的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污水。求你了!是我错了!陆野!你看清楚!是我啊!
她的声音彻底撕裂,带着血和泪的哀求在空旷的车库里尖锐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水泥墙面,再反弹回来,带着一种更沉重的绝望,我把错的人……当成了太阳……那天永远黑下去了吗……我们再也不能天亮了吗这句话里的恐惧和茫然终于穿透了那些忏悔的嘶吼,露出底下最深的、被冰冷包裹的绝望。
车继续缓慢而坚定地倒着,她的手终于不得不从车窗玻璃上松开。她的身体被推得趔趄了一下,最终只能绝望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SUV无声无息地驶离这片冰冷潮湿的角落,彻底没入外面更加浓重的雨幕深处。
后视镜里,沈听蓝的身影被迅速拉远、缩小,最终变成一个在灰暗雨帘中剧烈颤抖的单薄剪影。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被狂风撕扯着的枯叶,下一秒就会被无情地卷入漫天的混沌黑暗里。
我将车子开出地下车库,汇入城市下班高峰缓慢流动的车河之中。车窗外雨水连绵不绝,敲打着车身发出持续单调的声响。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车载音响里流淌着一首舒缓的古典乐章,柔和的音符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跳动,抚平着神经末梢最后一点残余的紧绷。
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皮革方向盘上敲击了几下。随即拨出一个号码,直接切换到驾驶座的蓝牙外放模式。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迅速接起,一个带着明朗喜悦的年轻女声快活地跳了出来:喂老公!你出来啦路上还顺利吗宝宝闹我了,他/她好像知道今天要去爷爷奶奶家吃饭似的,特别兴奋!
电话那头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见碗碟碰撞的轻响和老人们的笑声。
嗯,出来了一会儿了,路上有点堵,不过很快就能到家。
我的声音自然地扬起,如同被这暖融融的电话线那端点燃,你陪爸妈他们先在客厅聊会儿,等我到了我们一起过去餐厅那边,不远的。
声音带着笑意。
好呀!那等你哦!开车小心点儿!么——
一个清晰的亲吻声透过电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依赖。
知道了。
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挂断电话。车窗外的雨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有条不紊地左右摇摆着,将外面被水光模糊了的霓虹灯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破碎的光影斑块。
我将手机随手扔在副驾驶座椅上。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中央扶手的储物格——半开着的格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小巧的银色U盘。
那是昨天晚上彻底删除的关于陆氏集团核心项目所有遗留代码库和原始架构文档后的残余。所有曾经倾注过无数个日夜心血的痕迹,在这两年里已被我一点点、一行行亲手抹除,如同拂去书页上的积尘。此刻这些数据的余烬,安静地躺在那里,只等着被彻底丢弃进某个街角的公共垃圾桶。
指尖在那个小小的银色金属外壳上极短地停留了一瞬。随即,我收回目光,平静地重新落向前方潮湿的、被车灯照亮的城市雨夜。脚下的油门被轻轻压下,车辆提速,平稳地驶过湿滑的路面,穿行在连绵不断的、由雨丝构成的银色帘幕之中。
两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风暴雨夜,似乎已被眼前这场更辽阔、更持续、也更平淡的雨水彻底冲刷殆尽,只留下极其遥远的一点回声,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梦魇。车轮碾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车和人,一同汇入灯火闪烁的城市脉络,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