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头出来了!接生婆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浑身汗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却像被冰水浇过,清醒得吓人。上一秒我还在冰冷的病床上咽气,听着儿女为了我那点微薄遗产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就跌回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味和土腥气的破瓦房,回到了1983年,生大儿子颜磊的时候。
哇——!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了闷热的空气。
是个带把儿的!恭喜啊建国媳妇!接生婆喜气洋洋地把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肉团子裹好,塞进我怀里。
孩子热乎乎的,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奶腥气。我低头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小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磊子,我的大儿子。前世他跟着他那个混蛋爹,早早辍学,后来为了点小钱跟人打架,失手伤了人,蹲了大狱……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用。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子劣质烟味。王建国,我男人,探进个脑袋,脸上没啥喜色,反倒有点不耐烦:生完了是小子吧他眼睛往我怀里瞥了一眼,确认了性别,嘴角才扯了一下,行了,我地里还有活,娘,你看着弄吧。说完,脑袋就缩了回去。
外头传来他娘,我那刻薄婆婆王婆子压低的嗓音:建国,急啥娘给你煮了红糖鸡蛋,补补!你呀,就是心太软,由着她娇气!生个孩子哪个女人不经过瞧她哼唧那样儿……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冷又硬。前世我就是被这母子俩磋磨死的。王建国,看着老实巴交,骨子里自私凉薄。他娘王婆子,更是村里出了名的刁钻抠门。这日子,我颜荔重活一回,绝不再过!
妈……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我渴。
王婆子扭着水桶腰进来,脸上挂着假笑,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凉水。哎哟,我的好媳妇,辛苦啦!来,喝水!她把碗往炕沿一撂,水差点溅出来。
我看着那碗水,没动。前世就是这碗没烧开的井水,让我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腰疼了一辈子。妈,麻烦您给烧点热水吧,凉水喝了怕闹肚子。
王婆子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三角眼一吊:哟!这刚生完就金贵上了凉水咋了我生了建国他们兄弟仨,月子里冷水照洗,不也活蹦乱跳的就你事儿多!她嗓门拔高,生怕外头人听不见。
我没力气跟她吵,只是抱着孩子,闭上眼睛:磊子还小,我要是病了,谁奶他
提到孙子,王婆子噎了一下,狠狠剜了我一眼,嘴里嘟嘟囔囔骂着丧门星、败家娘们,到底还是扭身出去烧水了。她重男轻女,孙子是她的命根子。
日子就这么憋憋屈屈地过。王建国白天在地里磨洋工,晚上回来跟大爷似的等着伺候。王婆子变着法儿地克扣我口粮,鸡蛋、红糖想都别想,说是留着给王建国补身子。我的奶水稀薄,磊子饿得整夜哭。王婆子听见了,就在外屋指桑骂槐:哭哭哭!丧气!连口饱奶都供不上,白长那俩玩意儿!
我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这天下午,王建国破天荒回来得早,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喜气,换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还对着家里那面破镜子照了又照。王婆子凑过去,母子俩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瞟向我这边。
我心里咯噔一下。前世好像也有这么一出,王建国就是在这段时间,跟邻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勾搭上的。那寡妇叫刘彩凤,后来成了我儿子的后妈,对磊子非打即骂。
建国,啥事儿这么高兴我抱着磊子,装作不经意地问。
王建国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没……没啥,就……就队里说可能要分地了。
王婆子赶紧帮腔:对!分地!好事儿!以后自家种自家的,多劳多得!她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心里冷笑,分地怕是分了心吧。
第二天,王建国又早早出了门,说去乡上打听分地的事。王婆子挎着个篮子,说去后山挖点野菜。我看着她那篮子底下露出的崭新花布一角,心里明镜似的。那寡妇刘彩凤就爱穿花布衣裳。
等家里彻底安静了,我忍着身上的酸痛,把睡得正香的磊子用旧布条捆在背上。翻出压箱底的两块钱——这是我出嫁时,我那早死的娘偷偷塞给我的最后一点体己。揣好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我得去乡上。不是抓奸,那没意思。我得去乡上唯一的信用社。前世模糊的记忆里,隐约记得就是这一年,信用社在推广一种叫零存整取的新业务,利息比活期高不少。我这辈子翻身的第一笔钱,得有个安全地方放。
乡上离我们村有七八里地,我背着孩子,走得很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路过一片苞米地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女人低低的笑声。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躲到路边一棵大杨树后。透过密密匝匝的苞米杆缝隙,影影绰绰看到两个人影抱在一起。男的那件蓝布褂子,我认得。女的头上包着块簇新的碎花头巾。
王建国和刘彩凤。
我死死咬住下嘴唇,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但奇怪的是,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为了磊子,为了我自己,这个家,必须分!但不是现在闹。我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开,继续往乡上走。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我用力咽了下去。
信用社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办事员在打瞌睡。我小心翼翼地问了零存整取,办事员很惊讶地看着我这个背着孩子的农村妇女,但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块钱起存,每月存一次,存够一年,利息能多出好几毛。
我存!我毫不犹豫地把那两块钱递过去,又补了一句,同志,这事儿……能别往外说不
办事员推了推眼镜,了然地点点头:放心,为客户保密是原则。
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红章的存款单,我把它紧紧贴在胸口。这轻飘飘的纸,是我和磊子未来的希望。
揣着存单往回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王婆子挎着空篮子,骂骂咧咧地往家走,显然是没挖到野菜。我心里冷笑,她是去给儿子和姘头望风了吧
刚进院子,王婆子就叉着腰堵在门口:死哪儿去了饭也不做!想饿死我们娘俩啊背个赔钱货瞎晃悠!她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我抬头,平静地看着她:妈,我去乡上给孩子扯了块尿布。我扯了个谎,从怀里摸出在供销社花五分钱买的一小块粗白布。
尿布王婆子一把夺过去,抖开看了看,尖声道:就这败家玩意儿!旧衣服不能撕啊白瞎钱!
旧衣服太硬,磨孩子屁股。我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王婆子一愣,大概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顶嘴,三角眼瞪得更大了:反了你了!还敢顶撞婆婆看我不告诉建国,让他好好收拾你!她气呼呼地扭身进屋。
晚上,王建国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估计是下午的好事被打断,或者刘彩凤闹脾气了。王婆子立刻添油加醋地告状:建国!你看看你这媳妇!无法无天了!大白天的跑没影,还花钱买布!我说她两句,她还敢顶嘴!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有没有你这个男人!
王建国阴沉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颜荔!你皮痒了是吧敢跟我妈顶嘴还乱花钱钱呢拿出来!他伸手就要搜我身。
我抱着磊子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他:钱什么钱我哪有钱买布的钱,是我出嫁时我娘给的压箱底,最后两块钱。给孩子买块软乎尿布,也叫乱花钱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寒气。
王建国被我盯得有点发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王婆子跳起来:你放屁!压箱底谁知道你还藏着多少私房!建国,搜她!这女人不打不行!
搜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王建国,你摸摸良心。我嫁过来三年,起早贪黑,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吃过一顿饱饭吗穿过一件新衣吗我藏着私房我藏哪儿藏西北风里吗
我指着自己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指着炕上连床囫囵被子都没有的磊子:你们王家,就这么对待给你们生了大孙子的媳妇
王建国脸上有点挂不住,王婆子却更来劲了:生个儿子了不起啊谁家女人不生孩子那是你该的!吃王家的喝王家的,干点活怎么了
该的我盯着王婆子,妈,您也是女人。您生了建国他们兄弟三个,您婆婆当年也是这么对您的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了王婆子一下。她当年没少受婆婆的气,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你……你敢提我婆婆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王建国赶紧拦住她:娘!娘!算了算了!他烦躁地冲我吼:行了!少说两句!赶紧做饭去!想饿死谁啊!
这场风波暂时压了下去。但我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这个家,就像个装满了炸药的桶,一点火星就能爆。
果然,平静了没几天,真正的火星来了。
那天是磊子满月。按我们这儿的老规矩,满月酒得办,再穷也得请亲近的人吃顿饭,给孩子添添福气。我早早跟王建国提了,他闷着头嗯了一声。王婆子当时没吱声,我以为她默认了。
满月这天一大早,我就挣扎着起来,想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白面拿出来,好歹蒸点馒头待客。结果,面袋子空了!
妈!面呢我冲到王婆子屋里。
王婆子正对着镜子往稀疏的头发上抹头油,慢悠悠地说:哦,那面啊,我让建国扛去他舅家了。他舅家盖房,帮工的多,缺细粮。
我脑子嗡的一声:那磊子的满月酒怎么办
满月酒王婆子扭过头,一脸刻薄的笑,一个奶娃娃,办什么满月酒瞎讲究!费那钱干啥有那闲钱不如割斤肉给建国补补身子!他天天干活多累!
怒火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指着王婆子,手指都在抖:王婆子!你也欺人太甚了!那是我留着给磊子蒸馒头待客的面!你一声不吭就给了娘家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今天必须分家!
分家!王婆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嗓子蹦起来,反了天了!小贱蹄子!才进门几天就想分家你想得美!这家轮不到你做主!她抄起炕边的笤帚疙瘩就朝我抡过来。
我侧身躲开,笤帚砸在门框上,哐当一声响。动静太大,把隔壁邻居李婶引了过来。
哎哟!这是咋了建国家的,月子里可不能动气啊!李婶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架势,吓了一跳。
王婆子恶人先告状:李婶!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丧门星!要翻了天了!竟敢跟我提分家!还指着我鼻子骂!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她拍着大腿干嚎起来。
我抱着被吓哭的磊子,眼泪也下来了,但不是装的,是憋屈的:李婶,您给评评理!今天磊子满月,我寻思着按老规矩,请亲近的人吃顿饭。我嫁过来三年,就攒下那半袋白面,想着蒸点馒头。结果一大早,面没了!我婆婆说,让她儿子扛去给她娘家盖房帮工了!我问磊子满月酒怎么办,她说一个奶娃娃办什么酒!有那钱不如给她儿子买肉吃!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李婶,我不是非要吃那口馒头!可这是磊子一辈子的头一个满月啊!连这点脸面都不给孩子留连口他亲娘想给他蒸的馒头都吃不上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抱着孩子,作势就要往墙上撞。
李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抱住我:哎哟我的祖宗!可不能啊!为了孩子想想!她扭头对着还在干嚎的王婆子,语气也带了责备: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满月酒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再穷也得意思意思!你把面都拿走了,让孩子娘俩喝西北风啊建国呢建国也不管管
王婆子嚎得更响了:我命苦啊!娶这么个搅家精!为了点面就要死要活!分家门都没有!除非我死了!
好!不分家也行!我抹了把眼泪,眼神决绝,那以后,王建国挣的工分、分的粮,得有我一份!我颜荔不是白吃白喝的!我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还下地干活,该有我那份!磊子的口粮,也得单算!
你想得美!王婆子尖叫,进了我王家的门,连人带命都是我王家的!你的就是建国的!建国的就是我的!
我的就是建国的我冷笑,目光扫向刚进院门、脸色铁青的王建国,建国,你来说!你挣的钱,你分的粮,是不是都该是你娘拿着你儿子能不能吃上口细粮,是不是也得看你娘高兴
王建国被架在火上烤。他看看撒泼打滚的娘,又看看抱着孩子、眼神冰冷决绝的我,还有门口指指点点的邻居。他好面子,最怕被人戳脊梁骨。
行了!都别吵了!他烦躁地吼了一嗓子,对着王婆子,娘!那面……你不该都拿走!多少给孩子留点!
王婆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建国!你……你向着她说话
我不是向着谁!王建国脸上挂不住,这事儿……是你办得不地道!
好啊!好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我不活了啊!让我死了算了!
李婶和几个闻声赶来的邻居赶紧去劝。我抱着磊子,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我知道,王建国为了息事宁人,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果然,王建国被哭得脑仁疼,又怕邻居看笑话,梗着脖子冲我吼:分家!分!颜荔,你不是要分吗行!分!我看你带着个吃奶的娃,离了我王家怎么活!
建国!不能分啊!王婆子扑过去抱住儿子的腿。
娘!别闹了!王建国甩开她,对着我,你要分,可以!家里的东西,按规矩来!房子是爹留下的,没你的份!粮食,按人头分!你那份,你自己挣去!磊子还小,跟着你,口粮算你的!
这条件苛刻得近乎无耻。房子没我的份,意味着我和磊子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粮食按人头分,我那份还得我自己挣磊子的口粮也算我的等于我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立刻养活孩子,而王建国这个当爹的,一毛钱抚养费都不用出!
邻居们都听不下去了,小声议论着。
这也太欺负人了……
建国咋这样孩子不是他的
唉,王婆子撺掇的呗……
王建国被议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还是硬撑着:怎么不敢分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孩子抱得更紧,斩钉截铁:分!就按你说的分!我盯着他,王建国,口说无凭,立字据!请李婶和几位叔伯做个见证!
立就立!王建国也是豁出去了。
在几位邻居的见证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分家字据写好了。大意就是:颜荔自愿带儿子颜磊分出单过。家中房屋、大件农具归王建国所有。现有口粮按四口人(王建国、王婆子、颜荔、颜磊)均分,颜荔带走自己和颜磊那份。颜磊的抚养由颜荔全权负责,王建国无需支付任何费用。双方自此再无瓜葛。
我在那张薄薄的、决定我和磊子命运的纸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王建国也按了。王婆子在一旁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咒骂声不绝于耳。
分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大约三十斤陈年苞米茬子,十几斤红薯干,一小袋发了霉的高粱米,还有半小罐粗盐。这就是我和磊子全部的家当。
李婶看不过眼,偷偷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荔子,拿着,给孩子补补。以后……唉,难啊,有啥事跟婶子说。
我谢过李婶,用一块破包袱皮把这点粮食包好,抱着磊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住了三年、却从未感到一丝温暖的王家院子。身后,是王婆子尖利的咒骂和王建国沉重的关门声。
站在村口,望着眼前灰扑扑的村落和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怀里磊子似乎感受到不安,小声哼唧着。
前路茫茫,家徒四壁,还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敞亮,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再难,也比在那个火坑里强!
第一步,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我抱着磊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西头走去。村西头有个废弃的看青棚子,以前生产队看庄稼用的,土坯墙,茅草顶,四面漏风,但好歹能遮点雨。前世我记得它一直空着,直到几年后才塌掉。
棚子比记忆中还破败。门板歪斜,里面堆着些烂稻草,一股子霉味和土腥气。我放下包袱,把磊子安顿在还算干燥的角落,用破包袱皮给他裹严实。然后开始动手收拾。把烂稻草清理出去,找了些相对完整的铺在地上当床。又去外面捡了些石头,垒了个简易的灶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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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完,天已经擦黑。磊子饿得哇哇大哭。我赶紧拿出李婶给的鸡蛋,小心地剥开一个,把蛋黄碾碎了,混了点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小家伙饿狠了,小嘴吧嗒吧嗒吃得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酸涩又柔软。
棚子里冷得像冰窖。我抱着磊子,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蜷缩在稻草铺上。夜风吹过破门板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恐惧、寒冷、对未来的迷茫,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但低头看着怀里吃饱了沉沉睡去的磊子,感受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那股劲儿又上来了。
不能倒!颜荔!为了磊子,为了你自己!必须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把磊子用布条绑在背上,揣着分家得来的那点可怜粮食,去了李婶家。李婶男人前年没了,儿子在县里当临时工,家里就她一个人,心肠好。
李婶,求您个事。我开门见山,我想去山里寻摸点山货,换点钱。磊子太小,带着不方便,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照看半天我……我用这点高粱米当谢礼。我把那小袋发霉的高粱米递过去。
李婶看着那点霉米,又看看我背上瘦小的孩子,眼圈红了:哎哟,你这孩子!说啥谢不谢的!快把米收起来!孩子放我这儿,你放心去!婶子还能饿着他她不由分说地把米袋子塞回我手里,赶紧去吧,趁着天早,山里露水重,蘑菇好捡。
千恩万谢地把磊子托付给李婶,我挎上李婶借给我的破篮子,一头扎进了村后的老林子。
深秋的山林,树叶落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晨露打湿了裤腿,冰凉。我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在背阴潮湿的腐叶堆里仔细翻找。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刚冒头不久的红蘑(红菇),颜色鲜艳,伞盖厚实。我小心地采下,又找到几簇灰蘑(平菇),还有些零散的榛蘑。看到几棵野山梨树,地上掉了不少小梨子,虽然又酸又涩,但也能吃。我捡了一小兜。
太阳升到头顶,篮子也差不多满了。我捶着酸痛的腰往回走。路过一片陡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下溜去。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的枝干,才没滚下去。手心被粗糙的树皮划破,火辣辣地疼。低头看着脚下陡峭的山坡,心还在怦怦狂跳。要是摔下去……磊子怎么办后怕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回到李婶家,磊子正被李婶逗得咯咯笑。看到我回来,他伸着小手要我抱。李婶看到我篮子里的收获,又看到我划破的手,直叹气:遭罪啊……荔子,快坐下歇歇。孩子乖着呢,刚喂了点米汤。
我把山货倒出来,挑出最好的红蘑和榛蘑,大概有两斤多,又拿了些野梨子:李婶,这些您留着。剩下的,我想去乡上供销社看看能不能换点钱。
哎,行!婶子也不跟你客气了。李婶收下东西,你快去快回,孩子有我呢!
背着剩下的山货,我又走了七八里路到乡上。供销社收购站门口排着队,都是来卖山货的。轮到我了,收购员扒拉着我的蘑菇:品相还行,红蘑干的一毛二一斤,榛蘑干的一毛,湿的按七折算。你这都是湿的,红蘑算你……八分四,榛蘑七分。这点灰蘑不值钱,算你五分钱一斤吧。野梨子不收。
我心里飞快盘算着:红蘑大概一斤半,湿的算下来值一毛两分六;榛蘑一斤多点,值七分七厘;灰蘑半斤多,算三分。加起来……两毛三分三厘钱。
行。我点点头。蚊子腿也是肉。
收购员数出两毛三分钱,又给了我一张写着叁厘的小纸条(那时候钱最小单位是分,厘是账面上的)。我小心翼翼地把钱和纸条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捏着这两毛多钱,手心都在发烫。这是我和磊子靠自己双手挣到的第一笔钱!
回去的路上,经过乡上的小学。正是放学时间,一群孩子涌出来,吵吵嚷嚷。几个孩子围在校门口一个推着自行车、后座绑着木箱子的老头跟前。老头掀开木箱盖子,一股甜丝丝的焦糖香味飘了出来。
是崩爆米花的!
崩一锅!崩一锅!孩子们兴奋地喊着,手里捏着几分钱。
老头乐呵呵地应着,接过一个小男孩递来的两分钱和一茶缸玉米粒,倒进那个黑乎乎、像炮弹似的转炉里,架在小火炉上,摇动手柄。炉子咕噜咕噜转着,火苗舔舐着炉底。孩子们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要响喽——!老头喊了一声,麻利地把炉子从火上移开,套进一个长长的、脏兮兮的布袋口,用铁棍猛力一撬炉盖。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白花花、热腾腾的爆米花裹着浓烈的甜香,瞬间充满了布袋,也冲进我的鼻腔。
孩子们欢呼着,争先恐后地去抓布袋里喷涌而出的爆米花。那个小男孩抱着一大捧,笑得见牙不见眼,分给身边的小伙伴。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香气四溢、蓬松洁白的爆米花,看着孩子们满足的笑脸,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这个,我能做!
崩爆米花,工具简单:一个手摇转炉(俗称炮筒子),一个小炭炉子。原料更简单:玉米粒、糖精(那时候白糖金贵,都用糖精,几分钱一小包能崩很多锅)、还有一点点用来增加奶香味的香精(可加可不加)。崩一锅收两分钱加工费,或者用粮食换。
成本低,技术门槛也低!关键是,这东西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太大了!那一声巨响,那喷涌而出的香甜,是物质匮乏年代里孩子们最向往的快乐。
我越想越激动,心脏怦怦直跳。卖山货终究靠天吃饭,还不稳定。崩爆米花,是个能持续来钱的小买卖!而且就在学校门口,守着孩子,不愁没生意!
回到李婶家,我把卖山货的钱给她看,兴奋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李婶听完,眼睛也亮了:崩爆米花行啊荔子!这主意好!那玩意儿孩子们可爱死了!她想了想,又皱起眉,不过,那炮筒子和炉子,得花钱买吧还有,你会崩吗那玩意儿看着简单,弄不好可危险,听说以前还有人炸伤过呢!
李婶的担忧像一盆冷水,让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是啊,工具和手艺,是两大难关。
婶子,您知道那炉子和炮筒子,大概得多少钱吗
李婶琢磨着:我娘家侄子好像捣鼓过这个……炮筒子听说新的得十几块呢!炉子便宜点,也得两三块。加起来,少说十五六块!她咂咂嘴,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十五六块!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两个月的工分钱!我手里只有卖山货的两毛三……杯水车薪。
至于手艺……李婶看着我,你真想干,婶子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乡上谁家干这个,看能不能去学学。不过人家愿不愿意教,就难说了。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却又被现实的高墙挡住。钱!还是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晚上,抱着磊子回到冰冷的看青棚子,我躺在稻草铺上,辗转难眠。棚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十五六块,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靠捡山货,猴年马月才能攒够王建国母子是指望不上的。难道……真的要去求娘家可我那嫂子……
不行!我猛地摇头。前世受够了寄人篱下的白眼,这辈子绝不低头!
还有什么办法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王婆子那张刻薄的脸和她的骂声在脑海里闪过:……攒棺材本我呸!老虔婆!指不定把老头子的卖命钱藏哪儿了……
等等!藏钱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猛地闪现!前世,王建国和刘彩凤勾搭上后,有一次王建国喝醉了,跟人吹牛,说他娘厉害,当年他爹死前偷偷给了她两根小黄鱼,藏得严严实实,连他都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就等着他娶媳妇盖新房用。结果后来刘彩凤进门,不知怎么哄得王婆子晕头转向,愣是把藏金条的地方套了出来,偷偷拿去卖了,盖了气派的新瓦房。王婆子发现后,气得中了风,没两年就死了。
小黄鱼!金条!
我的心狂跳起来。时间点!现在王建国刚和刘彩凤勾搭上,王婆子对刘彩凤还没那么信任,金条肯定还在她手里!而且,就藏在家里某个地方!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金条!那是王婆子的命根子,也是王老头留给儿子盖房的钱。但那又怎么样王婆子对我、对磊子如此刻薄,王建国更是畜生不如!凭什么他们可以拿着金条逍遥快活,我和磊子就要冻死饿死在这破棚子里
一股强烈的恨意和不甘涌上心头。拿!必须拿!不仅要拿,还要拿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是我和磊子活命的资本!
可是,藏哪儿呢前世王建国醉酒后只提过一嘴,说好像是在……灶膛炕洞还是墙缝里记不清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继续进山捡山货卖钱(虽然杯水车薪),一边暗中留意王家的动静。王建国依旧早出晚归,和王婆子嘀嘀咕咕的时间更多了。王婆子大概是觉得分家把我赶出去,彻底清净了,心情不错,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
机会来了。这天下午,我瞅见王婆子挎着篮子出门了,大概是去邻村她闺女家。王建国也去了地里。
我立刻把磊子托付给李婶,说去山里找点东西。然后绕到王家院子后面。王家的院墙不高,是土坯垒的,年久失修,有几处豁口。我选了个最隐蔽的,观察四周没人,利索地翻了进去。
心跳得像擂鼓。这是我第一次做贼,还是回前夫家偷东西。但想到磊子冻得发紫的小脸,想到那崩爆米花的炉子,勇气又占了上风。为了孩子,当回贼我也认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地溜到正屋窗根下,侧耳听了听,确定没人。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我转到后窗,后窗是木头格子糊的纸,破了好几个洞。我小心地弄开一个稍大的洞,伸手进去,摸到了里面的插销。乡下这种老式木插销,很容易从外面拨开。我屏住呼吸,用一根细树枝轻轻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插销开了!
推开窗户,我敏捷地翻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油味和灰尘味。我直奔灶房。农村的灶台连着炕,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灶膛里积着厚厚的灰烬。我用烧火棍仔细地扒拉,除了灰就是没烧透的柴火棍。没有。
炕洞!炕洞在炕沿下面,有个小口,用来掏灰的。我趴在地上,伸手进去掏。里面黑乎乎的,满是烟灰和蜘蛛网。手在里面摸索着,除了冰凉的土坯和烟灰,什么都没摸到。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猜错了或者已经被王婆子转移了
我直起身,靠着冰冷的土炕,环顾这间我生活了三年的屋子,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掉漆的柜子、堆着杂物的角落……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腌菜缸上。
那是口半人高的粗陶缸,里面腌着酸菜。缸很沉,平时没人动它。
一个念头闪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会想到把金条藏在腌菜缸底下
我走过去,试着推了推缸,纹丝不动。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把它挪开一点缝隙。缸底压着一块青石板。我心头狂跳,用棍子撬开石板边缘。
石板下,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放着一个用好几层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找到了!我的手激动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再打开蓝布包——两根黄澄澄、沉甸甸的小金条,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钱,大多是毛票,大概有十几块的样子。这大概是王婆子平时抠抠搜搜攒下的零花钱。
狂喜瞬间淹没了我!金条!真的是金条!还有钱!
我迅速把金条和钱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把油纸和蓝布胡乱塞回坑里,盖上石板,使出全身力气把腌菜缸推回原位,尽量恢复原状。然后,抹掉地上的痕迹,从后窗翻出去,插好插销,原路翻墙离开。
一路狂奔,直到跑回看青棚子附近,才敢停下来,靠着棵大树大口喘气。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我捂着胸口,感受着那沉甸甸的硬物和厚厚一沓纸币的触感,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兴奋交织在一起。
有钱了!我和磊子有活路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去李婶家接回磊子。然后抱着孩子,直奔乡上的信用社。这次,我直接找到了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办事员。
同志,我想存钱。我把那卷零钱和一小块用布包着的东西递过去。
办事员打开布包,看到那两根小黄鱼,眼睛瞬间瞪大了,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穿着补丁衣服、抱着孩子的农村妇女:这……这是
同志,这是我婆婆……留给孩子的。我压低了声音,眼圈适时地红了,我男人……不是东西,我们娘俩被分出来了,净身出户。这是孩子奶奶偷偷塞给我的,说给孩子留条活路……我编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语气哽咽,您看,能不能帮我换成钱存起来我们娘俩……实在没地方放,也怕丢了……
办事员看着我怀里瘦小的孩子,又看看那两根分量十足的金条,眼神里的怀疑渐渐被同情取代。他叹了口气:行吧。金条兑换需要手续,我得登记一下你的信息。按今天的牌价……他拿出一个本子查了查,现在金价是……你这每根大概一两重(旧制),两根加起来能兑……大概三百块钱左右。你看行吗
三百块!在1983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工人一年也就挣这么多!我强压住激动,用力点头:行!行!麻烦您了同志!
办事员麻利地办了手续。我看着他把金条收进柜台,然后点出三十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纸币),又数了二十多块的零钱,连同那张写着三百元整的定期存单(一年期,利息更高),一起递给我。
收好了。存单千万别丢了,到期拿这个来取。
谢谢!谢谢同志!我声音发颤,紧紧攥着那厚厚一沓钱和存单,感觉像在做梦。
走出信用社,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怀里的磊子似乎也感受到我的喜悦,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我亲了亲他的小脸蛋,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第一步,安家!我抱着磊子,直奔乡上唯一的砖瓦厂。找到了管事的,指着看青棚子的方向:同志,我想买点旧砖瓦,再买点水泥、石灰。不多,就够垒个小屋子的。
管事的看着我抱着孩子,有点诧异:垒屋子那破棚子你一个女人家……
嗯,分家了,带着孩子,总得有个自己的窝。我语气平静,拿出十张大团结,您看,这些钱够吗不够我再添点。
看到实实在在的钱,管事的立刻换了态度:够够够!旧砖瓦便宜,水泥石灰也用不了多少。这样,我让人给你送一车过去,再匀你一袋水泥半袋石灰,算你……八十五块钱!再给你找俩工人帮忙垒墙,工钱另算,一天一人五块,你看行不
行!我爽快地付了钱,麻烦您了!越快越好!
第二天,砖瓦水泥就送到了看青棚子门口。李婶听说我要盖房子,又惊又喜,主动过来帮忙照看磊子,还帮我烧水做饭招呼工人。
两个泥瓦匠师傅干活很利索。拆掉破旧的茅草顶,用旧砖瓦重新砌墙,屋顶铺上新的油毡和瓦片。门和窗户也换了新的。里面用石灰细细地粉刷了一遍,地上铺了层青砖。虽然只有小小一间,但结实、干净、亮堂!
仅仅三天,一个崭新的、真正属于我和磊子的小家,就在原先破棚子的地基上立了起来!看着那白墙灰瓦的小屋,闻着新石灰和泥土的气息,我抱着磊子,站在门口,久久说不出话。
荔子,好!真好!李婶抹着眼角,这下不怕刮风下雨了!
婶子,谢谢您。我真心实意地道谢。没有李婶最初的帮助,我可能熬不过那个寒冷的夜晚。
安顿好小家,第二步,事业!崩爆米花!
我揣着钱,再次来到乡上。打听着找到了那个崩爆米花的老头。老头姓赵,六十多岁,一个人住。
赵大爷,我开门见山,我想跟您学崩爆米花的手艺,您看行吗我……我给您学费。我拿出两张大团结。
赵大爷叼着旱烟袋,眯着眼打量我:女娃娃学这个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有点儿风险,可不是女人干的。
大爷,我不怕脏不怕累。我恳切地说,我男人靠不住,分家了,就指着这个手艺养活孩子。求您教教我!
也许是看我态度诚恳,也许是被那二十块钱打动,赵大爷沉吟了一下:行吧。看你也怪不容易的。不过丑话说前头,这手艺看着简单,火候、摇炉子的力道、开炉的时机,差一点儿都不行!轻了爆不开,重了糊锅,弄不好还炸膛!你得用心学!
我保证用心学!我喜出望外。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磊子托付给李婶,每天天不亮就赶到赵大爷家。从认识炉子、生火、掌握火候开始学。摇那个沉重的转炉,需要不小的臂力,我摇得手臂酸麻,咬着牙坚持。最关键的是听声音判断炉内的压力和开炉的时机。赵大爷让我把耳朵贴在炉壁上听里面玉米粒爆开的声音变化。
听到噼里啪啦声密集了,又突然变缓变小的时候,就是快好了!赵大爷示范着,这时候就得赶紧撤火,套布袋,动作要快!撬盖子要稳准狠!
我学得很认真,一丝不苟。终于,在第五天,我独立操作的第一锅爆米花成功出炉了!虽然有一小部分没爆开,还有一点点糊味,但大部分都白花花、香喷喷的!
嗯,还行,有点样子了。赵大爷难得地点点头,再多练练,火候再稳点就行了。记住,安全第一!开炉子的时候脸别对着布袋口,小心热气喷着!
我千恩万谢地告别赵大爷,用剩下的钱,托他在县里帮我买了一套八成新的崩爆米花设备:一个擦得锃亮的转炉,一个小炭炉,一个大麻袋,还有一杆小秤,一个装玉米粒的布袋,以及一大包糖精和一小瓶香精。总共花了三十八块钱。
设备运回来的那天,我摸着那冰凉的铁炉子,心里充满了干劲。我的爆米花事业,要开始了!
地点就选在乡小学门口。赵大爷常年在那边,但他只在下午放学时去。我决定错开时间,专攻上午课间操和中午放学那两波。
开业第一天,我把炉子、炭、玉米粒、糖精都准备好,用借来的板车推到小学门口墙根下。磊子放在一个铺了厚棉垫的背篓里,背篓绑在板车把手上,这样我能随时看着他。
上午九点多,课间操铃声一响,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出教室。很快,就有眼尖的孩子看到了我的炉子。
看!崩爆米花的!新来的!
阿姨!崩一锅多少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问。
两分钱一锅!自己带玉米粒也行,用我的玉米粒加一分钱!我大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热情又洪亮。
妈给我钱了!我要崩一锅!用你的玉米!小姑娘兴奋地递过来三分钱。
好嘞!我接过钱,麻利地量出一茶缸玉米粒倒进炉膛,加了小半勺糖精和几滴香精。盖上盖子,拧紧阀门。点燃小炭炉,把转炉架上去,开始匀速摇动手柄。
炉子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孩子们围成一圈,好奇又期待地看着。
阿姨,你摇得没赵爷爷快!一个小男孩说。
阿姨,啥时候响啊
别急别急,快了!我笑着回答,耳朵仔细听着炉内的动静。噼啪声越来越密……然后声音开始变缓、变小。
就是现在!我迅速把转炉从火上移开,对准放在地上的大麻布袋口,用铁棍对准炉盖的卡扣,深吸一口气——
要响喽——!
砰——!!!
震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白气和浓郁的焦糖奶香,瞬间引爆了孩子们的欢呼!
哇!好香啊!
白花花的!真多!
我打开布袋口,白花花、热腾腾的爆米花像小山一样堆在布袋里。小姑娘高兴地扑过来,用自己带来的搪瓷盆装了一大盆,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我也要!阿姨,崩一锅!我有钱!……
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孩子们举着钱和玉米粒,排起了小队。我忙得脚不沾地,收钱、加料、摇炉、开炉……动作越来越熟练。每一声巨响,都引来更多的孩子。磊子被巨大的声响吵醒,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不哭也不闹。
一个中午,我就崩了十几锅!收入将近三毛钱!成本呢玉米粒是自己买的,一斤才几分钱,一锅用不了多少。糖精更是便宜。净赚至少两毛多!
下午放学,赵大爷推着他的车子来了,看到我这边的热闹景象,愣了一下,随即乐呵呵地跟我打招呼:闺女,开张啦生意不错啊!
托大爷您的福!我感激地回应。
赵大爷很大度,没觉得我抢生意,反而帮我维持秩序:排队排队!别挤着孩子!
我的爆米花,因为舍得放糖精和一点点香精,崩出来的爆米花格外香甜酥脆,很快就打出了名气。孩子们都爱来我这崩。加上我态度好,对孩子们有耐心,不像有的崩爆米花的嫌小孩烦。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好的时候一天能崩二三十锅,净赚五六毛钱!一个月下来,竟然攒了十几块!这可比种地、捡山货强太多了!
手里有了活钱,家里的日子立刻不一样了。我买了新棉花,给磊子做了厚实暖和的小棉袄棉裤。买了白面,终于能蒸出暄软的大白馒头,煮点小米粥,再也不用天天啃苞米茬子糊糊。还扯了几尺花布,给自己做了件新罩衫。小屋里添置了暖水瓶、脸盆、毛巾,甚至还买了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晚上,搂着磊子,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或者新闻,昏黄的灯光下,小屋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馨和满足。
李婶看着我的变化,又高兴又感慨:荔子,你这日子,算是过出来了!比在王婆子家强百倍!
然而,好景不长。树大招风。
这天中午,生意正好的时候,一个穿着蓝布干部服、戴着红袖章的男人板着脸走了过来。是乡上管市容市貌的,姓孙,人称孙大棒槌。
哎!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孙大棒槌用棍子敲了敲我的炉子,知道这是啥地方吗学校门口!影响市容!还制造噪音!赶紧收拾东西走!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我赶紧解释:同志,我就课间和放学崩一会儿,不占道,崩完就走……
少废话!孙大棒槌不耐烦地挥手,我说不行就不行!再不走,没收你东西!罚款!
看着他蛮横的样子,我知道硬顶没用。我赔着笑脸,从兜里掏出刚收的五毛钱,悄悄塞进他手里:同志,您看……通融通融孩子小,就指着这点营生糊口……
孙大棒槌掂了掂手里的钱,脸色缓和了一点,但还是板着:下不为例啊!以后注意点!说完,背着手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松了口气,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今天给了五毛,明天他可能就要一块。而且,他随时可以找借口没收我的炉子。
得找个固定的、合法的摊位!
晚上,我一边给磊子喂米糊,一边琢磨。乡上就那么一条主街,临街的门面都是公家的供销社、粮站、邮局。私人想租个门脸根本不可能。摆地摊孙大棒槌天天盯着呢。
正发愁,李婶来串门,说起闲话:哎,听说村头老孙头那间小卖部不干了他儿子在城里接他享福去了。那小破屋空着呢。
小卖部村头
我眼睛一亮!村头离小学虽然有点距离,大概一里多地,但那里是几个村子进乡上的必经之路!而且,就在我们村边上,离我的小屋也近!如果能把老孙头那间小破屋租下来……
第二天,我打听着找到了老孙头的儿子孙有才。孙有才在城里当工人,正愁他爹留下那间破屋怎么处理呢。听说我想租,很痛快:行啊!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漏风漏雨的。你要用,一年给个二十块钱意思意思就行!不过说好,里面啥也没有,屋顶有点漏,你自己拾掇。
二十块!虽然有点肉疼,但想想被孙大棒槌勒索和没收的风险,值了!我当场掏钱签了个简单的租约。
有了固定的店面,我心安了。虽然只是个十平米左右、墙壁开裂、屋顶漏光的破土屋,但位置好啊!我请人修补了屋顶,用石灰刷白了墙。用木板和砖头搭了个简易的柜台。门口挂了个木牌子,请村里识字的先生写了几个字:荔子爆米花。
我的爆米花事业,从流动摊贩升级成了有门脸的个体户!
除了崩爆米花,我还拓展了业务。用赚来的钱,去供销社进了点孩子们喜欢的零嘴:一分钱两颗的水果糖、五分钱一包的酸梅粉、还有一毛钱一袋的动物饼干。又进了一些针头线脑、火柴、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虽然每样赚得不多,但薄利多销,加起来也很可观。
我把崩爆米花的炉子就支在小店门口显眼的位置。那一声声标志性的砰响,就是最好的广告。路过的大人孩子,听到响声,闻到香味,都会忍不住过来看看。崩一锅爆米花,顺手再买点糖或饼干,生意络绎不绝。
小店成了附近几个村孩子们最爱光顾的地方。我待人和气,童叟无欺,有时候哪个孩子钱不够,差个一分两分的,我也笑笑说算了。村里人买点油盐酱醋,我也乐意帮忙。渐渐地,荔子小店的口碑传开了。
手里攒的钱越来越多。除了存进信用社,我开始琢磨更大的发展。光靠小店和崩爆米花,虽然能吃饱穿暖,但离致富还远。而且,磊子一天天长大,以后上学、娶媳妇,哪样不要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来买东西的村民聊天。
听说没县里食品厂招人做代工呢!做那种江米条,又酥又脆的!
啥代工
就是把原料领回家,按人家的要求做好,再送回去,按斤给工钱!比种地强!
代工食品加工我心里一动。这活儿听着靠谱,在家就能干,不耽误照顾小店和磊子。
我立刻托人打听清楚,第二天就坐车去了县食品厂。找到负责代工的车间主任,姓刘。
刘主任,我想领点江米条的活儿回去做。我直接说明来意。
刘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挺干练。她上下打量我:你一个人这活儿有要求的,得按标准来,分量、大小、火候都有规定。不合格要返工,或者扣钱。
主任您放心!我拍着胸脯保证,我开小店的,手脚麻利,做事仔细!您给我个机会,我保证做好!
大概是我的态度诚恳,也可能是厂里确实缺人手,刘主任点点头:行吧。先给你五十斤原料试试。这是配方和标准,看仔细了。三天后交货。合格的话,一斤给你一毛五的加工费。
一斤一毛五!五十斤就是七块五!三天!这比崩爆米花赚得快多了!
我如获至宝,扛着五十斤糯米粉、白糖和食用油回了家。
晚上,磊子睡了。我在小屋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支起家里最大的铁锅。按照配方,仔细地称量糯米粉、白糖、水,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然后就是最考验手艺的环节——搓条。要搓得粗细均匀,长短一致。下油锅炸的火候更要精准,油温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炸到金黄酥脆就得立刻捞起来。
这活儿看着简单,做起来极耗功夫和耐心。一开始不是搓粗了就是搓细了,下锅炸糊了或者没炸透。浪费了不少料。我心疼得直抽抽,但咬牙坚持。一遍遍地练习,掌握手感,盯着油温。
熬了两个通宵,眼睛熬得通红,手指搓得生疼,胳膊累得抬不起来。终于,在交货前一天晚上,我炸出了符合标准的江米条!金黄酥脆,大小均匀,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第三天,我扛着做好的江米条送到食品厂。刘主任抽查了几把,又亲自尝了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火候正好,酥脆香甜,大小也标准!行,以后这活儿就交给你了!下次给你一百斤!
谢谢刘主任!我激动不已。
从此,我的家庭作坊开张了。白天照顾小店和崩爆米花,晚上等磊子睡了,就点着油灯搓江米条、炸江米条。虽然辛苦,但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想着磊子未来的好日子,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动力。
日子像上了发条,忙碌而充实。磊子一天天长大,会坐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每次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喊妈,我的心都要化了,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小店生意稳定,代工活儿也越接越多。除了江米条,后来食品厂又给了我做芝麻糖、花生糖的活儿。我的手艺越来越熟练,交的货质量好,成了刘主任最放心的代工户。每个月代工的收入就有三四十块,加上小店的利润,一个月稳稳当当五六十块进账!这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令人眼红的收入。
手里有钱了,我给磊子买奶粉,买麦乳精,把他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人见人爱。我也舍得给自己买点雪花膏,做件新衣服。小屋也添置了缝纫机,方便做衣服和缝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而,我的好日子,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这天傍晚,我刚关上小店的门,准备回家做饭。王建国像鬼一样,突然从路边柴火垛后面冒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比一年前更显邋遢,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棉袄。看到我,他眼睛里冒出贪婪又怨毒的光。
颜荔!他嗓子沙哑,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磊子往怀里搂了搂,警惕地看着他:王建国,你想干什么我们已经分家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分家王建国狞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分家你就不是我王建国的媳妇了磊子就不是我儿子了他指着我的小店,这店,这生意,赚的钱,都有我儿子的一份!你凭什么独吞
王建国!你要不要脸!我气得浑身发抖,分家的时候,你给过我们娘俩一粒米一分钱吗磊子饿得直哭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娘俩住破棚子差点冻死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看我日子好了,你想起你是我男人,是磊子爹了
少废话!王建国恼羞成怒,伸手就来抢我装钱的挎包,把钱拿出来!那是我的钱!
滚开!我抱着磊子猛地后退,厉声尖叫,抢劫啊!救命啊!
我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附近的村民纷纷开门出来看。
干什么呢!
王建国!你又欺负荔子!
李婶第一个冲过来,手里还拿着烧火棍:王建国!你个丧良心的!还敢来!
王建国见人多了,有点怂,但还不死心,指着我嚷嚷:她是我媳妇!她赚的钱就该是我的!你们管得着吗
呸!李婶啐了一口,分家字据写得明明白白!村支书那儿都按了手印的!你还有脸来要钱
就是!建国,你这就不地道了!
当初把人家孤儿寡母赶出来,现在看人家好了,又来闹忒不是东西!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指责王建国。王建国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好!你们人多,我认栽!他恶狠狠地瞪着我,颜荔,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儿子是我的!我早晚把儿子要回来!
他撂下狠话,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我抱着吓哭的磊子,后背全是冷汗。王建国就像一条毒蛇,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尤其是他提到了磊子……这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果然,没过几天,王建国和王婆子又来了。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没来硬的,而是打起了感情牌和舆论战。
王婆子一进我的小店,就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我的大孙子哟!奶奶想你啊!都怪你那狠心的娘,不让奶奶看你啊!她作势就要去抱磊子。
磊子吓得直往我身后躲,哇哇大哭。
王婆子!你干什么!吓着孩子了!我赶紧护住磊子。
我看看我孙子怎么了王婆子理直气壮,颜荔,你心也太狠了!建国是你男人,我是你婆婆,磊子是我们老王家的根!你就这么狠心,让我们骨肉分离
王建国在一旁帮腔,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荔子,以前是我糊涂,是我对不起你。看在磊子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咱们还是一家人!回家吧!娘说了,以后肯定好好待你!
周围的村民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有些不明就里或者观念老旧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是啊,孩子还是得有爹……
两口子哪有隔夜仇……
王婆子都低头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一招以退为进!想用亲情和舆论逼我就范门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王建国,王婆子,你们听好了!
我指着王建国:你当初和刘彩凤在苞米地里鬼混的时候,想过磊子吗你娘把磊子满月酒的面都偷去贴补娘家的时候,想过磊子吗你们把我们娘俩赶出家门,一分钱不给,让我们住破棚子差点冻死饿死的时候,想过磊子吗
我又指向王婆子:你骂磊子是赔钱货,克扣我口粮害得我奶水不足,磊子饿得整夜哭的时候,你心疼过你孙子吗
我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去,王建国和王婆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围观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现在,看我凭自己双手,把日子过起来了,把磊子养得白白胖胖了,你们想起是磊子的爹,是磊子的奶奶了我冷笑,一字一句,晚了!
我拿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分家字据,高高举起:白纸黑字!红手印!写得清清楚楚!我和磊子,跟你们王家,再无瓜葛!磊子的抚养权,归我颜荔!王建国,你一分抚养费没出过,现在也没资格来要儿子!
你……你胡说!王建国急了,那字据不算!我没给抚养费,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我逼视着他,因为你心里压根就没有这个儿子!
好!好你个颜荔!王婆子见软的不行,又露出泼妇本色,你不认我们,行!但磊子姓王!是我们老王家的种!我们要去告你!让官家评评理!把孙子判给我们!
告我我毫不畏惧,尽管去!正好让官家查查,你们当初是怎么虐待我们孤儿寡母的!看看官家是判给你们这两个没心肝的,还是判给我这个亲娘!
你……王婆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还有,我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提高声音,各位乡亲都做个见证!今天他们来闹这一场,以后我颜荔和儿子磊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店里丢了东西坏了生意,第一个就找他们王家!
这话一出,等于把王家母子架在火上烤。村民们纷纷点头:
对!我们都看着呢!
建国,王婆子,你们消停点吧!
别把事做绝了!
王建国和王婆子见彻底没了指望,在众人的唾弃声中,灰头土脸地走了。这一次,他们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但我知道,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不敢轻易再来闹了。
赶走了这对瘟神,我抱着还在抽噎的磊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磊子不怕,妈妈在。谁也抢不走你。
磊子似乎听懂了,把小脑袋紧紧埋在我颈窝里。
这场风波让我意识到,必须更强大,才能彻底保护磊子。我要买下老孙头那间小破屋!有了自己的房产,才算真正扎根!而且,那个位置,好好经营,潜力巨大。
我找到孙有才,开门见山:有才哥,你那间屋子,卖给我吧。你开个价。
孙有才很惊讶:卖那破屋子……你确定
确定。我语气坚决,您说个实在价。
孙有才想了想:那屋子……地方还行,就是太破了。这样,你诚心要,给……三百块钱吧!
三百!正好是我存折上那笔定期存款的数目!我有点肉疼,但想到未来的安稳和发展,一咬牙:行!三百就三百!不过,有才哥,我现在手头没那么多现钱,钱存了定期,得等两个月到期。您看……
孙有才很爽快:没问题!你颜荔的信誉,我信得过!先给你立个字据,按个手印,两个月后你拿钱,我把房契给你!
尘埃落定!两个月后,那间小小的、承载着我和磊子希望与汗水的小屋,将彻底属于我们!
时间过得飞快。小店生意蒸蒸日上。我不再满足于只卖零嘴和日用品。我琢磨着,村里人想吃点好的不容易,尤其是肉。我托在县屠宰场工作的远房表哥帮忙,每周能弄到一些便宜的猪下水(猪肝、猪肺、猪大肠)和猪头肉。
我把这些别人看不上的东西,用大料卤得喷香软糯。卤猪头肉切片,肥而不腻;卤大肠洗得干干净净,劲道弹牙;卤猪肝粉糯入味。用油纸包好,论斤卖。价格比供销社的猪肉便宜不少,味道却好得多!
这卤味一推出,立刻火爆全村!大老爷们儿干活回来,切上半斤猪头肉,打二两散酒,美滋滋。妇女们买点猪肝,回去炒青菜,给老人孩子补身子。我的小店门口,天天飘着勾人的卤肉香,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代工那边也顺风顺水。刘主任看我踏实肯干,又给了我做糕点模子的活儿,工钱更高。我的家庭作坊规模也扩大了,请了村里两个手脚麻利、家里困难的嫂子帮忙,按件给她们算工钱。既帮了人,也提高了效率。
存折上的数字,像春天的禾苗一样噌噌往上长。
终于,到了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我取出了那三百块钱,加上这两个月攒下的几十块,凑足了房款,郑重地交给了孙有才。孙有才也爽快地把那张写着立卖契人孙有才,将祖宅一间卖于颜荔名下为业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房契交到了我手里。
摸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房契,我拉着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咿呀学语的磊子,站在小店门口。阳光洒在我们母子身上,暖洋洋的。
磊子,看,我指着那间白墙灰瓦的小屋,这是咱们的家!咱们自己的家!
磊子仰着小脸,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含糊不清地喊:家!妈!家!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一年多的风风雨雨,忍饥挨饿,担惊受怕,拼命挣扎……在这一刻,都值了。
从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的弃妇,到拥有自己房产和稳定营生的小店主;从抱着孩子绝望等死,到把儿子养得健康活泼;从任人欺凌,到能挺直腰杆保护自己和儿子……这条路,我颜荔,靠着自己的一双手,靠着不服输的那股劲儿,走过来了!
未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知道,只要肯干,只要不放弃,我和磊子的日子,一定会像这冬日的暖阳,越来越亮堂,越来越暖和。
走,儿子!我擦掉眼泪,抱起磊子,指着不远处乡小学的方向,妈带你去看看,以后你上学的地方!
磊子似懂非懂,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重复:学!上学!
我笑着,抱着他,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脚下的路,虽然还有些坑洼不平,但方向,已然是洒满了阳光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