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月泉的水是精灵谷里最凉的。
苏晚跌进去时,整个人像被冻得发抖,竹篮脱手漂在水面上,里头的月见草却没散——
她落水前攥得太紧,连带着草叶都被捏出了折痕。
她呛了两口泉水,冷意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蚀骨寒症本就怕寒,这会儿更是疼得她眼前发黑。
可她没先顾自己,反而扑过去捞竹篮,指尖刚勾住篮沿,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
阿西尔正从银桂树后走出来,银白的长发垂在肩头,沾了点月光。
他看都没看水里扑腾的人,目光落在漂着的月见草上,眉梢微蹙,像是在嫌这些草污了泉水。
苏晚咬着牙想爬起来,可泉边的苔藓滑,刚撑起身子又跌回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靴尖。
精灵谷的泉,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他终于开口,声音跟泉水一样凉,你死在这儿,会脏了溯月泉的灵气的。
苏晚冻得唇色发白,说话都打颤,却还把竹篮往怀里搂了搂:我、我就采这点……够了就走。
她咳了两声,帕子捂在嘴边,指缝里漏出的气都带着白霜。
阿西尔的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紫的指尖,又瞥了眼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月见草——
那些草在人类手里蔫蔫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拼命的。
他忽然想起古籍里的话:人类短寿,故多执拗,为草木、为虚名,皆可舍命。
当时他只觉得可笑,此刻却看着苏晚眼里的光,愣了愣。
他抬手摘了片银桂树上的叶。
那叶不是普通的桂叶,叶尖泛着淡金色的光,是星绒叶——
精灵谷里能驱寒的草木,摸上去暖烘烘的。他随手往苏晚那边丢过去,星绒叶打着旋儿落在她怀里。
擦擦。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别死在这儿,还得我动手埋。
苏晚接住星绒叶,那暖意瞬间顺着掌心漫开。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这是……星绒叶书上说能驱寒的!谢谢你!
她把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在心口,我给你留着,等我采够月见草,给你带家乡的蜜饯换!
阿西尔嗤笑一声,没接话。
人类的蜜饯
精灵不食人间烟火,那些甜腻腻的东西,闻着都嫌呛。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苏晚又滑了一跤,这次直接摔在泉边的石头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丢下句蠢死了,便走进了银桂树的阴影里。
苏晚没在意他的冷淡,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水,把星绒叶宝贝似的用帕子包好。
那天她没采够月见草,却揣着暖烘烘的叶子回了临时搭的草棚,夜里咳得厉害时,摸了摸怀里的星绒叶,竟觉得没那么疼了。
第二天一早,苏晚又来泉边了。
她换了身干净的灰布裙,怀里揣着个小布包,走到银桂树下时,踮着脚往树杈上看——她记得阿西尔昨天就待在这儿。
守月者大人她轻声喊了句,没人应。
她也不气馁,把布包打开,里头是满满一捧野莓,红得透亮,沾着晨露,是她今早绕了半座山摘的。
我家乡的野莓,甜得很,你尝尝她把野莓放在树根下,又蹲下来采月见草,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昨天回去把草晒了,煮了碗水给村里的小石头喝,他今早就能笑了。要是能多采点,阿婆也能下床了……
阿西尔就藏在树影里,听着她的话。
野莓的甜味飘过来,有点腻,他却没像往常一样觉得烦。
他看着她采草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指尖碰到草叶都要先吹吹灰,忽然觉得这人类姑娘有点像泉边的光蝶——
明明弱得风一吹就倒,偏活得热闹。
接下来几天,苏晚每天都来。
她总会在银桂树下放些东西:有时是野莓,有时是她采的小野花,有时是块烤得焦脆的麦饼。
阿西尔从不吃,那些东西放久了,要么被光蝶叼走,要么被风吹干。
可他每天都会等她来,等她把东西放下,等她絮絮叨叨说村里的事。
有天傍晚,苏晚采着草,忽然咳得厉害。
她弯着腰,手撑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帕子上洇开一片淡红。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张纸。
阿西尔站在树后,指尖不自觉地凝起灵力。
那灵力是淡金色的,轻飘飘地落在苏晚发间。他看见她发间的寒霜被灵力融掉,看见她咳得稍微缓了些,才收回手。
只是怕她咳死在这儿,还得我埋。他低声对自己说,可心里却不像嘴上那么平静。
苏晚缓过来,抬头看见天边的晚霞,忽然笑了:守月者大人,你看那云,像不像我家乡的棉花糖
她指着晚霞,眼睛亮晶晶的,我小时候病轻,娘带我去镇上,买过一次棉花糖,甜得很……
阿西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晚霞是红的,是金的,像精灵谷的星轨。
他活了九百七十二年,见过无数次晚霞,却第一次觉得晚霞像棉花糖。
人类的想象力,真奇怪。他冷哼一声,语气却没那么冷了。
苏晚也不恼,继续采草:等我采够月见草,就回去了。到时候给你带真正的棉花糖,好不好
阿西尔没说话。
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怀里渐渐满起来的竹篮,忽然觉得,这泉边要是少了她的絮叨,可能会有点安静。
那天晚上,苏晚把采的月见草铺在草棚前晒。
阿西尔悄悄来了,站在远处看。
他看见她把星绒叶放在草堆旁,像守着宝贝。
他看见她对着月亮笑,说:娘,你看,我采了好多草,能救好多人呢。
阿西尔转身要走,却看见苏晚发间又凝了点寒霜。他犹豫了下,还是抬手,又送过去一缕灵力。
这次,他没再骗自己。
他只是……不想让这束热闹的光,就这么灭了。
银桂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笑他。
阿西尔瞪了树一眼,却没走,就站在远处,看着苏晚和她的月见草,看着月光落在她身上。

溯月泉的夜总浸着寒气,往常这时候,苏晚该在草棚里翻晒月见草,可今夜的风里,却掺了细碎的哭声。
阿西尔正坐在银桂树梢上数星轨,九百七十二年了,他早习惯了用星光的移动丈量时间,偏这哭声扎得他指尖的灵力都晃了晃。
他低头往下看,月光把泉边的影子拉得发白——苏晚缩在草棚外的石墩旁,怀里还抱着半篓没晒完的月见草,整个人蜷成一团,肩膀抖得厉害。
吵死了。他从树上跳下来,银白的长发扫过带露的草叶。
他蹲在苏晚面前,皱眉看她:人类的骨头到底是什么做的不过是点寒气,竟疼成这副模样。
苏晚听见声音,费力地掀起眼皮。
她的脸白得像泉底的冰,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看见阿西尔时,反倒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疼得抽了口气。
没、没吵你……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抬手往天上指了指,你看……今晚的月亮好圆。
阿西尔顺着她的指尖抬头。
月盘悬在墨色的天上,清辉泼下来,把精灵谷的每片叶子都照得透亮。
这景象他看了近千年,春月的柔,秋月的清,冬月的冷,早就看腻了。
可苏晚望着月亮的眼睛里,却亮得像落了满地星子。
阿西尔,她忽然轻声问,你们精灵看的月,和我看的是同一个吗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墩的缝,我可能……看不到明年的月了。
阿西尔的心猛地一沉。
他活了九百七十二年,见过四十二场雪,看过星轨偏移七寸,明年的月对他而言,就像泉边的苔藓会年年长青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从没想过,看月是件需要抓紧的事,更没想过,有人会把看不到下一个月亮说得这么轻,轻得像在说明天可能要下雨。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苏晚额头上方时,竟难得地顿了顿。
精灵从不与人类有肢体接触,这是刻在骨血里的规矩,可他看着苏晚额角沁出的冷汗,看着她睫毛上沾的泪珠被月光照得发亮,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指尖刚碰到她的额头,阿西尔就倒抽了口气。
寒气像无数根冰针,顺着她的经脉往骨头缝里钻,那些本该流转着生气的脉络,此刻冻得硬邦邦的,像要随时裂开。
他连忙将灵力往她体内送,淡金色的灵息顺着指尖漫进她的额头,像暖泉淌过冰河,可那寒气太顽固了,刚融开一寸,又在别处结了冰。
你……阿西尔喉结动了动,竟说不出话。
他第一次发现,精灵的力量不是万能的。
他能让泉里的水映出三千年的过往,能让银桂树年年开不败,却连人类少女体内的寒气都压不住。
别慌呀。苏晚反倒察觉了他的慌乱,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的指尖凉得像冰,碰得阿西尔指尖一颤。我采的月见草够了,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泪,却亮得很,等我回去,给阿婆煮成药,给小石头熬成汤,他们就能熬过冬天了……
话没说完,她的手忽然一垂,头歪在了石墩上,眼睛闭了过去。
苏晚阿西尔捏了捏她的手腕,脉搏细得像蛛丝,稍不留意就要断了。
他猛地抱起她,她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怀里的月见草掉在地上,草叶上的露滚进石缝里,悄无声息。
喂,别睡。他声音里竟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抱着她往精灵谷深处跑。
银桂树的叶擦过他的肩,光蝶被他带起的风惊得飞起来,他却顾不上看——
精灵谷深处有月华池,池水能聚月华之力,或许能多压些日子。
他跑得太快,长发被风刮得乱了,靴底踩过带露的草地,溅了满脚泥。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失态,九百七十二年,他永远是从容的,连走路都不会带起半分风,可此刻怀里的人烫得像团火,又冷得像块冰,烫得他心慌,冷得他发颤。
你不是要采月见草吗他低头看怀里的苏晚,她的脸贴在他的衣襟上,呼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你不是要给我带棉花糖吗他声音发紧,你还没看够月亮,不准睡。
月华池的水泛着淡银色的光,阿西尔把苏晚轻轻放在池边的玉台上,指尖凝起灵力往她体内送。
月华之力顺着他的指尖涌进她的经脉,那些冻得发硬的脉络渐渐软了些,她的眉头松了松,呼吸也匀了些。
阿西尔坐在玉台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觉得长生是件很可笑的事。
他有千年的时间,能看无数个明年的月,能等无数场雪落,可他留不住怀里的人。她只有不到二十年的光阴,却要被这该死的寒症催着走,连多看一个冬天的月亮都成了奢望。
风从池边吹过,带起他的长发,拂过苏晚的脸颊。
她睫毛颤了颤,像是做了梦,嘴里轻轻呢喃:月见草……够了……
阿西尔抬手,用灵力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
他想起她第一次来泉边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说我能看三千多个夜呢;想起她每天往树下放野莓,絮絮叨叨说小石头能笑了;想起她望着月亮,问是不是同一个月。
原来人类的朝生暮死,不是简单,是珍贵。
珍贵到每一个月亮都要记在心里,每一片草叶都要攥在手里,每一点温暖都要当成宝贝。
他低头,轻轻碰了碰苏晚的额头,声音轻得像月光:等你醒了,我带你去看三百年前的雪。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明年的月,我陪你看。
月华池的水静静晃着,映着天上的月,也映着玉台边的精灵。
阿西尔守在池边,指尖一直凝着灵力,没敢挪开。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可他第一次不想管长久,只想抓住这暂时——哪怕只能多留一个冬天,哪怕只能多看一个月亮。
九百七十二年的长生里,他第一次觉得,时间太长了。长到他能等无数个明天,却怕等不到她醒来的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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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池的雾气还没散,阿西尔的指尖刚离开苏晚的眉心,身后就传来了长老沉得像冰的声音。
阿西尔。
他回头时,正撞见长老银白的长眉拧成了结。
老精灵的袍角沾着崖边的霜,手里的木杖往地上一顿,池边的月光都像是被震得颤了颤:你可知罪
阿西尔没说话,只是往苏晚那边挪了半步,挡在了玉台前头。
淡金色的灵息还缠在他指尖,那是刚从苏晚体内抽回的月华之力,带着她身上微弱的暖意——
这暖意烫得很,竟让他忘了精灵族代代相传的冷静二字。
精灵谷的规矩,你记到哪里去了长老的木杖指向苏晚,声音里裹着寒气,人类的生死,本就是朝露沾草,转瞬即逝。你用月华之力救她,是要违逆长生者的本分
她不是‘转瞬即逝的朝露’。阿西尔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没半分退让,她是……
他想说她是采月见草时会给草叶擦露水的人,想说她是把星绒叶当宝贝的人,想说她连看月亮都觉得要抓紧,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一句:她是苏晚。
长老冷笑一声,木杖敲了敲池边的玉台,玉台上的月华之力被震得四散:九百七十二年的守月者,竟被人类的短寿情长迷了心窍。你以为你救得了她不过是让她多受几日寒症的苦,让你自己多添几分不舍——动情,是长生者最蠢的自寻烦恼。
罚你去忘川崖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冷静’二字,什么时候再回来。
忘川崖的风是精灵谷最烈的,刮在脸上像带了冰碴。
阿西尔站在崖边,脚下是翻涌的云,白花花的一片,被风卷得忽聚忽散——倒像苏晚笑起来时,眼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软乎乎的,一晃就没了。
他竟对着云笑出了声。
长老说动情是自寻烦恼,说冷静才是长生者的本分。
可九百七十二年的冷静里,他只记得星轨偏移了几寸,泉里映过多少场雪,日子过得像溯月泉的水,清是清,却冷得没半点波澜。
是苏晚来了之后,才有了不一样。
是她蹲在泉边采草时,指尖沾着的露;是她往树下放野莓时,眼里闪的光;是她咳得弯腰时,帕子上淡得像霞的红;是她望着月亮问是不是同一个时,声音里的软。
这些碎得像星子的事,凑在一起,竟比守一千年溯月泉都热闹。
烦恼怎么了阿西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还是银白的,没半点杂色,总比冷冰冰的好。
他转身往崖下走时,脚步没半分犹豫。
长老要他思过,可他想通的是——有些烦恼,比长生本身更值。
精灵谷的时光琥珀藏在长老的石室里。
那琥珀是三千年的老物件,能把一段记忆封在里头,什么时候看,都跟刚发生一样。
只是要用它存记忆,得耗掉精灵百年的灵力,折损百年的寿数——对惜命的精灵来说,是天大的代价。
阿西尔撬石室门锁时,指尖都在抖。不是怕,是急。
他怕去晚了,苏晚又咳得蜷成一团,怕她醒来看不见人,怕她连带着那一万个没看过的月亮,一起忘了。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时光琥珀就放在玉盒里,泛着淡金色的光。
他伸手去拿时,指腹刚碰到琥珀的边,就听见身后传来长老的叹息:你当真要为一个人类,耗掉百年灵力
阿西尔回头,长老就站在石室门口,木杖垂在地上,没了方才的怒,只剩满眼的无奈:她走后,你会记着她的好,记着她的笑,记着她没看完的月亮,日日夜夜受着念想的苦。这苦,比寒症还磨人。
磨人也认了。阿西尔把时光琥珀攥在手里,琥珀的暖顺着掌心漫上来,正好压下心里的慌,总比让她带着遗憾走强。
他没等长老再说话,转身就往月华池跑。
这次跑得比上次还急,灵力在脚下催着,竟带起一阵风,吹得沿途的光蝶都追着他飞。
石室里,长老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木杖往地上一顿,石门吱呀一声关了——没追,也没拦。
月华池边的玉台上,苏晚已经醒了。
她靠在池边的老榕树下,手里捏着片星绒叶,正仰头看月亮。
今晚的月比前几日更亮,清辉落下来,给她的发梢镀了层银。
听见脚步声,她转头,看见阿西尔时,眼睛唰地亮了,像落了满地星子:你回来了
阿西尔站在她面前,喘得厉害,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
他抬手想擦,却发现指尖还在抖——不是跑的,是慌的。他把时光琥珀往她手里塞,声音都发紧:拿着。
苏晚接住琥珀,那琥珀在她手里暖烘烘的,透过剔透的石面,能看见里头流转的光,像把一捧碎月都封在了里头。这是……
这里面有我见过的一万个月亮。阿西尔蹲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生怕她没听清,有三百年前带雪的月,有五百年前映着泉的月,有七百年前被云遮了一半的月……你要是走了,就带着它。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说出口:在那边也能看。
苏晚捏着琥珀的手紧了紧,眼里忽然就湿了。
她没问这琥珀是哪来的,也没问他为了这琥珀做了什么,只是把琥珀贴在心口,笑了笑,眼角的梨涡盛着泪,却亮得很:阿西尔,你见过一万个月亮啊那你得给我讲每个月亮的故事,不然我拿着它,也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好。阿西尔应得快,快得没经过脑子。
他刚说完,就觉得鬓角有点痒。
抬手一摸,指腹沾到了一缕不一样的发丝——不是银白,是浅灰。他心里一动,却没敢让苏晚看见,悄悄把手收了回来。
耗掉百年灵力,折损百年寿数,原来不是假话。
可他看着苏晚手里的时光琥珀,看着她眼里的亮,忽然觉得这缕灰发没什么不好。
九百七十二年的长生里,他守过泉,看过月,数过星,却从没为谁慌过,为谁急过,为谁心甘情愿耗掉百年寿数。
现在为了她,做了,竟觉得比守一千年泉水都值。
苏晚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把琥珀递到他面前:你看,这琥珀里的光在动呢,是不是月亮在跑呀
阿西尔凑过去看,琥珀里的光确实在流转,像月光淌过水面。
他点头,声音放软了些:是。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忘川崖看云,崖下的云像……像你笑时的梨涡。
后半句没说出口,却被苏晚接了过去:像我上次给你看的野莓酱她歪着头笑,我家乡的野莓酱就是这样,红扑扑的,晃一晃会动。
嗯,像。阿西尔也笑了。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落在苏晚手里的琥珀上,落在阿西尔鬓角那缕浅灰的发丝上。
风从池边吹过,带起榕树叶的沙沙声,像在替谁悄悄记着——记着长生者第一次为短生者折了寿,记着短生者把一万个月亮当成了宝贝,记着这个有月亮的夜里,谁都没提离别,只说了故事。
阿西尔知道,苏晚或许真的看不到明年的月了。
可他有琥珀里的一万个月亮,有往后漫长的时光,能把每个月亮的故事都讲给她听——哪怕只能讲一个冬天,哪怕只能讲给她一个人听,也够了。
毕竟,这烦恼,是他九百七十二年里,捡着的最暖的宝贝。

精灵谷的冬天来得静,第一场雪落在月见草上时,苏晚正靠在阿西尔怀里。
她的手攥着时光琥珀,琥珀里的月光流转,映得她苍白的指尖泛着淡金。
阿西尔,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气音里都裹着霜,你看……琥珀里的月亮在转呢。
阿西尔低头,用灵力替她拢了拢身上的绒毯。
他的指尖蹭过她的手背,凉得像泉底的冰,可他不敢用力握,怕碰碎了这束随时会散的光。
嗯,在转。他声音比平时更低,等雪停了,我带你去看溯月泉的冰,能映出琥珀里的月。
苏晚笑了笑,眼角的梨涡盛着雪光,浅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平。
不了呀,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琥珀,我看了你的月亮,够了。
她顿了顿,抬手想碰他的鬓角——那里的灰发早已成了银白,像落满了百年的霜——可指尖刚抬起,就没了力气,垂落在绒毯上。
时光琥珀从她手里滑下来,阿西尔伸手接住,琥珀还暖着,是她掌心的温度。
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她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像只是睡着了,等下一个月亮出来就会醒。
他没哭。
精灵的眼泪比珍珠金贵,也比冰雪更冷,他怕眼泪落在她脸上,冻着她。
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直到怀里的温度慢慢散了,才轻轻起身,往泉边那片月见草走去。
那里的月见草是苏晚亲手种的,她总说月见草得沾着人气才长得好,每天采完草就蹲在这儿松土,指尖沾着泥也不管。
阿西尔曾笑她多此一举——精灵谷的草木自有灵息,哪用得着人类照料
可现在,他却蹲在这片草里,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去,再用土轻轻盖好,连一片草叶都没压折。
你不是喜欢月见草吗他坐在土边,把时光琥珀放在她常坐的石墩上,以后这儿的草,我替你照看着。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把他的银白长发衬得更淡了。
他就坐在雪地里,看着那片月见草,直到雪把石墩上的琥珀盖住,才伸手把琥珀揣进怀里——怕雪冻着它,也怕她在那边看不着月亮。
从那天起,阿西尔每天都会来月见草边坐一会儿。
他会带一壶从月华池舀的水,蹲在草边,一片叶一片叶地浇过去。
精灵谷的草哪用浇水
光蝶飞过都知道绕着他走,像是在笑他傻;偶尔有年轻的精灵经过,见他蹲在土里沾了满手泥,都窃窃私语——守月者怎么成了种草的
他从不解释。
浇水的时候,他会对着草絮叨:今天的月亮是弯的,像你上次说的棉花糖的边昨天泉里映出你第一次来采草的样子,蹲在那儿擦草叶上的露,蠢得很长老问我悔不悔,我没答——你说,我该悔吗
草不会说话,只有风从草叶间穿过,沙沙响。
日子就这么过着,雪落了又化,月见草枯了又青。
阿西尔鬓角的银白渐渐漫到了发顶,眼角也添了细纹——精灵本不会老,可他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光,日子就走得慢,慢到连岁月都肯在他身上留痕迹。
百年后的一个春日,溯月泉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阿西尔正蹲在月见草边浇水,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泉边,手里捏着半块琥珀,琥珀的断口还带着新鲜的痕,像是刚被摔裂的。
小姑娘穿着粗布裙,裙摆沾着泥,眼睛亮得像苏晚第一次来的时候,看见他就往他身边跑,举着手里的半块琥珀仰头问:爷爷说这是太奶奶留的!太奶奶说里面有好多月亮!
她顿了顿,把琥珀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知道这是谁送太奶奶的吗太奶奶没说就走了。
阿西尔看着那块琥珀。半块琥珀里,月光还在流转,映得小姑娘的掌心泛着淡金。
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指尖触到她软乎乎的羊角辫,像摸到了百年前的时光。
知道啊。他声音轻得像春风拂过草叶,是个很笨的精灵。
笨到为了存一万个月亮,耗掉百年灵力;笨到明知道留不住,还是想多守一会儿;笨到对着一片月见草,说了一百年的话。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指着他的头发笑:爷爷说精灵不会老的!你怎么有白头发呀
阿西尔抬头望向天上的月。
春日的月淡得像纱,却亮得很,和百年前苏晚靠在他怀里看的那轮,没什么两样。他轻声说:会啊。
当你开始等一个人,时间就走得慢啦。他低头,看着小姑娘眼里映出的月,像看见当年苏晚眼里的光,慢到……能让你等到下一个看月的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把半块琥珀抱在怀里,又往月见草边凑了凑:太奶奶说她以前在这儿种过草!说草长得可好了!
她蹲下来,学着阿西尔的样子,用小手扒拉着草叶,我也想种月见草!等种好了,给太奶奶留着!
阿西尔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水壶递了过去。
小姑娘接过来,踮着脚往草里浇水,动作笨笨的,像当年的苏晚,也像当年的他。
风从月见草间吹过,草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笑。
阿西尔坐在石墩上,看着小姑娘浇水的背影,又抬头看天上的月——这百年的时光,他等得不算亏。
他还有很多时间,能给这个小姑娘讲琥珀里的月亮:讲三百年前带雪的月,讲五百年前映泉的月,讲七百年前被云遮的月,讲百年前那个靠在他怀里的姑娘,是怎么笑着说我看够了的。
或许等小姑娘长大了,会把这些故事讲给她的孩子听;或许有一天,另半块琥珀会被找回来;或许不用等太久,他能再看见那个笑起来有梨涡的人,拿着完整的琥珀,站在月见草边问他:阿西尔,你等的人,是不是我呀
天上的月静静悬着,地上的草轻轻摇着。
阿西尔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琥珀——是他当年埋苏晚时一起埋下的,百年了,还暖着。
他想,时间慢就慢吧。
只要能等到下一个看月的人,再慢,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