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我坐在昂贵的皮质沙发里,指尖却感觉自己陷在一片粘稠的、温热的血泊中。这是幻觉,我知道。但这幻觉,已经像藤蔓一样,扼住了我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傅先生。
一个声音响起,冷静,克制,像手术刀划过玻璃。
我抬起头。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将她笼罩在一片近乎圣洁的光晕里。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大褂,里面是简单的黑色衬衫。金丝眼镜的镜片后,是一双我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看到的、盛满了星辰与烈焰的眼睛。
只是现在,那里的星辰熄灭了,烈焰也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深不见底的湖。
温知夏。
那个被我亲手推入地狱,害她家破人亡的女人。
如今,她是这家全亚洲最负盛名的心理诊所的首席医生,是我的主治医师。
我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助理把她的资料递给我时,只写着Dr.
Wen,履历完美得像教科书,哈佛的博士,师从心理学界泰斗,擅长领域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与人格重塑。
我以为是同名。我抱着一丝可笑的侥幸,走进了这间地狱的门诊室。
看来你认识我。她走到我对面坐下,动作优雅,从容不迫。她拿起一支笔,打开一个崭新的病例档案,头也没抬地问,那么,傅慎行先生,你需要什么帮助
她叫我的名字,像在念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枯燥的医学名词。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午,我让人把伪造的财务漏洞文件,递到了她父亲温董事长的办公桌上。一天之内,温氏集团股价崩盘,负债千亿。她的父亲,从集团顶楼一跃而下。她的母亲,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
而我,傅慎行,踩着温家的尸骨,完成了对董事会的清洗,坐上了权力的铁王座。
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冲进我的办公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能将我焚烧殆尽的恨意。
她问我为什么。
我笑着告诉她:商场如战场,温小姐,令尊输了而已。
现在,命运的轮盘转了一圈,她成了我的医生,冷静地问我,需要什么帮助。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讽刺的剧本吗
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我睡不着觉。
失眠她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具体表现是什么
我闭上眼,就能看到血。我说,我感觉我的手,一直都是湿的,黏的……我洗不干净。
我伸出我的手。那是一双曾经签下过千亿合同,也曾亲手将温家打入地狱的手。此刻,它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终于从病历上抬起,落在了我的手上。那目光,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医者对标本的审视。
躯体化障碍,典型的心理问题外显。她下了个定义,语气平静,除了幻触,还有什么
心慌,胸闷,濒死感。我艰难地呼吸着,一周会发作两到三次。没有任何征兆。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昨晚。
诱因是什么
我沉默了。
诱因……是我在参加一个商业晚宴时,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影很像她。就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被助理扶出去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
无可奉告她似乎并不意外,在病历上写着什么,傅先生,心理治疗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你对我隐瞒,就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我的预约,很满。
她的言下之意是,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看着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股无名火和巨大的无力感,同时涌了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知夏我终于撕下了伪装,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暴躁,羞辱我折磨我看我这个仇人,像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
她停下笔,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能吸走所有的光。
傅先生,请你搞清楚三件事。
第一,我是一名职业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疗病人,而不是审判仇人。在我的诊疗室里,你唯一的身份,是我的病人。
第二,是你主动走进这里的。如果你觉得被羞辱,门在那边,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拦你。
第三……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你的确像条狗。但不是对我摇尾乞怜,而是被你的罪孽,追得无路可逃。而我,是你唯一的,能给你拴上绳子的那个人。
现在,她拿起笔,重新低下头,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我的病人。
2
第二个疗程,在一周后。
这一周,我活得生不如死。温知夏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
你是被你的罪孽追得无路可逃。
她是对的。
我的权势,我的财富,我建立的商业帝国,都成了囚禁我的华丽牢笼。我站得越高,那份罪孽感就越重,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试过找别的医生,但他们那些隔靴搔痒的安慰和千篇一律的药物,对我毫无作用。我的病根,在温知夏那里。她是我的毒,也可能是……我唯一的解药。
我再次走进了那间诊疗室。
这一次,我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躺在了那个白色的躺椅上。这是心理分析的标准姿势,代表着病人选择彻底敞开,放弃防御。
温知夏坐在我的头顶后方,我看不到她,只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上次我们谈到诱因。她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个没有感情的AI,你还没回答我。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背影很像三年前的你。我闭上眼,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什么样的背影她追问,白色的连衣裙长头发还是……那种不谙世事的,愚蠢的天真
她的用词,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就扎进了我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都有。
所以,让你产生濒死感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那个女孩所代表的,被你亲手毁掉的‘过去’。她迅速地分析,你害怕的,是你自己的记忆。傅先生,你是在害怕你自己。
我无法反驳。
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回溯练习。她说,闭上眼,放松,跟着我的引导。想象一下,你现在回到了三年前,你做出那个决定的前一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不容我抗拒。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我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夜晚。我站在我父亲,傅氏集团老董事长的书房里。
慎行,温家那块地,关系到我们傅家未来二十年的命脉。拿下来,你不只是傅氏的继承人,更是傅家的功臣。我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可是爸,温叔叔他……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将一份文件摔在我面前,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教了你二十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别忘了,你那个大哥,可还在国外盯着你的位置!
我看到了那份文件。那是我大哥傅慎远,在国外勾结资本,准备掏空傅氏的证据。
我父亲在逼我。用家族的未来,用我自己的地位,逼我在道义和利益之间,做出选择。
温家的女儿,叫知夏吧我父亲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怎么,下不了手
……不是。我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说,一个女人而已。
很好。我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去做吧。做得干净点。
……
傅先生傅慎行
温知夏的声音,将我从黑暗的回忆中唤醒。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我看着天花板,说不出话。我能告诉她吗告诉她,我毁掉她的人生,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保,是为了和我的大哥争夺继承权
不,那不是理由,那只是借口。
你看到了你的父亲。她替我说了出来,语气笃定,你的罪孽感,很大一部分,并不来源于对温家的愧疚,而是来源于……你对你父亲的恐惧,和你对自己‘非正义’行为的自我厌恶。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明明看不到我的脸,却仿佛能洞悉我内心的一切。
你以为你夺走了权力,实际上,你只是成了权力的奴隶。你毁掉温家,不是因为你有多恨他们,而是因为,那是你父亲想让你做的。你不过是……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傅慎行,你可怜吗她轻声问,你连作恶,都做不了一个纯粹的恶人。你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懦弱的傀儡。
闭嘴!我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双目赤红地瞪着她。
她的话,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能刺痛我。
她揭穿了我的本质。我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枭雄,我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亲认可,又被野心和恐惧支配的可怜虫。
你看,你又在逃避了。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像在看一个不成器的学生,愤怒,是掩饰恐惧最廉价的方式。
她退后一步,重新坐回她的椅子上,拿起笔。
今天的治疗,到此结束。她低头,在病历上写下结论,病人有严重的‘权威依赖’情结,伴有‘自我认同障碍’。建议……增加一个疗程的‘认知行为疗法’。
她把权威依赖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瘫坐在躺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场所谓的治疗,不是在治愈我。
是在……一片一片地,剥掉我的皮。
3
我没有停止治疗。
因为温知夏说得对,我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一个人的地狱,所以,我宁愿选择她为我量身定做的、两个人的炼狱。
在接下来的几次治疗里,她开始采用认知行为疗法。
她会给我布置作业。
比如,让我写下毁掉温家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好处和坏处。
我写下了好处:巩固了地位,赢得了父亲的认可,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然后,我开始写坏处。
我写下了第一个词:失眠。
然后,我的笔就再也动不了了。
坏处,仅仅是失眠吗不,是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我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兴趣,失去了……灵魂。
我看着那张白纸,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交了一张白纸上去。
温知夏没有批评我。她只是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
是她。是三年前的她。
这是你的下一个作业。她说,写下你从这张照片里,看到的所有东西。
我拿着那张照片,回到了我那座空旷得像坟墓的别墅。
我看着照片里的温知夏。她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是我现在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我曾见过那种光,在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总是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我慎行哥哥的时候。
她喜欢吃城东那家店的糖葫芦。每次我路过,都会给她带一串。她接到糖葫芦时,眼睛里的光,就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们长大了。家族的隔阂,父辈的竞争,让我们渐行渐
。我进了傅氏,她也准备接手温氏。我们成了商场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以为,我早已不在乎她了。
但为什么,在毁掉她一切的时候,我的心,会那么痛
为什么,在看到这张照片时,我感觉我失去的,远比我得到的,要多得多
我拿起笔,在那张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太阳。
第二次治疗,我把纸条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傅先生,你手上的血,是谁的她忽然问了一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问过的问题。
……是幻觉。
不。她摇摇头,那不是幻觉。那是你流失的‘人性’。你每伤害一个人,你的人性,就会流失一部分。直到现在,它快流光了,所以你感觉到了疼。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你知道吗心理学上有一种疗法,叫‘暴露疗法’。就是强迫病人,反复地去接触他们最恐惧的东西,直到他们脱敏,不再害怕。
她转过身,看着我。
傅慎行,你的恐惧,来源于你对温家的罪孽。所以,从今天起,你的治疗,需要一个‘道具’。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摆在了我的面前。
是温董事长的遗照。
我如遭雷击,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惨白。
你……你疯了!
我没疯。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从现在开始,每一次治疗,你都要对着他,说出你当年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不许遗漏。
我不会……
你会的。她打断我,因为,这是你唯一的,能找回你那些流失的‘人性’的办法。
这是治疗,还是折磨我看着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可以自己定义。她淡淡地说,现在,请开始你的陈述。我的病人。
我看着那张遗照,温董事长儒雅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质问我。
我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我伪造了温氏的财务报表……
我……我买通了你们的财务总监……
我……我散布谣言,引爆了你们的债务危机……
每说一句,我的心脏,就像被凌迟一刀。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肮脏的细节,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要将我彻底淹没。
说到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的哀嚎。
而温知夏,我的医生,我的仇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旁,拿着笔,冷静地记录着我的每一次崩溃,每一次忏悔。
她的手术刀,终于找到了我灵魂最深处的脓疮。
然后,一刀一刀,精准地,割了下去。
4
我成了一个准时到温知夏诊所打卡的模范病人。
每一次治疗,都是一场公开的审判。被告是我,法官是她,而唯一的陪审员,是她父亲的遗照。
我开始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我说出那些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阴暗角落,我说出我如何一步步设局,如何冷眼旁观温家的崩塌,如何在我父亲面前,邀功请赏。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吐出肺里所有的脏东西。
每一次说完,我都会虚脱。但奇怪的是,虚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手上的幻触,发作的次数,在减少。
夜里,我偶尔能睡上两三个小时的安稳觉了。虽然梦里,依旧是她穿着白裙子,在向日葵花田里,对我笑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好转。
或者说,这只是她高超的驯兽技巧。先用最残酷的方式,击溃我的心理防线,再给我一点甜头,让我对这种治疗,产生依赖。
这天,治疗结束。我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
傅先生。她叫住我。
我回头。
你的病,根源在于你的原生家庭。她说,如果你想有实质性的进展,我需要了解更多关于你和你父亲,以及……你大哥之间的关系。
我的心一紧。
大哥,傅慎远。
这个名字,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大的禁忌。也是我心里,另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冷冷地说。
是吗温知夏走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光,据我所知,三年前,如果不是因为傅慎远在海外的动作,让你父亲感到了威胁,你或许……并不会那么急于,对温家下手。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是傅家的核心机密。除了我和我父亲,以及几个心腹,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你调查我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我说了,我需要了解我的病人。她不置可否,傅慎行,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发现,你不仅是个加害者,还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吗
我不是受害者!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那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她步步紧逼。
……他死了。我闭上眼,艰难地说,三年前,我站稳脚跟后,用了一些手段,把他……永远地留在了国外。
又是一条人命。
虽然不是我亲手所为,却因我而起。
所以,温知D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惊讶,你不仅背负着温家的罪孽,还背负着你兄长的。难怪,你的病,会这么重。
她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
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家族企业继承人心理障碍’的案例。她把文件夹递给我,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或许,你会从他们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个文件夹。
回到家,我打开了它。
里面,不是什么学术案例。
而是一沓沓,厚厚的资料。
全是关于我大哥,傅慎远的。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有他在国外成立的公司的财务报表,甚至有……他和一个金发女人的结婚照,以及他们两岁儿子的照片。
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冰凉。
父亲告诉我,傅慎远因为商业失败,在国外自杀了。这些年,我一直活在间接害死兄长的愧疚中。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了我三年的谎言!
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是一张纸条。上面是温知夏清秀的字迹。
傅先生,你的牢笼,不止一个。现在,我帮你打开了第一个。
我握着那些资料,手抖得厉害。
温知夏……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查到傅家最深的秘密
她递给我这个文件夹,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告诉我,我父亲是个骗子是为了减轻我害死兄长的负罪感
还是……
她在下一盘更大的棋。而我,以及整个傅家,都是她的棋子。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对这个女人的认知,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不是单纯的复仇者。
她的野心,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5
我拿着那个文件夹,冲回了温知夏的诊所。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下班了。诊所里空无一人。
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
那一晚,我开着车,像个疯子一样,在城市的街道上狂飙。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
我父亲骗了我。
这个认知,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过去三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世界观。
我一直以为,我父亲虽然严苛、冷血,但他对我,至少是坦诚的。我以为我们是站在同一战线的,为了傅家的荣耀,不惜一切。
可现在我发现,我只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对付我大哥,也用来稳固他自己地位的棋子。他让我背负上害死兄长的罪孽,是为了让我对他,产生更深的依赖和愧疚,从而更好地控制我。
那么,温家呢
毁掉温家,真的是为了那块地吗还是……也有别的原因一个我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爆炸。
第二天,我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来到了诊所。
温知夏看到我,没有丝毫的意外。
看来你看过了。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因为那是你病情的一部分。她坐到我对面,语气平静,我说了,你的病根,是你的原生家庭。不把这个根挖出来,你永远好不了。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可能查到这些
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她淡淡地说,了解你的全部,是我的职业要求。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但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接近我,给我治疗,一步步引导我,揭开这些秘密……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问出了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温知夏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苍凉和悲悯的笑。
傅慎行,你有没有想过,三年前,温家为什么会倒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她问。
我愣住了。
是因为我做的天衣无缝。
不。她摇摇头,是因为,温家的内部,早就出了问题。我父亲,他太理想主义,也太念旧情。他一直相信你父亲,把他当成最好的兄弟。所以,当你的屠刀砍下来的时候,他根本……毫无防备。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研究了很久,我把温氏倒台前三年的所有财务数据,都翻了出来。我发现,真正掏空温氏的,不是你最后那致命一拳。而是更早之前,傅氏集团利用所谓的‘合作项目’,在我们身上,一刀一刀割下的肉。
那些项目,主导人,不是你。她看着我,是你父亲,傅卫忠。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毁掉温家,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你们傅家,一场蓄谋已久的围猎。她说,我父亲,只是这场围猎的第一个猎物。而第二个……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大哥,傅慎远。
而现在,她的目光,像X光一样,穿透了我的身体,你,傅慎行,就是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人。
我如坠冰窟。
我终于明白了。
我父亲,那个我敬畏了三十年的男人,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怪物。他为了他自己绝对的权力,可以牺牲掉兄弟,牺牲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我,是他手上,最好用,也最愚蠢的一把刀。
温知夏……我看着她,声音干涩,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她摇摇头,是你自己,想做什么。是继续当他手上那把沾满血的刀,直到被他折断扔掉。还是……为自己,也为你害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就在这时,诊疗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我的助理,阿杰,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
傅总,不好了!他喘着粗气说,董事会……董事会突然发难,说您精神状态不稳,要……要罢免您CEO的职位!带头的人,是……是董事长!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一场等待已久的风暴,终于,降临了。
6
我被停职了。
以精神状态不稳定,不适合继续领导公司为由。
这是我父亲的手笔,快,准,狠。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或者,是温知夏的存在,让他感到了威胁。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夺走我手里最核心的权力。
公司的控制权,重新回到了他手上。我成了一个被架空的,有名无实的傅总。
我把自己关在别墅里,三天三夜。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我只有一种……被命运愚弄后的麻木。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操纵着,演完了上半场血腥的戏。现在,操纵者觉得我这只木偶不听话了,便毫不留情地,剪断了所有的线。
第四天,温知夏来了。
她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用密码打开了门。我从没告诉过她密码。
她穿着一身便服,手里提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
她看到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周围扔满了酒瓶,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走过去,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也带来了一丝凉意。
起来。她说。
我没动。
她走过来,弯下腰,试图把我拉起来。
她的力气不大,我纹丝不动。
傅慎行,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做给你那个冷血的父亲还是做给我这个,被你毁掉一切的仇人
你不是想看吗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满意了你的仇,报了。
一无所有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还活着,你就不是一无所有。你失去的,不过是那些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她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报复吗让你变成一个烂醉如泥的废物
她摇摇头。
不。我要的,是一个清醒的,强大的,能亲手把那个真正的恶魔,拉下神坛的傅慎行。
我做不到。我闭上眼,我斗不过他。
你一个人,当然斗不过。她说,但是,加上我呢
我睁开眼,不解地看着她。
你什么意思
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沓文件,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傅氏集团过去五年,所有海外项目的资料。她说,你父亲,利用这些项目,向海外转移了大量的资产。这些,都是他掏空公司的证据。
我震惊地看着那些文件。这些,都是傅氏的最高机密。
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是你大哥傅慎远,整理出来的,关于你父亲早年,一些……不干净的起家史的证据。包括,他是如何设计,逼死他自己的亲兄弟,也就是你叔叔的。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
你……你和我大哥……联系上了
在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治疗的时候,我就联系上他了。她承认得坦然,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和你一样,都想让傅卫忠付出代价的盟友。
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治疗我,不是为了治愈我。而是为了……把我,打造成一把,能够刺向我父亲心脏的,新的刀。
只是这一次,握刀的人,是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些东西,和我大哥合作,毁掉傅家。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这个……废物
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希望,你真的变成一个废物。
我的心,猛地一颤。
起来,她再次向我伸出手,去洗个澡,刮掉你的胡子。然后,把这些资料,全部看完。
傅慎行,你的‘治疗’,现在才进入第二阶段。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第一阶段,是忏悔。
第二阶段,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战争。
我看着她向我伸出的手,迟疑了很久。
最终,我握住了它。
她的手,很凉,很软。却仿佛带着一股,能将我从地狱里,重新拉回人间的力量。
7
我病了。
在所有外人看来,被罢免了CEO职位的傅慎行,彻底垮了。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见任何人,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
这是我和温知夏商量好的伪装。
只有在伪装之下,我才能安全地,消化她给我的那些,足以颠覆整个傅氏的炸弹。
我父亲,傅卫忠,来看过我一次。
他站在我别墅空旷的客厅里,看着我颓废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心疼,只有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蔑。
我傅卫忠,没有你这么没用的儿子。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从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放松。他以为,我这颗棋子,已经彻底废了,再也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错了。
在他走后,我走进书房,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是温知夏的视频通讯。
他来过了。我说。
我猜到了。视频里的她,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样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对你放下了戒心。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下一步,怎么做
釜底抽薪。她说,你父亲最大的依仗,是董事会那几个老家伙的支持。我要你,利用你过去的人脉,把他们……一个个地,策反。
这很难。我皱起眉,他们都是跟我父亲几十年的老兄弟了。
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温知夏的语气,像个浸淫商场多年的老手,我会让傅慎远,在海外,配合你。他会制造一些‘麻烦’,让傅氏的海外资产,出现‘亏损’。当蛋糕变小的时候,分蛋糕的人,自然会心生不满。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和我,其实是同一类人。冷静,理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只是,我的目标是权力。
而她的目标……是正义。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什么
我的‘病’,需要加重。我看着她说,我需要你,以我主治医生的身份,给我开具一份……更严重的诊断证明。比如,重度抑郁,伴有精神分裂前兆。
温知夏看着我,沉默了几秒,明白了我的意图。
你想用这个,去麻痹他,甚至……去博取某些人的同情
对。我点点头,最危险的敌人,是那个看起来,最没有威胁的。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我会给你一份‘完美’的病历。但是,傅慎行,你记住,假的,有时候,演着演着,就变成真的了。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别入戏太深。
挂断通讯,我陷入了沉思。
温知夏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真的是在演吗
或许,我根本不用演。我本来,就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病人。
我们的计划,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傅慎远在海外,频频出手。傅氏的几个重要海外项目,接连受挫。消息传回国内,董事会里,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而我,则拿着温知夏给我开的病危通知书,开始拜访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父亲铁杆的叔伯们。
我不再谈工作,不谈利益。
我只跟他们,谈过去。
我谈我小时候,他们是如何抱着我,教我写字。
我谈我刚进公司时,他们是如何手把手地,教我看报表。
我把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他们面前。我告诉他们,我病了,病得很重。我不想再争了,也不想再斗了。
一开始,他们都很警惕。
但慢慢地,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病历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诊断,他们的眼神,开始变了。
从警惕,变成了同情。
从同情,又变成了一丝……对傅卫忠的,不易察的,恐惧。
一个能把自己亲生儿子,逼到这个地步的男人,该有多么可怕
他们开始动摇了。
而我,在每一次表演结束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别墅,都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我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到底是谁。
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傅慎行还是这个,在长辈面前,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幻觉。
我甚至,在镜子里,看到了我大哥,傅慎远。他浑身是血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快疯了。
我拨通了温知夏的电话。
我需要见你。我说,声音都在发抖,现在。
8
我是在温知夏的诊所里,见到她的。
不是在诊疗室,而是在她的私人休息室。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泡茶。看到我,她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把一杯泡好的热茶,推到了我面前。
情况很糟她问。
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滚烫的茶水,灼烧着我的食道,却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醒。
我看到我大哥了。我说,在镜子里。
她沉默了。
温知夏,我看着她,像个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我是不是……真的要疯了
这不是幻觉。她说。
我愣住了。
这叫‘罪恶感的具象化’。她用一种专业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解释道,你的潜意识里,对你大哥的愧疚,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所以,它以一种你看得见的方式,提醒你,警告你。
我该怎么办
面对它。她说,就像你面对温董事长的遗照一样。看着它,告诉它,你想说的一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她看着我,眼神坚定,傅慎行,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强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
她不再仅仅是我的仇人,我的医生。
她更像一个……引导者。一个在黑暗的深渊里,给我点亮一盏灯的人。
你父亲那边,有动静了。她换了个话题。
什么动静
海外资产的亏损,让他起了疑心。他派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查到傅慎远还活着。她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傅慎远,真正地‘消失’。温知夏的眼神,冷了下来,而且,他也会猜到,是我和你大哥,在背后联手。到时候,我们两个,都会很危险。
我心里一沉。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动手之前,把他所有的罪证,都拿到手。她说。
什么罪证
一份名单。温知夏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一份,这些年,所有接受过傅卫忠‘好处’的,政商两界人物的名单。以及,他转移到海外的,那些资产的,具体流向。
这份名单,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它在哪里
只有一个人知道。她说,你父亲最信任的,跟了他三十年的,周秘书。
周叔。
我脑中浮现出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的身影。他看着我长大,对我,一直很好。
让我去策反他背叛我父亲
这比策反那些董事,要难上一万倍。
我做不到。我摇了摇头。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温家。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哀求,没有逼迫,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我约了周叔,在我家里。
我把我病得有多重,我父亲对我有多绝情,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慎行,苦了你了。他说,董事长他……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多了。
周叔,我看着他,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想傅家,毁在他手上。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把我需要那份名单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这是要让你爸,死无葬身之地啊!他震惊地看着我。
是他,先没给我们活路的。我拿出傅慎远还活着的证据,以及那些,关于我叔叔死因的资料。
周叔看着那些资料,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我知道了。他闭上眼,疲惫地说,给我三天时间。
送走周叔,我给温知夏发了条信息。
【他答应了。】
很快,她回复了两个字。
【小心。】
那一晚,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梦里,没有血,也没有我大哥。
只有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田。
9
三天后,周叔约我见面。
地点是一家偏僻的茶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他看起来,比三天前,老了十岁。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U盘,推到了我面前。
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他说,声音沙哑,名单,账目,还有……一些录音。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它有千斤重。
周叔,谢谢你。
别谢我。他摆摆手,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傅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傅家,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慎行,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拿到东西,就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斗不过他的。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走不了。
我拿着U盘,回到了诊所。这一次,是温知夏约的我。
我把U盘插-进她的电脑。
里面,是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周叔告诉了我密码。
文件夹打开,里面是海量的,触目惊心的罪证。
傅卫忠建立的,是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黑金帝国。那份名单上,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在政商两界,掀起一场巨大的地震。
……足够了。温知夏看着屏幕,轻声说。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我问。
不急。她拔下U盘,放进一个信封里,用蜡封好。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什么时候是
等。她说,等一个,能让他,再也无法翻身的机会。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了皱眉,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知道了。她挂断电话,手抖得厉害。
怎么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是傅慎远。她说,声音都在发抖,他……他被傅卫忠的人,找到了。
现在,他们正带着他,回国。
目的地,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你家。
10
我赶到别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客厅里,站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像一尊尊雕塑。
我父亲,傅卫忠,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
而在他面前的地毯上,跪着一个男人。
他被人反剪着双手,头发凌乱,嘴角带着血。但那张脸,即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我大哥,傅慎远。
……哥。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傅慎远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哀。
回来啦傅卫忠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拉家常,正好,你们兄弟两个,也很多年没见了。叙叙旧。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我约见周叔那天起,就已经设好的局。周叔,他背叛了我。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站到我这边。
他给我的U盘,是真的。但他把我,也卖给了傅卫忠。
傅卫忠利用我,引出了傅慎远。现在,要把我们兄弟两个,一网打尽。
慎行,你太让我失望了。傅卫忠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给了你一切,你却联合外人,来背叛我。
外人他把目光,转向傅慎远,我的好大儿,你在国外,过得挺滋润啊。娶妻生子,好不快活。怎么,现在觉得钱不够花了,想回来,分家产了
傅卫忠,你这个畜生!傅慎远红着眼骂道,你害死叔叔,逼走我,现在,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放过!
啪!
傅卫忠走过去,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傅慎远的脸上。
我给过你机会。傅卫忠的声音,冷得像冰,是你自己,不珍惜。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看着我。
还有你,慎行。他说,那个心理医生,是温家的余孽吧呵呵,我早就该想到了。能让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变成这副鬼样子,也只有她了。
你想怎么样我看着他,冷冷地问。
我不想怎么样。他笑了,我只是想,清理一下门户。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平板电脑,点了几下,递给我。
看看吧。
屏幕上,是一个监控画面。
画面里,温知夏被两个男人,从她的诊所里,请了出来,上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
你动她一下试试!我目眦欲裂。
别激动。傅卫忠慢悠悠地说,她现在,很安全。不过,接下来,就不一定了。
他给了我一个选择。
这里有两份文件。他让人拿来两份文件,放到我面前,一份,是你大哥的,股权转让协议。他把他名下,所有的海外资产,都转到我的名下。另一份……
他看着我,笑了。
是你那位温医生的,一份‘医疗事故’的和解书。只要你签了字,就等于承认,她利用职务之便,对你进行了错误的诱导性治疗,导致你精神崩溃。她会被吊销执照,身败名裂,这辈子,都别想再当医生。
当然,你也可以不签。他补充道,不过,那样的话,我不能保证,他们两个,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看着面前的两份文件,感觉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一份,是出卖我的兄长。
一份,是毁掉我的……爱人。
不,我不能用这个词。我没有资格。
是毁掉那个,唯一想把我,从地獄里拉出来的人。
选吧。傅卫忠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11
我做出了选择。
在傅卫忠和傅慎远,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我从茶几底下,拿出了一把早就藏好的,水果刀。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把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都别动。我说,声音不大,却很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傅卫忠。他猛地睁开眼,震惊地看着我。
你疯了!
我没疯。我看着他,笑了,爸,你教我的,商场如战场,要懂得,出其不意。
你以为,用一把刀,就能威胁到我傅卫忠的脸色,沉了下来。
威胁不到你。我摇摇头,但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死法。
我看着傅慎远,他的眼里,也充满了震惊。
哥,我说,对不起。当年的事,是我混蛋。如果有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然后,我把目光,转向了客厅角落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我知道,有人,在看着。
温知夏,我轻声说,抱歉,我可能,要提前结束‘治疗’了。
你的恩情,我也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说完,我手腕用力。
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我的皮肤。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住手!
傅卫忠终于慌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他可以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他不能让我就这么,死在这里。
如果我死在这里,他就是逼死亲生儿子的凶手。傅氏集团,会瞬间陷入巨大的舆论漩涡。他一辈子营造的慈父形象,会彻底崩塌。
这是他,不能承受的代价。
放了他们。我说,刀刃,又深了一分。
傅卫忠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我们对峙着。
最终,他妥协了。
……放人。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几个黑衣人,松开了傅慎远。
现在,让你的车,送我哥,还有温知夏,去机场。我说,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上了离开的飞机。
你别得寸进尺!
你可以试试。我的手,很稳。
傅卫忠的脸色,铁青。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下了命令。
半个小时后,我的手机,收到了傅慎远发来的信息。
是一张照片。他和温知夏,在机场的VIP候机室里。
后面,跟着三个字。
【保重。】
我笑了。
我把手机,扔在地上。
然后,我看着傅卫忠,说出了,这辈子,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你的帝国,结束了。
说完,我把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
一群人,冲了上来,把我死死地按住。
我没有反抗。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我不需要刀了。
因为,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一把,足以将这个腐朽的帝国,彻底捅穿的刀。
12
我被关了起来。
不是警察局,而是傅家老宅的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傅卫忠没杀我,也没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他只是把我软禁了起来,切断了我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要等风头过去,等他处理掉所有的麻烦之后,再来慢慢地,炮制我。
我每天的食物,都会有人按时送来。
我过得,就像当年,温知夏在那个地下室里,过的日子。
只是,我比她,要幸运得多。
因为,我的心里,有光。
我知道,她安全了。我知道,她和我大哥,会完成我们未尽的计划。
我只需要,等。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天,两天,还是一周
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房间里,我开始,和我自己的心魔,对话。
我看到了温家的覆灭。
我看到了我叔叔的惨死。
我看到了我大哥被迫远走他乡。
这些,都是傅卫忠的杰作,而我,是他的帮凶。
我不再感到恐惧。
我只是,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终于,有一天,门开了。
进来的,是傅卫忠。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两鬓,也添了许多白发。
你赢了。他看着我,声音嘶哑。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检察院的人。
傅慎行,你涉嫌多起商业犯罪,以及……故意伤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一个领头的人,对我出示了逮捕令。
我笑了。
我知道,温知夏他们,动手了。
我站起身,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走出那个房间,久违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看到了,傅卫忠被戴上了手铐。他那张一辈子都高高在上的脸,终于,露出了绝望和颓败。
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他看着我,问。
为了,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救赎。
审判日,很快就到来了。
傅氏的黑金帝国,在温知夏和傅慎远,联合抛出的,那些铁证面前,轰然倒塌。
那份名单,引起了滔天巨浪。无数人,落马。
傅卫忠,被判了无期。
而我,作为污点证人,也因为早年的一些商业罪名,被判了十年。
在法庭上,我看到了温知夏。
她就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傅卫忠。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后,那个空着的位置上。
我知道,那里,仿佛坐着她的父亲。
宣判结束后,我被法警,带了下去。
在走出法庭的那一刻,我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她的眼睛里,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她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像一个医生,对一个,终于康复出院的病人,最后的告别。
我知道,我的治疗,结束了。
13
监狱里的时间,过得很慢,也很规律。
我拒绝了所有的减刑机会。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服完这十年刑。
我把这,当作我治疗的,最后一个疗程。
一个,长达十年的,自我禁闭疗法。
傅慎远来看过我一次。
他接手了傅氏,剔除了所有腐烂的部分,把它,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公司。
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回国了。
你嫂子说,想请你出狱后,到家里,吃顿饭。他说。
我摇了摇头。
哥,替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红了眼眶。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
我出来了。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高楼更多了,车也更智能了。
我像一个,和社会脱节了十年的古董。
我没有去找傅慎远。
我用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在城郊,租了一个小房子。
我找了一份,在图书馆,整理书籍的工作。
每天,和书本打交道。很安静,也很平静。
我手上的幻触,再也没有发作过。
我也再也没有,梦到过那片向日葵花田。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图书馆的心理学专区,看到了一本书。
书名,叫《深渊回响》。
作者,是温知夏。
那本书,成了当年最畅销的心理学著作。书的封面上,印着她的照片。
她比十年前,更成熟,也更美了。金丝眼镜,也换成了一副,更时尚的黑框眼镜。
我鬼使神差地,买下了那本书。
回到家,我翻开了它。
书的扉页上,印着一行字。
献给我所有的病人,以及,那个教会我,如何与自己的深渊,和解的,特殊的‘病人A’。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14
我开始,给温知夏写信。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我就把信,写在日记本里。
我写我每天的生活。
我写我今天整理了哪些书,看到了哪些有趣的故事。
我写我楼下那只流浪猫,今天又生了一窝小猫。
我写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也很暖。
我从不写我爱你,也从不写对不起。
我只是,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跟她,分享着我的,平淡的,琐碎的日常。
我知道,她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信。
但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连接。
又过了五年。
我四十岁了。
图书馆,来了一个新的实习生,一个很活泼的小姑娘。
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跟在我身后。
傅老师,你为什么,总是看心理学的书啊
傅老师,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啊
傅老师,你……你结婚了吗
我总是,笑而不语。
有一天,她拿着一本《深渊回响》,跑来问我。
傅老师,你认识温知夏老师吗她是我偶像!我就是因为她,才学的心理学!
不认识。我摇摇头。
哎呀,那太可惜了!她一脸惋惜,我跟你说,我下周,要去参加她的新书签售会!你要不要,一起来啊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就不去了。我最后,还是拒绝了。
签售会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
坐立不安。
闭馆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傅老师!傅老师!给你!
她递给我一本,签了名的,《深渊回响》。
扉页上,是温知夏龙飞凤舞的签名。
而在签名的下面,还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给傅先生:
你的信,我都看到了。
15
我是在我们初见的那家,心理诊所的楼下,见到温知夏的。
十五年了。
这里,没有变。
她,也没有变。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只是,眼角,添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车流,在我们之间,穿梭不息。
像一条,隔开了我们十五年人生的,时光的长河。
绿灯亮了。
她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也朝她,走了过去。
我们在马路的中间,相遇了。
好久不见,傅先生。她先开口,笑了笑。
好久不见,温医生。我也笑了。
你的病,都好了吗她问。
都好了。我说,疗效,很好。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
我……
我们又同时开口。
然后,相视一笑。
你先说。她说。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比十五年前,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的眼睛。
那里面,终于,又有了光。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说,今天天气,真好。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是啊。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真好。
我的救赎,是什么
是她的原谅吗
不是。
是和她,重新在一起吗
也不是。
我的救,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坦然地,站在阳光下,看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一句:
今天天气,真好。
而不再感到,任何的,恐慌与刺痛。
至于未来,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
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或许,我们,就只是,今天,在马路中间,偶遇的,两个普通人。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都,从各自的深渊里,走了出来。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