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家土坯房塌了半边,村里人都笑我爹供个书呆子。
山沟里念书有屁用,不如早点下地干活!
我在县城图书馆蹭电脑时,偶然发现村里滞销的山核桃能卖天价。
第一批网店订单来的时候,全村都笑我异想天开。
老孙头叼着烟袋嗤笑:城里人钱多烧的买这破玩意儿!
我冒雪进山收货,摔下陡坡差点冻死,换来的钱给村里修了第一条水管。
当山核桃订单爆单全村脱销时,当年嘲笑我的村民齐刷刷堵在我家门口。
他们不是来道谢的,是来质问凭什么帮邻村代销。
直到山洪暴发,我组织村民连夜转移,又用合作社所有资金买来物资。
洪水退去,老孙头带着全村人朝我鞠躬。
陈默,我们……对不住!
新修的水泥路直通山外,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里不断跳动的订单数字。
>当年漏雨的土坯房,现在挂上了青山里合作社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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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点砸在屋顶,噼啪作响,像一群不耐烦的鬼怪在敲打着薄薄的茅草顶。雨水早已穿透了那层脆弱的屏障,顺着腐朽的椽子往下淌。屋子中央,豁了口的粗陶盆已经快要接满了浑浊的雨水,发出单调又急促的哒哒声。每一次水滴落下,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爹佝偻着背,蹲在门框边的角落里,手里捏着一小撮劣质的旱烟末,却迟迟没有卷起来。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滴水的屋顶裂缝,嘴唇抿成一条苦涩的直线,仿佛所有的话语都被那沉重的雨水和更沉重的贫穷堵在了喉咙里。昏黄的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把他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刻得更加分明。这间低矮、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土坯房,就是我们陈家的全部世界。墙壁上的黄泥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麦草秆,像这个家一样,千疮百孔。
我缩在土炕靠里最干燥的一角,借着油灯那点微弱可怜的光,小心地翻着手里那本卷了边的《土壤改良技术》。书页有些地方被漏进来的雨水洇湿了,墨迹晕开,变得模糊不清。我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手指冻得有些僵硬,翻页时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油灯的火苗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光影在我脸上和斑驳的土墙上疯狂跳跃。
突然,咔嚓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屋子都在簌簌发抖!紧接着是稀里哗啦泥土和茅草塌落的骇人声音。爹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弹起来,一把将我死死按在炕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我。冰冷的泥浆、断裂的草梗和浑浊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溅了我们满头满脸。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塌了!我家这间破屋的西墙,被雨水泡塌了整整半边!凄风冷雨再无遮拦地灌进来,屋子里瞬间成了水泽。爹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抑或是绝望。
哎哟喂!快瞅瞅!老陈家的墙塌喽!
外面传来一声拔高的、带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吆喝。是村西头的王二麻子。
啧啧啧,该!早说那破房子不行了,硬撑着有啥用这回好了吧!另一个尖利的女声附和着,是隔壁快嘴的李婶。
脚步声和议论声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杂乱地响起,聚拢在我家塌掉的墙豁口外。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挤在那里,像看一出免费的大戏。昏暗中,他们的表情模糊不清,但那些话语却像冰冷的刀子,清晰地扎过来:
老陈头也是死脑筋,非供个娃儿念书!那书本子能当饭吃能当房住
就是!山沟里的泥腿子,读再多书还不是要回来刨土坷垃早点下地,多挣点工分,也不至于这样!
嘿,这下可好,书呆子没念成,房先塌了!笑死个人!
念书念个屁!有那闲钱买点好瓦片糊糊屋顶,不比啥都强
爹的头埋得更低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像铁钳一样收紧,指节泛白。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吼出来。浑浊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刀子般的话语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翻滚、碰撞,最终都化作沉甸甸的巨石,狠狠砸在我心窝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油灯的火苗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奄奄一息,在爹那张被泥水和绝望糊住的脸上,投下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光晕。我死死盯着那本被泥水玷污的《土壤改良技术》,书页上的墨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洇开,模糊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墨团。
这破败的屋子,这冰冷的雨水,这锥心刺骨的嘲笑,还有爹那无声的、被彻底压垮的脊梁……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十五岁的灵魂上。
念书有屁用
这声音在我脑海里尖锐地回荡,一遍又一遍。
我猛地闭上眼,把脸深深埋进那本湿漉漉的书里,一股混合着土腥和霉味的绝望气息直冲鼻腔。肩膀在爹铁钳般的手掌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在身体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势小了些,但阴云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我踩着满地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走。脚下的黄泥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步都拔得异常艰难,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裤腿很快溅满了泥点,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身后,那些关于书呆子和塌房子的闲言碎语,似乎还粘在湿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爹佝偻着背,沉默地开始清理塌掉的土坯和茅草。他昨天护着我时被泥块砸到的额角,青紫了一大块,在灰败的脸色衬托下格外刺眼。他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机械地用那把豁了口的铁锹,一下、一下地铲着泥浆。那背影,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空壳。
我没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坍塌的豁口,和豁口前那个沉默的背影。脚下的泥泞似乎带着某种吸力,拖拽着我的脚步,也拖拽着我的心。
走了很久很久,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终于看到了县城的轮廓。县城图书馆那栋灰扑扑的旧楼,是我唯一知道能免费蹭点东西的地方。不是为了书里的颜如玉黄金屋,仅仅是因为那里有暖和的暖气,有干燥的地面,更重要的是,阅览室角落里,有一台被很多人摸得油光发亮、但还能连上外面世界的老旧电脑。
管理员张大爷是个头发花白的和善老头,认得我这个经常来、却只看不借的穷学生。他看着我一身狼狈的泥水,没说什么,只是朝电脑角落那边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一股暖流混着感激涌上来,冲淡了些许身上的寒意和心里的沉重。
我几乎是扑到那台电脑前的。笨重的CRT显示器屏幕闪烁了几下,才幽幽亮起。带着划痕的键盘敲起来有些粘滞。我贪婪地汲取着屏幕上每一个跳动的字符,像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水源。先搜索了几个农业院校的招生信息,那分数线后面的数字,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我吸了口气,指尖在油腻的键盘上无意识地滑动,不知怎么地,就敲下了山核桃价格几个字。
页面跳转,加载条缓慢地爬行。我屏住呼吸。
终于,密密麻麻的条目显示出来。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屏幕,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那一个个跳动的数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野生山核桃仁,特级,128元/斤
农家古法手剥山核桃,有机认证,158元/斤
深山老树山核桃,限量,198元/斤
……128158198!
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几乎要把脸贴到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没错!就是一百多块钱一斤!我脑子里瞬间炸开锅,嗡嗡作响。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眼前浮现出老家屋后那几棵歪脖子老核桃树,年年秋天都结满沉甸甸的果子。青皮裂开,露出里面棕褐色的硬壳核桃。村里人嫌它壳硬难剥,果仁又小,除了小孩偶尔砸几个当零嘴,大人是看不上眼的。收成好时,掉在地上都没人捡,任由猪拱鸡啄,最后烂在泥里。偶尔有人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赶集,顶破天也就卖两三块钱一斤,还得看运气。
128块158块这巨大的、荒谬的数字差,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眼前沉沉的迷雾!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而微微发抖,冰凉僵硬,几乎不听使唤。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诱人的数字和精美的商品图片,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一个念头,如同荒原上燃起的野火,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疯狂蔓延、燃烧!
那些砸在屋顶的冷雨,那些穿透墙壁的嘲讽,爹佝偻沉默的背影,还有这本该一文不值、却被标上天价的家乡山货……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刻被这个疯狂的数字串了起来,烧灼着我的神经。
卖!我要把它们卖出去!就按这个价卖!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撞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我猛地吸了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手指在键盘上笨拙而坚定地敲打起来。
怎么……开店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图书馆电脑前最顽固的钉子户。张大爷看我眼睛熬得通红,有时会悄悄递过来一个冷掉的馒头。我如饥似渴地搜索着网店注册流程、商品拍摄技巧、快递合作。每一个陌生的术语,每一个复杂的步骤,都像一座需要翻越的小山。我抄写,默记,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啃噬着这个全新的世界。屏幕的光映着我专注到近乎偏执的脸。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我颤抖着手指,点击了那个确认发布的按钮。一个简陋到近乎寒酸的网店页面出现在屏幕上——青山里山货。商品图片,是我用从张大爷那里借来的旧傻瓜相机,在自家塌了一半的院子里,对着几颗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沾着泥土的青皮山核桃拍的,背景是塌掉的土墙和杂乱的茅草。描述也写得干巴巴:农家野生山核桃,个大饱满。
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页面,我的心悬在了半空。会有人看到吗会有人相信吗128块一斤我自己都觉得像个笑话。但,万一呢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像在滚烫的炭火上煎熬。每次去图书馆,第一件事就是哆嗦着登录那个简陋的店铺后台。空荡荡的订单列表,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村里关于我不务正业、疯魔了的议论更是甚嚣尘上。那天下午,我背着半麻袋刚去后山捡回来的、品相最好的山核桃,准备再拍点照片,迎面就撞上了老孙头。他正叼着那根油亮亮的黄铜烟袋锅子,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跟几个人闲磕牙。
哟,这不是咱们村的‘大掌柜’吗老孙头眯缝着眼,拉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他下巴朝我肩上那半麻袋东西努了努,又去捡你那金疙瘩啦咋样啊,大掌柜,你那金疙瘩,卖出去几座金山了
旁边几个人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李婶尖着嗓子:孙叔,您这话说的,人家陈默那是做‘网店’!高科技!那电脑上一点,钱就哗哗来!可比咱们土里刨食强多啦!
网店嘿!老孙头嗤笑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城里人钱多烧得慌隔着十万八千里,看不见摸不着的,花一百多块买咱这破玩意儿核桃壳子能当金元宝使啊他用烟袋杆子虚虚地点了点我,娃子,听叔一句劝,别做梦了!老老实实跟你爹学种地,盖房子要紧!那破墙还敞着怀呢!
那些刺耳的笑声和话语像无数根针,扎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死死咬着下唇,把麻袋的绳子攥得更紧,粗糙的麻绳勒进手心。我没吭声,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身后,那带着浓重嘲弄意味的哄笑声,像甩不掉的脏水,一路追着我。
回到那个依旧漏风漏雨的家,爹正蹲在塌掉的墙豁口边,用新砍的树枝和茅草勉强修补着。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肩上的麻袋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疲惫、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没问网店的事,仿佛那已经是个不必再提的荒谬笑话。
晚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屋顶茅草被风吹动的簌簌声,还有隔壁爹压抑的咳嗽声,白天老孙头的嗤笑和爹那声沉重的叹息,反复在耳边交织。我盯着漆黑的屋顶,牙齿咬得咯咯响。一股混合着屈辱、不甘和强烈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卖不出去等着瞧!我在心里对自己低吼。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无声的冷眼中滑过。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垮,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的时候,奇迹,在一天清晨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天我照例早早来到图书馆,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登录店铺后台。屏幕闪烁了一下,加载完成——后台订单管理的界面上,赫然跳出了一个鲜红的数字:1!
不是零!是1!
我猛地揉揉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点开详情:地址是遥远的南方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城市,购买了一斤山核桃仁,128元,已付款!
真的有人买了!真的有人愿意花128块买我们这山沟沟里没人要的破核桃!
巨大的、失重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屏幕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鼠标。
狂喜过后,是更巨大的压力。订单有了,货呢我承诺的是农家古法手剥山核桃仁。我家那点存货根本不够!必须立刻进山收核桃!
我几乎是冲出图书馆的,一路飞奔回村,脚下带起的泥点都带着风。顾不上回家,直奔屋后那几棵老核桃树。树上的果子早已稀疏,落在地上的也大多被雨水浸泡或虫鸟啄食。我像疯了一样在树下草丛里翻找、捡拾,手指被坚硬的青皮和草刺划破也浑然不觉。捡了大半天,也不过凑了浅浅一筐底。
远远不够!必须去更深的山里,去那些平时人迹罕至的沟沟岔岔!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背着巨大的空麻袋和干粮出门了。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低低说了句:山里头……当心点。
那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进山的路崎岖难行。冬天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的脊背上,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我沿着干涸的河床,踩着冰冷的鹅卵石,钻进更幽深的山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裸露的皮肤生疼。
寻找是艰难的。野核桃树东一棵西一棵,隐没在杂乱的灌木丛和陡峭的山坡上。我攀爬,搜寻,用树枝敲打,把一颗颗藏在枯叶下、石缝里的山核桃捡起来。麻袋一点点沉重起来,肩上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干粮是冰冷的窝头,就着山涧里刺骨的溪水硬咽下去。
回程时,天色已近黄昏,麻袋沉甸甸地坠在背上,压得我直不起腰。更糟糕的是,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凉刺骨。雪越下越大,很快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视野迅速变得模糊。来时踩出的小路很快被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陡坡。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跋涉,每一步都异常吃力。麻袋的重量拖拽着我,冰冷的雪钻进破旧的解放鞋里,脚早已冻得麻木。突然,脚下猛地一滑!像是踩到了积雪覆盖下的浮石或者冰面,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旁边陡峭的山坡下栽去!天旋地转!麻袋脱手飞出,里面的山核桃哗啦啦滚落出来,瞬间被大雪掩埋。我本能地用手乱抓,只抓住几把冰冷的雪和枯草。身体在陡坡上翻滚、撞击,尖锐的石块和坚硬的树枝不断硌着、刮擦着身体,带来一阵阵剧痛。最后,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才勉强停了下来。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像无数根钢针同时扎进骨头缝里。我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疼痛。雪无情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脖子里,迅速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估计是扭伤了。更可怕的是,体温在飞速流失,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麻木、僵硬。绝望像这漫天大雪一样,冰冷地包裹上来。
不能死在这……一个念头在冻僵的脑海里顽强地闪现。我咬着牙,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用还能动的手臂,拼命地扒开积雪,摸索着寻找那些散落的、如同生命般珍贵的山核桃。一个,两个……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僵硬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摸到了冰冷的石头。意识在寒冷和疼痛的夹击下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任由寒冷吞噬的时候,远处似乎传来了模糊的呼喊声,在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
陈默——!陈默娃子——!
是爹的声音!嘶哑,焦急,带着哭腔!
爹!我……我在这儿!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但求生的本能让我再次挣扎起来,挥舞着手臂。
雪幕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是爹!他脸上糊满了雪水,嘴唇冻得青紫,看到我蜷缩在雪地里,眼睛瞬间红了。
娃!我的娃啊!他扑过来,笨拙又慌乱地拍掉我身上的雪,想把我扶起来。碰到我扭伤的脚踝时,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脚……脚崴了……我牙齿打着颤。
爹二话不说,用力把我背到他那并不宽阔的背上。他的脊背硌得我生疼,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滚烫的热源。他一手紧紧托着我,一手艰难地拖起那个沉甸甸、沾满冰雪的麻袋,一步一步,在没过小腿的深雪里,朝着山下微弱的灯火方向,艰难跋涉。他粗重的喘息喷在我耳边,带着滚烫的温度。
风雪呼号,爹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在泥潭里拔腿。我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因用力而绷紧,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我脚踝钻心的疼痛,也牵扯着心里翻涌的酸涩。他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却始终死死地托着我,那只拖着沉重麻袋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回到那个依旧四处透风的家,爹把我放在冰冷的土炕上,顾不得自己一身泥雪,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瓶不知放了多久的跌打药酒。药酒的味道辛辣刺鼻,他粗糙的大手沾着冰凉的液体,用力搓揉着我肿得老高的脚踝。那力道很大,疼得我龇牙咧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忍着点,不搓开淤血,好不利索!爹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手上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些许。
剧痛中,我抬眼看他。昏黄的油灯下,爹脸上被树枝刮破的血痕混着泥雪,已经结了暗红的痂。他花白的头发被雪水打湿,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他紧抿着嘴唇,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异常专注,只盯着我那只肿起的脚踝。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了。我赶紧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把喉咙里翻涌的哽咽硬生生憋了回去。爹什么也没问,没问我为什么非要进山,没问我差点把命搭上换来的这半麻袋核桃值不值。他只是沉默地、笨拙地,用他仅有的方式,守护着他这个不务正业、异想天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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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拖着肿痛的脚,开始了更艰难的战斗。白天忍着疼,坐在冰冷的院子里,用锤子、小刀,一点一点地敲开那些坚硬的核桃壳,小心翼翼地剥离出里面珍贵的果仁。手指很快被核桃壳边缘割得伤痕累累,渗出血丝,又被核桃青皮的汁液染得黢黑。晚上,就在油灯下,用那台破旧的老式按键手机(是我用第一笔订单的钱咬牙买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回复买家的消息,处理后续订单。
第一批包裹终于寄了出去。那几张带着油墨香味的汇款单,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汗水几乎要把上面的字迹洇开。128块!虽然扣除成本所剩无几,但这实实在在的钱,像一块滚烫的炭,灼烧着我的掌心,也点燃了我心里微弱的火苗。
这点钱,盖不起房,买不了瓦,但它可以做一件事——一件我每次去村头那口浑浊的老井挑水,看着那些佝偻着背排队、为了一桶水争吵的乡亲时,就暗暗发誓要做的事。
我找到了村里唯一懂点管道安装的远房堂叔。当我把那几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和想给村里修条小水管的打算告诉他时,堂叔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娃,你……你真要用这钱这……这可是你差点搭上命换来的!
叔,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井水太浑了,挑水也太难了。这钱不多,先买点管子,从后山泉眼那儿接过来,哪怕就接到村口呢让大家不用跑那么远挑浑水,行不
堂叔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上那些单薄的汇款单,沉默了许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娃子,你有这份心,叔帮你!钱不够的,叔先垫上点工料!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遍了小小的青山里村。
当我和堂叔带着买来的塑料水管和简单的工具出现在后山泉眼边时,村口老槐树下炸开了锅。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嘲笑,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一种古怪的沉默。
啥陈默那娃……真要用他卖核桃的钱,给村里拉水管李婶的声音尖利,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点子钱够干啥买那点管子,够接多长笑话!老孙头依旧叼着烟袋,但语气里的嗤笑似乎没那么笃定了,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探究。
听说差点摔死在山里才换来的钱……就这么糟蹋了有人小声嘀咕。
我看啊,八成是摔坏了脑子……另一个声音附和。
质疑、不解、甚至带着点这孩子傻了的怜悯,各种目光交织在我身上。我低着头,和堂叔一起挥着镐头,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刨开浅浅的沟槽,铺设那些廉价的白色塑料管。手指上的伤口被粗糙的管壁摩擦,又渗出血来。冰冷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但这一次,那些议论声似乎被风吹散了些许,砸在心上没那么疼了。
几天后,一根简陋的白色塑料管,歪歪扭扭,如同一条新生的脆弱血管,终于从后山清澈的泉眼,一路延伸,艰难地爬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堂叔拧开了那个简易的水龙头。
哗啦——
一股清亮、冰凉的山泉水,带着新鲜的泥土和岩石的气息,欢快地喷涌而出!
那一刻,围观的村民瞬间安静了。所有的议论、嘲笑、质疑,都被这清冽的水流声冲刷得一干二净。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流淌的泉水,眼神里有震惊,有茫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李婶。她几乎是扑到水龙头前,颤抖着手接了一捧水,凑到眼前仔细看,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最后,竟然不顾冰凉,猛地喝了一大口!
甜的!是甜的!是山泉水!清亮亮的!她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脸上混杂着水渍和泪痕,也分不清了。
人群轰的一下骚动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用手接,用瓢舀,用桶装。孩子们在大人腿边兴奋地尖叫着,用手撩起水花互相泼洒。浑浊的井水被彻底遗忘在角落。
老孙头没有上前。他依旧叼着那根烟袋锅子,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根简陋的水管和哗哗流淌的泉水,又望了望还在低头检查接口、一身泥污的我,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院门。他没再说什么,但那沉默的背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清冽的泉水在村口流淌,如同一条微弱的脉搏,悄然改变着青山里村的气息。关于陈默那娃的议论,风向悄然转变。冷嘲热讽虽然并未绝迹,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观望,甚至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低低的叹息:唉,那孩子……心是好的。
这股悄然涌动的暗流,在网店迎来爆炸性增长时,彻底掀起了巨浪。
随着第一批买家收到货,品尝到来自深山的、带着原始清香的野生山核桃仁后,好评如潮水般涌来。纯天然、味道醇厚、回购……简陋的网店后台,订单提示音开始密集得如同爆豆!从一天几单,到几十单,最后变成了上百单!红色的待发货数字疯狂跳动,像一颗被点燃引信的炸弹。
我一个人,加上爹和偶尔偷偷来帮忙的堂叔,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砸核桃、剥仁、分装、打包……小小的院子日夜不停地运转,依旧堆积如山。
得找人!必须找人!我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一片刺目的待发货红字,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我硬着头皮,一家一家去敲门。第一个找的是快嘴李婶。她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她和两个半大孩子,日子也紧巴。
李婶,您手巧,来帮我剥核桃仁吧按斤算钱,一斤两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
李婶看着我,眼神复杂,想起村口那清甜的泉水,又看看我身后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核桃,犹豫了半晌,终于搓了搓手:行……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说好,钱可不能少!
放心,李婶,当天结!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了李婶开头,后面就好办了些。我又找了村里几个手脚麻利、家境同样困难的婶子大娘。工钱明明白白,现结现清。起初她们还有些拘谨和疑虑,但看到李婶拿到实实在在的票子时眼里的光,也都慢慢放开了手脚。我家那个塌了一半的破院子,竟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飞快地剥着核桃,一边家长里短地聊着,笑声和核桃壳碎裂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订单还在疯狂增长,我家的存货很快见了底。收购!必须向整个青山里村收购!我连夜写了告示,贴在村口老槐树上:收购带青皮山核桃,品相好,一块五一斤!现钱结算!
这个价格,比往年挑去镇上卖高了一大截!
告示贴出去,村里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不少人围在树下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狐疑和算计。
一块五比镇上高这么多真的假的
别是忽悠人的吧先给钱
他陈默哪来那么多钱听说在网上卖得贵,可谁知道能卖多久
就是,万一收了我们的核桃,他那边卖不出去,赖账咋办
观望和猜忌的情绪弥漫着。只有几户实在揭不开锅的,或者家里劳力多、核桃树多的,试探性地背了半篓子过来。我二话不说,当场过秤,付钱。拿到崭新票子的村民,脸上的疑虑瞬间被惊喜取代。
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开。一块五!现钱!越来越多的村民背着沉甸甸的篓子涌向我家那个破院子。老槐树下的闲话中心,话题彻底变了。
老张家,昨天卖了三篓子,好家伙,换了小一百!
李老四家那几棵老树,今年可算值钱了!
啧啧,真没想到,那硬壳壳玩意儿,还真能变出钱来!
曾经无人问津的山核桃,一夜之间成了青山里村的金疙瘩。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路上遇见,会主动点头,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打招呼。那些曾经扎人的嘲讽,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就在整个村子沉浸在金疙瘩带来的喜悦中,人人脸上洋溢着多年不见的富足光彩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引爆了潜藏已久的怨气和不满。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指挥着人手分装打包,忙得脚不沾地。村西头的赵老六,一个平时就有些混不吝的光棍汉,带着几个同样脸色不善的村民,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脚踢翻了墙角一筐刚剥好的核桃仁!
陈默!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赵老六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赵叔,您这是干什么我压下心头的火气,走上前。
干什么赵老六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你还有脸问我问你,凭什么我们村的‘金疙瘩’,你要拿去便宜外村人啊!
就是!我们青山里的核桃,凭啥卖给外村还一块五我们卖给你也是一块五,他们凭啥也能卖一块五旁边一个汉子也跟着吼。
对!你是不是收了外村的好处胳膊肘往外拐!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想安生!
人群激愤起来,七嘴八舌,矛头直指我。原来,邻村柳树沟听说青山里村高价收核桃,也试探着送了些过来。我看品质不错,同样按一块五收了。这本是扩大货源的好事,却没想到在自家村里捅了马蜂窝。
各位叔伯!我提高声音,试图压过嘈杂,收外村的核桃,是因为咱们自己村的货不够了!订单太多!柳树沟的核桃品质也好,收了他们的,咱们的网店才能做更大,大家才能一直有钱赚!价格一样,是公道!不是……
放屁!赵老六粗暴地打断我,眼睛瞪得像铜铃,少跟老子扯这些弯弯绕!网店是你开的,钱都进了你的口袋!我们卖核桃给你,那是天经地义!你拿我们的钱去收外村的货,就是吃里扒外!就是黑心!
对!黑心!
今天必须给个说法!要么只收咱村的!要么加钱!
不然就把我们的核桃钱都退回来!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小小的院子掀翻。曾经帮忙剥核桃的婶子们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吭声。爹从屋里冲出来,想护住我,被几个人粗暴地推开。老孙头也叼着烟袋站在人群后面,冷冷地看着,没说话,但也没制止。
看着那一张张被贪婪和狭隘扭曲的脸,听着那些蛮横无理的指责,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就是我用命换来的改变这就是我引来的泉水滋养出的乡情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我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硬,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嫌我收外村货行!从今天起,柳树沟的核桃,我不收了!
人群的喧嚣瞬间一滞,赵老六等人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我环视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地上:但是,你们各家各户的核桃,我也不收了!网店,我关掉!订单,我全部退款!大家,继续抱着你们的‘金疙瘩’,等着挑去镇上卖两块三块吧!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愤怒和得色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和恐慌取代。网店关了订单退了不收核桃了那……那刚刚尝到的甜头,那眼看就要到手的钱……不就全没了!
赵老六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狠话,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他身后的几个村民,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别……别啊!陈默娃子!快嘴李婶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哭腔扑过来,不能关啊!大伙儿……大伙儿就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你千万别……
是啊是啊!陈默,有话好说!都是赵老六瞎起哄!
对!我们没那个意思!
网店千万不能关啊!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群,瞬间调转了枪口,纷纷指责起赵老六,然后带着哀求的目光看向我。老孙头站在人群后面,脸色铁青,猛地一跺脚,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转身走了。
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令人心寒的一幕,我胸口堵得发慌,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都散了吧。网店……先开着。收核桃的事,容我想想。
人群在不安和懊悔中,讪讪地散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只有被踢翻的核桃仁散落一地,像一颗颗被践踏过的心。
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裂痕已经产生。青山里村看似恢复了忙碌,人人都在为金疙瘩奔波,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和提防。我依旧按价收购本村和柳树沟的核桃,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干劲。合作的基础,似乎变得脆弱起来。
就在这种微妙的僵持中,一场更大的灾难,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雨季提前,且来得异常凶猛。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将整个山区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浑浊的泥水顺着山坡肆意奔流,平日里温顺的小溪变成了咆哮的怒龙。广播里一遍遍发布着暴雨红色预警和山洪地质灾害预警。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家地势还算高,但村里不少人家,尤其是靠近后山沟和溪流边的,地势低洼。我想起去年夏天一场不大的雨,就差点淹了村西头几户人家。这次……
不行!不能等了!
我顶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委会。老旧的村委会里只有会计在,村长去乡里开会了。
叔!广播预警听到了吗得赶紧通知大家,特别是西头低洼地和沟边那几户,随时准备转移啊!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切地说。
会计是个五十多岁的慢性子,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说:急啥年年下雨,年年预警,也没见真发大水。再说,村长不在,我哪做得了主等等看吧。
等等就来不及了!我急得嗓子都哑了,雨太大了!后山那土石松得很!万一……
哎呀,你个娃子,别瞎咋呼!会计不耐烦地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村里有安排!
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我冲进雨幕,直奔村西头。先跑到李婶家,她家就在沟边不远。李婶!快收拾东西!雨太大了,后山怕是要塌!随时准备往高处跑!李婶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脸色发白,连连点头。
我又冲到地势最低洼的赵老六家。他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看我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愣了一下。
六叔!赶紧收拾细软!带上老人孩子!这雨不对劲,你家这位置太危险!随时准备撤!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老六叼着烟,斜睨了我一眼,嗤笑一声:哟,大学生又来指点江山了老子在这住了几十年,啥雨没见过用得着你操心滚蛋!别在这碍事!
六叔!这次真不一样!广播……
广播个屁!滚!赵老六不耐烦地起身,作势要赶人。
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挨家挨户去拍门,扯着嗓子喊:雨太大了!可能有山洪!住在低处的,靠近后山沟的,赶紧收拾东西!随时准备往高处跑!听见广播警报响,别犹豫,立刻跑!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冻得我牙齿打颤。我在泥泞中奔走呼喊,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有人听了脸色凝重,开始慌乱地收拾;有人像赵老六一样,不以为然地关上门;还有人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地看着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天色如同墨染,暗沉得可怕。后山方向,隐隐传来一种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轰鸣,夹杂在哗哗的雨声中,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雷!是山洪裹挟着泥石流奔腾而下的声音!
轰隆隆——!
那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咆哮声,盖过了滂沱的雨声,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威势,从后山方向滚滚而来!
山洪!山洪下来啦——!!快跑啊——!!!
凄厉的警报声终于划破雨幕,尖锐刺耳!与此同时,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恐惧瞬间炸开!整个青山里村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彻底乱了套!
娃!我的娃还在屋里!
娘!快背娘出来!
粮食!我的粮食啊!
哭喊声、尖叫声、牲畜的惊嘶声、物品碰撞倒塌声……在震耳欲聋的洪水咆哮和暴雨声中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我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衣角不断往下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嗓子早已喊得嘶哑,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但我不能停!后山沟方向那如同地狱传来的轰鸣越来越近!
往东头跑!上晒谷场!快!我嘶吼着,冲进一家院子,帮着把吓瘫在地的老人往外拖。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冰冷刺骨。
陈默!帮帮我!我娘……我娘走不动了!是李婶,她半背半拖着瘫痪的老母亲,在及膝深的水里踉跄挣扎,满脸的绝望和雨水。
来了!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冲过去,二话不说,一把将老人背到自己背上。老人很轻,骨头硌得我生疼。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了我的大腿,阻力巨大。我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拖着李婶,奋力向地势较高的晒谷场方向挪动。洪水裹挟着枯枝碎石,猛烈地冲击着小腿。每一步都像在泥潭里拔腿,耗尽全身力气。背上老人的啜泣和李婶的哭喊就在耳边。
好不容易把她们拖上晒谷场相对安全的高处,我放下老人,累得几乎虚脱,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回头望去,村西头靠近后山沟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翻滚的浊黄色汪洋!几栋低矮的土坯房像脆弱的积木,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其中就有赵老六家!
六叔!赵老六!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吼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落汤鸡般,连滚带爬、极其狼狈地从那片汪洋的边缘冲了出来,正是赵老六!他背上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后怕和惊魂未定。他看到晒谷场上的我,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低下头,缩进了惊魂未定的人群里。
洪水在村西头肆虐了大半夜,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如同发泄完怒气的巨兽,开始缓缓退去。留下满目疮痍。
低洼处一片狼藉。倒塌的土墙,冲毁的栅栏,淤积的厚厚泥浆,散落的家什、衣物……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的气息。劫后余生的村民聚集在晒谷场和高地上,一个个浑身泥污,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地看着被摧毁的家园,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响起。
我家因为地势稍高,加上那塌了半边的墙反而通风,受损不重。但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失魂落魄、一无所有的乡亲,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灾难过后,生存才是最大的问题。没吃的,没住的,没干净的饮水,瘟疫的阴影随时可能降临。
爹,我声音嘶哑,合作社账上……还有多少钱
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挣扎和心疼。那些钱,是我们父子俩多少个日夜、流了多少血汗才攒下的,是准备盖新房、是合作社下一步发展的希望。
默娃……那钱……爹的声音干涩。
先救人!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买粮!买药!买水!能买多少买多少!
爹看着我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重重地、缓缓地点了下头。他佝偻着背,默默转身进屋,拿出了那个藏得严严实实的、合作社的公款存折。上面每一笔数字,都浸透着我们的汗水,甚至是差点冻死在山崖下的那条命。
我接过那薄薄的本子,感觉重逾千斤。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联系了堂叔和几个还算镇定的年轻人。
叔,你带两个人,骑摩托去乡里,不,直接去县里!找最大的批发市场!买米,买面,买油,买盐!能买多少买多少!还有消毒水!漂白粉!我把存折塞到堂叔手里,快速交代,钱都在里面,密码是……
堂叔看着存折,又看看我,眼圈瞬间红了,用力点头:好!娃子你放心!叔就是跑断腿,也把东西拉回来!
其他人!我转向那几个年轻人,跟我去清理村口的水管!那是命根子!必须尽快通水!
洪水退去后的泥泞里,清理工作异常艰难。倒塌的杂物,厚厚的淤泥,每一步都深陷其中。但没有人喊累,没有人退缩。当堂叔他们开着借来的小货车,拉着一车车救命的粮食和药品,在泥泞中艰难地驶回村口时,整个晒谷场都沸腾了!
粮食!有粮食了!
药!还有消毒水!
是陈默!是合作社买的!
一袋袋大米白面被搬下车,一箱箱方便食品,一桶桶纯净水,还有成瓶的消毒液和药品……这些在平时或许寻常的物资,在此刻的青山里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我站在车边,和堂叔他们一起分发物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势指挥。拿到食物的村民,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不再是死灰一片。他们看着那些物资,又看看浑身泥污、累得几乎站不稳的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陈默娃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抱着刚领到的一小袋米,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老泪纵横,要不是你喊那一嗓子,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在屋里头了……还有这粮食……娃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我,看着那些救命的物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劫后余生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老孙头拨开人群,慢慢走了出来。他依旧叼着那根烟袋锅子,但烟锅是熄灭的。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嵌满了干涸的泥点,那件破旧的褂子沾满了泥浆。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脚步有些蹒跚。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清亮,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有愧疚,有震撼,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怆的复杂。
他站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然后,在满地的泥泞中,这个一辈子倔强、一辈子没向谁低过头的老汉,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他那干瘦佝偻的腰!
他身后的村民,先是愕然,随即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快嘴李婶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赵老六脸色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最终也低下了头;更多的人,无论老少,都默默地看着那个深深鞠躬的背影,然后,一个,两个,十个……如同风吹过麦浪,大片大片的村民,在泥泞的晒谷场上,朝着我这个曾经被他们百般嘲讽的书呆子,深深地弯下了腰!
陈默……
老孙头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沙哑和颤抖,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们……对不住你!
对不住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对不住!
对不住,陈默娃子!
更多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汇成一片沉重的声浪。
我看着眼前这黑压压一片弯下的脊梁,看着泥泞中那些低垂的头颅,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对不住,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酸胀得发疼。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热泪彻底模糊。几个月来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拼尽全力的挣扎,还有此刻这迟来的、沉甸甸的认可,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我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混合着泥浆,滴落在脚下这片饱经磨难、却又孕育着新生的土地上。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
洪水褪去,留下伤痕,也冲刷出新的根基。
重建家园的号角在青山里村吹响。这一次,不再是单打独斗。当第一袋水泥被卸在村口,当第一车沙子堆在晒谷场,整个村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男人们自发组成工程队,清理废墟,夯实地基,搬运建材;女人们烧水做饭,照顾伤员,清扫环境。合作社那点微薄的资金成了引子,撬动了全村沉睡的力量。我家那塌了半边的土坯房,被彻底推平,在原址上,一砖一瓦,开始垒砌新的希望。
更大的变化在悄然发生。山核桃的订单依旧火爆,但不再是零散收购。在老孙头红着脸、主动提出把自家几棵老核桃树入股之后,青山里合作社的牌子,被村民们用红绸子郑重其事地挂在了我家新盖起的、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大门旁。李婶成了剥仁组的组长,赵老六负责带着几个汉子跑运输收山货,连当初的会计也成了合作社的账房先生。大家围着那张新买的、能容纳十几人的大会议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包装改良、扩大种植、甚至要不要试试直播卖货。争论常有,拍桌子瞪眼也不稀奇,但目标却出奇地一致——把青山里这块牌子,擦得更亮。
又是一个秋天,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山坳。屋后那几棵老核桃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却不再只有我孤单的身影。几个半大孩子嬉笑着,在大人指导下,小心地采摘着成熟的果实。不远处,新开垦的缓坡地上,一排排嫁接改良过的核桃树苗迎风挺立,嫩绿的叶子舒展着勃勃生机。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轻快地敲击。屏幕上,网店后台的数据流如同欢快的小溪,订单提示音清脆悦耳。右下角,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合作社账户余额——正稳健地向上攀升。
窗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低沉有力的轰鸣。我抬起头。
一条崭新、平整的水泥路,像一条闪亮的银灰色缎带,从村口蜿蜒而出,坚定地伸向层峦叠嶂之外。路的尽头,一辆蓝色的大货车正沉稳地驶来,阳光在它崭新的车头上跳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喇叭声响起,清脆,悠长,带着开拓的锐气和远方的问候,穿透山间清新的空气,回荡在整个生机勃勃的青山里村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