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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披红煞
京城首富张府大婚,这喧闹喜气几乎要掀翻了半座城。
朱门绮户,红绸从丈高的正门檐顶一路泼洒下来,缠裹着石狮,覆了玉阶,再蜿蜒铺开,直通那极尽雕琢的香楠木喜堂。笙箫鼓乐声浪叠着声浪,将宾客的寒暄笑谈、仆役的急促脚步、乃至街外小贩趁机叫卖的吆喝,全都吞没了,只熬成一锅名为喜庆的滚沸浓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层虚浮的红光。
我持着青铜酒樽,立于祭坛前,一身玄色祭服被周遭漫天匝地的红映得发暗。身为今日婚仪祭司,吉时未至,我只需静立。可指尖搭在微凉的樽壁上,却无端觉得这满城喧嚣、满府喜乐,沸反得有些……过了头。像是有人拿着钹铙,紧贴着耳根死命地敲,震得心口都发麻。
视线掠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首富张老爷身上。他胖硕的脸上每一丝肉褶都填满了笑意,正团团作揖,接受潮水般的恭贺。只是那笑,堆砌得太满太僵,眼底深处却像结着冰,偶尔一丝极细微的抽搐闪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频频侧首,与身旁那位穿着绛紫道袍、面皮干瘦的法师低语。法师拂尘轻摆,下颌微点,一双眼睛却冷澈如古井,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尤其在那些高悬的符幡、暗合八卦方位摆放的铜镜上停留。
一丝极淡的异样感,像冰线滑入后颈,悄无声息地钻下去。
我敛目,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一张折叠妥帖的黄纸符。那是恩师坐化前所赐,言是喜神借法,万庆同春,关键时刻或能护持心念,沟通神明。府上事前再三严明,婚仪一切流程皆由张老爷重金礼聘的那位法师主导,我只需依令行事,做个摆样子的泥塑祭司。怀中之符,算是我一点私心的预备。
吉时将至。
乐声陡然拔高,尖锐唢呐撕裂喧腾的空气。披着盖头的新娘被两位全福夫人搀着,莲步轻移,踏着猩红的地毯,一步步挪向喜堂中央。满堂宾客霎时静了一瞬,随即涌起更热烈的议论潮。张老爷脸上的笑猛地鲜活起来,几乎要流淌下来。那法师亦上前一步,口中念念有词,拂尘指向案上熊熊燃烧的龙凤喜烛。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樽,准备踏罡步斗,洒酒祭天,口中祷词即将涌出——
毫无征兆。
殿内所有烛火齐刷刷猛地一跳,焰尖拉长,变作一种诡异的、近乎幽蓝的色泽。
一股子阴寒彻骨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旋起,尖啸着扑入喜堂,刮得人衣衫猎猎作响,满堂红绸疯狂乱舞,抽打在惊呼的宾客脸上。
怎么回事!
哪来的邪风!
惊呼声中,那阵风精准无比地扑向新娘头顶。
嫣红的盖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一掀——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珠翠凤冠之下,哪里是什么芙蓉粉面!
一具森然白骨暴露在幽蓝烛光与惨淡天光之下!空洞的眼眶黑黢黢地对着满堂宾客,下颌骨似乎还挂着一丝僵硬的、尚未消散的笑意。华美嫁衣空空荡荡地罩着那副骨架,腕骨上套着的赤金鸳鸯镯叮当轻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啊——!!!!!
下一个刹那,无法形容的尖叫声撕裂了凝滞。人群像炸开的油锅,推搡、哭喊、践踏!桌翻椅倒,玉盘珍馐砸落在地,碎裂声、惊叫声、痛呼声搅成一团。猩红地毯被踩踏得污秽不堪。
我僵在原地,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冷。眼前那具披红挂彩的骷髅,在混乱奔逃的人影间隙中,静默得令人头皮炸裂。
怀中,那张喜神符箓毫无预兆地滚烫起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我心口皮肉之上!
剧痛钻心!
与此同时,一道极细、极轻,却清晰得不容错辨的叹息,直接钻入我的耳膜深处,缥缈空灵,带着一种非人的倦怠与……焦急。
快逃……
那声音说。
……他们拜的不是我——
声音戛然而止。
符箓的灼热瞬间消退,仿佛刚才的滚烫和耳边的低语都只是一场逼仄的幻觉。
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直直射向祭坛后方——张老爷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竟不是看那骷髅新娘,而是惶惑地望向身旁的法师。
那干瘦法师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分惊乱。他的嘴角极其古怪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冰冷弧度。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面幽黑的三角小幡,幡上似有血光隐隐流动。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四目相对。
他看见了我尚未收回的、惊骇欲绝的眼神,看见了我下意识按在胸口的右手——那里,残留着符箓灼烫的余温。
他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更深了。
冰冷的、狩猎般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我的身上。
第二章:煞起红帷
我被那阴寒黑雾扑了个正着,瞬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麻木,连思维都似乎凝滞了。那黑幡中涌出的绝非寻常邪气,而是凝练了无数怨憎死寂的煞毒,直透魂魄!
就在意识即将被冻结吞没的刹那——
怀中那张喜神符箓猛地一震!不再是温和的指引,而是爆开一团灼烫却并不伤人的热流,如同沉眠的火种骤然勃发。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坚韧的力量从中涌出,似春风化雪,瞬间涤荡我周身!
冻僵的血液重新奔流,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那缠魂绕魄的阴寒煞气碰触到这暖流,竟如遇上克星,尖啸着向后缩退,在我皮肤表面蒸腾起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黑烟。
干瘦法师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骤然僵住,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我这看似摆设的祭司身上,竟怀有能克制他邪术的异宝!
机会!
我趁他法术被破、心神微震的间隙,猛地吸一口气,将残存的所有力气灌注双腿,不再试图穿越月洞门,而是狠狠撞向侧面一扇雕花支摘窗!
哐嚓——!
木棂断裂,绢帛撕碎。我裹着一身碎木残纸,狼狈不堪地跌出喜堂,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肩胛处传来一阵剧痛。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法师尖厉的嗓音自身后破窗而出,带着气急败坏的狠毒。
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咬牙爬起,不顾疼痛,发足狂奔!眼前是张府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假山回廊。红绸依旧处处高挂,灯笼在渐暗的天色里提前点亮,投下幢幢鬼影,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红色迷宫。
怀中的符箓持续散发着温热的暖意,那热度不再剧烈,却像暗夜中的微光,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并非出口,而是府邸更深处的某个角落!
喜神在指引我去那里做什么
但身后追兵已至,火把的光芒和刀剑的反光在廊柱间闪烁,容不得我犹豫。我只能凭借符箓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在迷宫般的府邸中拼命穿梭,躲避搜捕。
越往里走,喧嚣声似乎渐渐被隔绝在外,另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弥漫开来。这里的红绸挂得更密,几乎遮蔽了天空,灯笼的光晕也变得更加昏红,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混合着淡淡的……陈旧血腥气
符箓的热度越来越明显。
最终,我被引至一处偏僻的院落前。院门紧闭,门上却贴着更加繁复诡异的血色符咒,与喜堂那些看似喜庆的符幡截然不同,充满了邪异的禁锢意味。那甜腻的血腥味正是从这里丝丝缕缕渗出。
院内,隐隐传来极压抑的、断续的啜泣声,还有锁链拖地的轻响。
这是什么地方张府为何有此等阴邪禁地
我心跳如鼓,屏住呼吸,凑近门缝向内窥视。
只见院内或坐或卧着十数个身影,皆是年轻女子,身穿破旧却依稀能辨出原本鲜艳红色的嫁衣!她们个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麻木,手腕脚踝上竟都锁着沉重的镣铐!有的在无声流泪,有的痴痴傻笑,有的则用额头一遍遍轻撞着地面,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她们……都是新娘!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穿我的脑海:张府大肆操办、极致喜庆的婚礼,那暴露的骷髅新娘,法师诡异的黑幡,还有这些被囚禁的、穿着嫁衣的女子……
他们拜的不是我——
喜神的叹息再次回响。
他们不是在拜喜神!他们是在用某种极邪恶的仪式,窃取、篡改、甚至献祭喜庆本身!这些女子,就是这场持续进行的可怕仪式的……祭品!那骷髅新娘,恐怕是仪式失败或反噬的惨烈结果!
而我这怀揣喜神真符、主持仪式的祭司,在意外发生时,就成了他们眼中可能窥破秘密、必须铲除的隐患!
彻骨的寒意比方才那黑雾更甚,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身后远处火光大盛,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迅速逼近!
搜!他肯定跑不远!就在这片院子!
法师有令,格杀勿论!
我被发现了!前有邪异禁地,后有索命追兵,陷入绝境!
我死死按住怀中发烫的符箓,背靠着冰冷贴满血符的大门,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该怎么办
第三章:凶红缠身
火把的光斑在廊柱间急速晃动,追兵的靴声踏碎地面积水,如同擂在心头的重鼓。格杀勿令!那四个字裹着凛冽杀意,穿透院门直刺耳膜。
前是血符禁院,后是索命追兵。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贴着冰凉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绝境!真正的绝境!
怀中的喜神符箓烫得惊人,几乎要烙进皮肉里。那热度不再是温和的指引,而是焦灼的警告,尖锐地指向紧闭的院门——不是门内那些可怜的祭品,而是门上那些用朱砂混杂着不详之物绘就的血色符咒本身!
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法师邪术,这禁院封印,皆属阴煞!而喜神,司掌喜庆,虽不显形,其力却是至纯至正的吉祥瑞气,正是这类邪祟的天然克星!方才它能驱散黑雾,现在……
赌一把!
我猛地扯出怀中符箓,看也不看,将那张滚烫的黄纸狠狠拍向门上最为猩红、最为扭曲的一道中央符印!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水!刺耳的声音骤然爆开!
那血色符咒猛地扭曲起来,像是活物受了致命一击,朱砂线条疯狂蠕动,冒起阵阵浓郁的黑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门上其他符咒随之明暗不定,整个院门的禁锢之力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紊乱震荡!
砰!
院门竟被我硬生生撞开一道缝隙!
他在那里!破门了!追兵已至身后不足十丈,利刃破风声清晰可闻!
我无暇回头,侧身挤入门缝,惯性让我踉跄扑入院内。身后,是那些被锁链铐住的女子们受惊抬起的、空洞而麻木的脸。
几乎在我闯入的同一瞬间——
嗡——!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哀嚎,整个院落猛地一颤!门上那些被喜神符箊力量强行干扰的血色符咒彻底失控,一道道黑红色的反噬能量如同扭曲的毒蛇,从符文中迸射出来,却并非攻向我,而是无差别地席卷向院内所有身披嫁衣、身为祭品的女子!
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骤然爆发!
离门最近的一个女子首当其冲,那黑红能量灌入她体内,她身体剧烈抽搐,眼耳口鼻中溢出浓黑如墨的煞气,原本空洞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疯狂,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竟猛地挣断了早已被邪气侵蚀脆弱的锁链,扑向旁边的同伴!
连锁反应轰然引爆!
一个、两个、十个……院內所有女子都被那失控的邪法力量侵染,煞气入体,理智尽失,化作只知杀戮和破坏的怪物!她们撕裂身上的嫁衣,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和扭曲的肢体,以指甲、以牙齿、以断裂的锁链为武器,疯狂地攻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
禁院,成了炼狱!
而我,正是亲手拉开地狱之门的那个人!
我僵在原地,头皮炸裂,血液冻结。眼前的惨剧远超想象,巨大的惊骇和负罪感如同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身后极近处传来。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刚冲进门来的黑衣家丁,被三四个煞化的女子扑倒在地,惨叫声瞬间被撕扯和咀嚼的可怕声响淹没。更多的追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阻在了院门外,一时惊骇不敢擅入!
机会!混乱是唯一的屏障!
我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恐惧,连滚带爬地冲向院落最深处,凭借记忆寻找其他出口。符箓在我手中依旧发烫,却不再指引方向,只是持续散发着微光,将偶尔扑近的煞气稍稍逼退。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把张府和那邪法师的勾当公之于众!
眼角余光瞥见侧院墙根似乎有一处狗洞,被荒草半掩。身后,是越来越多的煞化女子互相撕咬、以及追兵试图镇压却反被吞噬的混乱战场。血腥味和煞气浓得化不开。
我一头钻入那狭窄的洞窟,不顾碎石刮擦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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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大半个身子即将钻出墙洞的刹那——
噗!
一股尖锐的剧痛自身后袭来!并非刀剑,更像是一根冰冷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右肩胛,瞬间带走所有力气,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气息沿着伤口疯狂钻向心肺!
我惨叫一声,猛地回头。
只见那干瘦法师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院内混乱的战团边缘,并未亲自追来,一只枯瘦的手却隔空对着我的方向,指尖缭绕着与那黑幡同源的血煞之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冰冷地锁定着我,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他竟能隔着如此距离精准施以暗算!
强烈的晕眩和冰冷感席卷而来。我死死咬住牙,用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外爬去。
扑通!
我终于完全挣脱了那个墙洞,重重摔在府外冰冷潮湿的巷弄里。肩后的伤口麻木之后是火烧般的剧痛,那阴寒煞气仍在体内肆虐。
我不敢停留,挣扎爬起,捂住伤口,踉跄着、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朝着远处更为黑暗的巷陌深处亡命奔去。
脑后,张府内的厮杀声、惨叫声、以及某种非人的咆哮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的脚步。
肩上的伤口越来越痛,带着不祥的麻痒。我低头,瞥见流出的血液在月光下,竟隐隐泛着一丝诡异的……黑红光泽。
那法师的煞毒,已经种下了。
第四章:暗巷残神
冰冷的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很快就连成了片,将我从张府带出的血腥气与尘泥冲刷成淡红色的污浊细流,蜿蜒流入路边的沟渠。肩后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先是刺痛,随即泛起更令人心悸的麻痒,那钻入骨髓的阴寒煞气似乎被水汽激发,愈发活跃地蚕食着我的力气。
我踉跄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肩胛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处理伤口,否则不等追兵找到,光是这煞毒就足以要了我的命。
京城偌大,此刻却仿佛无处容身。张府能手眼通天到何种程度那些官差……他们见到我这满身血污、肩带邪伤的模样,是会听我陈述冤情,还是立刻扭送回去邀功
我不敢走大道,只能凭借记忆,钻进最阴暗、最污秽的巷弄。雨水模糊了视线,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滑倒在湿滑的苔藓上。怀中的喜神符箓依旧散发着微弱而持续的热度,像风中残烛,却也是这冰冷雨夜和体内寒毒中,唯一一点让我保持清醒的依仗。
它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勉力对抗着侵入我体内的邪煞。
不知走了多久,腿脚如同灌铅,每一次抬起都几乎耗尽意志。就在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痛苦彻底淹没时,符箓的热度轻微地跳动了一下,指向斜前方一个被破烂雨棚半遮半掩的低矮门洞。
那像是个早已废弃的土地祠,门歪斜着,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尘埃气。
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那扇破门,我滚了进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砖地上,溅起一片积尘。外面雨声哗啦,里面却有一种死寂的、被世界遗忘的安宁。
我靠在褪色剥落的泥塑神像基座上,剧烈地喘息,雨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落下。颤抖着手摸向肩后,指尖触到的伤口周围一片冰冷僵硬,皮肤下的血肉却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撩开湿透的衣袍,就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伤口处渗出的血水果然是令人心悸的黑红色,甚至隐隐散发出与那法师黑幡相似的腥臭。
煞毒正在扩散。
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我不能死在这里,张府的阴谋,那些女子的惨状,必须有人揭穿!
我挣扎着坐直,将希望再次寄托于怀中那张符箓。它依旧温热,但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加黯淡。我将其紧紧握在手中,贴在伤口附近,集中全部意念,不是祈求,而是近乎绝望的呼唤。
——喜神……尊神……若有灵验,助我驱此邪煞……
没有回应。
只有符箓那固执的、微弱的热度持续传来,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徒劳地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着寒毒的侵袭,延缓着它的蔓延,却无法将其根除。
就在失望如同冰水般浇下时——
嗡……
一声极轻微、极遥远的嗡鸣,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我近乎枯竭的识海中荡开。
手中的符箓骤然变得滚烫!那热度并非灼伤,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眼前的一切景象开始模糊、扭曲,破败的土地祠、外面的雨声仿佛都在急速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破碎而模糊的画面强行涌入我的脑海:
那似乎是一处极高的所在,星空低垂,北斗七星硕大无比,仿佛触手可及。一个女子的背影跪伏在地,身形虔诚。一道模糊却蕴含无上威严的光影(是北斗星君)俯视着她,似在询问。
女子以手抿口,肩头微颤,像是在强忍笑意。那姿态,并非敬畏,反倒带着几分娇憨与难以言喻的喜悦。
然后,画面扭曲破碎……一道蕴含着错误和尴尬的神力落下……女子身上似乎多了什么不协调的东西……接着,她被浩大的光辉裹挟,神位确立,却带着某种无奈的缺陷……因有长须,不再让凡人看到她的形象……
画面戛然而止。
最后定格的,是那女子——喜神——受封瞬间,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并非纯粹的喜悦,有一丝错愕,一丝无奈,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沉的、对喜庆本身的无边眷顾与守护之意。
我猛地喘过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眼前的幻象消失,重新变回破败的土地祠。
手中的符箓温度正在迅速褪去,变得只是微温。它耗尽了自己残存的大部分力量,并非为了驱毒,而是为了向我揭示那段被遗忘的真相——喜神,这位因误会而成神、因缺陷而隐形的神祇,祂的神力核心,并非战斗与驱逐,而是对喜庆和吉祥最本源的守护与赐福。祂不擅杀伐,故难以直接根除这阴毒煞气。
但是……
我低头看向肩头的伤口,那黑红色的煞气依旧盘踞,然而,方才幻象中感受到的那一丝喜神成神时最本源的笑意与喜悦,似乎透过符箓,极微弱地融入了我的经脉,如同一缕暖阳,暂时遏止了煞毒最凶猛的攻势,让它停滞了下来。
无法驱除,却被暂时封印了。
我依然能感觉到那毒素冰冷的存在,但它不再疯狂扩散吞噬我的生机。
呼……
我瘫软在神像基座下,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肩头依旧麻木刺痛,但死亡的压力暂时松开了钳制。
土地祠外,雨声未歇,长夜漫漫。
追兵或许仍在搜寻。煞毒并未解除。
但我知道,我活下来了。并且,我窥见了一丝神祇真正的模样。
握紧手中渐凉的符箓,我靠在冰冷的泥塑上,喘息渐平。
必须活下去。必须揭开这一切。为了那些女子,也为了……那位笑而不答,最终却仍予我一线生机的喜神。
第五章:秽土藏真
土地祠内,时间仿佛凝滞。只有屋外淅沥的雨声,和我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交织。肩后的煞毒被喜神残存的神力暂时封住,不再疯狂侵蚀,但那冰锥刺骨般的剧痛和血肉下的麻痒却未曾稍减,时刻提醒着我体内埋着一颗随时可能爆开的毒瘤。
符箓的热度已褪至微温,像一位力竭的守护者,沉沉睡去。方才那场跨越时空的神念交汇,耗尽了它最后的气力,却也在我心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喜神并非无能,只是祂的力量,不用于征伐,只系于守护。
我必须自救。
咬着牙,我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笨拙地反手摸索着包扎肩后。每一次动作都牵扯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布条很快被黑红色的血水浸透,那颜色看得人心头发凉。
包扎完毕,我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神台基座上喘息。雨水顺着破漏的屋顶滴落,在积尘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饥渴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勉强侧身,用手捧起一点浑浊的雨水,抿入口中,冰凉稍减焦躁,却更显出身子的滚烫——煞毒虽被封,余威仍在,我似乎在发烧。
不能久留。张府的追兵绝不会放过我,这破败的土地祠并非久藏之地。我必须在天亮前,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容身之所,并弄清楚这煞毒的底细,寻找化解之法。
恩师在世时,除却传授祭礼仪轨,也曾零星提及一些民间应对阴邪之物的土法,虽不成系统,或许能有一线启发。他老人家云游四方,见识广博,曾笑言秽煞之物,有时偏需秽地藏身;至毒之旁,或存一线生机。这话当时只当闲谈,此刻想来,却别有深意。
张府势力庞大,正规章程的医馆药铺绝不能去,那是自投罗网。而寻常百姓家,谁又敢收留我这般来历不明、身带邪伤之人
目光落在滴答作响的屋顶破洞,再看向祠内积年的尘埃、蛛网,以及那尊泥塑剥落、面目模糊的土地神像。这里,已是足够秽旧了。
但还不够。
我挣扎着爬起,忍着眩晕,开始在这小小的祠庙内仔细搜寻。神台之下,角落堆积的破烂杂物之后,墙壁的裂缝……指尖触及皆是潮湿、黏腻的污垢。
终于,在神台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鼠洞旁,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用力抠挖,砖石松动,取出来后,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空洞,藏着一本用油布包裹的、薄薄的册子。
油布破旧,但里面的册子却保存尚好。册页非纸非绢,触手柔韧,边缘泛黄卷曲,显是年代久远。翻开一看,里面竟是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未知颜料绘就的简陋图画,配着些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注解。
这并非道门正统典籍,更像是一本世代相传、夹杂着大量臆想和民间智慧的……巫医笔记或者说,是一本记录着各种偏门煞气、阴毒及其缓解方式的邪症杂方!
绘制者显然学识不高,图形粗糙,文字也多俚语错漏,但其记录的内容却让我脊背发凉——其中数种煞毒的症状,竟与我此刻的感受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一种名为缠魂丝的煞毒,注解言其阴寒附骨,如蛆跗骨,蚀人精元,状若黑红,更是有七八分吻合!
笔记中提到,此类煞毒多源于邪法祭炼,歹毒异常,寻常药物难解。其后却笔锋一转,提到一味古怪的缓解之方:取城南乱葬岗‘阴泣藤’三寸,辅以活水街‘老陈醋’浸泡之艾草灰,外敷疮口,可暂缓其蚀骨之痛,阻其蔓延之势。
阴泣藤老陈醋泡艾草灰这都是些什么古怪东西尤其那阴泣藤,竟要取自乱葬岗!
这方子看起来荒诞不经,像是乡野愚夫的胡诌。但恩师说过,至毒之旁,或存一线生机。这偏方出现在这里,或许并非偶然。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还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我看着自己肩头那不断渗出黑红血水的伤口,那持续不断的、钻心的麻痒和寒意,别无选择。
将这本突如其来的《邪症杂方》小心塞入怀中,与那微温的喜神符箊贴放在一起。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土地祠外,雨势渐小,天色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我必须去城南乱葬岗,寻找那所谓的阴泣藤。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寒凉的夜风裹着湿气涌入,让我打了个冷颤。回头望了一眼那面目模糊的土地神像,不知是否错觉,那泥塑的嘴角,似乎在我离去时,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踏入黑暗前,我最后摸了摸怀中的册子和符箓。
一线生机,往往藏在最污秽的泥土之下。
第六章:坟茔窃青
雨水彻底停了,云层却未散,将残月与星子捂得严严实实,只透下一种沉闷的、死寂的墨蓝。京城南郊,乱葬岗。
这里的空气沉重粘腻,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腐殖质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属于死亡和遗忘的气息。荒草高及人腰,湿漉漉地刮过衣袍,留下冰凉的水痕和窸窣的响动,每一次都让人心惊肉跳。歪斜的墓碑如同断折的肋骨,胡乱刺出地面,有些已完全被苔藓和藤蔓吞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远处,几点幽绿的磷火无声飘荡,像窥视的眼睛。
肩后的伤口在这地方似乎变得更加活跃,那股阴寒的麻痒感丝丝缕缕地钻透喜神神力设下的脆弱屏障,向周围肌理渗透,提醒着我时间的紧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茔间艰难穿行,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塌了某个无名氏的安息之地,更怕惊动了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怀中的《邪症杂方》像一块冰,贴着我发烫的胸膛。阴泣藤……笔记上描绘的图形简陋扭曲,只勉强看出是一种色泽暗沉、近乎墨黑、喜缠绕枯骨或墓碑生长的细藤,叶呈锯齿状,茎秆有暗红斑点。
在这片望不到边的死寂之地,寻找一株特定的藤蔓,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仅凭那粗糙的图画和寥寥数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体力随着高烧和伤痛快速流失。我开始感到眩晕,眼前的荒坟乱草似乎都在扭曲晃动。绝望再次攫住喉咙。难道真要死在这里,化作这乱葬岗又一具无名腐尸
不!
我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刺激下,神智稍清。不能放弃!张府的阴谋,喜神的警示,那些女子的惨状……还有肩头这该死的煞毒!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想那本杂方上的每一个字。除了图形,还有一句描述:其性阴寒,却厌死煞,常傍新坟弱哀而生,汲一丝未绝生机。
新坟弱哀不是彻底死寂的枯骨,而是刚死不久、残存微弱哀怨之气的坟茔
目光如同筛子,再次扫过这片巨大的坟场。大部分坟丘都已年代久远,塌陷破败。我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向边缘区域摸索,寻找那些泥土尚新、或许还有简陋标记的坟头。
终于,在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我看到一个小小土包,泥土明显是近期翻动过的,上面甚至歪歪插着一块木牌,字迹模糊不清。而就在那木牌之下,紧贴着潮湿的新土,一丛暗影般的藤蔓悄然蔓延!
凑近些,借着微弱的天光细看——色泽墨黑,叶片边缘是细密的锯齿,茎秆上散布着隐约的暗红斑点!
是它!阴泣藤!
一阵狂喜混着虚脱感涌上心头。我扑跪下去,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本是仪式所用割酒绳的钝刀,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利器),小心地去切割那藤蔓的茎秆。刀锋触及其上,竟感到一种异常的冰凉韧性,仿佛在切割浸透冰水的皮革。
就在我割下短短三寸藤蔓,小心翼翼将其揣入怀中的刹那——
唔……
一声极轻微、极缥缈的叹息,忽然自身侧那座新坟后飘来。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坟包之后,幽幽地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似乎穿着嫁衣般的红色,但那红色黯淡得像干涸的血迹。面容看不真切,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雾里,唯有身姿轮廓,透着一股子无法言说的悲切和……虚弱。她望着我,或者说,望着我刚刚取走阴泣藤的地方,并没有凶戾之气,只有一种深沉的哀怨与茫然。
不是实体!是残念是新死之人未能散去的哀魂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喉咙。是这坟的主人我窃取阴泣藤的举动,惊扰了她
那红影并未靠近,只是那般幽幽立着,无声的哀伤却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握紧了怀中那截冰凉的藤蔓,又摸了摸那本油布包裹的杂方和微温的符箓。煞毒在体内蠢蠢欲动。
不能停留。
我对着那红影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迫不得已,窃取宝药,只为活命揭恶,得罪莫怪……若有机缘,必当偿还此债。
说完,我不再看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地远离这座新坟,向着乱葬岗外逃去。
身后,那无声的注视和沉重的哀伤,似乎持续了许久,才渐渐被浓郁的黑暗和死寂重新吞没。
怀中的阴泣藤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与我肩头的煞毒隐隐呼应。
下一站,活水街,老陈醋。
第七章:醋巷余温
肩后的煞毒像一只苏醒的冰蛛,不断向外探出阴寒的丝线,试图挣脱喜神神力那越来越脆弱的束缚。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份麻痒与刺痛,冷汗浸透内衫,又被夜风吹得冰凉,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淹没。我几乎是凭借着一点残存的意志,拖着沉重的双腿,踉跄地朝着记忆中的活水街摸去。
城南乱葬岗的死寂和那抹哀怨的红影仍在脑中挥之不去,与眼前逐渐有了人烟气息的街巷形成诡异对比。天色依旧沉暗,但已非深夜的死黑,透出一种灰蒙蒙的、濒临天光的疲惫。
活水街这名字听着开阔,实则是一条被岁月挤压得狭窄逼仄的老巷。石板路凹凸不平,积着夜雨的污水,两侧店铺低矮,招牌陈旧。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隔夜的馊水、潮湿的木料、劣质油脂,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但却极其顽固的酸冽气息。
是老陈醋。而且不止一家。
我扶着湿冷的墙壁,喘着粗气,一家家店铺看过去。这个时辰,大多店铺还紧守着门板,只有极少数勤快的伙计开始卸板准备早市。我的模样必定极其骇人——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浑身湿污,衣衫破损,尤其是肩头那不断渗出黑红水渍的包扎处,任谁看了都会退避三舍。
不能吓到人,更不能引人报官。
我缩进一个更深的屋檐阴影里,忍着阵阵袭来的虚弱和恶心,仔细嗅着空气里那股酸味。杂方上只说了老陈醋,却没指明是哪一家。但这醋显然不是寻常佐料,而是要用以混合药灰,压制阴煞之气的药引,必有不同之处。
我闭上眼,努力排除其他杂味的干扰,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鼻端。高烧让我的嗅觉变得有些迟钝,却也异常敏感于某些特定的气息。
找到了!
一股极其沉郁、醇厚、甚至带着点岁月腐朽感的酸香,极其微弱,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从巷子最深处的方向飘来。那酸味并不刺鼻,反而有种奇异的沉淀感,仿佛一口积年的醋缸,早已与周围的木头、尘埃融为一体。
循着那味道,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巷底。那里有一间极其不起眼的小铺,门面比别家更窄,招牌是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檐下挂着一个古旧的、红漆剥落的葫芦。门板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透出那沉郁的酸香。
就是这里!
我抬手欲敲门,却又犹豫。该如何开口买醋我这副模样,只怕话未出口就被当成匪类打出去。
正当踌躇时,肩后伤口猛地一阵剧痛,煞毒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骤然活跃,那阴寒之力冲得我眼前一黑,几乎栽倒,慌忙中一手撑在了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个满头灰发、皱纹深刻的小老头探出半张脸,睡眼惺忪。待他看到门外几乎瘫软在地、形容可怖的我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睡意全无,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就要把门关上!
老丈……且慢……我挤出一丝气力,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并非歹人……只求……只求一味老陈醋……救人急用……
我的手死死抵着门板,不让他关上,另一只手颤抖着,却不是掏钱,而是摸出了怀中那本油布包裹的《邪症杂方》,急切地翻到记载缠魂丝煞毒的那一页,将那荒诞的偏方指给他看。
……阴泣藤已得……只差……您家的醋……泡艾草灰……我语无伦次,气息微弱,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头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惨白的脸、肩头的污血和那本看起来就邪门歪道的旧册子间来回移动。他盯着那书页看了半晌,又凑近些,极其细微地嗅了嗅我肩头伤口散出的那股极淡却异常腥臭的气息。
突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古怪的神色,似是惊惧,又似是了然,甚至还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怜悯。
他不再试图关门,沉默了片刻,哑声道:……等着。
门轻轻合上。我无力地靠在门边,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吉是凶。
不过片刻,门又开了。老头递出来的不是一个醋瓶,而是一个小小的、粗陶制的敞口碗,碗底是浅浅一层浓黑粘稠、散发着强烈酸冽和陈艾苦味的药膏似的东西。
拿去!敷上!快走!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沾染上什么,将那粗陶碗几乎是塞进我手里,随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插销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碗里那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污糟的药膏。他……他竟直接给了我成品他认得这方子
来不及细想,煞毒的侵蚀已不容等待。我寻了个墙角最暗的角落,背对外面,颤抖着手解开肩头早已污秽不堪的布条,露出那黑红色、微微肿胀翻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
咬紧牙关,我将那冰凉刺骨、酸苦交加的药膏挖出一块,狠狠按在了伤口之上!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烈刺激感瞬间爆开!像是烧红的烙铁与万载寒冰同时作用于伤口,痛得我浑身痉挛,眼前发黑,几乎要惨叫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忍住,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但那极致的痛苦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一股奇异的舒缓感。那原本疯狂钻噬的阴寒麻痒,像是被这酸苦霸道的力量强行镇压了下去,虽然未能根除,却如同被套上了缰绳的恶犬,暂时停止了肆虐。伤口周围的冰冷僵硬感,也开始慢慢消褪,恢复了些许知觉。
有效!这荒诞的偏方,竟真的有效!
我瘫软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方才那阵剧痛激出的冷汗湿透。虚弱感如同山般压下,但体内那令人绝望的侵蚀感,的确减轻了。
天光又亮了几分,巷口开始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不能睡在这里。
我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将那粗陶碗底残留的一点药膏小心刮下,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扶着墙壁,我艰难地站起,必须在天亮人多前,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
怀中的喜神符箓,似乎感知到煞毒被暂时压制,那微弱的温热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一声疲惫却欣慰的叹息。
它指引过我生路,现在,轮到我为自己寻找一个喘息之机了。
我压低斗篷,将自己尽可能隐匿在渐起的晨雾和阴影里,踉跄着向着与张府相反的方向挪去。
必须活下去。直到能将这一切,彻底揭开。
第八章:喜归红尘
我在城西最破败的流民聚集地找了个半塌的窝棚藏身,像只重伤的野兽般舔舐伤口。老陈醋混合艾草灰的药膏发挥了奇效,虽未能根除那缠魂丝煞毒,却将它死死摁在原地,不再蔓延肆虐。高烧渐退,力气也随着几日里偷来的残羹冷炙一点点恢复。
喜神的符箓依旧微温,贴在心口,如同沉默的同伴。那本《邪症杂方》被我翻烂了,除了缠魂丝,再无更多线索。但我知道,等待就是坐以待毙。张府的秘密,必须公之于众。
我不再试图寻找官差。张府能布下这等邪阵,岂是寻常官府能撼动甚至他们之中,是否有法师的同党亦未可知。
我的目标,是京城那些真正的修道之所,或许只有他们,才能辨识这邪法根源,并有能力阻止。然而,名观大寺门槛高悬,我这般衣衫褴褛、身带隐伤的不速之客,只怕连知客僧的道都见不到。
转机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我在一处早已荒废的小道观残垣下躲避寒风,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喜神符箓上模糊的纹路,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符箓轻微一烫,一段极其模糊的、非图非文的感应流入脑海——是香火气,并非鼎盛大观的磅礴,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持久的信念之力,来自城北某个方向。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我拖着初愈的、依旧虚弱的身体,循着那感应而去。穿过大半个京城,最终停在一间毫不起眼、门庭冷落的子孙庙前。庙小得可怜,匾额上书慈幼庵,供的似乎是一位地方性的保育女神,香火稀薄,只有一个年老耳背的庙祝婆婆在洒扫。
然而,就是这里。那纯净微弱的信念力,正源于此。
我没有进去,只是跪在庙门外的石阶上,对着庙门,用尽力气,将怀中那本《邪症杂方》中关于缠魂丝煞毒的描述,以及我在张府所见——那骷髅新娘、被囚禁的嫁衣女子、法师的血色黑幡、窃取喜庆的邪恶仪式——声嘶力竭地、毫无保留地呐喊而出。
老庙祝婆婆起初吓了一跳,以为来了疯乞丐,拿着扫帚欲赶。但当我喊出邪法窃喜、以女为祭等词时,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疑。她听不全,但那悲愤绝望的情绪和零星字句,已足够骇人。
她迟疑着,终是转身,颤巍巍地从庙后请出了一位在此挂单静修、身着洗得发白道袍的老坤道。
那老坤道面容清癯,眼神澄澈而锐利。她并未因我的狼狈而轻视,只是静静听我语无伦次地陈述,目光在我肩头残留的煞气痕迹和怀中微温的符箓上停留许久。
……喜神泣,红妆骷……她喃喃自语,面色越来越凝重,原来近来京城喜庆浮夸而源力骤减,根源在此!竟有人行此逆天邪术,窃取造化,以怨偶代喜神,妄图篡改气运!
她并未多问符箓来历,只沉声道:此事非你一人之力可挽。邪阵已成,根基深种,强行破除必遭反噬,生灵涂炭。需从其根源‘喜庆’入手,釜底抽薪。
她让我留在庵内僻静处藏身,转身便消失在京城纵横的街巷中。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看似依旧繁华,暗地里却有一股潜流开始涌动。慈幼庵的老坤道看似不起眼,却似乎有着超乎想象的人脉与威望。细微的警示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精准地传递到了一些真正清修且有担当的佛道人士耳中。
没有大规模的行动,没有喧嚣的争论。但第三日,一场原本由张府主导、意图再次借喜庆之名行事的官办灯会,气氛悄然改变。
灯会依旧璀璨,游人如织。但当盛装的张老爷志得意满地欲再次主持祭礼时,几位德高望重的僧道恰巧云游至此,被主办官员热情邀为上宾。法会上,一位高僧并未诵经祝祷,而是即兴讲了一段《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典故,声音平和却如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心头。
几乎同时,一位游方道士手持罗盘,似无意般走遍了灯会几个关键方位,每每驻足,便微微摇头叹息。更有数位真正精通音律的居士,自发占据了乐台,奏起的并非喧闹喜乐,而是《清静经》谱写的雅乐,乐声潺潺,涤荡心尘。
没有一句指摘张府,没有一字提及邪法。但那种真正清净、平和、源自内心的宁和喜悦,无形中弥漫开来,与张府刻意营造的那种浮夸、喧嚣、带着一丝虚妄和贪婪的喜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混在人群边缘,怀中的喜神符箓前所未有地温热起来,甚至微微震颤。我感觉到,空气中那些被邪法强行攫取、扭曲的喜庆之力,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祥和之气中和、净化。
呃!
不远处嘉宾席上,那一直闭目养神的干瘦法师猛地睁开眼,脸色煞白,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染红了身前桌案!他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惊骇地望向那些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破坏了他邪阵节点的僧道,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和恐惧。
他试图掐诀反抗,但那股汇聚而来的、纯粹的清净意念太过强大,如同阳光融化冰雪。他赖以维系的邪阵根基正在飞速瓦解!
反噬……是反噬!他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推开身边惊呆的张老爷,身形如一道黑烟,狼狈不堪地朝着城外方向遁逃而去,连那面宝贝黑幡都遗落在地。
邪法师败走,阵法核心崩毁。
就在这一刻,我怀中的喜神符箓变得滚烫,一道无人得见的、温和却磅礴的金红色神光自其中涌出,冲天而起,旋即又如雨露般悄然洒遍全城。
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但每一个身处灯会的人,乃至京城许多角落的人,心中都莫名地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安宁和由衷的喜悦。孩子们的笑声更加清脆,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那些被囚禁在张府别院的女子,身上的镣铐在同一时间悄然锈蚀断裂。笼罩她们的阴郁煞气如同被春风吹散,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清明与惶恐,继而相拥哭泣。
慈幼庵内,我跪在喜神牌位前(老庙祝婆婆听闻经过后,临时为我设的),深深叩首。肩头的煞毒,随着邪阵破除和喜神之力的最后涤荡,已化为一道淡淡的青灰色疤痕。
多谢尊神……点拨生路,庇佑众生。我轻声道。空中似有一缕微不可查的笑意掠过,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慵懒,随即隐去,再无痕迹。祂依旧不显形,却已归位。
十日后,张府被暗中查抄。首富张老爷下狱,对外公布的罪名是勾结妖人、非法拘禁、谋夺财产等,那最骇人听闻的邪法之事,被悄然掩盖,以免引起恐慌。城中陆续有无辜女子被家人寻回或得到安置。
京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我离开了慈幼庵,肩头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市依旧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传入耳中,充满了鲜活真实的烟火气。
我走过张府那朱漆剥落、被封条交叉贴紧的大门,未曾停留。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我知道,真正的喜庆,无需假借神祇之形,它本就深植于这红尘俗世,每一个平凡而真实的瞬间。
而我,将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