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被抄那日,我撕了婚约钻进仇人的被窝。
他掐着我脖颈冷笑:沈小姐以为,本官是那种怜香惜玉的人
后来
说好要当我正妻的,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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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粒子砸在窗纸上,簌簌的响,像是无数细密的鬼魂在叩门。
沈知微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珠钗也给了押送流放队伍的那个小头目,才换来片刻间隙,藏匿在这座深宅大院后墙的阴影里。她听着高墙内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白日里,沈府冲天而起的火光似乎还在她视网膜上燃烧。官兵的呵斥、女眷的哭嚎、祖母撞柱身亡时那声沉闷的巨响…还有父亲被枷锁压弯的脊背,最后看向她时,那浑浊眼底拼死传递的讯息——不是逃,是活下去。
唯有活下去。
她身上那袭原本象征嫡女尊荣的云锦华服,如今破败不堪,沾满泥污和凝固的血块,冷得像铁,贴在肌肤上,汲取着她最后一点体温。她深吸一口气,那气带着隆冬腊月能冻裂肺腑的寒意,猛地撕开了内衬的夹层。
里面藏着一纸婚书。烫金的字样,朱红的指印,曾是她通往另一个安稳人生的凭证。那个与她指腹为婚的男人,今日之后,绝不会再承认它的存在。
她面无表情,用冻得僵红、微微颤抖的手,将那纸婚约撕得粉碎。雪花般的碎片被她扬手撒入风中,顷刻便没了踪影。
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条命,和刻入骨髓的恨。
她借着后院一棵老树的枯枝,用尽最后力气翻过高墙,落地时崴了脚,钻心的疼。她咬着唇,咽下痛呼,一瘸一拐地朝着这座府邸最温暖、守卫最森严的主院摸去。沿途竟出乎意料地顺利,巡逻的守卫像是被刻意调开,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接近了那扇透着暖光的雕花木门。
里头有水声。以及一个低沉慵懒的男声,似乎在吩咐下人添香。
沈知微推开了那扇门。
热气裹挟着浓郁的白檀香扑面而来,瞬间迷蒙了她的眼。氤氲水汽中,一个男人背对着她,靠在宽大的沉香木浴桶边缘,墨发披散,露出线条流畅而结实的肩背。桶沿搭着他肌理分明的手臂。
听到动静,他并未回头,只懒懒道:不是说了,不必伺候。
沈知微关上门,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像是借此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她声音嘶哑,却竭力让它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孤注一掷的媚意:小女……求见裴大人。
水声停了。
男人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极出色的脸,眉峰凌厉,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得近乎倨傲。烛光与水汽柔和了他面部过于冷硬的线条,却柔化不了他那双眼睛。眸色深浓,此刻因惊诧而微微眯起,旋即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玩味的审视,像淬了毒的刀锋,慢条斯理地刮过她狼狈不堪的全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脸上,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点弧度。
沈……知微他语调缓慢,带着点确认的意味,却又分明早已认出。
沈知微强迫自己松开抵着门的手,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一步,脚踝都疼得她眼前发黑。水汽更浓了,温暖得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停在水桶边,能清晰看见水面下男人壁垒分明的胸膛。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快要触碰到他带着水珠的皮肤。
就在那一瞬,他猛地出手!
动作快得她根本看不清,只觉一股大力掐住她的脖颈,天旋地转间,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屏风,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裴衍之赤着上身跨出浴桶,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理滚落。他俯身逼近,那双黑眸里再无半点慵懒,只剩下赤裸裸的、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寒意和嘲讽。
沈小姐,他指尖用力,看着她因缺氧而涨红的脸,语气轻柔得像情人低语,内容却残忍至极,走投无路,钻错了被窝
你以为……他低笑,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白檀香的暖意,却让她如坠冰窟,本官是哪种怜香惜玉的人
沈知微徒劳地抓挠着他铁钳般的手,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干,眼前开始发黑,闪过破碎的光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掐着她脖颈的手却蓦地一松。
大量空气涌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她瘫软在屏风下,像离水的鱼一样狼狈喘息。
裴衍之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拿过一旁的外袍披上,系带的动作优雅从容。他垂眸睨着她,如同看一只不慎闯入、脏了他地方的蝼蚁。
沈家的风骨,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看来也没传说中那么硬气。
2
这句话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沈知微心口最痛的地方。所有的屈辱、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恨意压过。她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里面燃烧的火焰让裴衍之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风骨……她声音破碎,却带着淬毒的恨,能让我活下去吗能让我沈家满门……血债血偿吗
裴衍之系衣带的手顿住。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幽深难辨。忽然,他弯腰,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他的指腹粗糙,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摩挲过她细腻却脏污的皮肤。
血债血偿他重复这四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有趣的东西,继而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凭什么凭你这张……确实还有几分颜色的脸
他的目光再次巡弋过她,不再是之前的纯粹冰冷,而是掺杂了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居高临下的估量。那目光让沈知微胃里一阵翻腾,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但她没有避开,反而迎着他的视线,甚至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让那双含泪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引诱。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把自己当成货物,呈给可能是灭门仇人的男人。
裴衍之松开了手,取过一旁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仿佛刚才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想留在我身边他语气淡漠,可以。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紧。
暖床,婢女。他转过身,走向内室,选一个。
他没有回头,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不带丝毫情绪:选错了,明早天亮前,自己滚出去。
沈知微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周身被浓郁的白檀香和未散的水汽包裹着。暖床,是彻底的玩物;婢女,是最低等的奴仆。
她闭上眼,父亲临别的眼神、族人的鲜血、撕碎的婚书……一幕幕在脑中飞掠。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扶着屏风,挣扎着站起来,脚踝剧痛。她朝着内室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清晰而顺从。
奴婢……选婢女。
内室里沉默了一瞬。
随即,是裴衍之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聪明。
记住你今天的选择。他补充道,语调悠长,以后的日子,可别后悔。
很快,两个粗使婆子悄无声息地进来,面无表情地将她带离了那间温暖的屋子。她被扔进后院一间冰冷的柴房,角落里堆着干草。
门被从外面锁上。
黑暗和寒冷瞬间将她吞没。沈知微蜷缩在干草堆里,紧紧抱住自己。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自己牙齿冻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3
柴房的门在天亮前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嬷嬷带着两个丫鬟站在门口,冰冷的晨光勾勒出她们毫无表情的脸。
起来。嬷嬷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冻透了的石头,大人吩咐了,既然选了做婢女,就得有婢女的样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浣衣处的粗使丫头。
没有片刻喘息,甚至没有一口热水。沈知微被粗暴地拽起来,推搡着穿过一道道回廊,来到后院最偏僻潮湿的一角——浣衣处。
空气中弥漫着皂角和潮湿霉烂混合的气味。十几个妇人正埋头在巨大的木盆前,用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寒冬腊月,她们的手大多红肿溃烂。看到沈知微被带来,她们只是麻木地抬头瞥一眼,又很快低下,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场景。
你的。管事嬷嬷指了指角落一个单独的木盆,里面堆满了明显是男子款式的厚重外袍和里衣,料子华贵,但污渍斑斑,甚至有些带着已经发黑的、可疑的血迹。这些都是大人的衣物,需用手细细搓洗,不能用捣衣杵。洗不干净,或是损坏了,仔细你的皮!
裴衍之的衣物。或许那上面的血迹,就有她沈家人的。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抽搐。她垂下眼,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默默走到木盆前。
血渍早已干涸,极难清洗。她咬着牙,用红肿不堪的手指一点点抠、一点点搓。冰冷的污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袖口,寒气顺着胳膊直往骨头缝里钻。周围是其他洗衣妇单调的搓洗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种令人绝望的沉闷。
一天下来,她只勉强洗完两件。双手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破皮的地方被皂角和污水蜇得钻心地疼。送来的晚饭是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冷馒头和一碗看不见米粒的稀粥。
夜里,她和其他几个低等丫鬟挤在一间四处漏风的通铺屋里,被子又薄又硬,带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她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清醒得可怕。
裴衍之的脸,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总在她闭上眼时浮现。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她知道。他在磨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留在他身边,哪怕是做最低等的奴婢,也比她想象的要难上千百倍。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同样的煎熬。无尽的冰冷衣物,粗糙的食物,刻薄的管事嬷嬷时不时的刁难和斥骂。她沉默地承受着,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只是机械地搓洗、漂净、晾晒。
偶尔,她会在送洗好的衣物去主院时,远远看到裴衍之。
有时他正出门,披着墨色大氅,身形挺拔,步履生风,一群属官恭敬地跟在身后,他侧耳听着汇报,神色冷峻,一个眼神扫过,便让人噤若寒蝉。他从不会看向洗衣房的方向,仿佛那日收留她,只是随手丢开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她就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地漂浮在他庞大府邸的最边缘。他给她生存的缝隙,却又用最磨人的方式提醒她她的身份和代价。
直到那日午后。
4
沈知微被管事嬷嬷叫去,责令她将一批新到的贵重丝绸面料送去绣房。这些面料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轻薄如烟,价值千金,专供裴衍之制作春衣。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叠光滑冰凉的布料,穿过花园的九曲回廊。她低着头,尽量避让人。却在经过一处假山时,猛地被斜里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一下!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捧着的软烟罗瞬间脱手,散落开来,好几匹直接落入了假山旁未干涸的雨后泥泞中!
沈知微摔在地上,手肘磕得生疼,她却顾不得,只惊恐地看着那些沾满污泥的珍贵布料。
哎呀!走路不长眼睛吗一个娇俏又带着明显恶意声音响起。
沈知微抬头,看见绊倒她的是个穿着桃红色比甲、容貌娇媚的大丫鬟,她认得,这是书房里伺候笔墨的挽月,颇有些脸面。挽月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正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挽月走上前,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脏污的布料,柳眉倒竖:这可是大人点名要的软烟罗!你竟然如此不当心!看来沈家小姐以前是被人伺候惯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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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瞬间明白了。这是故意的刁难。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解释:是你绊我……
还敢狡辩挽月声音陡然尖利,抬手就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沈知微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亲眼看见你自己不小心摔倒,弄脏了衣料!还敢污蔑我挽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神恶毒,沈知微,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侍郎府千金你现在不过是个罪奴!比我们都不如的贱蹄子!仗着有几分姿色狐媚子想勾引大人我告诉你,做梦!
周围的仆役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前替她说话。那些目光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鄙夷和看热闹的兴味。
挽月见人多了,气势更盛:来人!把她和这些脏了的布料一起拖到管事嬷嬷那儿去!看嬷嬷怎么发落你!
就在这时,一个冷淡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何事喧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如同潮水般分开,纷纷躬身行礼:大人。
裴衍之负手站在回廊另一端,不知已看了多久。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常服,身形挺拔,面色平静,目光淡淡地扫过场中混乱的景象,最后落在摔在地上、脸颊红肿、满身泥污的沈知微身上。
挽月立刻换上一副委屈惶恐的表情,快步上前福礼:回大人,这沈知微毛手毛脚,将您要的软烟罗全都摔进了泥地里!奴婢指出她的错处,她非但不认,还反口污蔑是奴婢绊了她……求大人为奴婢做主!她说着,眼圈一红,竟像是要滴下泪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衍之身上。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挽月受宠,而自己在他眼中微不足道。他会信谁,不言而喻。等待她的,不知会是怎样的惩罚。或许,这就是他等待的,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将她彻底碾碎的机会。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裴衍之的目光掠过挽月委屈的脸,又看向地上那些污损的布料,最后,重新落回沈知微身上。
他缓步走了过来。
织金蟒纹的靴尖停在她眼前的泥水里。
沈知微能感受到他那道目光,冰冷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头顶传来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她是怎么摔的
挽月急忙道: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没问你。裴衍之淡淡打断她。
挽月脸色一白,噤了声。
裴衍之看着沈知微:你说。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他背光站着,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她心脏狂跳,声音因紧张和那一巴掌而有些嘶哑颤抖:……有人伸脚绊了我。
哦裴衍之语调微扬,像是起了点兴趣,谁
沈知微指甲掐进掌心,豁出去般,抬手指向挽月:是她。
挽月立刻尖声道:你血口喷人!大人明鉴!奴婢怎会做这种事!
裴衍之没理会挽月的叫屈,目光依旧停在沈知微脸上,那审视的意味让她头皮发麻。他忽然弯下腰,冰凉的指尖再次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露出那清晰的五指红痕。
他拇指的薄茧摩挲过她红肿发热的脸颊,动作缓慢,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缱绻,说出的话却让周遭空气瞬间冻结:
疼么
沈知微浑身一颤,不懂他意欲何为。
下一刻,他松开了手,取过身后侍从递上的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刚才碰过她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然后,他转向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的挽月,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刀:
本官身边,不留心思不正之人。
拖下去。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杖二十,发卖出府。
挽月惊恐地瞪大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是奴婢鬼迷心窍……
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堵了她的嘴,毫不留情地将她拖了下去。求饶声很快远去消失。
周围死寂一片,所有仆役连大气都不敢出。
裴衍之的目光重新落回呆滞的沈知微身上,扫过那些污损的布料。
这些,他淡淡道,既是你弄脏的,便由你负责洗净。洗不干净,便照价赔偿。赔不起,就延长你的奴期。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5
沈知微独自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那堆昂贵的、几乎注定无法彻底洗净的软烟罗,耳边回荡着挽月被拖远时绝望的呜咽,和他最后那句听不出喜怒的话。
她忽然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他为何不信挽月为何要当众给她一个公道这公道之后,又是更苛刻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到底……想做什么
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她看着裴衍之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踏入这座府邸,或许才是真正踏入了一个更深、更冷的漩涡。
而她,已在漩涡中心。
那堆浸了泥水的软烟罗,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昂贵而污秽的云,被丢在沈知微面前。
管事嬷嬷得了裴衍之的话,不敢怠慢,却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指派给沈知微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一口单独的大缸,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大人说了,洗不干净就赔。府里账房记着呢,你一辈子为奴也未必还得清。仔细着你的皮!
没有帮手,没有特许的热水,甚至没有更温和的皂角。只有冰冷的井水和粗糙的碱块。
沈知微蹲在寒风中,将一匹软烟罗浸入刺骨的水里。丝绸娇贵,沾了泥污本就极难处理,用力稍猛便会抽丝报废。她红肿溃烂的手一碰冷水,便钻心地疼,几乎握不住那滑腻的布料。
她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用指尖一点点抠去泥点,再用碱块轻轻搓洗。碱水很快蚀得她手上破皮的地方一片惨白,继而泛起更剧烈的灼痛。
一下午,她只勉强处理了半匹。效果甚微,那泥污仿佛已吃了进去,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和越发显得脏污的印子。
夜幕降临,管事嬷嬷来看了一眼,嗤笑一声:还真是金尊玉贵的手,这点活都干不了。却也没再多说,只锁了院门,将她一个人留在那堆污糟的布料和冷水缸前。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知微又冷又饿,手指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她看着那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种深切的绝望如同这夜色,浓重地包裹了她。
裴衍之哪里是给她公道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更缓慢、更折磨人的方式,看着她自生自灭。
她靠在冰冷的水缸边缘,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异常清醒。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如了他的意,也如了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的意。
她挣扎着起身,重新舀了冰冷的井水,将另一匹布料浸下去。动作机械而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沈知微猛地回头,警惕地望向来人。
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仆役服、身材瘦小的老仆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和一个瓦罐,悄无声息地放在她旁边不远处的石阶上。
谁沈知微声音沙哑,充满戒备。这府里,谁会对她示好
那老仆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神色麻木的脸,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指了指食盒,又指了指她泡在缸里的手,做了个吃和用的手势。
是个哑巴。
沈知微愣住。
老仆不再多留,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又低着头,快步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微迟疑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碟咸菜。瓦罐里,是气味辛辣的姜汤。
她饿极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馒头,冰冷的身体被姜汤烫过一道,才终于找回一点活气。
她又看向瓦罐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瓶,拔开塞子,里面是气味清香的膏药。
她沉默地挖出药膏,涂抹在红肿破烂的手指上。一阵清凉缓解了那灼热的痛楚。
是谁裴衍之不可能。他若想施恩,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是这府里某个对她抱有同情心的下人可一个哑仆,哪来的能力和胆量做这些
她想不明白。但身体里终究重新积蓄起一点微弱的力量。
她将剩下的馒头和姜汤仔细藏好,重新蹲回水缸前。或许是因为吃了东西,或许是因为那药膏,她的手似乎灵活了一些。
她换了一种方式,不再用碱块硬搓,而是将布料浸泡时间延长,用水流慢慢冲刷泥点,再用极轻柔的力道去抚平。
天快亮时,她竟真的将一匹软烟罗洗出了原本的色泽,虽然仔细看,那些泥污处仍有些许极淡的印子,但已不显眼。
她看着那匹在晨光微熹中泛着柔和光泽的丝绸,第一次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那哑仆总会趁夜深人静时,悄悄送来简单的食物和一小罐热水,有时还会有一小撮更细腻的皂角粉。东西不多,却足够她维持基本的体力和更有效地清洗。
沈知微不再多想,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清洗这些布料上。她沉默而专注,像对待一场战争。
七八日后,所有的软烟罗终于洗完。大部分恢复了光彩,只有少数几处顽固污渍留下了难以察觉的浅淡痕迹。
她抱着这叠沉重的、焕然一新的布料,送去给管事嬷嬷查验时,嬷嬷仔细检查了半晌,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最终只是冷哼一声:算你走运。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惩罚免除,她重新回到浣衣处每日的苦役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无尽的冰冷衣物和劳作。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她不再完全麻木。她会留意府中的动静,留意关于裴衍之的只言片语。她发现,裴衍之在朝中似乎树敌不少,时常有御史攻讦他的奏章,但他圣眷正浓,地位稳固。她也隐约听说,他似乎在暗中查一桩旧案,与他已故的老师有关。
而那个哑仆,再未出现过。那几夜的援手,像一场模糊的梦。
6
这晚,沈知微被临时叫去主院书房外庭洒扫。书房里亮着灯,裴衍之似乎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她低着头,专注地清扫着廊下的落叶,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书房内的谈话声隐约传出来。起初是模糊的,直到一个名字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沈文渊(沈知微父亲的名字)倒是嘴硬,临死前还攀咬了大理寺张大人一口,可惜死无对证……
沈知微的扫帚猛地顿住,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父亲……临死前
父亲不是流放途中病故的吗怎么会……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裴衍之,冷静得近乎残酷:沈文渊不过是弃子。他知道的太多,又不够聪明。背后的人自然要灭口。流放路上‘病故’,是最好的安排。
那……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继续找。尤其是那本账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衍之的声音低沉下去,沈家……未必没有后手。
外面寒风呼啸,沈知微却觉得一股更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父亲不是病死的。是被灭口的。
而裴衍之,他知道。他甚至可能在追查这件事他追查,是为了找到所谓的账册彻底钉死沈家,还是为了……别的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混乱的猜测让她头晕目眩,手下意识地一松。
哐当!扫帚倒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书房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裴衍之冷冽的声音瞬间传来。
书房门被猛地拉开。一个侍卫快步走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僵立在原地的沈知微。
沈知微脸色惨白,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侍卫不由分说,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将她粗暴地拖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裴衍之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此刻正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视线。
大人,此女在门外偷听!侍卫禀报。
裴衍之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那目光像是能穿透她的血肉,直抵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手。
侍卫松开她,退到一旁,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她。
沈知微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低下头:奴婢……奴婢只是在洒扫,不慎碰倒了扫帚……并非有意偷听……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裴衍之没理会她的辩解,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
听到了多少他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知微心脏紧缩。她该说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说没听到,他定然不信。说听到了……他会如何处置她灭口像对待她父亲那样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低声对裴衍之道:此等隐秘,宁错杀,勿枉纵。
裴衍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
书房内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沈知微闭上眼,等待最终的审判。
良久,却听到裴衍之淡淡的声音:带下去。
沈知微愕然睁眼。
裴衍之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这不是赦免。是暂时的囚禁。生死,仍在他一念之间。
侍卫领命,将她拖了下去。
再次被关进那间冰冷漆黑的柴房,沈知微却奇异地没有感到之前的绝望。父亲被灭口的真相,裴衍之暧昧不明的态度,像一团乱麻在她脑中交织。
他为什么不杀她是因为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别的
她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第一次开始真正思索。
裴衍之,他到底是谁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还是……别的什么而那夜送来的食物和药膏,那个神秘的哑仆……又到底是谁的人
柴房的门,这一次,会再次为她打开吗
柴房的门再次打开时,已是第三日黄昏。
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侍卫,而是那个曾在她清洗软烟罗时送来食物和药膏的哑仆。他依旧沉默,递给她一套干净但料子粗糙的丫鬟服饰,又放下一碗清粥和一小碟咸菜,便退了出去,重新落锁。
没有审问,没有刑罚,只是关押和这微不足道的施舍。
沈知微捧着那碗温热的粥,手指因久冻和之前的劳作而微微颤抖。裴衍之的态度像一团迷雾。他知道了她可能窥破秘密,却不杀她,甚至没有严厉拷问,只是这样不咸不淡地关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或者……豢养着什么。
她慢慢喝着粥,冰冷的身体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脑子飞速转动。父亲是被灭口的,裴衍之知情且在暗中追查,他甚至提到了账册和沈家后手。他留着她,是否因为她本身就是那个后手或者,他认为她知道账册的下落
一种极其微弱、近乎荒谬的可能性在她心底滋生——裴衍之,或许并非她认定的那个面目模糊的仇人。至少,不完全是。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肉跳,又无法抑制地去想。
7
又过了两日,柴房的门再次打开。这次来的是裴衍之身边那个面容严肃的侍卫长。
大人吩咐,让你回去当值。侍卫长声音平板无波,今日起,调你去书房外院伺候笔墨。
沈知微猛地抬头。从浣衣处到书房外院,这几乎是飞跃。书房重地,等闲仆役根本无法靠近。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
侍卫长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还有……怜悯大人的吩咐,照做便是。
她不再多问,沉默地跟着他走出柴房。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书房外院的活儿比浣衣轻松百倍,只需保持庭院整洁,在裴衍之需要时,进去研磨铺纸,端茶递水。但她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包括那个侍卫长。她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下。
裴衍之大多数时候对她视若无睹。他极其忙碌,时常在书房待到深夜,批阅公文,接见各色人等。沈知微垂手侍立在廊下,能听到里面压抑的交谈声,有时是地方灾情,有时是边境军报,有时……是朝堂上针对他的弹劾攻讦。
他处理政务时果决冷厉,手段有时甚至称得上酷烈。但沈知微偶尔端茶进去,会看到他按着眉心,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烛光下,他侧脸的线条竟显得有些孤寂。
一次,她送茶进去时,他正闭目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她放下茶盏,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摊开在桌案的一封信笺。并非刻意偷看,但那熟悉的字迹让她心脏骤停——那是她父亲的字迹!是写给一位致仕老臣的信,信中隐晦提及朝中某人结党营私,语气忧虑。
裴衍之为何会有父亲的信他在查
她不敢久留,屏息退了出去,心跳如擂鼓。
又一夜,风雨交加。裴衍之召了心腹属下在书房密谈,沈知微被吩咐在廊下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雨声淅沥,隐约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交谈。
……赵党……证据确凿……但陛下似乎仍有疑虑……
……时机未到……需一击必中……
……那账册是关键……可惜沈文渊……
听到父亲名字,沈知微指尖一颤。她下意识地靠近了些,屏住呼吸。
……沈家小姐……里面的人似乎提到了她。
裴衍之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还有用。看好她,别让她出事,也别让她接触不该接触的人。
沈知微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有用什么用诱饵还是……她不敢再想。
谈话结束时已是后半夜。裴衍之的心腹们悄无声息地退去。裴衍之似乎极累,并未立刻离开书房。
沈知微端着新沏的热茶进去时,见他单手支额,坐在灯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半旧的玉佩,眼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有些空茫。他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威严,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她放下茶盏,轻声道:大人,茶好了。
裴衍之似乎这才回过神,抬眼看向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审视,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丝探究,一丝……困惑
你很像你父亲。他突然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
沈知微浑身一僵,猝然抬头看他。
裴衍之却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识时务。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在嘲弄谁。
沈知微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认识父亲似乎还很熟悉
大人……认识家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裴衍之眸光微动,那瞬间的恍惚消失,重新变得深不见底。他并未回答,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淡淡道:下去吧。
沈知微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依言退下。走到门口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今夜之事,若泄露半句……
奴婢明白。她低声应道,心脏却因他那句像你父亲而剧烈地鼓噪着。
之后几日,裴衍之待她似乎并无不同,却又有些微妙。他偶尔会问她一些关于沈家旧事,关于她父亲平日交往的人,语气看似随意,但沈知微能感觉到其中的试探。她谨慎地回答,真话掺着假话,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似乎对她的话并不全信,却也未拆穿。
一种古怪的、紧绷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他不再纯粹地将她视为低贱的婢女或可利用的棋子,而她,也无法再将他单纯地看作灭门仇人。恨意仍在,却缠绕了太多纷乱复杂的疑团。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
宫中突然传来旨意,召裴衍之即刻入宫。传旨太监面色凝重,府中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裴衍之接旨后,神色如常,只深深看了沈知微一眼,那一眼含义莫名,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入宫后不久,一队身着禁军服饰、却面生得很的人突然闯入府中,直接围了书房,声称奉密旨搜查。
府中侍卫欲阻拦,双方剑拔弩张。
领头的是一个面色阴鸷的宦官,尖着嗓子道:裴衍之勾结逆党,证据确凿!咱家奉命来取赃物!尔等敢抗旨不成
沈知微心中骇然。这是赵党发难了!他们竟敢直接闯府搜查!裴衍之被拖在宫中,恐怕凶多吉少!
那宦官指挥着手下如狼似虎地翻查书房,眼看就要找到暗格所在——沈知微曾无意间瞥见过裴衍之开启暗格的动作。
一旦那些所谓的证据被他们搜出来,裴衍之就彻底完了!
电光石火间,沈知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冲上前,故意撞翻了一个博古架上的珍贵瓷瓶!
啪嚓!一声巨响,碎片四溅,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贱婢!作死吗!宦官厉声喝道。
沈知微扑倒在地,顺势滚到书案旁,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手指被划破出血也浑然不觉,用身体挡住了暗格的位置,哭喊道: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
她演得逼真,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
那宦官嫌恶地皱皱眉,正要让人把她拖开,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声!
圣旨到——!
另一队人马疾步闯入,为首的是一位面容肃穆的老太监,手持明黄圣旨。
陛下有旨!一干人等,即刻停手!违令者,格杀勿论!
那面色阴鸷的宦官脸色瞬间惨白。
老太监冷冷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停顿了一瞬,看到她流血的手指和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朗声道:裴大人忠心为国,遭奸人构陷!陛下明察秋毫,现已查明真相!将此等矫诏闯府的逆贼,给咱家拿下!
8
形势瞬间逆转!
沈知微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她抬起头,恰好看到裴衍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步履沉稳,官袍整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讶异,有审视,还有一丝……后怕
四目相对,仿佛有无形的丝线骤然绷紧。
危机解除,闯入者被押走。裴衍之一步步走向瘫坐在地的沈知微。
他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抬起她流血的手,查看伤势。他的动作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羞辱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凝重的仔细。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沙哑,黑眸紧紧锁住她,你刚才……可以不管。
沈知微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她曾恨之入骨的脸,此刻却看不清了。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句你很像你父亲,或许是因为他眼底偶尔闪过的疲惫,或许是因为他可能也在追查真相,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某些东西在她面前崩塌。
裴衍之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他眼底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汹涌的情绪正在挣扎欲出。
他忽然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沈知微惊愕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
大人……
别动。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抱着她,无视周围所有惊异的目光,大步穿过庭院,走向他的寝居。
他将她放在软榻上,亲自取来清水和金疮药,沉默地为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他的动作有些生硬,甚至笨拙,却异常专注。
烛光下,他低垂的眉眼褪去了所有冷厉,显出一种难得的柔和。
沈知微看着他,心跳失序。
包扎好,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榻边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沈知微,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释然,你父亲的死,我很抱歉。
沈知微瞳孔骤缩,猛地看向他。
我未能护住他。裴衍之的声音低哑,我与沈公,曾是忘年之交。他察觉赵党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暗中搜集证据,却遭反噬。我得到消息时,已晚了一步。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痛色:抄家灭族,是陛下的旨意,赵党推动。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提前得知流放路线会被动手脚,派人沿途暗中保护,希望能救下一二……但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找到你。
沈知微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又滚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她头晕目眩。
他……和父亲是旧识他试图保护沈家那些沿途若有若无的顺利,那个神秘的哑仆……都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告诉你什么裴衍之苦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涩然,告诉你我与你父亲的关系告诉你我在暗中调查,自身难保,步步惊心告诉你我留你在身边,既是为了护你周全,也是为了以你为饵,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鬼祟,找到那本足以将赵党连根拔起的真账册
他看着她,眼神坦诚得近乎残忍:沈知微,我知道你恨我。或许现在依然恨。我将你留在身边,看着你挣扎、痛苦、怀疑,我并非毫无感觉。但棋局已开,我不能心软半步。今日之事,若非你……或许满盘皆输。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歉疚。
现在,你知道了。他低声道,你还愿意……留在我这泥沼之中吗
沈知微望着他,眼泪汹涌而出。恨意、恐惧、疑惑、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如同绝境中生出的藤蔓般的情感,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父亲的死,家族的覆灭,也想起了他偶尔流露的疲惫,深夜的书灯,那句你很像你父亲,以及他方才抱着她时,手臂那沉稳而灼热的力量。
沉默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哽咽着,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裴衍之深邃的眼底,那最后一点冰封彻底融化,化为汹涌的暗流。他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官袍,能听到他胸腔里有力而急促的心跳。
窗外,风雨不知何时已停歇。一缕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落窗棂。
黑暗中,他们如同两只受伤的兽,彼此依靠,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阴谋未散,血仇未报。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额间受伤的红痕上,是一个带着药味、承诺和某种沉重情感的吻。
从今往后,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热,你的仇,我来报。你的路,我陪你走。
沈知微闭上眼,泪水滚落,渗入他的衣襟。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