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连续超时的罚单不仅榨干了老骑手陈暮最后一点血汗钱,更冻结了他的账号。小孙女的康复费毫无着落,平台的算法像冰冷的枷锁,将他逼入绝境。
他耗尽心血写出一个能给骑手找活路的APP,却被平台斥为非法毒瘤,更遭信任的兄弟举报,瞬间从互助英雄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认罪时,一个来自边防连队的紧急求救电话,却让他那上不了台面的土算法,成了挽救十余名战士生命的唯一希望。
第一章
罚单与蜡笔
雨砸在陈暮的头盔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催命的鼓点。他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的缝隙钻进领口,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电动车的前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他第三次看向手机屏幕,那代表送达时间的数字,正无情地跳向终点。
还是晚了。就差那么一分钟。
屏幕上冰冷的蓝色弹窗如期而至,像法官落下的法槌:订单超时,扣罚本单收入60%。检测到您今日多次超时,系统判定为‘严重违规’,账号冻结24小时。
陈暮猛地捏紧刹车,电动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歪斜了一下,差点把他甩出去。他停在路边,雨水模糊了面罩,也模糊了手机屏幕。他胡乱地抹了一把,不死心地往下滑动。
完了。整整一天,从早上六点跑到现在晚上十点,跑了小二十单,白跑了。不仅一分钱没赚到,因为那几次扣罚,系统余额甚至变成了负数。这意味着,他明天整整一天,连跑单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凉气,比雨水更刺骨,从他脊梁骨窜上来。小孙女下个月的康复训练费,四千块,他算了又算,本来明天再拼一天,就刚好能凑上。现在,全完了。
他想起儿媳妇昨天在电话里的抱怨,声音尖利得像刀子,一句句剜他的心:爸,不是我说你,当初就不该把苗苗接回来!您自己多大岁数心里没数吗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能指望您带孩子人家康复中心催款了,您倒是想想办法啊!
他能想什么办法五十多岁的人,除了一身蛮力和对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熟悉,他一无所有。儿子和儿媳妇在另一个城市打工,日子也紧巴,把天生腿脚不好的小孙女苗苗丢给他带,他只能拼了老命去跑外卖。
这平台的算法,真是越来越刁钻了。它才不管你这会儿是不是顶着台风,也不管前方是不是因为积水封了路,它只认它地图上那条最短的、理论上最快的线。你稍微绕一下,哪怕是为了安全,它就算你超时。它就像个冷血的监工,用数据和规则,把他们这些老骑手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干。
浑浑噩噩地推着没电的电动车回到那间潮湿的出租屋楼下,陈暮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他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轻轻推开房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台灯。小孙女苗苗还没睡,小小的身子缩在沙发里,听见门响,抬起头,小声叫了句:爷爷。
那一刻,陈暮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差点决堤。他赶紧低下头,脱掉滴水的雨衣,生怕孩子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苗苗怎么还不睡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等爷爷。苗苗从沙发上爬下来,趿拉着过大的拖鞋,递过来一张画,爷爷你看。
那是一张用蜡笔画的画。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栋小房子,旁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线上画着个小人,骑着车。房子的另一边,是用绿色蜡笔涂满的、代表草丛的杂乱线条,里面却用红色的蜡笔,清清楚楚地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房子。
苗苗指着那条红色的箭头,奶声奶气,却很认真地说:爷爷,近路。走这里,快回家。不淋雨。
陈暮愣住了。
他仔细看着那条红色的近路。那不就是楼下那片平时不让车过的绿化带吗中间确实被抄近道的人踩出了一条极窄的土路,他平时规规矩矩,从来没想过走那里。可苗苗是怎么知道的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抱苗苗在窗边看雨,随口指给她看楼下有个叔叔推着车从草丛里穿过去,说了一句:嘿,这人可真会找近道。
就这么一句无心的话,竟被这个敏感又乖巧的孩子记住了,并且在她心里,画成了一条能让爷爷少淋雨、早点回家的好路。
陈暮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他抬头看着孙女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再看看手里这张充满稚气却无比清晰的地图,一个被生活磨得几乎没了棱角的老男人,心里头那点不甘心的火苗,猛地窜了起来。
平台的算法再厉害,它知道这条被踩出来的土路吗它知道哪个小区的保安好说话,哪个写字楼的后门能省三分钟吗它知道哪家早餐店出摊最早,意味着那条小巷已经苏醒了吗
它不知道。它只知道冷冰冰的经纬度和理论距离。
但这些,他知道!他在这座城里跑了几年外卖,风里来雨里去,这些藏在城市褶皱里的人情世故和生活窍门,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像苗苗画的那道红色箭头一样,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凭什么只能让那冰冷的算法摆布我
我也能弄个导航!就给我们这些骑手用的,把我们知道的这些近路、窍门都放进去!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破釜沉舟般的激动。他一把抱起苗苗,用胡子扎了扎她的小脸。
苗苗真棒!爷爷……爷爷找到办法了!
第二章
地下APP的诞生与背叛
账号被冻的那二十四小时,陈暮没闲着。他心里憋着一股劲,苗苗画的那条红色近路,像盏灯似的在他脑子里亮着。他琢磨着,光知道一条近路不够,得把城里这些犄角旮旯的活知识都攒起来。
他没什么文化,更不懂什么高深的算法。但他有最笨的办法。跑单几年,这座城市就像他手心的纹路,哪里有个坎,哪个时间点堵,他门儿清。以前这些经验只在他自己肚子里,现在,他得把它们倒出来。
他翻出儿子淘汰下来的一个旧智能手机,屏幕碎了角,但还能用。又买了个小笔记本和圆珠笔,塞在雨衣口袋里。从此,他送餐的路上就多了件事。
遇到哪个新小区的保安好说话,登记一下就能进,他赶紧停路边,在本子上记下:XX苑,西门王哥,好说话,晚10点后也可进。发现哪栋写字楼的货梯中午十一点到一点对送餐的开放,他记下:环球大厦,B2货梯,午高峰开,能省5分钟。看到哪条背街小巷因为早餐店出摊而变得拥挤,他也记下:李记豆花出摊,槐荫巷慎入。
这些笔记,在平台的官方地图上,永远不会有。这就是生活磨出来的活地图。
晚上回家,等苗苗睡了,他就抱着那破手机捣鼓。他年轻时在厂里学过一点简单的机床编程,跟这个不沾边,但他肯琢磨,下了个免费的编程软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地试。那段时间,他屋里灯光总是亮到后半夜,屏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旁边摊着那本写满了情报的笔记本。儿媳妇打电话来问钱的事,他只能含糊着说快了,正在想办法,心里急得像火烧,却只能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那小小的屏幕里。
折腾了个把月,还真让他弄出个能用的东西。界面丑得没法看,就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按钮,地图也是从免费软件上扒下来的,但确实能把他记录的那些点标上去。他给它起了个名,叫老马路。
可这老马路脾气大,bug多得像筛子。有时候定位飘出去二里地,有时候闪退得毫无征兆。陈暮自己试了几次,有回明明显示前面是条平路,结果把他导进了一个正在维修的坑里,餐撒了,车胎也磕瘪了,赔了客人钱又花了修车费,真是雪上加霜。他蹲在路边,看着瘪掉的车胎,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苗,又被雨水浇得只剩一点火星子。
光靠自己不行,得找人试试。找谁呢他这人老实巴交,平时跑单独来独往,就跟老张还能说上几句话。老张比他小几岁,也是个老骑手,人看着挺憨厚,家里有个生病的婆娘,负担也重,经常唉声叹气说平台扣得狠,一天跑不出几个钱。
陈暮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把老张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掏出手机,给他看那个老马路。老张一开始直撇嘴:老陈,你这玩意儿行不行啊别瞎搞了,再把账号搞封了。陈暮没放弃,手把手教他怎么用,把自己摸索出的窍门都告诉他:你看,这儿标了星星的,就是能抄近道的小区。
老张将信将疑地试了几天。结果,那几天老张的跑单效率肉眼可见地高了,超时少了,收入涨了一截。再见着陈暮,老张脸上笑开了花,使劲拍他肩膀:老陈!可以啊!你这玩意儿神了!真是好东西!
陈暮心里也高兴,觉得终于有个知音,有个战友了。他毫无保留,又教了老张几个高级用法,比如怎么根据早餐摊的出摊情况预判小巷人流。他看着老张感激的笑脸,觉得这条艰难的路,总算有个伴了。
可他忘了,人在饿急了眼的时候,看到一块饼,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抢,而不是问这饼是谁的。
几天后,陈暮正在等单,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平台本地运营中心的经理,语气冷得像冰:骑手陈暮,编号XXXX。我们检测到你使用未经授权的第三方软件接单,严重破坏平台公平性。现正式通知你,你的账号被永久封禁。相关法律责任,我们将进一步追究。
陈暮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辩解,对方却直接挂了电话。他浑身发冷,手指哆嗦着点开骑手APP,看到的只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和账号已禁用的通知。
他懵了,完全想不通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失魂落魄地推着车,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常等单的那个商圈。一抬头,正好看见老张送餐出来。
老张看见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自然,扭头想走。
陈暮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拉住他:老张,我号……我号没了!平台说我用外挂!
老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陈暮。憋了半天,他才吭哧吭哧地说:老陈……对不住……我……我也是没办法……
啥意思陈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我……我跟经理举报的……老张的声音像蚊子哼,却像刀子一样扎进陈暮心里,平台……平台有举报奖励……我婆娘那边……又催医药费了……我……我实在缺钱……他们答应给我五百块奖金……
老张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陈暮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只看见老张的嘴一张一合,脸上是愧疚又贪婪的复杂表情。他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那么信任的一个人,他手把手教他用的东西,转头就为了五百块钱,把他给卖了。这比他账号被封,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第三章
孤独的守望者
账号没了,就像抽掉了陈暮的脊梁骨。他整个人都垮了半截。不能跑单,就彻底断了收入。儿子和儿媳妇的电话催得更紧,话里话外都是埋怨,说他一个老头子带不好孩子,还尽添乱。他不敢说账号被封了,更不敢提自己在鼓捣那个惹祸的APP,只能含糊地应着,说正在找别的活,钱很快就能凑上。
找活五十多岁的男人,能找什么活去工地,人家嫌他年纪大;去搬货,腰又受不了。最后只能找到些零碎活计,帮菜市场卸货,或者去快递点分拣包裹。活儿累,钱少,而且极其不稳定,干一天歇三天是常事。那点微薄的收入,连付房租都紧巴巴,小孙女的康复费更是遥不可及。
更让他难受的是周围人的目光。老张举报他的事,不知怎么就在骑手圈里传开了。以前一起等单时还能点点头、散根烟的熟人,现在看见他都躲着走,眼神里带着鄙夷和警惕,好像他是什么瘟神。他偶尔听到几句风言风语,说什么破坏行规、想钱想疯了活该。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叛徒。
但他晚上回到家,看着小孙女睡熟的小脸,再看看桌上那幅蜡笔画,心里那点不甘的火星,就又死灰复燃了。账号没了,可以再想办法,但这个老马路APP,他不能放弃。这不光是条出路,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他这老家伙不是废物,证明他们这些靠力气吃饭的人,也能有自己的办法。
他继续用那破旧的二手手机完善APP。他把老张知道的那部分数据剔除掉,更加小心地收集新的信息。他靠着打零工的机会,接触不同区域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些地图上没有的细节。晚上,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遍调试代码,修复那些该死的bug。日子过得比以前跑单时还累,身体累,心更累。
唯一的一点温暖,来自路口那个早餐摊的阿婆。阿婆大概七十多了,头发花白,一个人支个摊子卖豆浆油条。陈暮以前跑早高峰时常在她那儿买早餐,有时聊几句。阿婆知道他一个人带着孙女不容易,时常多给他一根油条,或者豆浆给盛得满一点。陈暮账号被封后,偶尔凌晨去打工路过,阿婆还是会招呼他,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收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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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吃口热乎的好干活。阿婆总是把袋子塞到他手里,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遇到坎了别急,慢慢来,人哪有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成了陈暮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他没什么能报答的,有时就去帮阿婆收收桌子,搬搬东西。阿婆也不问他在忙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偶尔叹口气,说一句:不容易啊。
然而,就连这点光,也没能留住。
那天早上,陈暮照例想去摊位上帮把手,却发现那个熟悉的位置空荡荡的。炉子不见了,桌椅也没了,只剩下地面一块被油污浸黑的地砖印记。他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旁边报亭的人看他张望,探出头来说:别找了,老太婆昨天让城管撵了,三轮车和家伙事都被扣了。听说儿子从老家来了,接她回去了,不让她再干了。
陈暮愣在原地,心里空了一大块。他慢吞吞地转身,准备离开,报亭的人又叫住他:哎,那老太太好像给你留了东西。
那人从亭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食品袋,递给他。袋子还是温的。里面装着两个包子,还有一个折起来的纸条。
陈暮手指有些发抖,打开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几个字:
坚持对的。阿婆。
就这四个字。陈暮看着那纸条,又看看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再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街角,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鼻子酸得厉害。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苦楚,都没掉过眼泪,这一刻,眼眶却猛地湿了。
最后一个理解他、给他温暖的人,也走了。这座冰冷的城市里,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揣着包子和纸条,漫无目的地走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孤独压垮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那个老马路APP的后台提示音。他麻木地点开,是一条匿名的用户反馈:
老哥,东西好用!今天靠你标的近道,多跑了五单!一点心意,别嫌少。
下面,竟然附带着一个十块钱的电子红包转账。
紧接着,又一条反馈跳出来:兄弟,谢了!哪个天杀的去举报你!我们都偷偷用!挺住!
同样,也有一个几块钱的转账。
金额都不大,三五块,十块八块。但一条接一条,在那昏暗的傍晚,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着,那些简短的、带着错别字的留言和微不足道的转账,像一点点星火,逐渐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么几个和他一样,被平台压榨得喘不过气的人,在偷偷用着他的老马路,并且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做的事,有价值。我们支持你。
陈暮蹲在路边,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为了小孙女,为了阿婆纸条上那四个字,也为了这些黑暗中默默支持他的陌生人,他得坚持下去。这条路再难,他也要走下去。
第四章
暴雨中的罪与罚
日子就在这种半地下的状态中熬着。陈暮白天打着零工,晚上就窝在那小屋里捣鼓他的老马路。那些零星的支持和微薄的赞助费,像给快熄火的炉子添了点碎煤,让他勉强能维持住那点热量和光亮。
他也争气。靠着那点不服输的劲头和实际使用中的反馈,他还真把APP完善了不少。最烦人的闪退和定位漂移问题基本解决了,界面还是丑,但至少能看清了。他甚至咬牙给加了个语音播报功能,用他自己录的那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这样骑手们在路上就不用老是低头看手机,安全了不少。
老马路在那个小小的、被压榨的群体里,口碑慢慢传开了。知道的人不多,但用过的都说好。它能精准地告诉你哪个小区今天物业检查严,最好走地下车库;哪条路在下午四点后会被放学接孩子的家长堵死;甚至哪个单位的门卫大爷心情不好,最好递根烟再说好话。这些平台算法永远算不出的人情世故,成了他们这些底层骑手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武器。陈暮甚至觉得,也许就这样慢慢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帮到一些人。
然而,老天爷似乎看不惯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安稳。
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城市。天像漏了一样,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倒。街道瞬间成了河流,交通彻底瘫痪,红绿灯在雨幕里只剩下模糊的光晕。
这种天气,正是送餐平台订单爆棚,但配送费也飙升到极致的时候。风险和收益同样巨大。平台的官方系统显然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地图更新延迟,路径规划失灵,甚至频繁崩溃闪退。无数骑手被困在雨里,对着手机干着急。
而老马路的优势,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意外地凸显了出来。它不需要处理海量的实时数据,它依赖的是陈暮和那些骑手们日积月累的、关于这座城市毛细血管的经验。哪条路地势高,哪座桥洞容易积水,哪个小区有地下通道可以借用……这些平时不起眼的信息,在暴雨中成了救命稻草。
那些偷偷用了老马路的骑手,虽然也艰难,但至少还能勉强移动,还能把一份份热乎的餐食送到焦急的客户手里。一传十,十传百,更多被困住的骑手在群里打听、求分享那个土导航。陈暮的APP,第一次在这么大范围内,以一种地下方式悄然传播。
陈暮看着后台突然暴涨的用户数和那些感谢的留言,心里五味杂陈,隐隐有些不安。
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天中午,雨势稍歇,但到处仍是积水。一个噩耗在骑手群里炸开:有个老骑手在送货途中,为了避开深水区,按照APP的指引拐进一条人行辅路,结果路面湿滑,连人带车摔倒了,腿摔断了,餐也洒了一地。
这事儿本身是一场意外,恶劣天气下的意外。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明白,就算用官方APP,这种天气出事也不稀奇。
但平台的反应快得惊人。
当天下午,平台本地公司的副总裁就亲自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镜头前,那位衣冠楚楚的副总裁表情沉痛,语气严厉。他先是假惺惺地慰问了受伤的骑手,然后话锋一转,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老马路。
他把它称为非法的、未经授权的第三方外挂软件,斥责其严重破坏平台安全规则,滥用数据,诱导骑手进行危险操作,是行业毒瘤、安全的巨大隐患。他将那位骑手的意外受伤,完全归咎于这个APP的危险导航,并声色俱厉地宣布,平台将采取最严厉的法律手段,彻底摧毁这个软件,并追究其开发者的刑事责任,还行业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正义凛然。
新闻发布会一结束,报道立刻就出来了。各大媒体纷纷转载,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黑心软件害惨骑手!外卖平台重拳打击非法外挂!是谁在把骑手推向危险深渊
陈暮看着手机上推送的新闻,看着视频里那位副总裁义正辞严的嘴脸,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电话被打爆了。有陌生号码打来骂他黑心开发商的,有之前偷偷用APP的骑手气急败坏打电话来质问甚至辱骂的,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平台。连儿子也打来了电话,语气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愤怒:爸!新闻上那个什么害人的软件是不是你搞的那个你是不是惹上官司了你要坐牢了让我们怎么办苗苗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陈暮瘫坐在椅子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外面世界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前一秒还是少数骑手眼中雪中送炭的救星,后一秒,就成了全网口诛笔伐、害人受伤的罪人。平台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踩进了泥里,顺便还把一次意外事故的责任,完美地甩锅到了一个无法辩解的替罪羊身上。
他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像暴雨中被打落的叶子,除了彻底沉没,看不到半点希望。
第五章
来自边防线的求救信号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陈暮瘫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老马路服务器的控制界面,手指放在那个红色的永久删除按钮上方,微微发抖。
儿子刚才那通电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儿子在电话里几乎是哭着求他:爸,算我求你了!别再搞你那个害人的东西了!平台那边说了,只要你公开道歉,承认错误,保证永不再犯,他们可以考虑不起诉你!你难道真想为了这破玩意儿去坐牢吗你让苗苗以后怎么办让我和她妈在外面怎么抬头做人
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陈暮心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身败名裂,但他不能不在乎儿子一家,更不能不在乎小孙女的前程。他这辈子,活得已经够失败了,不能临老了,还成了儿孙的拖累和耻辱。
是啊,还坚持什么呢阿婆纸条上那坚持对的,听起来热血,可现实呢现实就是螳臂当车,就是鸡蛋碰石头。他一个老骑手,拿什么跟资本巨头斗他所谓的对的,在别人眼里,就是违法的、害人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算了,认输吧。他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委屈都叹出去。留着这服务器有什么用除了惹祸,还能带来什么他移动鼠标,那个红色的删除按钮被点击选中,屏幕上弹出一个冰冷的确认框:此操作不可逆转。是否确认永久删除所有数据
窗外天色阴沉,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闭上眼,手指颤抖着,就要向那个决定命运的Enter键按下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键盘的那一刹那,放在桌角的那个旧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打破了屋里的死寂。陈暮烦躁地瞥了一眼,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几千里外的一个边境省份。
诈骗电话还是平台找来的律师他不想接,现在任何外界的联系都让他感到恐惧和厌倦。他索性不去理它,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删除确认框上。
可那电话响得极其顽固,自动挂断后,立刻又响了起来。大有一种你不接我就一直打下去的架势。
陈暮被吵得心烦意乱,那股决绝的情绪被打断了。他猛地抓过手机,没好气地按了接听键,准备不管对方是谁,都吼一句打错了然后挂掉。
然而,他还没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一个急促、沙哑,带着明显焦急和疲惫的男声,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狂风的呼啸声:
喂喂!是陈暮先生吗‘老马路’那个陈暮拜托!千万别挂电话!救命的事!
陈暮愣住了。先生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而且对方的语气,不是来找茬的,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你…你哪位陈暮迟疑地问,心里提防着是不是新的骗局。
我是XX边防连队指导员,我姓杨!对方语速极快,几乎是在吼,才能压过背景的风声,陈先生,长话短说!我们这里遭遇了极寒暴风雪,和山下07号哨所彻底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补给送不上去,救援队伍尝试了三次,所有的现代导航设备全部失灵,风雪太大,能见度几乎是零,根本找不到路!再这样下去,哨所里十几个战士要出大事!
陈暮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边防、哨所、战士……这些离他日常生活无比遥远的词汇,此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透过电线砸进他的耳朵里。
可是…可是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陈暮完全懵了,他一个送外卖的,跟边防救援八竿子打不着。
我们有一个战士,去年退伍的,他以前在你那个城市跑过外卖!刚就是他拼死提醒了我!杨指导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焦急而有些颤抖,他说他退伍前用过你的‘老马路’!他说你的地图里,有很多官方地图没有的、当地人走的‘活路’和土路!他说你这东西,不依赖卫星,靠的是人对地形的活记忆!
陈先生!我们现在什么办法都试尽了!所有的先进设备都成了瞎子!我就问你一句,你那个系统里,有没有我们这边XX区域附近的地形数据哪怕是不起眼的小道、牧民转场的旧路、甚至只是大概的方向都行!死马当活马医了!拜托了!给指条路吧!
陈暮举着电话,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即将被他销毁的服务器界面,看着那个刺眼的红色删除按钮。
边防…暴风雪…失联的哨所…绝望的指导员…还有那个他从未谋面,却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记得他、并向队伍推荐了他的退伍兵骑手……
这一切像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他那个被平台斥为毒瘤、非法的,他正准备亲手毁掉的东西,在几千里外的冰天雪地里,竟然成了另一群人最后的希望
他手指颤抖着,缓缓从键盘上移开,重重地按在了挂断删除操作的取消键上。
杨指导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你别急。把你们大概的位置坐标,还有哨所可能的方位告诉我。我……我试试看!
第六章
土算法解决硬骨头
电话那头呼啸的风声和指导员焦急的喘息,像一根无形的线,把陈暮从自家那间逼仄绝望的小屋,一下子拽到了几千里外冰天雪地的边防线上。
他脑子有点懵,手心里全是汗。边防、哨所、战士的安危……这些词太重大了,重大得让他这个刚刚还想自我了断的老骑手感到窒息和惶恐。他本能地想推脱,想说我就是个送外卖的,我懂什么你们找错人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听着杨指导员那几乎带着哭腔的恳求,想起那个不知名的、在关键时刻想起他的退伍兵骑手,再想到自己那个差点被删掉的、承载了无数生活印记的老马路……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混着一种绝境中被需要的奇异感觉,猛地顶了上来。
我试试看!这三个字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试试拿什么试他那APP里的数据,都是城市里鸡毛蒜皮的捷径和窍门,跟边防雪山完全是两回事儿啊!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让杨指导员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他们所在区域的地貌特征、大致方向,以及他们之前尝试过但失败了的路线。指导员的话断断续续,夹杂着风声和电流的杂音,描述也很模糊,尽是好像有个山坳、看起来像一片平坦的坡地之类的话。
换了任何先进的电子地图,面对这种模糊不清的人文描述,恐怕都无能为力。
但陈暮的老马路,核心都不是电子,而是马路,是人走出来的路。他猛地想起来,早期为了测试APP的包容性,他曾经鼓励过一些用户上传他们知道的、非城市道路的信息。确实有少数用户,可能是驴友,也可能是老家在偏远地区的人,上传过一些乡野小径、山林土路的信息,当时他觉得用处不大,但也没删,都堆在数据库的角落里。
他就像个慌了神的老管家,开始在自己那破旧服务器庞大的、杂乱无章的数据库里疯狂翻找。关键词搜了一遍又一遍,地理坐标比对了一次又一次。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看得又酸又胀。
儿子又打来电话,大概是看他半天没动静,又来催他赶紧向平台服软认错。他看都没看就直接按掉了,现在没空解释,也没法解释。儿媳妇发来的质问短信,他瞥了一眼,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心肠没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话那头的风声似乎更紧了,杨指导员的喘息声也愈发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透着绝望。
就在陈暮自己也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眼睛猛地一亮!
几条被遗忘在角落的数据记录跳了出来!是一个几年前注册的用户上传的,看备注,那用户的老家就在那片边防区域附近!记录里不是什么经纬度,而是几句更土的话:冬牧场转场老路,绕背风坡,雪埋不住、夏天河沟干涸处,冬天冰厚,能过驮马、看见三棵歪脖子松朝北走,避雪窝子。
这些字眼,在平时看来毫无价值,甚至有些可笑。但在此刻,在漫天风雪、所有高科技仪器都失灵的情况下,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于生存经验的土知识,却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
杨指导员!听着!陈暮对着电话大吼,生怕信号中断,你附近能不能找到……大概西北方向,找一个看起来像被人踩过、但被雪盖住的缓坡坡背风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夹杂着风雪的喊话和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杨指导员激动的声音传来,几乎破了音:有!有一个!坡不算陡,雪好像比别处薄!
好!沿着坡脊走!注意找……找有没有三棵长在一起、朝北歪的树!大概在那个方向!陈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完全是在赌博,赌那些多年前的、模糊的记忆是否准确。
又是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找到了!真有三棵歪脖子松!陈先生!神了!指导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过了树,继续往北!注意地面,找看起来像干河沟的地方,冰层应该能承重!千万小心!陈暮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不是热,是紧张的。
他就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几行微不足道的文字,通过一部信号时断时续的手机,远程指引着一支专业的救援队伍,在死亡风暴中摸索前进。
他将那些零碎的人情智能数据,与杨指导员那边老边防战士的实际经验结合起来,一点点地校正方向,规避风险。这不再是送外卖找近路,这是在生死线上开辟通道。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欢呼声,紧接着是杨指导员哽咽的、几乎语无伦次的喊话:通了!路通了!我们看到哨所的灯光了!补给送到了!药品送到了!陈先生……谢谢你!我代表全体哨所官兵……谢谢你!你救了他们!
陈暮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嘈杂的、充满生机的声音,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瘫软在椅子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做到了。他用他那被所有人唾弃的破玩意儿,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
他不知道的是,电话这头,他这场远程指挥救援的全过程,都被那边军区通讯设备清晰地记录了下来,连同他那套不可思议的、土得掉渣却行之有效的导航方法,被迅速整理成一份特殊报告,层层上报。
第七章
招安与选择
边防救援的事情过去了好几天,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完全不一样了。陈暮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些,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忐忑又绕了上来。儿子和儿媳妇那边,他简单说了句事情有转机,平台那边好像不追究了,暂时安抚住了他们。但他自己知道,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天下午,一阵礼貌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响起。陈暮开门一看,愣住了。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那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是之前在新闻发布会上义正辞严要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位平台副总裁!他身后跟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像是助理。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就想把门关上。是来找后账的
陈老先生,您好您好!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副总裁却抢先一步,笑容越发热情,甚至带着几分恭敬,与他之前在镜头前的冷傲判若两人。他微微躬身,递上来一张精美的名片,之前工作上有些误会,让您受委屈了!我这次是专程来向您道歉的,代表公司,也代表我个人。
陈暮懵了,机械地接过名片,看着对方这前倨后恭的表演,一时反应不过来。误会委屈这词儿从这位大人物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副总裁不等他邀请,就自来熟地侧身进了屋,目光在简陋的屋里扫了一圈,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
陈老先生,您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您不仅在物流配送领域有如此深刻的独到见解,还在关键时刻为国家立了功!令人敬佩!副总裁一番吹捧,说得天花乱坠。
陈暮只是沉默地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敬佩不过是看他这土法子惊动了上面,赶紧来擦屁股、摘桃子罢了。
寒暄完毕,副总裁朝助理使了个眼色。年轻人立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厚厚的文件,恭敬地放在桌上。
陈老先生,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诚意,公司经过紧急磋商,决定做出如下补偿。副总裁指着第一份文件,这是一份收购协议,我们愿意出资八百万,收购您开发的‘老马路’APP全部知识产权和相关数据。
八百万!这个数字像记重锤,砸得陈暮耳朵嗡嗡作响。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孙女的康复费、儿子的房贷、儿媳妇的埋怨……所有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难题,瞬间都能烟消云散。他能立刻从这破出租屋搬出去,能挺直腰杆面对所有人。
副总裁观察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又指向第二份文件:这一份,是聘请您担任我们集团首席物流顾问的合同,年薪暂定一百万,只需要您提供一些战略性的建议即可。我们希望,您这样的人才,能和公司一起,共创未来。
条件优厚得令人无法拒绝。个人财富、社会地位、之前的冤屈一扫而空……几乎是他能想象到的完美解决方案。儿子要是知道了,怕是能高兴得跳起来。
陈暮看着那两份沉甸甸的合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确实心动了,一瞬间的恍惚,几乎就要点头。
就在他嘴唇翕动,准备开口的时候,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这次来的,是三位气质截然不同的人。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神色温和却自带威严的女干部,身后跟着两位较年轻的同志。
女干部亮出的证件,是国务院相关政策研究室的。她语气平和,却开门见山:陈暮同志您好,我们关注到您开发的系统在应对极端情况和特殊场景下,展现出了独特的价值。尤其是其蕴含的‘人文关怀’和‘在地化智能’,对我们正在研讨制定的‘国家智慧物流与应急保障体系建设标准’,很有启发。
她看了一眼旁边略显紧张的平台副总裁,继续对陈暮说:我们不是来谈商业收购的。我们正式邀请您,以特聘专家的身份,参与我们的课题组工作。我们希望将您实践中摸索出的‘人情智能’核心思想,提炼、规范,融入到未来的行业标准和国家标准中去。让更多的普通劳动者,以及更广泛的社会领域,能享受到这种技术带来的便利和安全保障。
她没有许诺高薪,没有提及收购,她给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将他那被平台斥为毒瘤的心血,升华、固化,真正惠及全国的机会。这不是他个人的富贵,这是可能改变一个行业、造福无数人的道路。
屋里一下子安静极了。
平台副总裁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眼神里闪过一丝焦急。女干部则目光平静地看着陈暮,等待着他的回答。
陈暮站在那儿,看看桌上那两份代表着个人巨富的合同,又看看面前这几位代表着国家和社会责任的调研组同志。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能立刻解决他所有的现实困境,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一边是一条未知的、注定艰难却意义非凡的道路,是为了那些和他一样曾经在风雨里奔波、被算法驱赶的普通人,争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这个选择,太重了。
第八章
劳动者合作社
屋里静得能听到针掉地上的声音。平台副总裁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快挂不住了,眼神里透出焦急,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对着八百万和首席顾问的头衔犹豫。调研组的那位女干部则依旧平静地看着陈暮,目光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耐心。
陈暮的目光在那两份诱人的合同和调研组同志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他心跳得厉害,手心冒汗。八百万啊,那是能把他从这泥潭里彻底捞出去,能把儿子儿媳妇的嘴堵上,能给孙女最好治疗的天文数字。他几乎能想象到儿子得知这个消息时狂喜的表情。
可另一边呢另一边什么都没有承诺,只给了一个参与制定标准的机会,一个听起来很大很空,却沉甸甸的责任。
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暴雨夜里那冰冷的超时罚单,老张背叛时那躲闪的眼神,早餐摊阿婆留下的那张写着坚持对的的纸条,还有那些在暴雨中偷偷给他发来几块钱红包、留言挺住的陌生骑手兄弟……最后定格在几千里外风雪中,杨指导员那带着哭腔的、绝望后又狂喜的呼喊。
他的老马路,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那里面每一条近道,每一个提醒,都凝聚着无数像他一样的普通劳动者的汗水和智慧。是大家伙儿在生活的逼迫下,摸索出的活路。
如果卖了,拿了这八百万,他陈暮是舒服了,可那些还在风雨里奔波、继续被平台算法算计的兄弟们呢这技术成了平台的独家武器,只会把他们压榨得更狠。
这钱,他拿着烫手。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整个人反而轻松了下来。他转向那位副总裁,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对不起,副总裁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他指了指电脑屏幕,它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它值不了八百万,它也不是什么能买卖的货物。它……它是我们这群跑腿的兄弟,用腿肚子跑出来的几条活路。这路,不能卖给设卡子的人。
副总裁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试图再争取:陈老先生,您再考虑考虑!价格我们还可以……
陈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然后转向调研组的同志,语气变得郑重:领导,我愿意跟咱们课题组干。不要钱,只要让我出份力就行。但我有个条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女干部温和地点点头:陈暮同志,请讲。
能不能……别把这技术变成哪个大公司独家的东西陈暮斟酌着词句,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想……能不能成立个什么‘合作社’就像我们老家以前种地的那种合作社。让所有给这个系统出过力、贡献过数据的骑手,都能算一份子,成为股东。以后这技术不管用在哪里,产生了收益,大家都能跟着分点红,哪怕不多,也是个念想,是个保障。
他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对方,觉得自己这想法可能太异想天开了。
女干部听完,和身后的同事对视了一眼,不仅没有笑话他,脸上反而露出了赞赏和欣慰的笑容:陈暮同志,你这个想法非常好!‘劳动者技术合作社’,这个名字就很有意义。这完全符合我们倡导的‘发展为了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理念。我们会全力支持!
事情的发展,快得超乎陈暮的想象。在调研组的协调推动下,劳动者技术合作社很快就批了下来,举行了成立大会。消息在骑手圈里传开了,那天来了黑压压一片人,有不少还是从邻近城市特地赶来的。
陈暮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风吹日晒雕刻过的面孔,那一双双原本充满疲惫此刻却闪烁着希望光芒的眼睛,喉咙有些哽咽。他磕磕巴巴地讲着合作社的章程和愿景,讲得不好,但台下掌声却一阵比一阵热烈。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一个男人低着头,挤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到台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是老张。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存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老陈!陈大哥!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不多,就三万块钱……我求求你,让我入社吧!让我干啥都行!赎罪也行!求你给我个机会……我也想出份力……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暮看着跪在面前、老泪纵横的老张,想起他曾经的背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恨吗当然恨过。但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看台下那些期待的眼神,那点恨意忽然就淡了。
他慢慢地走下台,走到老张面前,没有去接那存折,而是伸出双手,用力把老张搀扶起来。
起来,陈暮的声音有些沙哑,合作社的门,就是给咱们这些干活的人开的。以前的事,过去了。以后,大家一起,好好干。
就这一句话,让老张嚎啕大哭,也让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持久的掌声。很多人眼眶都红了。他们明白,陈暮原谅的不仅仅是老张,他是在告诉所有人,过去那个被迫互相倾轧、底层互害的时代,该翻篇了。
后来,陈暮那个人情智能的核心思想,真的被提炼出来,写进了国家的智慧物流标准里,所有平台都必须强制接入。他成了课题组的特聘专家,人们称他陈老师,甚至陈工。
但他觉得,这些头衔都比不上另一个身份。
晚上回家,小孙女苗苗扑进他怀里,眨着大眼睛问:爷爷,你现在是做什么的呀
陈暮抱起孙女,看着墙上那幅蜡笔画,笑着说:爷爷啊,就是想办法,让好多好多像爷爷以前一样辛苦送餐的叔叔伯伯,路上能少淋点雨,少走点弯路,能早点回家陪他们的宝宝。
苗苗似懂非懂,但高兴地拍手:爷爷真好!
陈暮也笑了。他从一个被算法囚禁、追逐时间的囚徒,变成了参与制定规则的人。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胜利不是他个人获得了多少名利,而是他守住了最初那份心,并且为无数和他一样的普通人,撬开了一丝缝隙,照亮了一条可以走得更安稳、更有尊严的路。
技术的终点,不应该是冷冰冰的效率和碾压一切的垄断,而是链接起每一个具体的、有温度的人,创造一种更公平的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