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赴约
人的一生往往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彻底改变。对陈卓而言,这个细节是一封措辞优雅、报酬高得令人咋舌的聘用邮件,发件人是龙焱集团。
邮件抵达的时间是一个周二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没精打采的雨,正如陈卓当时的心情——他供职的地质咨询公司正面临裁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像电路烧焦的糊味。他是个优秀的矿产工程师,但在经济下行的浪潮里,优秀往往敌不过便宜。
鼠标点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邮件附件里的合同数字让他反复数了三遍零。报酬高得不合情理,近乎一种侮辱,仿佛对方在测试他的贪婪或绝望程度。任务描述却很模糊:陪同前往西北某地,对一处稀有矿产进行现场技术评估,为期三天。
陈卓后来常常回想那个雨天的下午。如果他像扔掉垃圾邮件一样删掉它,他的生活将会沿着一条平淡、安全、或许有些拮据的轨道继续滑行。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被悬崖边的风景所吸引,即使心里清楚,那下面可能什么都没有,除了坠落。
两天后,他坐在了龙焱集团派来的黑色奔驰车里,驶向机场。车内皮革的味道昂贵而冰冷。
同行者三人:
张总(张维):副总裁,四十多岁,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笑容像计算好的程序,精准但毫无温度。他说话喜欢用我们龙焱开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手表价值可能抵得上陈卓一年的薪水。
李姐(李丽):首席财务官,五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账本上的每一个小数点。她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对技术细节毫无兴趣,只反复确认行程和时间节点。
两位助理:坐在前排,像一对沉默的石像。介绍时只说了姓王和刘。体格精悍,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绷紧的布料下是显而易见的肌肉线条。他们几乎不说话,眼神很少与人对视,总是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和后视镜。陈卓心里给他们贴上了标签:不是助理,是保镖。也许是某种更专业的角色。
机场的贵宾通道,私人飞机。这一切都让陈卓感到眩晕和不真实。李姐递给他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关于目标矿产——铼矿的一些基础资料,数据漂亮得像是教科书范例,但缺乏关键的地质构造细节和开采难度分析。
技术问题,陈工你是专家,到时候你主导评估,我们配合。张总笑着说,但他的眼神飘向窗外云海,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飞行数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個荒凉的小型机场。戈壁滩的热浪像一堵墙般拍打过来,空气干燥得吸走喉咙里最后一丝水分。
一辆改装过的、轮胎宽大的越野车已经在等候。又颠簸了将近两小时,窗外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令人绝望的荒凉黄色。直到地平线上出现一抹突兀的绿色。
沙海绿洲度假村。张总宣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度假村的外观极具欺骗性。低矮的、充满设计感的现代建筑群,被精心维护的绿植和人工湖环绕,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中,像一个闪闪发光的UFO坠毁现场,美丽而怪异。极致的奢华试图模仿文明,却更反衬出四周原始野蛮的压迫感。
阳光在度假村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远处的沙丘起伏如同凝固的巨浪,随时可能扑过来将这脆弱的文明造物吞没。这里的寂静是另一种形态的噪音,压迫着耳膜。
接待他们的服务员笑容可掬,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但陈卓注意到,这些服务员的体格似乎都过于健壮了,动作协调,步伐沉稳,不像普通服务员,倒像…运动员或者军人。他们的眼神在微笑之余,会快速地、评估性地扫过客人全身。
度假村内部同样奢华,但客人少得可怜。除了他们,似乎只有零星几波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彼此之间避免眼神接触。
他被安排在一个宽敞的套房。房间隔音好得过分,听不到任何走廊或隔壁的声音,一种死寂的静谧。迷你吧里的酒水饮料全是顶级品牌,琳琅满目。但他发现手机信号只有微弱的一格,而且度假村的Wi-Fi需要特殊的授权码才能连接,张总并没有给他。
晚饭前,他借口熟悉环境,在走廊里走了走。他发现所有的安全出口门都异常厚重,且需要刷卡才能开启。摄像头无处不在,但它们的外壳被巧妙地伪装成装饰品。这不是一个度假村,这是一个伪装成度假村的…堡垒还是监狱
晚宴设在一个私密的包间。对方公司的老板——乔老板终于现身。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粗糙,像是常年在野外工作的人,但穿着昂贵的丝绸衬衫。他嗓门洪亮,不停地劝酒,说着边境生意的不易和江湖义气。他的手指粗短,戴着一枚巨大的玉戒指,握手时力量大得吓人。
宴会气氛看似热烈,但陈卓感到一种无形的紧绷。菜肴精致,酒是茅台,但味道在陈卓嘴里有些发苦。他注意到:
乔老板身边的两个随从,站在阴影里,像两尊铁塔,手一直放在腰间附近。
己方的王猛和刘助理,吃得很少,酒更是一滴不沾,他们的目光像雷达一样不断扫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距离和潜在威胁。
张总和李姐与乔老板谈笑风生,但话题始终围绕着手续、文件、交接这些词,对矿产本身的技术问题避而不谈。
就在乔老板讲着一个粗俗笑话引得众人(真假难辨地)大笑时,陈卓听到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到了。
那声音非常微弱,几乎被淹没在笑声和杯盘碰撞声中。像是什么重物拖拽的声音又像是一声被厚布捂住嘴发出的短促呜咽来自隔壁还是走廊它一闪而过,短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的耳鸣,或者是空调管道的噪音。他抬起头,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但桌上其他人毫无反应,张总正笑着给乔老板倒酒,李姐用餐巾优雅地擦着嘴。难道真是错觉
宴会接近尾声。陈卓起身去洗手间,感觉背后的谈话声似乎在他离开的瞬间低了下去。他在盥洗盆前用冷水冲了把脸,试图驱散那诡异的不安感。镜子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这时,王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镜子里。陈卓吓了一跳。
王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种极快闪过的、近乎绝望的东西。他动作快得惊人,一把将有些东西塞进陈卓外套口袋——一把旧的丰田越野车钥匙,一包软中华香烟,还有卷起来的几张百元钞票。
兄弟,王猛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沙漠里的蛇在嘶嘶作响,这活儿不对。想办法‘打点’一下服务员,找机会走。午休时千万别出来,他们‘清场’。
说完,他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甚至没再看陈卓一眼,转身就走了。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接触从未发生过。
陈卓愣在原地,口袋里的东西像烧红的炭一样烫着他的腿。车钥匙的金属齿痕硌着他的皮肤。打点服务员午休清场
他慢慢走回包间,美味的菜肴此刻在他眼里仿佛变了质。乔老板的笑容看起来残忍,张总的优雅显得虚伪,李姐的精明透着冷酷。那首无人听见的诡异BGM——那声短暂的、可疑的噪音——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听起来像是灾难来临前的序曲。
一种平静表面下的极端恐惧感已经埋下种子,陈卓从一个单纯的雇员,变成了一个偶然窥见了冰山一角的潜在受害者,命运的齿轮开始发出不祥的咔嗒声。
第2章
盛宴与杀机
回到包间,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而沉重。乔老板洪亮的笑声此刻在陈卓听来,像是一种经过精心排练的表演,每一个音节都砸在虚假的欢庆鼓点上。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僵硬,试图挤出一个回应式的微笑,却只感到一阵轻微的痉挛。
他坐下来,手不自觉地在口袋里摩挲着那把冰冷的车钥匙。王猛的话在他脑中循环播放,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他的理智。
陈工,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菜,不合你这大城市专家的胃口乔老板的目光忽然扫过来,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他的笑容还在,但眼神里刚才那种江湖豪气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冰冷的、评估性的底色,像掠食者在打量猎物是否健康。
那一瞬间,陈卓感觉乔老板的目光仿佛有重量,像两只潮湿冰冷的软体动物爬过他的脸颊。他喉咙发紧,胃里的珍馐美味开始翻腾,仿佛变成了一群活物,正用细小的爪子抓挠着他的胃壁。
没…没有,乔总说笑了。可能是有点旅途劳顿,这地方…挺干的。陈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上好的普洱茶喝起来却有一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李姐优雅地用纸巾沾了沾嘴角,接口道:陈工是技术人才,心思都在矿上呢。不像我们,就知道吃。她的话像是解围,却又轻飘飘地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巧妙地将陈卓的异常掩饰了过去。
张总哈哈一笑,举起杯:来,为了合作顺利,再敬乔总一杯!预祝我们明天勘查顺利,签约成功!
酒杯再次碰撞。陈卓注意到,王猛和刘助理面前的酒杯依旧是满的。他们像两座沉默的礁石,置身于这场虚伪的敬酒潮水之外。刘助理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大腿侧面,那节奏让陈卓莫名想起军事术语里的摩尔斯电码——或者只是极度紧张下的神经质动作
晚宴终于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诡异的气氛中走向尾声。服务员开始上前撤换骨碟,端上果盘。背景音乐播放着一首音调甜腻、旋律熟悉的轻音乐,试图营造松弛的氛围。
就在这时,陈卓又听到了。
这次更清晰一些。不再是模糊的拖拽或呜咽,而是一声短促、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一个沉重的麻袋被扔在水泥地上或者……一具身体
声音的来源似乎依然是隔壁,或者更远一点的后厨通道。它尖锐地刺穿了那层虚伪的音乐薄纱。
声音是有纹理的。欢笑声是粗糙的砂纸,杯盘声是细碎的玻璃碴,而刚才那一声,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直接扎进了他的耳蜗,并在那里释放出一小滴名为恐惧的毒液。毒液迅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飞快地扫过桌上每一个人。
乔老板正点着一根雪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张总在看着手机屏幕,眉头微蹙。
李姐正用小银叉优雅地叉起一块哈密瓜。
王猛和刘助理……他们的姿态似乎更加紧绷了零点几秒,像猎犬听到了远方的哨声,随即又恢复了石像般的沉默。他们听到了吗还是他们预期到了会听到什么
陈卓无法确定。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幽灵脚步声的人吗还是整个餐桌的人都在合演一出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或者……被选为了观众
晚宴终于结束。乔老板热情地表示要带张总和李姐去雪茄室再聊聊细节。王猛和刘助理自然紧随其后。
陈卓借口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婉拒了邀请。他需要独处,需要理清思绪。
他走出餐厅,来到连接主楼和客房的一条玻璃廊桥上。窗外是彻底的黑夜,只有几盏地灯勾勒出度假村扭曲的轮廓,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荒原。玻璃映出他苍白而不安的脸。
他把手伸进口袋,再次确认那几样东西的存在。车钥匙——一把普通的丰田钥匙,上面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塑料牌,似乎原本是某个物流公司的。软中华香烟——拆开了,少了三五根。一卷钞票——他快速在口袋里捻开,六张一百元,旧旧的,似乎被汗水浸过。
打点服务员……王猛的话再次回响。用六百块和半包烟打点这个明显不属于正常世界的地方的服务员这想法荒谬得让人想笑,却又冰冷得让人笑不出来。这不是贿赂,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求助或者说,是王猛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能给出的唯一一点微弱的、扭曲的希望
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着,试图记住路线,观察摄像头和出口。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一个剃着平头、脖子粗壮得几乎撑破衣领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先生,需要回房间休息吗或者需要什么服务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身体语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哦,不用,我随便走走,消化一下。
好的先生。不过提醒您一下,我们度假村为了确保所有客人的绝对宁静,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是午休时间。届时所有公共区域会暂时关闭,广播也会提醒,请您务必留在自己的房间内休息,不要外出。服务员流畅地背诵着规定,笑容不变。
午休时间必须待在房间陈卓感到一丝荒谬。
是的先生,这是度假村的规定。为了您的安全和舒适。服务员重复了安全和舒适这两个词,听起来像是威胁和嘲弄。
就在这时,广播突然响了,不是音乐,而是一个甜美的女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各位尊贵的客人,晚上好。再次温馨提示,为保障您明日能有充沛精力,本度假店将于晚间十一点后降低公共区域照明,敬请谅解。并请悉知,明日午后一点至三点为法定午休时段,届时将进行系统性的环境维护与静音保障,所有出入口将暂时关闭,请您务必提前安排,安心于房内休憩,切勿外出。祝您晚安。
广播重复了一遍。那甜美的声音在务必和切勿上加了重音,听起来不像提醒,更像命令,或者说……警告。
陈卓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下。王猛的警告和这个广播的规定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午休。清场。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那个服务员的目光。笑容依旧标准,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空洞的、机械般的观察,仿佛在确认这条信息是否已被目标接收并理解。
陈卓点了点头,喉咙发干,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转身向客房走去,感觉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直到他拐过走廊的转角。
紧张感在无声中累积。诡异的声响、同伴隐晦的警告、度假村怪异而强制的规定……所有这些细节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陈卓不再只是一个雇员,他成了一个察觉到自己正走在陷阱边缘的人,而脚下的伪装正在迅速剥落。真正的盛宴似乎已经结束,而杀机正在冰冷的规则和甜美的广播声中,悄然浮现。
第3章
午休禁闭
第二天上午的矿区勘查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滑稽戏。陈卓被带去看的所谓矿脉,只是一个被精心修饰过的、早已废弃的勘探浅坑,周围的岩石有明显的机械打磨和化学处理痕迹,用以模仿某种稀有矿物的氧化层。张总和乔老板在一旁谈笑风生,对技术细节毫无兴趣,李姐则拿着手机不断拍摄着周围的地形,角度刁钻,更像是在进行战术侦查。
陈卓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他机械地履行着专家的职责,记录着毫无意义的数据,胃里的结越拧越紧。王猛和刘助理像两个幽灵般跟在后面,墨镜下的目光扫视着光秃秃的山丘,仿佛在评估狙击点或伏击位置。
时间像糖浆一样缓慢流动,每一秒都粘稠而充满压力。陈卓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硬塞进喜剧剧组的悲剧演员,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念着荒诞的台词,只有他知道舞台下方已经堆满了炸药。阳光猛烈,但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午餐简单而迅速。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几乎无人说话。餐桌上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张总看了看他那块昂贵的手表,频率越来越高。
当时针终于指向下午一点时,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度假村各处隐藏的扬声器里,那个甜美的女声准时响起,但此刻听起来冰冷而毫无情感,像一段录制好的审判词:
各位尊贵的客人,午休时间已到。为保障您的绝对宁静与度假村的环境维护工作顺利进行,从现在起至下午三点,请所有客人立即返回您的房间,并切勿外出。公共区域出入口将暂时关闭。感谢您的配合。重复,请立即返回房间,切勿外出。
广播重复播放着。与此同时,一阵低沉而响亮的机械铰链声和电子锁闭合的咔哒声从走廊尽头和主要通道传来,不绝于耳。
陈卓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到,外面庭院通往外部道路的那扇华丽的铁艺大门,正被两个穿着维修工制服(但体格同样健壮)的男人缓缓推上,一把巨大的挂锁哐当一声锁死。
并非所有客人都听话。有几个看起来像是乔老板带来的、喝得有点多的生意人,骂骂咧咧地朝着主出口走去,嘴里嚷嚷着什么破规矩、老子偏要出去抽烟。
他们刚到门口,就被拦住了。不是之前笑容可掬的服务员,而是四个穿着同样制服,但手持黑色短棍(更像是战术警棍),腰间挂着胡椒喷雾和束带绳的壮汉。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冷漠。
先生,请回房间。为首的人说道,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妈的,你们算老几让开!知道我是谁吗一个秃顶的客人试图推开他。
动作快得让人眼花。也没见那保安怎么大幅动作,只是上前一步,用警棍末端巧妙地一顶一别,那秃顶客人就痛呼一声,捂着腹部跪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
先生,请回房间。不要让我们采取进一步措施。保安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另外三人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那个痛苦呻吟的客人架起来,迅速拖向走廊深处,消失在一扇不起眼的服务门后。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令人胆寒。
其他几个闹事的客人瞬间噤声,脸色发白,乖乖地转身往回走。
陈卓感到血液冻结了。这不是服务,这是管制。午休禁闭不是规定,而是戒严。
陈卓和其他几个战战兢兢的客人被护送回客房区域。他的房间在走廊中段。路过一个半开的服务间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里面堆着的不是干净的毛巾,而是几捆工业级的塑料扎带和几个黑色的大型料袋。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回到房间,他反锁上门(尽管知道这毫无意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气。广播已经停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一切。这种寂静比任何噪音都可怕,它掩盖着某种正在进行的、不可告人的事情。
他忍不住凑到猫眼前向外看。走廊空无一人,灯光被调暗了。几分钟后,他看到了——两名保安押着一个不断挣扎、嘴里被塞了东西的人(不是刚才那个秃顶,是另一个生面孔)快速走过,消失在电梯方向。是下去维护环境了吗
大约半小时后,死寂被突然的玻璃破碎声猛然撕裂!声音来自楼下庭院方向!
陈卓冲到窗边(他的房间在二楼),小心地撩开窗帘一角向下看。
只见楼下庭院的落地玻璃窗被砸了一个大洞,两个男人正惊慌失措地从里面爬出来,跳到外面的沙地上——是昨天宴会上见过的两个小老板。他们显然吓坏了,试图冲向远处看似自由的地平线。
但度假村的工作人员反应速度快得非人。几乎在他们落地的同时,三个身影就从建筑的阴影中如同猎豹般窜出。他们没有大声喊叫,只是沉默地、高效地追击。
戈壁滩开阔平坦,毫无遮蔽。逃亡者像在巨大显微镜下挣扎的细菌。不到一百米,他们就被追上。电击棍闪烁着蓝白色的电弧,轻轻一触,一个人就剧烈地抽搐着倒下。另一个被一记精准的腿绊放倒,立刻被用膝盖死死压住,双手反剪,用塑料扎带瞬间捆死。
没有多余的殴打,没有审问。只有绝对冷静、专业的制服。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一分钟。两个逃亡者像垃圾一样被拖了回来,消失在建筑的阴影里。
陈卓的手指冰冷,死死抠着窗框。这不是抓捕,这是回收。王猛说的清场,原来是这样清的。他们不是在防止客人打扰维护,而是在防止货物逃离屠宰场。
他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冷汗浸透了衬衫。口袋里的车钥匙和钞票像烙铁一样烫人。
打点服务员在这种系统性的、军事化的管控下,这个想法显得无比天真和可笑。王猛给他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一个绝望的暗示:想办法,任何办法,活下去。烟和钱或许能打开一扇小窗,但绝不可能买通这些冷酷的执行者。
午休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要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形的压力,想象着墙壁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那声短暂的撞击声、被拖走的人、电击棍的电弧……这些画面在他脑中交织循环。
他不再是偶然窥见秘密的旁观者。他成了被困在这座甜蜜囚笼里的猎物之一。刺杀行动是否已经发生还是即将发生王猛和刘助理是猎人,还是最终也会变成被清场的一部分
他知道,当三点钟声敲响,门锁打开时,走出去的世界将不再是原来那个世界。他必须在这剩下的时间里,找到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生路。
恐惧从心理层面彻底转化为物理层面的、无可逃避的生存威胁。规则露出了它冰冷的獠牙,度假村彻底撕下了伪装,变成了一个运转高效的捕猎场。陈卓的困境达到了第一个高潮:如何在这绝对的封闭和监控下,度过这剩下的九十分钟,并为随之而来的、未知的结局做准备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第4章
死寂中的心跳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在沉重的寂静中拖着脚蹒跚前行。陈卓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门,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不规则地撞击,那声音大得他怀疑走廊外都能听见。空调早已自动关闭,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凝滞、温热,带着一种尘土和被遗忘的味道。
他试图思考,但恐惧像厚厚的棉絮塞满了他的颅腔。王猛的脸、电击棍的蓝色电弧、塑料扎带的白色反光……这些影像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回。
恐惧是一种实体。它坐在你的胸口,用冰冷的手指掐住你的喉咙,对着你的耳朵低语最坏的可能性。它告诉你完了,死定了,别挣扎了。而理智,那个微弱的声音,只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几乎被淹没。
但他口袋里的车钥匙硌着他大腿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的痛感。这痛感像一根针,刺破了恐惧的棉絮。王猛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给他一个微小的机会。为什么是残存的一点良知还是他预见到了自己必然的结局,想留下一个复仇的火种
陈卓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自己都吃惊。他不能再等死。他走到迷你吧,拿起一瓶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拧开盖子,没有倒进杯子,而是直接对着嘴灌了几大口。液体像一道火线烧灼而下,驱散了一些冰冷,让他的手停止颤抖。这不是享受,是燃料。
他拿出那包软中华和那六百块钱。王猛说的打点,绝不是在午餐时给小费那么简单。在这些冷酷的服务员眼里,钱和烟屁都不是。
那它们是什么
是工具。是分散注意力的道具。是制造混乱的种子。
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成型,粗糙,漏洞百出,但这是唯一的光。
他需要离开这个房间。客房走廊肯定被严密监视,但一定有他们相对疏忽的地方——后勤通道,货物运输的路径,那些不见光的地方。
他回忆起昨天闲逛时看到的那个半开的服务间,以及里面堆着的扎带和黑塑料袋。那里应该通向后勤区。
他轻轻拧开房门锁,推开一条细缝。走廊空无一人,灯光昏暗,像医院的午夜病房。甜美的广播女声早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频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嗡嗡声,像是大型制冷设备在运行,又像是这栋建筑本身在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闪身出门,像影子一样贴着墙壁移动。厚地毯吞噬了他的脚步声。他目标明确:那个服务间。
幸运的是,服务间的门只是虚掩着。他侧身滑了进去。里面堆着清洁车、床单毛巾,还有那几捆扎眼的扎带。更里面,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写着员工区域,客人止步。门上有电子锁,但旁边还有一个老式的、需要物理钥匙的锁孔。
机会来了。但他需要一个诱饵。
他拿出那包软中华,抽出几根揉碎,将烟丝撒在清洁车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他拿出Zippo打火机(他抽烟,但抽得不多,这个打火机是他的幸运符)——这是他自己带来的,不是王猛的。
他蹲下身,心跳如鼓。他用颤抖的手打着了火机,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烟丝。
嗤——
一小簇火苗猛地窜起,点燃了烟丝,进而引燃了旁边的几张废弃纸巾和一小块塑料包装。火不大,但燃烧产生了明显的烟雾和刺鼻的塑料燃烧气味。
他立刻退到金属门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不到三十秒,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维修工制服的男人推着清洁车冲了进来,嘴里低声骂着:妈的怎么回事!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团小火焰和烟雾吸引,蹲下身去扑打。就在他背对金属门的一瞬间,陈卓动了!
他不是要攻击对方,那无异于自杀。他的目标是那人挂在腰后的一大串钥匙!那是老式酒店后勤区常见的万能钥匙串。
陈卓像幽灵一样贴近,手指精准地勾住钥匙串的金属环,猛地一扯!钥匙串无声地滑落,被他一把捞在手里。
维修工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陈卓已经缩回阴影,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维修工疑惑地扫视了一眼,没发现异常,注意力又回到已经基本扑灭的小火上。他嘟囔着收拾残局,完全没有检查自己的钥匙。
维修工骂骂咧咧地推着车走了。陈卓瘫软在阴影里,冷汗淋漓。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串冰冷的、油腻的钥匙,像攥着救命稻草。
他扑到那扇金属门前,手指颤抖地一把一把地试钥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外面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死寂中放大成雷鸣。每一次错误的尝试,都像是一次心跳骤停。绝望开始重新抬头,狞笑着看着他。
终于!
咔哒。
一声轻微但无比悦耳的金属咬合声。锁开了!
他轻轻推开沉重的金属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食物腐臭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门后是一条狭窄、灯光昏暗的混凝土楼梯,通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这里是度假村的内脏,是光鲜外表下隐藏的消化系统和排污道。
他没有犹豫,闪身进去,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将门再次锁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离开了那个华丽的囚笼。
他现在身处鼠道之中。而猎人们,还在上面巡逻。
陈卓从极度的被动和恐惧中,凭借一丝微弱的提示和巨大的运气,完成了第一次主动的、风险极高的反抗。他利用了小道具制造了混乱,窃取了钥匙,进入了未知的、更危险但也可能蕴藏生路的后勤区域。
终章
荒原回想
门在陈卓身后合上,隔绝了上层世界那种虚假的宁静。他置身于度假村的皮下组织——一条狭窄、粗糙的混凝土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烟、漂白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肉类腐败的甜腻气味。昏暗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远处传来厨房的嘈杂声——不锈钢器具的碰撞、模糊的呵斥。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向相反的方向移动。这里管道纵横,标识着化粪池、配电室、垃圾压缩间的字样。这才是度假村真正的、肮脏的心脏。
他在一个转角差点撞上一个正在抽烟的年轻帮厨。那男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脸色苍白,眼神疲惫,身上沾着油污。
两人都吓了一跳。
陈卓的心脏几乎停跳。但男孩眼里只有疲惫和一丝惊讶,没有上面那些服务员的冰冷和警惕。
机会!王猛的打点是用在这里的!
陈卓猛地掏出那半包软中华和那卷已经被他汗水浸湿的钞票,一股脑塞进男孩手里,语速快得像射击:
别问!想活命就告诉我,除了来的路,还有什么办法能出去垃圾车通风管道任何路!
男孩愣住了,看着手里的烟和钱,又看看陈卓惊恐万状、却带着一种绝望真诚的脸。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上面发生的清场,他们下面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不敢说。
冷…冷库后面,男孩压低声音,几乎像耳语,手指颤抖地指向通道更深处,有个旧的货运电梯,通到后面山坡上的垃圾集中点…平时锁着…但、但有时卸完货,钥匙会挂在旁边的钉板上…也许…也许没拔…
他说完,像害怕沾染瘟疫一样,猛地推开一扇附近的门钻了进去,消失了。
陈卓沿着男孩指的方向狂奔。找到了冷库,巨大的金属门散发着寒气。绕到后面,果然有一个看起来废弃已久的、锈迹斑斑的货运电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破木板上,赫然插着一把古老的、十字形的手动电梯钥匙!
他颤抖着插进钥匙,用力拧动。电梯栅栏门发出刺耳的、仿佛一百年没有上油过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他冲进去,疯狂地按动唯一的一个上行按钮。
电梯吱吱呀呀、极其缓慢地开始上升。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祈祷这声音不会引来下面的人。
电梯井里散发着垃圾和铁锈的混合气味。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只有头顶一小块逐渐变亮的光明。他感觉自己像一袋正在被运出地狱的垃圾。
光越来越亮。电梯终于颤抖着停了下来。他用力拉开外侧的栅栏门。
刺眼的阳光和戈壁滩干热的风瞬间扑面而来。他正站在度假村后方一个较高的土坡上,下面是一个露天的大型垃圾集中点,堆满了黑色的垃圾袋和各种废弃物。度假村的主建筑群在他下方,看起来依旧宁静而奢华,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怪兽。
自由!
他没有时间庆祝。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垃圾堆,不顾一切地向着记忆中停车场的大致方向狂奔。戈壁的砾石硌着他的脚,灼热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
他看到了那辆旧的丰田越野车,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尘。他掏出王猛给的那把钥匙。
求求你,一定要对!
插入,拧动!
引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令人心碎的嘶哑声,然后猛地轰鸣起来!成功了!
他甚至来不及系安全带,挂上倒挡,轮胎在沙地上疯狂空转,激起一片沙尘,然后车子像一匹受惊的野马般猛地窜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通过后视镜看到,两个服务员从主楼里冲了出来,对着对讲机喊着什么,其中一人甚至把手伸向了腰间!
但他已经冲上了那条唯一的、通往外部世界的荒漠公路。他将油门踩到底,破旧的丰田发出怒吼,向着地平线狂奔。
后视镜里,度假村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热浪之后。没有追兵。
巨大的、几乎令人虚脱的解脱感淹没了他。他颤抖着,又哭又笑,汗水、泪水和灰尘糊了满脸。
他开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油箱指针接近红线,直到手机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信号。
他该打电话给谁报警怎么说说一个豪华度假村其实是黑店说他的同事可能是杀手证据呢他口袋里的六百块和半包烟吗谁会信龙焱集团的势力有多大乔老板的边境背景有多深他会不会反而被诬陷成凶手
巨大的无助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意识到,逃出那个物理的牢笼只是开始。一个更巨大的、无形的、名为系统和权力的牢笼,正笼罩在整个世界之上。
几天后,陈卓像一个幽灵般,用身上最后的现金住进了一个偏远小镇最破旧的招待所。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衣服皱巴巴的,散发着恐惧和汗水的味道。
他打开了房间那台布满雪花的破旧电视机。
本地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一则简讯:
……本台讯,日前位于西北戈壁的‘沙海绿洲度假村’发生一起严重的燃气泄漏引发的爆炸事故,造成部分建筑损毁及多人伤亡。据悉,事发时度假村正在进行内部设施维护,故客人稀少。具体伤亡名单正在核实中。投资方表示深感痛心,将全力做好善后工作,并全面升级安全措施……
电视屏幕上闪过几张模糊的、显然是库存资料的度假村外观照片,没有任何爆炸现场的影像。
陈卓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没有刺杀,没有抓捕,没有黑帮火并。只有一场意外。一场干净利落的、将所有证据、所有证人、所有痕迹都彻底抹除的意外。王猛、刘助理、张总、李姐、乔老板、那些客人……他们全都变成了燃气爆炸事故中冰冷的统计数字。他,陈卓,是唯一一个从这场意外中逃出来的幽灵。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漏洞。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到的不是车钥匙(那辆车被他抛弃在几十公里外的野地里),而是那块他在仓皇逃离度假村仓库时,下意识顺手抓起来塞进口袋的、冰凉沉重的矿石样本。
他把它拿到昏暗的灯光下。矿石在劣质灯泡下泛着一种沉闷的、不详的幽光。它很普通,又极不普通。它是所有谎言和杀戮的起点。
就在这时,房间外走廊里,传来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正好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一片寂静。
门底下,一片阴影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
陈卓屏住了呼吸,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手中的矿石变得重若千钧。
他从物理的荒原中逃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坠入了一个更大、更令人绝望的人心的荒原,而这场交易,还远未结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