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廉价的情书与公开处刑
九月的风黏稠湿热,裹挟着香樟树过于旺盛的生命气息,一阵阵扑在教学楼白得晃眼的墙壁上。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倦怠,高二(三)班的窗口却异常安静,所有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聚焦在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身影上。
许忱。
哪怕只是穿着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蓝白校服,他也像是被单独打了一束追光。额前碎发落下一小片阴影,刚好遮住一点他眼底惯有的、对周遭一切漫不经心的轻慢。他正慢条斯理地撕着一封信。纸张是那种带着浅粉色底纹的、散发着廉价香味的信封,内页的字迹透过被撕开的缝隙,隐约能瞥见工整而用力的一笔一划。
嗤啦——
声音并不响亮,但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清晰得刺耳。
他甚至没看完,或许根本就没看。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几片残骸,随意一扬,它们便飘飘荡荡,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旁边值日生刚清理出来、还没来得及倒掉的垃圾桶里。里面堆着废纸和零食包装袋。
啧,又是林晚。后排有个男生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但那份刻意,足够让半个教室的人听见。
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窃笑声嗡嗡地响起。
许忱没什么表情,只抽出张湿巾仔细擦了擦手指,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他侧过头,视线掠过窗外蒸腾着热浪的操场,对身后的骚动充耳不闻。
教室前排,林晚低着头,后颈绷得笔直,几乎要透过那层细白的皮肤显出骨节的形状。她手里的中性笔死死抵在物理习题册上,留下一个越来越深的墨点,几乎要戳破纸背。耳朵里灌满了那些细碎的笑声和垃圾桶方向细微的动静,火辣辣的热度从脖颈一路烧上脸颊。
同桌周晓芸气得腮帮子鼓鼓,狠狠瞪了后排一眼,用气声在她耳边说:混蛋!晚晚,你别理他们!
林晚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力过猛,眼前眩晕了一瞬。她闭上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封。雷打不动,每天清晨,趁还没人来,塞进他的桌斗。然后,在某个像今天一样的随机时刻,被他用各种方式处理掉——扔掉,撕掉,或者更糟,当成笑话念给他那群跟班听。
她以为自己习惯了。可每一次,那羞耻和难堪依旧新鲜得像刚剥开的伤口。
放学铃响得像一场救赎。
人群哄地一声散开,喧嚣骤起。林晚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刻意磨蹭,等着许忱和他那帮勾肩搭背的朋友说笑着离开。
等她终于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天空泼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她低着头,沿着路边梧桐树的阴影慢慢走,只想赶紧回家,把自己关进房间。
喂,林晚。
那个懒洋洋的、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
许忱单肩挎着包,几步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男生,看好戏似的咧着嘴笑。夕阳的光线在他身后铺开,给他周身镀了层虚晃的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淡漠的阴影里。
这个,他伸出手,指尖捏着的,正是早上那只粉色信封的一角,此刻皱巴巴,还沾了点垃圾桶里的不明污渍,下次别再塞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林晚的脸瞬间褪得血色全无,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撞得她肋骨生疼。
看见就烦。他补充道,眉头嫌恶地蹙起,有点自知之明,行么
他身后的一个男生噗嗤笑出声:忱哥,人家这是持之以恒,万一感动你了呢
感动许忱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林晚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和她怀里那个旧得掉了漆的书包,她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淬着毒汁般的凉意,砸在林晚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林晚,你连替我提鞋都不配。省省吧,别天天用这种垃圾浪费我的时间。
话音落下,他手指一松,那片脏污的纸轻飘飘落下,擦过林晚的校服下摆,掉在她脚边的尘土里。
他再没多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嫌脏,插着兜,和那两个男生转身走了。嬉笑声和讨论晚上去哪家网吧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林晚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木偶。世界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那句连替我提鞋都不配在耳边反复轰鸣,尖锐地切割着她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学的喧闹早已散尽。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去捡起那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心意。
指尖还没触碰到,一滴滚烫的水珠就先砸了下来,晕开了纸张上的污渍,也晕开了上面模糊的字迹——许忱收。
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伤。最终,她没有捡。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在空旷无人的校门口,在辉煌却冰冷的夕阳底下,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
第二章
喂蚊子的约会与破碎的期待
自那天公开的羞辱之后,林晚沉寂了几天。
她把自己缩进透明的壳里,上课盯着黑板眼神放空,下课要么去厕所,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避开一切可能和许忱产生交集的瞬间。那条通往学校的路,她甚至宁愿提前半小时起床,绕一个更远的大圈,只为了不再有任何偶遇。
周晓芸看得心疼,午休时把她拉到操场看台后面,递给她一根草莓味棒棒糖:为那种人气坏自己不值得!许忱就是个被宠坏的混蛋,眼睛长在头顶上!
林晚剥开糖纸,把甜甜的硬糖塞进嘴里,舌尖尝到的却是一片涩意。我知道,晓芸。她声音轻轻的,带着没睡好的沙哑,我就是……就是有点难受。
那种难受,不单单是喜欢被践踏的疼痛,还有一种更深的、关于自尊的碎裂声。她在他眼里,原来真的轻贱如尘。
就在她几乎说服自己,这一场漫长而无望的暗恋该彻底画上句号时,命运却恶劣地跟她开了个玩笑。
周四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她坐在树荫下看小说,一个篮球滚到她脚边。
抬头,竟是许忱。他跑过来捡球,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跳跃,那张脸好看得依旧令人窒息。
他捡起球,似乎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开口,声音因为运动有些低哑:林晚。
林晚心脏猛地一跳,捏紧了书页。
那天……他像是斟酌着词句,眼神飘向别处,我的话可能说重了。
林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是在道歉
巨大的荒谬感之后,一股不争气的、微弱的希冀又死灰复燃般探出头。
没…没事。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许忱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烦躁,最后还是快速地说道:放学后,器材室后面那片小树林,有点事跟你说。七点。
说完,他根本不等林晚反应,拍着篮球转身就跑回了球场,留下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
林晚僵在原地,心脏像是坐了一场疯狂的过山车,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飙升,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他约她去小树林有事说
什么事难道……他真的……
少女的心思总是容易被一点点似是而非的善意点燃。哪怕之前被伤得千疮百孔,此刻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也足以覆盖所有不堪的记忆。她甚至自动为他找好了理由——他或许只是脾气坏,或许那天心情不好,或许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她
一整节课,她都心神不宁。小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冰凉又滚烫。
放学后,她几乎是冲回了家,飞快地吃完饭,把自己锁进卫生间。她用冷水拍了拍依旧发烫的脸颊,对着镜子仔细把马尾辫重新扎好,挑出一根最干净的蓝色发圈。校服外套的领子拉了又拉,试图抚平上面细微的褶皱。
最终,她还是换下了校服,穿上自己最好看的一条浅蓝色连衣裙。裙子是妈妈去年买的,有点显小了,但她转了个圈,裙摆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镜子里的小姑娘,眼睛因为期待而亮得惊人。
六点五十,她就到了。器材室后面那片小树林,是学校著名的约会圣地,但同样,也因为偏僻和植被茂盛,是蚊虫的重灾区。
夏日的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透,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树林里光线昏暗,蚊虫嗡嗡嗡地汇聚过来,围绕着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发起猛烈进攻。
她不敢大幅度动作,怕弄乱头发和裙子,只小幅度地跺着脚,用手轻轻扇着风,眼睛死死盯着树林入口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七点。七点十分。七点半。
入口处空无一人。只有越来越密的蚊子和渐渐沉下去的夜色。
小腿和胳膊上已经被叮了十几个包,又红又肿,痒得钻心。期待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漏气,被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不安取代。
他忘了还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就在这时,树林外隐约传来几个男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屏住呼吸,紧张地攥住了裙摆。
脚步声在树林边缘停住。
然后,是一个她熟悉的、属于许忱那个圈子里一个男生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嘲弄:……忱哥你这招可真够损的!真让她在这儿喂蚊子啊
林晚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凝固在血管里。
接着,是许忱那懒洋洋的、带着清晰笑意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穿她最后的幻想:不然呢省得她天天阴魂不散,真以为我能看上她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哈哈哈哈哈!估计现在被咬得满身包了吧!
活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也敢肖想我们忱哥……
哄笑声尖锐地刺破傍晚安静的空气,像玻璃碎片一样扎进林晚的耳朵里,心里。
那些声音没有进来,嬉笑着、讨论着一会儿去哪儿玩,渐渐远去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蚊子更加嚣张的嗡嗡声,和她自己死寂一片的心跳。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彻底石化的雕像。浅蓝色的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变成了一种模糊而可怜的灰影。
原来不是道歉。
原来不是有事。
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极尽恶意的戏弄和惩罚。
让她像个傻子一样,精心打扮,怀揣着可笑的期待,在这里喂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蚊子,只是为了印证她有多么愚蠢、多么廉价、多么……不配。
痒意从皮肤上的红肿处蔓延开来,却远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荒芜剧痛。
她慢慢地抬起手,看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疙瘩,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
笑声空洞,带着水音,比哭更难听。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砸在尘土里,悄无声息。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疯狂流淌,模糊掉整个令人作呕的世界。
第三章
死心与消失
林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小树林的。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碴子上,每一下都带来钻心刺骨的钝痛。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此刻沾了草屑和尘土,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道屈辱的封印。
手臂和小腿上的蚊子包肿起一片,又热又痒,但她完全感觉不到了。那种生理上的不适,早已被心里那片巨大的、呼啸而过的荒芜彻底淹没。
世界在她眼里褪了色,只剩下灰白。路边喧嚣的车流人声,灌进耳朵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噪音,意义不明。
回到家,砰地一声关上房门,隔绝了母亲疑惑的询问:晚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裙子怎么脏了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地板上。
没有开灯。黑暗潮水般涌来,温柔地吞噬了她颤抖的身影。
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眶酸涩胀痛,却再也挤不出一滴。只是胸口那里,空得厉害,像被人用冰冷的勺子,将五脏六腑都硬生生掏走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穿堂风的洞。
原来心死是这样的。
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不是痛哭流涕的绝望。而是极致的疼痛过后,一片麻木的、死寂的虚无。
她再也不会给他写情书了。
再也不会偷偷跟在他身后只为了多看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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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心跳失序、胡思乱想了。
那个叫许忱的少年,在她心里曾经被镀上金光、捧上神坛,此刻轰然倒塌,摔得粉碎,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肮脏的碎渣。连同那个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却投入了全部热忱的自己,也一起摔死了。
也好。
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黑暗中,她无声地咧了咧嘴,像一个破碎的、扭曲的笑容。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眼睛肿得厉害,用冰毛巾敷了很久才消下去一些。她换回洗得发白的校服,把那条蓝色连衣裙叠好,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像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周晓芸明显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课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昨天……后来没事吧眼睛怎么肿了
林晚摇摇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事,昨晚没睡好。她甚至还能对周晓芸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真的。
周晓芸将信将疑,但看她不想多说,也只能作罢。
一整天,林晚表现得异常正常。上课,记笔记,做作业。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会控制不住地、偷偷地望向最后一排那个方向。
她的视线,再也没有为许忱停留过一秒。
仿佛那个人,连同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彻底透明的空气。
倒是许忱,似乎隐约感到了一点异样。
课间操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那个总是偷偷看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那个座位空着——林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抱作业本了。
他收回目光,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诧异。但这点诧异很快就被旁边男生讨论游戏攻略的声音打断了,抛之脑后。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许忱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视线扫过前排。林晚低着头,露出的一截后颈白皙纤细,碎发柔软地贴在那里。她写得极其专注,侧脸线条有一种安静的柔和。
他忽然想起昨天小树林的事。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又被咬了多少包。
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轻微的不自在,像羽毛搔过,很快又被他摁了下去。
活该。他对自己说。谁让她那么烦人。给她个教训,以后就该清静了。
他甚至恶劣地想,她今天这么安静,是不是因为昨天被教训怕了终于知道要躲着他了
目的达到了。他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可是……那点微不足道的不自在,像水底顽固的气泡,偶尔还是会冒一下头。
放学铃响,林晚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的人。身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许忱看着那个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捏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彻底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她依然按时上学放学,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但她对于许忱而言,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那些每天雷打不动出现在他桌斗里的、带着廉价香味粉色信封,彻底消失了。
那些在篮球场边、图书馆、走廊拐角,总能偶遇的、躲闪又炽热的目光,彻底消失了。
那个只要他看过去,就会瞬间脸红低头、手足无措的卑微身影,彻底消失了。
她不再出现在任何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即使狭路相逢,她也会立刻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像避开什么令人厌恶的秽物。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彻底的忽视和冷漠。
仿佛他许忱,对她林晚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陌生人。
最初的几天,许忱觉得耳根清净,世界都美好了不少。他对自己说,看,这不就达到目的了早就该这样。
可渐渐地,那种清净开始变质,成为一种古怪的空落落。
课间吵闹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朝那个角落看一眼,那里空着,或者坐着别人。
早上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桌斗,摸到的只有冰冷的木板和课本,再没有那种碍事的、软趴趴的信封触感。
走在路上,身后再也没有那道如影随形、让他烦躁又熟悉的视线。
他赢了。他成功地赶走了那个恼人的纠缠者。
可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小块,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烦躁地甩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归咎于天气太热,或者功课太无聊。
一定是这样。
第四章
五年后的重逢
时间呼啸而过,碾碎青春里所有微不足道的爱恨痴怨。
五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市中心顶级酒店宴会厅,水晶灯流光溢彩,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香水与雪茄混合的奢靡气息。企业联谊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是社会名流、资本新贵与行业精英们拓展人脉、交换利益的华丽秀场。
许忱端着酒杯,应付完又一波上来攀谈的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惯有的疏离。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他比少年时期更宽阔挺拔的身形,腕表折射着冷硬的光。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用傲慢和恶劣来武装自己的少年校草,时光和商场淬炼给他镀上了一层更成熟、也更难以接近的矜贵气场。
只是偶尔,在人群间隙的某个失神瞬间,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空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空荡荡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全场,像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然后,猛地定格。
舞池旁,靠近露台的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正微微侧头和一位两鬓微白、气场沉稳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她穿着一条香槟金色的及膝吊带缎面裙,款式简洁至极,却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肩颈线条优美流畅,皮肤白得像上好的暖玉。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而不乱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柔和了侧脸的轮廓。
她指尖拈着一只细长的香槟杯,轻轻晃动,仪态从容,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微笑。
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华彩,似乎都成了她的背景板。
许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骤然停滞。
林晚。
那张脸,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和怯懦,出落得明艳照人,眉眼间沉淀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静又疏离的风情。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那个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只留下一个卑微可笑背影的林晚。
又绝对不是那个林晚。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混杂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那惊人蜕变狠狠冲击到的悸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步就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脚步有些急,甚至带倒了侍应生托盘里的一杯酒,引来一声低呼,他也浑然未觉。
他的视线死死锁着她,世界里只剩下那一个目标。
林晚似乎结束了和中年男人的谈话,对方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离开了。她刚抿了一口香槟,一抬眼,就看到了径直朝自己走来、脸色异常紧绷的许忱。
她脸上的浅笑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那抹礼貌的、社交性的笑容又重新浮现,完美得无懈可击。没有惊讶,没有慌乱,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仅有几面之缘、勉强能叫出名字的普通商业伙伴。
许忱在她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清冷的白茶香气,和他记忆中那股廉价的草莓味糖果香判若云泥。
他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五年时间,他们之间横亘着山海般的空白,还有那些他此刻突然不敢细想的、冰冷粘稠的过往。
倒是林晚先开了口,声音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陌生与客气:许总。她微微举了举杯,算是打过招呼。
一句许总,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许忱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躁动。疏离得可怕。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羞涩、爱慕、泪水,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的眼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林晚真的是你
林晚弯了弯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我。好久不见。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
你……许忱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她脸上、身上逡巡,试图找出一点点过去的痕迹,却发现全是陌生的、耀眼的成熟风情,你这几年……你怎么会在这里问题问得突兀又失礼,完全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工作。林晚言简意赅,显然没有深入聊下去的打算,陪老板过来参加酒会。她目光已经微微偏移,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说,是在寻找离开的时机。
她这种彻头彻尾的、把他当成麻烦急于摆脱的态度,像一把火,猛地燎着了许忱心里那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涸焦躁的荒原。
那些五年间偶尔冒头、又被他强行压下的空落,那些此刻被她完美姿态对比得无比清晰的、自己当年的恶劣,还有眼前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所有情绪轰地一声炸开,烧掉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风度。
就在林晚微微侧身,准备说句失陪的瞬间——
许忱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她腕骨生疼,指尖的香槟杯剧烈一晃,金色的酒液差点洒出来。
林晚脸色倏地一沉,一直维持的从容面具终于出现裂痕,眸光瞬间冷冽如冰:许总,请你放手。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
许忱却浑然不顾。他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眼底翻涌着混乱的、激烈的情绪,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吞没。
为什么他声音压抑着,却带着骇人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后来一封信都没有了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
问到最后,那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颤抖和……委屈
林晚停止了挣扎。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是她整个青春期灾难的男人,看着他此刻猩红的眼眶里那份荒唐无比的痛苦和质问。
忽然,她极其轻微地、嘲讽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狠狠扎进许忱的耳膜。
她慢慢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不是推开他,而是轻轻晃了晃。
无名指上,一枚设计简约却璀璨夺目的钻戒,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冰冷锋利的光芒,毫不留情地刺进许忱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许总,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斤重的嘲讽和寒意,你在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许忱盯着那枚钻戒,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攥着她的手下意识松了些。
林晚顺势抽回手腕,上面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轻轻揉了揉,眼神里最后一点伪装的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全然的冰冷和厌恶。
而且,她顿了顿,迎上他混乱不堪、甚至带着一丝祈求(他会在乎)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在小树林外面,你是怎么跟你朋友说的
许忱身体猛地一僵,脸色骤然苍白。
林晚却不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往前凑近了一点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一把钝刀,慢而重地割开他试图遗忘的肮脏过往:
你让我有点自知之明,让我省省,说看见我就烦。
你说,我连替你提鞋都不配。
最后……她顿了顿,欣赏着他血色尽失的脸,和瞳孔中碎裂的惊惶,才缓缓吐出那句他酒后都未必记得、却像毒刺一样扎在她心里五年的话,你说,‘让她去死好了’。
许忱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了一下,撞到身后的桌沿,酒杯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盛满傲慢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不敢置信。
她听到了她全都听到了!
林晚站直身体,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吐出淬毒言语的人不是她。她晃了晃戴着钻戒的手,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许总,劳您当年金口玉言——
现在我真死过一次了。
她微微偏头,眼神里是一种彻底碾碎对方后的、冰冷的平静。
需要我老公,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咬字清晰,拿我的死亡证明给你看看吗
第五章
死亡证明与失控
死亡证明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钉子,狠狠楔进许忱的耳膜,烫得他颅腔内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尖锐的鸣啸和心脏疯狂擂鼓的闷响。
她说什么
死过一次
他让她去死……她真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是他年少时口无遮拦的混账话,是发泄烦躁的口头禅,他从未当真,甚至说完就忘了!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死死盯着林晚,试图从她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一丝戏弄的破绽。
可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过往的温度,只有彻骨的冷和恨。
你……胡说……他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挤出破碎嘶哑的音节,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再次去抓她,却虚软得抬不起力气,林晚,你骗我……你只是……只是恨我,对不对你在报复我……
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试图抓住任何一根能推翻这恐怖宣判的稻草。对,她一定是恨极了他,才编造出这样恶毒的谎言来刺痛他!一定是这样!
林晚看着他骤然失血的脸,看着他眼中崩塌的傲慢和濒临失控的慌乱,眼底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也彻底沉寂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第一反应竟还是质疑,是认为她在报复。
也好。
她微微侧首,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看向宴会厅入口的方向。那里,一个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正步履从容地走进来,身形挺拔,气质沉稳,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场,正四下搜寻着,显然在找人。
林晚的唇角,极其自然地牵起一个真实而柔软的弧度,与方才面对许忱时的冰冷讥诮判若两人。
晚晚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许忱猛地回头。
沈聿几步便走到了林晚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肢,是一个充满占有和保护意味的姿态。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晚身上,带着询问和关切,随即才转向对面脸色惨白、状态明显不对的许忱,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这位是沈聿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看向许忱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周身残留的紧绷感,以及这个男人失态的表现。
这位是许氏集团的许总,许忱。林晚的介绍平静无波,像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们高中校友,刚巧碰上,叙叙旧。
校友沈聿的视线在许忱僵硬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疏离而客气,许总,幸会。他并没有伸手寒暄的意思,注意力很快转回林晚身上,低声问,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有点累。林晚顺势靠向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依赖的倦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现在就可以。沈聿揽紧她,柔声道,跟王总打过招呼了。
自沈聿出现的那一刻起,许忱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他看着那个男人自然而亲昵地环住林晚的腰,看着林晚在他面前露出全然放松甚至依赖的姿态,看着他们之间流淌着的那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和温情……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反复搅动。
校友叙旧
她把他们之间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轻描淡写地定义为校友叙旧
那这个男人……就是她口中的老公那枚钻戒的主人
死亡证明……许忱像是魔怔了,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完全无视了旁边的沈聿,执拗地、破碎地重复着那几个字,你刚才说的……证明……拿出来!我不信!林晚,你拿出来给我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引得不远处的人群纷纷侧目。
沈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将林晚更紧地护在身后,目光冷冽地看向许忱:许总,你喝多了。语气是肯定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我没有!许忱猛地挥开试图上前劝阻的侍应生,指着林晚,手指颤抖得厉害,她说她死过一次!你让她把证明拿出来!否则就是骗我的!她在报复我!她——
许忱。
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冰冷的刀锋,骤然切断了许忱失控的嘶吼。
她从沈聿身后微微探出一点身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讥讽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仿佛在看什么无可救药之物的疲惫和怜悯。
证明我有,但你没资格看。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给你看什么看我躺在ICU的病危通知书看我全身插满管子的照片还是看我手腕上那道疤
她每说一句,许忱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摇晃一下,像是随时会崩溃倒地。
或者,林晚轻轻抬起带着钻戒的手,搭在沈聿的手臂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你想听听我老公,是怎么在凌晨三点接到医院电话,怎么签下一张又一张手术同意书,怎么在我病床边守了整整两个月,怎么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沈聿感受到手臂上她指尖冰凉的颤抖,心口一窒,将她完全护住,看向许忱的目光已然结冰:许总,如果你再骚扰我的妻子,我不介意请保安‘请’你离开,或者,让我的律师跟你谈谈。
妻子两个字,像最终判决的铡刀,轰然落下。
许忱彻底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石膏像。所有的疯狂、质疑、嘶吼,都被这两个字砸得粉碎。
他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护在怀里,看着她冷漠又疲惫的眼睛,看着她无名指上那枚刺眼至极的钻戒……
世界天旋地转。
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和心脏被撕裂后,呼啸而过的、空洞的风声。
第六章
窥见伤痕与暴雨倾盆
保安的手已经搭上了许忱的胳膊,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周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那些打量充满了惊诧、鄙夷和看戏的兴味。
许忱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灵,毫无反应。他任由保安半搀半押地将他带离宴会厅中心,那双猩红的眼睛仍死死地、固执地胶着在林晚身上。
直到她的身影被沈聿完全挡住,直到他们夫妻二人相携着,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消失在旋转门后华丽的光影里。
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剥离、褪色。
他被请到了酒店侧门外的露天平台。夜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过来,激得他一个冷颤,稍微拉回了一点涣散的神智。
先生,您需要帮忙叫车吗保安公式化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许忱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之大差点让自己踉跄摔倒。他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罗马柱上,西装外套在拉扯中皱得不成样子,领带歪斜,额发被冷汗浸湿,狼狈不堪。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保安撇撇嘴,没再多事,转身离开了。
空旷的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晚宴的喧嚣被玻璃门隔绝,变得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噪音。
死过一次……
ICU……病危通知……全身插管……手腕上的疤……
沈聿签手术同意书……守了两个月……
林晚那些冰冷平静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重锤,反复砸击着他的颅骨和心脏,砸得他血肉模糊,灵魂出窍。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冲向酒店外的停车场。他需要证实,他需要找到她,他必须问清楚!
雨水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夏末的暴雨,来得猛烈而突然。
他不管不顾,在一片模糊的雨幕和车灯晃眼的光晕中疯狂搜寻。终于,他看到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缓缓驶向出口。
后座的车窗半开着,能清晰地看到里面。
林晚微微侧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上带着浓重的倦色。沈聿正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他低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额角的瞬间,车辆因为等待前车而短暂停顿。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漆黑的天幕,瞬间照亮天地。
就在那极致的、短暂的一秒光明里,许忱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看得清清楚楚——
林晚那只搭在薄毯外的、纤细白皙的左手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淡粉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突兀地匍匐在那里。
那么长,那么深。
即使隔着一片迷蒙的雨幕,即使光线昏暗,他也绝不会看错!
那就是……一道自杀留下的疤痕。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许忱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积水漫溢的柏油路面上。
雨水疯狂地浇打在他身上、脸上,和滚烫的泪水、鼻涕混合在一起,肮脏又狼狈。他徒劳地伸出手,朝着那辆已经重新启动、毫不留恋地驶入雨幕深处的车尾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破碎呜咽。
车窗缓缓升起,彻底隔绝了他的世界。
她真的试过……她真的因为他那句话……去死了……
不是报复,不是谎言。
是他。
是他许忱,当年那句轻飘飘的、充满恶意的让她去死好了,真的成了差一点就彻底实现的诅咒。
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领口,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焚毁后的废墟带来的寒意。那些他刻意遗忘的、关于她的所有画面——每天清早桌斗里带着香味的信纸、篮球场边偷偷放下的矿泉水、被当众撕碎扔进垃圾桶的情书、小树林里喂蚊子后绝望空洞的眼神……此刻全都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细节,反复凌迟着他。
他曾经那样肆意地践踏着一颗毫无保留捧到他面前的真心,将那点卑微又炽热的喜欢,当成烦人的垃圾和可供取乐的笑话。
他甚至……因为她的彻底消失,那点可笑的、自私的失落……
呃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弯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雨水冰冷,他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疼痛和悔恨。
车尾灯早已消失在茫茫雨幕的尽头,连一点光斑都不曾留下。
只剩下他,像一条被遗弃的、浑身湿透的野狗,跪在瓢泼大雨里,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出绝望的、无声的哀嚎。
第七章
尾声:余生漫长的雨
那次酒会之后,许忱像是变了一个人。
公司依旧运转,项目依旧推进,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许总。只是眼底那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轻慢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工作狂,仿佛只有把自己彻底埋进无穷无尽的事务里,才能勉强压制住心底那头日夜嘶吼的怪兽。
他再也没有试图去找过林晚。那道雨夜中惊鸿一瞥的疤痕,像一道永恒的审判烙印,彻底焚毁了他所有的资格和勇气。
他去查了。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迂回曲折,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从某个私立医院的档案库里,挖出一点被时光尘封的、语焉不详的记录。
时间就在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的末尾。地点是城郊那家以保密性著称的私立医院。入院原因:大量服用安眠药物合并腕部割伤,失血性休克。抢救记录长达数十页,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住院时间,接近三个月。
每一个冰冷的字符,都像一把烧红的凿子,狠狠凿刻在他的灵魂上。他甚至找到了当时某位匿名护工模糊的回忆:……那小姑娘啊,送来的时候都没人形了……安眠药吃的量太大了,洗胃都洗不干净,肝脏损伤厉害……手腕那一刀更是……唉,听说是因为感情问题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后来好像恢复得还行,但心理创伤肯定大,一直不怎么说话……
感情问题四个字,像最终定罪的铡刀,轰然落下,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关掉了电脑屏幕,一个人在漆黑冰冷的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夜。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不定,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一丝光亮。
后来,在一个合作案的推进会上,他远远地见过林晚一次。
她穿着干练的白色西装套裙,头发挽起,正在台上做陈述报告。逻辑清晰,言辞流利,举止从容自信,周身散发着一种独立而耀眼的光芒。台下坐着她的丈夫沈聿,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温柔爱意。
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腕表,表带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道疤痕。
她一次都没有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会议中途茶歇,他端着咖啡,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她正和沈聿并肩站着说话。不知道沈聿说了句什么,她侧过头笑了起来,眉眼弯起,那是真正放松的、带着幸福底色的笑容,明媚得刺眼。
许忱猛地别开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曾拥有过那样毫无保留的、炽热的注视,却亲手把它碾碎,扔进泥泞里践踏。如今,连远远看一眼她的幸福,都成了一种奢侈的酷刑。
他仓皇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后来,听说他们夫妻一起出国了,去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海滨城市。沈聿的事业重心转移了过去,她也在那边继续深造,似乎打算攻读心理学硕士。
彻底离开了这座充斥着糟糕回忆的城市。
也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许忱的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原来的轨迹。他依旧是那个身价不菲、受人追捧的许总。身边从不缺少投怀送抱的漂亮女人,家世相当的名媛淑女也对他青眼有加。
可他再也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兴趣。
那些精致的面容、讨好的笑容、刻意的接近,只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总是偷偷看他、会因为他不经意的一瞥而脸红半天、会笨拙地写下那些带着香味的幼稚情书的女孩。
想起她最后看他时,那双冰冷死寂、再无波澜的眼睛。
想起暴雨夜里,车窗后那道狰狞的疤痕。
每一个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他常常失眠,只能依靠酒精勉强入睡。可即便醉了,梦里也反复出现那片蚊虫肆虐的小树林,出现她穿着浅蓝色裙子、孤零零站在昏暗里的身影,出现她手腕上淋漓的鲜血,出现她平静地说我真死过一次了的表情……
然后他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清晰地听见自己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他知道。
那道疤不仅仅刻在了林晚的手腕上。
更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他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它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只会随着每一次想起,每一次悔恨,每一次在深夜无法逃避的自我审判,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疼痛。
那场五年前由他亲手降下的暴雨,从未停歇。
它将贯穿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荒芜破败的余生,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