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女扮男装入学尼山书院,是为避开家中无尽的联姻和束缚,更是为了胸中那点不输男儿的抱负。
因才华出众又身形纤弱,我很快成了同窗口中的怪物。
他们不知,这声怪物,我听着只觉可笑。
真正怪的,是这世道。
入学第一日,我便遇上了梁山伯。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眉眼干净,气质温厚,像一卷被墨香浸透的旧书。
我们从《诗经》聊到《论语》,惊觉彼此志趣相投。
他眼中的欣赏纯粹而热烈,是我从未见过的。
很快,我们成了挚友,每日同出同入,感情与日俱增。
书院的床榻狭窄,我们同寝而眠,夜里他总会细心地为我掖好被角。
我知他迂腐,却也知他真心。
这份纯粹的兄弟情,是我在祝家庄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这份温暖,在一个月后被彻底打破。
那天,会稽太守之子马文才,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排场姗姗来迟。
十几辆马车,几十名仆从,将书院本就不宽敞的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眉如墨画,眼若寒星。
一身锦衣华服,却丝毫不见纨绔之气,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凌厉气场。
这与传闻中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马文才,判若两人。
梁山伯站在我身侧,眉头紧锁,低声道:奢靡至此,非君子所为。
我心中了然,他与马文才,注定是两种人。
马车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我们的注视,他掀开车帘,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发现猎物般的玩味和志在必得。
我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他走下马车,径直朝我们而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想必这位就是祝英台,祝九公子。
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像淬了冰。
不等我回答,他便将一份厚礼呈给山长,竟是早已失传的《竹书纪年》孤本。
满场哗然,所有人都被他的手笔和学识彻底镇住。
我看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会是尼山书院的一场风暴,或许,也会是我的。
2
马文才入学后,书院的格局悄然改变。
学子们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梁山伯为首,讲求风骨与德行的君子派。
另一派,则是以马文才为中心,信奉权谋与现实的权谋派。
我成了那个最尴尬的游离者。
我享受与梁山伯在一起的时光,那份纯粹的友谊如同山间清泉,能洗涤一切烦忧。
可我又不得不承认,马文才所描绘的那个充满权谋与争斗的世界,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感觉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一半的我,向往着梁山伯所代表的诗与远方,清风明月,与君子为伴。
另一半的我,却无法抗拒马文才所展示的权与天下,那才是能让我施展抱负的真正舞台。
马文才似乎很享受我的这种挣扎。
他总会在我和梁山伯相处最融洽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
他从不直接挑衅,只用最现实的观点,轻描淡写地将梁山伯的理想主义批驳得体无完肤。
那日,课堂上讨论花木兰替父从军。
梁山伯盛赞其忠孝两全,是女子楷模。
马文才却突然冷笑一声:忠孝不过是一场弥天大谎罢了。
一个女子,欺君罔上,混迹军营十二年未被发现,各位不觉得可笑吗
满堂哗然,梁山伯气得满脸通红。
我却霍然起身,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女子为何不能保家卫国以军功论,她不输男儿!
以内涵论,她有情有义!这无关谎言,关乎的是风骨与情怀!
我的声音掷地有声,整个学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以为马文才要发怒,他却不怒反笑,甚至带头为我鼓掌。
说得好。可惜,你活得太干净了。
他看着我,眼神意味深长,而这个世道,从来都不干净。
那之后,课堂辩论成了常态。
我和马文才的观点总是针锋相对,而梁山伯那些圣贤道理,在马文才的权谋之术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
我能感觉到梁山伯的不安,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和畏惧。
他怕我被马文才拖向一个他所不熟悉,也无法掌控的未知世界。
我何尝不怕
可我更怕的是,马文才说的,或许都是对的。
3
马文才对我的兴趣,早已超越了欣赏。
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开始不动声色地布下陷阱,试探我的底线和真实身份。
他在别院举办诗会,名为以诗会友,实则备下了会稽郡最烈的酒,火烧刀。
我推脱不过,只饮了一杯,脸颊便如火烧云般泛起红晕。
酒意上头,我下意识遮挡脖颈的动作变得频繁,生怕那并不明显的喉结会暴露我的秘密。
这一切,都被马文才尽收眼底。
他体贴地建议我去后院醒酒,我刚起身,便感觉他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月光下,他借口说我似乎很怕热,手指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喉咙。
九弟若是觉得热,解开一粒衣扣,会更凉快些。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知道他在试探我,我只能强作镇定,以君子当守礼为由,不动声色地避开。
几天后,书院组织马球赛。
马文才亲自点名,要我为他击鼓助威,我根本无法拒绝。
激烈的比赛进行到中场,他骑着马来到我面前,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当着我的面,一把脱下上衣,露出古铜色的上半身。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逼迫我直面这赤裸裸的男女之别。
我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马文远!你于礼不合!
梁山伯不知何时冲了过来,将我护在身后,怒视着马文才。
马文才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
他重新穿上衣服,驱马离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梁山伯,你以为你护的是谁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梁山伯愣在原地,而我,浑身冰冷。
我知道,马文才的试探越来越大胆,摊牌的那一天,不远了。
4
中秋之夜,梁山伯回乡探亲。
我刚松了口气,马文才的书童四九便送来了请柬,邀我独自一人去别院赏月。
我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也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去了。
别院里,只有马文才一人,月光如水,他白衣胜雪。
见我来了,他不再兜圈子,甚至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只是抬起眼,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祝英台。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侥幸和伪装。
他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满意地笑了。
他开始详细地列举我的种种破绽,从我过分纤细的手腕,到从未有过的喉结,再到马球赛上我下意识的躲闪。
他说得那样详细,那样笃定,仿佛从我入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看穿了一切。
我无力反驳,只能颤抖着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害怕极了,害怕身败名裂,害怕祝家蒙羞。
离开梁山伯,做我的女人。
他提出了这个霸道至极的要求,并为我描绘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世界。
他说,我胸有丘壑,志在千里,梁山伯那个穷酸书生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
只有他,会稽太守的儿子,未来的朝中栋梁,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野心和不甘。
在野心和与梁山伯那份纯粹的感情之间,我痛苦地挣扎着。
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拒绝,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那是我父亲的亲笔信。
信是写给会稽马太守的,字里行间充满了谄媚和结亲的暗示。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我早已被父亲当成了一枚向上攀附的筹码。
我所有的退路,都被他亲手斩断了。
5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质问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
马文才走近一步,眼中闪烁着欣赏和征服欲交织的光芒。
因为你和她们都不同。他说,你是一匹未经驯服的野马,而我,最喜欢驯服烈马。
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咬着牙问他,若是我不从,后果会是什么。
我心中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他能看在我祝家的份上,有所顾忌。
他却笑了,笑得残忍而笃定。
后果他俯身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梁山伯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只可惜,家世差了些。
你说,若是他得罪了我,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让他从尼山书院消失,或者让他一辈子都只是个穷秀才,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我,用梁山伯的前途和性命,作为最终的威胁。
是让他前程似锦,还是让他堕入深渊,全在我一念之间。
守护梁山伯的那颗心,最终压垮了我所有的骄傲和坚持。
我闭上眼,一滴清泪划过脸颊,无声地答应了他。
在彻底的绝望中,我提出了我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条件。
在书院的这三年,你不许揭穿我的身份,更不许干涉我与任何人的交往。
我想为自己,也为梁山伯,偷来最后一段纯粹的时光。
这是我最卑微,也最倔强的请求。
出乎意料地,马文才答应了。
他将此视为一场更有挑战性的游戏,他要的,不只是我的屈服,更是我的心甘情愿。
他说,他会等着,等到毕业那天,八抬大轿,迎我过门。
屈辱的盟约就此订下,而我与他,与梁山伯,三个人的命运,都将在这扭曲的关系中,走向不可知的深渊。
6
梁山伯探亲归来,对我与马文才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他还像从前一样,兴高采烈地为我带来了他母亲亲手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又厚又密。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只能强颜欢笑,可那笑容里的苦涩和忧郁,连我自己都觉得刺眼。
梁山伯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想不出原因。
马文才倒是信守承诺,不再处处与梁山伯针锋相对,甚至变得像个正常同窗。
有一瞬间,梁山伯甚至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君子之风感化了他。
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马文才开始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介入我和梁山伯的日常,像是在宣示他无声的主权。
那日,我不慎崴了脚,梁山伯心急如焚,立刻就要背我回学舍。
马文才却拦住了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梁兄,兄弟之间,也该有分寸。
他转头便让自己的仆人将我扶了回去,梁山伯僵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在一次关于忠孝的辩论中,梁山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认为忠君爱国是读书人的首要之义。
马文才却意有所指地选择了孝,并洋洋洒洒地阐述了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道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正是为了所谓的孝道,为了家族,才屈服于他。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揭开我最深的伤疤。
轮到我发言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
梁山伯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辩论结束后,他追上我,问我为何不反驳马文才那套自私自利的说法。
我无法回答,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借口累了,匆匆离去。
看着我落寞的背影,梁山伯眼中的光,第一次黯淡了下去。
他感觉到,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7
深秋的风,带走了书院里最后一丝暖意。
我也像这凋零的草木,迅速地消瘦下去,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梁山伯以为我思乡情切,变着法子地开解我。
他带我去后山看红叶,为我抄录有趣的乡野杂谈,用他最纯粹的方式,笨拙地关心着我。
他的好,像一团温暖的火,却也让我备受煎熬。
夜里,我辗转难眠,拿出那个绣着鸳鸯的荷包偷偷看着。
那是我来书院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
她说,若遇到心上人,便将此物赠予他。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九弟,这是
梁山伯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吓得手一抖,荷包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荷包,看着上面的鸳鸯,眼中闪过一丝疑云。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情急之下,我向他试探性地求助。
山伯兄,我家中可能已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我用了我,而不是我的妹妹。
我期望他能听出其中的深意,能给我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然而,他没有。
他先是一愣,随即由衷地为我高兴起来。
这是好事啊!九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有福气
他甚至开始畅想,等我成亲后,他要去提亲,娶我的九妹为妻。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冰凉。
我意识到,梁山伯那个纯粹如白纸的世界,永远也容不下我这颗早已被权谋和现实玷污的复杂灵魂。
马文才的存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他会以各种方式,将他的印记烙在我的生活中。
有时是几本市面上寻不到的孤本,有时是几碟明显是女子口味的精致糕点。
那日我偶感风寒,他以多熬了一碗为名,让四九送来一碗汤药。
我本不想喝,但他派人传话,说药不对症,只会加重病情。
我明白他的威胁,只能喝了下去,第二天,病果然好了。
梁山伯却将药渣包好,拿着我随手写下的药方,去请教城里的郎中。
郎中看了许久,指出方子里有几味药,虽能治风寒,却更是专为女子调理气血所用。
梁山伯拿着药方,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心中对我的身份,那最后一点信任的壁垒,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8
期末雅集,是尼山书院一年一度的盛事。
今年的主考官,是马文才的父亲,会稽太守。
他亲自出题,《论会稽盐铁之政》。
这题目看似寻常,实则极其刁钻,内里牵扯着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梁山伯对此却早有准备,他利用课余时间,走访了会稽郡的多个盐场和铁矿。
他写出了一篇痛陈时弊、石破天惊的策论。
他提出的大胆改革设想,让在座的山长和学子们都震惊不已。
马太守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就在此时,马文才站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反驳梁山伯的观点,而是用三个极其狠辣的现实政治问题,将梁山伯问得哑口无言。
改革所需巨款从何而来
触动盐铁商利益,引发地方动荡,谁来负责
新政推行,必有官员中饱私囊,如何杜绝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刀刀见血。
梁山伯的理想主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脸色涨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内心天人交战,我知道,这是马文才在逼我。
逼我在他和梁山伯之间,做出一次公开的站队。
为了保护梁山伯,我只能选择站出来。
我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试图调和他们的观点。
我将梁山伯的理想,用马文才的权术进行了重新包装,提出了一个更具操作性,也更中庸的方案。
那一刻,我侃侃而谈,逻辑清晰,展现出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政治洞察力。
马文才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而梁山伯的眼中,却是全然的陌生和痛苦。
雅集结束后,他追上我,声音沙哑地问我,那些权谋之术,是跟谁学的。
你的话,他痛苦地闭上眼,倒像是马文远会说出来的。
他的信任,已然崩塌。
我们的友谊,也走到了尽头。
9
冬至,书院赏梅宴。
马文才提议玩真心话的游戏,我知道,一场针对梁山伯和我,或者说,只针对我的鸿门宴,就此展开。
果不其然,酒壶第一次就指向了我。
马文才的同党,一个平日里就对他趋炎附势的学子,提出了一个陷阱般的问题。
祝九弟,你认为在座的同窗之中,谁的才华最高,将来最有可能成为国之栋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我看到了梁山伯眼中那最后一丝期盼,也看到了马文才脸上那势在必得的冷笑。
我的内心,一片冰冷。
我想起了远在祝家庄的父母,想起了马文才的威胁,想起了那封将我推入深渊的亲笔信。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最终选择了公开屈服。
我缓缓站起身,刻意避开了梁山伯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当众说道:
论文采风流,山伯兄自然是翘楚。
但若论经世济国之能,我认为,文远兄无人能及。
梁山伯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马文才得意地大笑起来,他走到我身边,做出一个极其亲昵的姿态。
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坐实了我们之间那不可告人的关系。
砰!
梁山伯彻底崩溃了。
他撞翻了面前的桌案,指着我,声音嘶哑地怒斥:祝英台!我真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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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转身冲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我想去追,手腕却被马文才死死抓住。
他在我耳边,用残忍而愉悦的声音低语:游戏才刚刚开始,我的未婚妻。
三天后,一封带血的家书送到了我的手上。
是父亲的笔迹,他说他病重垂危,唯一的愿望,就是盼我速速归家,与马家完婚。
我知道,我的求学之梦,该醒了。
10
那封带血的家书,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知道,马文才的网,已经彻底收紧。
我平静地告诉吟心,收拾行囊,我们回家。
吟心哭着问我为什么,我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切都是马文才的阴谋,但我已经别无选择。
我开始收拾东西,将那身象征着自由和梦想的学子袍,整整齐齐地叠好。
这如同埋葬那个天真烂漫的祝九弟。
我将这两年写的诗稿,付之一炬,与我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在梁山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他留下的那半块蝴蝶玉佩。
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另外半块,将它们合二为一,放在他的枕下。
山伯兄,珍重。
我轻声说完,毅然转身,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情愫。
我向山长辞行,走出书院大门时,马文才那辆华贵得与这清贫书院格格不入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他拦住了准备登上另一辆小车的我,以体面为由,强迫我与他同乘。
那一刻,我看着他志得意满的脸,眼中燃起了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马文才,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却笑了,笑得轻蔑而自负。
我从不后悔。他说,我只享受驯服的乐趣。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我,驶向那座名为祝家庄的金丝牢笼。
11
归途中,离家还有十里,我便看到祝家庄的方向,挂起了刺眼的白幡。
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马车停在祝府门口,母亲哭着迎了出来,告诉我,父亲已经在我回来的前一天,去世了。
我如遭雷击,扑在冰冷的棺木前,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告诉我,父亲是在收到一封梁山伯写来的信之后,才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梁山伯
他怎么会。
我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熟悉的字迹,却是决绝到恶毒的措辞。
信里,他痛斥我趋炎附势,背信弃义,并宣布与我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就在我脑中一片混乱之时,马文才适时地出现。
他一把夺过信,义愤填膺地将父亲的死,全部归咎于梁山伯的恶毒之言。
他质问我,现在是否看清了梁山伯的真面目。
我不信,我不信梁山伯会写出这样的信,可那字迹,又真真切切,无法辩驳。
马文才以未来女婿的身份,雷厉风行地包办了父亲的丧事。
他迅速稳定了祝家混乱的局面,赢得了母亲和所有亲族的信任与感激。
守灵之夜,我独自面对他,质问父亲的死和那封信,是否都是他的安排。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为由,要求头七一过,我们便立刻成亲。
我看着他,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被套上了孝道和恩情的双重枷锁,从此,再也无处可逃。
12
父亲头七一过,祝府的白色缟素,便被刺眼的红色所取代。
马家送来的聘礼,如流水一般,涌入祝家的大门。
我开始了最彻底,也是最无声的抵抗——沉默。
我变成了一个精致美丽的人偶,任由他们摆布,试穿嫁衣,挑选首饰,对一切都毫无反应。
马文才每日都来,他似乎很享受这胜利的果实。
但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要的是我的心。
他开始对我展开攻心之术。
他与我谈论我最感兴趣的天下大事,分析朝堂局势,点评各派势力,试图在精神层面,与我建立共鸣。
他甚至将祝家未来的商业规划,全部摊开在我面前,用权力和尊重,来诱惑我开口。
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要动摇了。
但每当此时,梁山伯那张写满失望和痛苦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眼前,让我重新归于沉默。
马文才对此并不恼怒。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棋盘上的对手,做着徒劳而绝望的挣扎。
他以为,他赢定了。
这场无声的战争,他以为,打破僵局的,一定会是他。
13
我的沉默之下,隐藏的不是绝望,而是怀疑与仇恨的火苗。
终于,我打破了沉默,开始了我秘密的复仇计划。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最信任的吟心,带足银两,去鄞县。
我要她找到当初给家里送信的那个陌生信使,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
吟心走后,我开始对马文才做出一些微小的回应。
他和我说话,我便点点头。
他让我看账本,我便拿起笔划上几笔。
他以为,我这匹烈马,终于要被他驯服了。
他开始放松警惕,甚至将一些太守府的机密文件,也带到祝府来处理,以此向我炫耀他的权势和能力。
我利用他与幕僚议事的机会,偷偷潜入书房。
我看不懂那些机密文件,但我记下了封皮上的名字,和那些频繁来访的客人的身份。
我发现,他们中,有许多是会稽郡的盐铁私商。
我瞬间明白了,梁山伯那篇痛陈盐铁时弊的策论,动摇的,是马家最根本的利益。
不久,吟心带回了消息。
那个信使,是四九的远房亲戚。
事成之后,他拿了一大笔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封信,是伪造的。
得知父亲惨死于谋杀的真相,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在灵堂前,静静地坐了一夜。
天亮后,我第一次主动走到了梳妆台前,拿起了眉笔。
我告诉吟心,去回话,我同意这门婚事。
但,我有三个条件。
14
我选择在父亲的灵堂前,与马文才进行最后的交易。
这里的气氛,肃杀而凝重。
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可以嫁给他,甚至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助他青云直上。
但他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第一,动用你马家的所有势力,保证梁山伯在来年的春闱中金榜题名,保他此后官途顺遂,一生平安。这,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第二,我要以祝家女儿的身份,带着祝家一半的家产,风风光光地出嫁。我要的,是底气,也是尊严。
马文才对这两个条件感到十分意外,但他看着我眼中燃烧的火焰,觉得这场游戏变得越来越有趣。
他都答应了。
第三个条件呢他问。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要求。
迎亲的队伍,必须绕道鄞县。我要在梁山伯的面前,与你拜堂成亲。
马文才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他震惊,随即暴怒。
他认为这是对我最极致的羞辱。
你怕了我冷冷地反问他。
我告诉他,这不是报复,而是了断。
我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了断我的过去,斩断我所有的退路。
从此以后,才能心无旁骛地,做他马文才的妻。
他明白了我的决绝。
他那扭曲的征服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大笑起来,甚至主动加码。
好!我不但要在梁山伯面前与你拜堂,我还要他,亲手为我们写下婚书!
这场疯狂的婚礼,注定要用另一个人的心头血来祭奠。
15
梁山伯正在鄞县的一家小客栈里苦读,却被当地县令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他无权无势,无力反抗。
宴会上,马文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恳请梁山伯这位名满会稽的才子,为他和我的婚事,亲笔书写婚书。
这是最诛心的羞辱。
所有人都看着梁山伯,等着看他的笑话。
在极致的痛苦和屈辱中,梁山伯答应了。
他没有蘸墨,而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以血为墨。
在鲜红的婚书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尽数洒在了婚书之上,随即昏死过去。
酒楼的二层,我隔着珠帘,目睹了这一切。
一声凄厉的惊呼冲破喉咙,我的心,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马文才在这场交锋中,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要的胜利,变成了一场血淋淋的羞辱,他气得狂怒不已。
婚礼那天,我化着惨白而妖异的血泪妆,穿着嫁衣,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无声地向马文才,向这个不公的世界宣战。
迎亲队伍经过鄞县那家茶楼,我看到了凭栏而立的梁山伯。
他醒了,也看到了我。
拜堂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活下去。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
我与马文才共饮合卺酒。
酒里,有我早已为我们两个人准备好的,见血封喉的剧毒。
你以为你赢了我看着他,露出了自相识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从你害死我父亲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我在他震惊、痛苦、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揭露了所有的真相。
然后,与他,同归于尽。
一年后,新科状元梁山伯,手持我留下的,马家与盐铁私商勾结的血证,在朝堂之上,弹劾马家,大仇得报。
那封血色婚书,最终被他在我的墓前,烧成了灰烬。
化蝶双飞,不过是世人美好的想象。
恩怨已了,留给生者的,是背负着两个人的期望,为民请命的,无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