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离安河时,林砚靠着车窗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老城区的红砖墙、爬满藤蔓的电线杆、槐树下下棋的老人……那些承载着故事的旧景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田野和疾驰而过的城镇。
她把蓝布包放在腿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包上磨白的布纹。包里的信纸被她按日期重新整理过,安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娟秀,到后来带着南方潮湿气息的潦草,字里行间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生长。最末那封写于1983年5月的信,边角有淡淡的水渍,像是被泪水打湿过,林砚轻轻触碰那片模糊的字迹,仿佛能触到当年安写下“妈病了”时的慌张。
高铁穿过隧道,车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林砚翻开职工通讯录,安强的地址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那行“1984年迁此”的小字,笔锋和安很像,或许是安亲手写下的。他想象着安离开安河前,坐在工厂宿舍里,一笔一划记下弟弟的新地址,心里一定盼着处理完家事就回来,把这个地址交给陈建国,让他知道去哪里找自己。
可命运偏是这样,一个转身就是几十年的错过。
十几个小时后,高铁抵达广州南站。走出车站时,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榕树和花香的气息,和安河干爽的秋风截然不同。林砚打开导航,光塔路在老城区深处,需要转两趟地铁。
地铁里人潮涌动,粤语播报声在车厢里回荡。林砚握紧背包带,看着窗外掠过的骑楼和绿瓦,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安当年第一次来广州时,是不是也这样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和北方截然不同的风景,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光塔路比想象中热闹。老骑楼的墙面爬满绿萝,店铺门口挂着红灯笼,卖烧腊的摊位飘出诱人的香气,老人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用粤语慢悠悠地聊天。林砚按着门牌号寻找87号,在一条窄窄的巷口停住了脚步。
87号是栋两层的砖木小楼,门口摆着两盆三角梅,开得正艳,红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门是老式的木门,挂着铜制门环,门楣上有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安记修表”。
林砚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叩响门环。“叩叩叩”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带着点穿越时光的郑重。
片刻后,门内传来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打开门,操着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找谁?”
老人穿着蓝色对襟衫,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审视。林砚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戴着块旧机械表,表盘边缘有些磨损,和陈老先生盒子里的那块款式很像。
“您好,请问这里是安强先生家吗?”林砚尽量让语气温和,“我从安河来,带了些关于他姐姐安的东西。”
老人听到“安河”和“安”这两个词,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他沉默了几秒,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外面热。”
屋里比外面凉快些,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木头的味道。一楼摆着张修表工作台,上面散落着螺丝刀、放大镜和各种齿轮零件,墙上挂着块写满“修表须知”的木板,字迹工整,和安的笔迹如出一辙。
“我是安强。”老人给林砚倒了杯凉茶,茶杯边缘有圈浅浅的茶渍,“你说你从安河来?还带了小安的东西?”
林砚把蓝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子拿出信纸和玉佩:“我在安河老机械厂的储物柜里找到这些,是安女士留给陈建国先生的。陈老先生……他一直等着她回去。”
安强拿起信纸,手指有些颤抖。他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看到1983年那封提到“妈病了”的信时,眼眶慢慢红了。“这是小安的字……没错……”他声音哽咽,“当年我妈突然中风,我急得没办法,只能给她发电报让她回来。她回来后没日没夜地照顾妈,哪还有心思回安河?”
“那她后来……”林砚小心翼翼地问。
安强放下信纸,叹了口气:“我妈瘫痪在床,小安伺候了整整五年。那五年她什么苦都吃了,白天去工厂上班,晚上回家照顾我妈,还要抽空给我辅导功课。1988年我妈走了,她本想回安河找陈建国,可那时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她查出得了重病,肝癌,晚期。”
林砚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凉茶杯微微晃动。
“她不肯治,说家里没钱,要留着给我娶媳妇。”安强抹了把眼睛,“她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说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别告诉陈建国,让他以为她过得好,心里能舒坦些。1989年冬天,她就走了……”
原来安当年没回来,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用最后的时光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把所有温柔和遗憾都藏在了那封没寄出的信里。
安强拿起那枚平安扣玉佩,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这玉佩是陈建国送她的吧?她一直戴在身上,走的时候还攥在手里。我后来整理她的遗物,发现她枕头下藏着一沓没寄出的信,都是写给陈建国的,说等病好了就去找他,说自己没忘当年的约定……”
林砚的鼻子发酸,原来陈老先生1985年去广州寻找时,安正在家里伺候母亲,或许他们曾在同一条街上擦肩而过,却彼此不知。而安藏在枕头下的信,和陈老先生锁在柜子里的钥匙,成了跨越生死的牵挂。
“陈建国……他还好吗?”安强抬头问,眼里带着期盼。
林砚想起陈老先生在槐树下落寞的背影,想起他盒子里反复摩挲的徽章,轻声说:“他一直没结婚,退休后去了南方养老,去年……去世了。”
安强愣了愣,慢慢低下了头,工作台上传来齿轮碰撞的轻响,他拿起一枚细小的齿轮,却半天没放进零件盒里。“都走了……”他喃喃自语,“两个人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到最后连句再见都没说上……”
林砚从包里拿出陈老先生的那枚徽章,放在安强面前:“这是陈老先生的徽章,他一直留着,说等安女士回去。还有这张照片……”他掏出手机,点开那张安和陈建国的合影,“他也一直带在身边。”
安强看着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看他们那时候,多年轻啊……”照片里的安笑得明媚,陈建国站得笔直,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可现实却布满了潮湿的遗憾,像岭南的梅雨季,漫长而沉重。
临走时,安强把玉佩还给林砚:“你把这个带回去吧,放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小安说过,这玉佩要陈建国亲手给她戴上才安心。”他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这是小安当年藏的信,你也一起带走。她总说,信写了就得寄出去,不然心里不踏实。”
林砚接过铁盒,入手沉甸甸的。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封信,信封上都写着“致建国”,却没有地址,只有模糊的邮戳印记,是安当年犹豫再三,终究没能寄出的牵挂。
走出87号巷口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骑楼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林砚回头看了眼那栋砖木小楼,安强正站在门口朝他挥手,手里拿着那枚陈老先生的徽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巷口的三角梅开得正盛,红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背包上,像一滴迟到的眼泪。林砚握紧怀里的蓝布包和铁盒,突然觉得这场跨越千里的奔赴,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是为了让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思念,有一个可以安放的终点。
她拿出手机,给安河的张阿姨发了条消息,告诉她安和陈老先生的故事。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粤剧的唱腔,婉转悠长,像是在诉说着岭南潮湿往事里,那些未说出口的爱与等待。
高铁驶回安河时,林砚靠窗坐着,怀里的蓝布包和铁盒安静地躺着。窗外的风景从绿瓦骑楼变回红砖墙,湿热的空气换成干爽的秋风,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执念,那些跨越几十年的牵挂,终于在这个秋天,找到了属于它们的归途。
老槐树下的阳光依旧温暖,林砚知道,他该把这些故事,带回那个藏着最初约定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