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全身的血液像瞬间凝固了。
沙发上的人缓缓转过头,光线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银白色的头发贴在额角,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人用手硬生生扯出来的。她手里的信纸被捏得发皱,“7月15日,老地方见”那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意。
“张……张阿姨?”林砚的声音发颤,脚像被钉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动。她盯着沙发底下的徽章,银色表面沾了点灰尘,和她盒子里的那枚一模一样,连“安”字旁边的细小划痕都分毫不差。
为什么“安”的徽章会在张阿姨家?昨晚的敲门声、楼梯转角的白衣、拖沓的脚步声……难道都和张阿姨有关?
“水……涨了……”沙发上的人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完全不是张阿姨平时温和的语调,“他没来……”
林砚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这句话和信纸背面的“水涨”、老爷子说的1998年安河洪水,瞬间在他脑海里连成了线。
“你是谁?”她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是张阿姨!”
“等了很久……”那人慢慢抬起手,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露出手腕上一圈淡淡的勒痕,像是长期戴着手链留下的印记,“槐树下……只有水……”
话音刚落,客厅里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刺得人耳膜疼,原本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彻底消失了。随着杂音响起,窗帘突然被一股风掀起,晨光猛地灌进来,照亮了沙发上的人。
林砚这才看清,那人确实是张阿姨,但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痛苦,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
“张阿姨!您醒醒!”林砚这才反应过来,她可能是突发了什么状况。她冲过去扶住张阿姨的肩膀,轻轻摇晃了一下。
张阿姨浑身一颤,像是从深水里被拽了出来,猛地吸了口气,眼神渐渐聚焦。她看着林砚,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茫然地问:“小……小丫头?你怎么在这儿?我……我怎么睡着了?”
林砚指着地上的信纸和沙发底下的徽章:“阿姨,您看这些东西……”
张阿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徽章的瞬间,脸色“唰”地白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这……这怎么会在这里……”她慌乱地捡起徽章,用衣角反复擦拭上面的灰尘,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阿姨,这徽章是您的吗?”林砚轻声问。
张阿姨摇着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是小安的……是小安的啊……”
“小安?您说的是陈老先生的那个相好,安?”
张阿姨点点头,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我和小安是同乡,当年一起从老家来这儿的,住对门。她性子好,人又勤快,跟陈建国处对象那阵子,天天跟我念叨,说等陈建国厂里分了房,就结婚……”她拿起地上的信纸,看到上面的日期,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信……这信是她写的啊……”
林砚的心沉了下去:“这封信是安写的?不是陈老先生?”
“是她写的!”张阿姨肯定地说,“她写字就这样,轻飘飘的,尤其是‘见’字,总爱拖个长尾巴。1998年夏天,她突然回来找我,说联系上陈建国了,要跟他见一面,把当年的误会说清楚。这信就是她写好,让我转交给陈建国的……”
“您转给他了吗?”
张阿姨摇着头,脸上露出深深的悔恨:“没……那几天安河涨水,我家老头子突然生病住院,我天天在医院守着,把这事儿忘了。等我腾出空来,去302找陈建国,才知道他摔断了腿,被儿子接到南方去了。我拿着信去车站追,没追上……后来我想把信寄给他,又不知道地址,就一直留着,想着等他回来再给他……”
林砚愣住了:“所以这封信,陈老先生根本没收到?”
“没收到……”张阿姨的声音更低了,“更糟的是……小安那天去了槐树下等他。我后来听人说,那天傍晚安河突然决堤,河边的步道被淹了,小安她……她为了躲洪水,掉进了河里,再也没上来……”
“掉进河里了?”林砚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昨晚那句“槐树下……只有水”突然有了意义。
“搜救队找了三天三夜,只捞上来她的发卡,就是照片里那个银色的……”张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氧化发黑的银色发卡,形状像片叶子,“我一直留着,想着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林砚看着发卡,又想起照片里“安”坐在石凳上,头发上别着发卡的样子,鼻子突然发酸。原来1998年的约会,不是陈老先生没去,而是他没收到信,还受了伤;而安,带着满心期待去了老地方,却遭遇了洪水,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
“那您昨晚……”林砚犹豫着问,“我听到敲门声,还看到……”
张阿姨的脸色白了白,眼神有些躲闪:“昨晚……昨晚我做了噩梦,梦见小安浑身是水地站在门口,问我为什么没把信交出去……我好像起来过,又好像一直在做梦……”她看向窗台,那里摆着一盆和林砚家一模一样的绿萝,叶子蔫得更厉害了,“这盆绿萝,是小安当年留下的,她说等她和陈建国结婚,就放新房里……”
林砚这才明白,昨晚的敲门声、白衣角、拖沓的脚步声,可能都不是真的,而是张阿姨的梦魇,或者是安未散的执念在寻找答案。而张阿姨身上的的确良衬衫,大概是她整理安的遗物时穿在身上的。
“那枚徽章,”林砚指着张阿姨手里的徽章,“为什么会有两枚?”
“是陈建国送的,”张阿姨把两枚徽章放在一起,“当年他厂里做了一批纪念章,给每个先进工作者发了一枚,他特意找人在上面刻了‘安’字,送了小安一枚,自己留了一枚。他说这是‘平安’的意思,盼着小安平平安安的……”
平安……林砚看着两枚一模一样的徽章,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简单的愿望,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陈老先生知道安的事吗?”
“应该不知道,”张阿姨叹了口气,“他儿子接他走的时候,只说去南方养老,没敢提小安的事,怕他受不住。前几年他回来过一次,拄着拐杖在槐树下坐了一下午,问我小安的消息,我没敢告诉他真相,只说小安在南方过得很好,让他放心……”
所以陈老先生到最后,都以为是自己失了约,欠着安一个承诺。那份愧疚,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疙瘩。
林砚帮张阿姨把窗帘拉开,晨光洒满客厅,驱散了大部分霉味。她给张阿姨倒了杯热水,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小丫头,那个木盒子,你能给我看看吗?”张阿姨喝完水,眼神恳切,“里面是不是还有小安的东西?”
林砚点点头:“我回去拿。”
回到302,林砚打开抽屉,把木盒取出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盒子上,黄铜搭扣泛着温润的光,不再像之前那样透着寒意。她摸了摸盒子侧面的指印凹陷,突然明白那是谁的痕迹——是陈老先生反复摩挲留下的,里面装着他对安的思念和愧疚。
她把盒子拿回201,张阿姨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信纸、钥匙和笔记本,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钥匙……”张阿姨拿起铜钥匙,手指在五角星图案上蹭了蹭,“是小安当年放在厂里储物柜的钥匙!她总说柜子里放着重要的东西,不让别人碰。后来她走了,柜子一直锁着,厂里清理仓库时,估计是陈建国把钥匙收起来了。”
“里面会是什么?”林砚问。
“不知道,”张阿姨摇摇头,“她从没说过。只知道她去广州前,特意回厂里打开过柜子,像是取走了什么,又放进去了什么。”
林砚拿起那本“先进工作者”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1980年9月17日那页,“信断了”三个字下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之前被书页挡住了,现在才看清:“柜子里的东西,等她回来再给她。”
原来陈老先生一直保管着钥匙,等着安回来。
张阿姨把安的那枚徽章放进木盒,又把发卡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小伙子,这盒子你拿着吧。陈建国那边联系不上,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忘了这些事。你年轻,脑子清楚,或许能找到柜子里的东西,了了他们的心愿。”
林砚接过盒子,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离开201时,林砚看了眼张阿姨家的绿萝。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晨光里,那盆蔫蔫的绿萝,最顶端的一片新叶正悄悄舒展,带着点嫩绿色的生机。
回到302,林砚把木盒放回抽屉锁好。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老槐树。槐树下,几个老人又在聊天,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林砚知道,有些故事不会随着时间消失。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未赴约的等待,会变成执念,藏在旧物里,留在老地方,等着被人发现,被人理解。
她拿起手机,搜索陈老先生当年工作的工厂。网页上跳出一条旧新闻,说那家老工厂几年前拆迁了,旧址上建起了新的文创园,保留了几栋老厂房作为纪念馆。
“储物柜……”林砚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有了个念头。或许,那把钥匙能打开的东西,就在那里。
窗外的风又吹了进来,窗帘轻轻晃动。书桌上的绿萝,在晨光里轻轻摇曳,原本蔫蔫的叶子,似乎真的挺直了些,边缘的黄叶也没那么刺眼了。
林砚笑了笑,转身去厨房准备午饭。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老小区的烟火气从窗户飘出去,混着槐树叶的清香,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而抽屉里的木盒,静静地躺着,像是在等待着被带往某个地方,去完成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