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悄无声息地穿透了沈家面馆那层薄薄的窗纸,在弥漫着面粉微尘的空气里投下朦胧的光柱。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灰烬,维持着一点微弱的暖意。锅碗瓢盆都归于沉寂,只有角落里那只老旧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咔嗒”声。
江屿是在这绝对的寂静中醒来的。
意识回归的刹那,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没有伸懒腰,没有睡眼惺忪的迷茫。他陷在躺椅里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急速转动。耳朵捕捉着周围最细微的声响——挂钟的“咔嗒”,远处巷子里模糊的鸡鸣,楼上某个房间轻微的翻身动静……以及近在咫尺的、极其细微的、带着温度的呼吸。
他的眼睛倏然睁开。没有初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淬过寒冰般的锐利和警觉。瞳孔在适应光线的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呼吸的来源。
沈念安。
她就坐在离躺椅不远的小板凳上,背脊挺直,微微歪着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手里还捏着那件缝补了一半的旧褂子,针线滑落在靛蓝色的布料上。显然是一夜未眠,守在这里,此刻疲惫地支撑不住才睡了过去。那细微均匀的呼吸,正是从她微启的唇瓣间逸出的。
紧绷的身体,在看到是她的一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无形的弓弦,骤然松弛下来。那股属于“蝰蛇”的冰冷戾气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懒散覆盖。他无声地吁了口气,重新将自己更深地陷进躺椅柔软的弧度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惊觉从未发生过。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沈念安熟睡的脸上。十五年漫长的时光,足以将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小丫头,打磨成眼前这个沉静坚韧、眉宇间藏着淡淡愁绪的女子。但此刻睡着的模样,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忧虑,竟依稀还能捕捉到几分旧日的轮廓。
江屿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她纤细的脖颈,落在她随意搭在腿上的双手。那双手并不算特别白皙,指腹和虎口处有着薄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凝视中,江屿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悄然荡开。记忆的碎片毫无征兆地刺破时间的壁垒——
缅甸北部,克钦邦的丛林深处。湿热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散发着腐烂植物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味。泥泞不堪的营地,低矮的竹棚在雨水中摇摇欲坠。
十三岁、瘦骨嶙峋的江屿(那时他还叫沈屿),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炙烤着他每一寸神经,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沉重的湿啰音。伤口在肮脏的绷带下溃烂化脓,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周围是和他一样被掳来或买来的孩子,麻木,惊恐,或带着野兽般的凶性。看守的呵斥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某个孩子压抑的啜泣……构成地狱的背景音。
就在意识快要被高热和疼痛彻底吞噬的边缘,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那触感微弱,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混沌的黑暗。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同样稚嫩、同样沾满泥污、却异常干净的女孩脸庞。她的眼睛很大,盛满了恐惧,却也有一丝固执的怜悯。她手里攥着一小块用脏布包裹着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带着土腥味的草根。
“嚼…嚼了…能退烧…”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口音,塞进他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缩回手,消失在竹棚的阴影里。
那块草根最终有没有用,江屿早已记不清。他只记得那只冰凉小手覆上额头的瞬间,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那是他在那片地狱里,唯一感受到的、近乎奢侈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后来,那个女孩在一次武装冲突中被流弹击中,尸体像破麻袋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营地外的壕沟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记忆的闸门骤然关闭,带着血腥和腐臭的气息瞬间消散。眼前只剩下晨光中沈念安沉静的睡颜,和她那双带着薄茧、安稳放在腿上的手。
江屿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短暂的恍惚和更深沉的疲惫被强行压下。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沈念安,而是懒洋洋地重新调整了一下在躺椅里的姿势,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盹,什么都没发生过。
楼下开始有了动静。是舅妈林秀芬,轻手轻脚地下楼,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她看到躺在椅子里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的江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压低声音:“阿屿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还早呢。”
江屿没动,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只是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样子,像极了一块被太阳晒化了的、懒得挪窝的石头。
林秀芬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或者说,她将这沉默归结为十五年的创伤),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忙碌起来。她走到灶台边,掀开大铁锅的木头锅盖,里面是昨夜就煨上的骨头汤底,此刻已经凝结成乳白色的冻状。她用长柄勺搅动了一下,浓郁的骨香瞬间在小小的面馆里弥漫开来。接着是舀水和面的声音,面团被用力揉搓摔打在厚重案板上的“砰砰”闷响,节奏沉稳而富有力量。
这声音,这烟火气息,是沈家面馆每日清晨的序曲。
沈念安被这熟悉的声响惊动了。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视线聚焦到躺在椅子里那个懒洋洋的身影时,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醒了?”她坐直身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目光飞快地在江屿脸上扫过,确认他看起来并无异样。
江屿这才慢悠悠地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开,瞥了她一眼,又懒洋洋地移开,从鼻腔里再次发出一个“嗯”。那姿态,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力气。
沈念安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未完工的针线,又看了看窗外透亮的天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她走到灶台边,挽起袖子,露出同样有着薄茧的小臂,开始帮母亲打下手。清洗葱蒜,切细细的姜末,将炒好的雪菜肉末盛到小盆里……动作麻利而娴熟。
面馆的日常,就在母女俩默契的配合中,徐徐展开。揉好的面团被林秀芬擀成巨大的薄片,然后折叠,用宽背菜刀“嚓嚓嚓”地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沈念安则将切好的面条分装进竹匾里,撒上干面粉防止粘连。
江屿就陷在躺椅里,像个局外人,又像个被供奉在角落里的懒散神祇,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沈念安忙碌的背影上,在她转身的瞬间又迅速移开,投向门口那扇紧闭的木门,或者窗外窄巷里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忙碌格格不入的、深沉的怠惰。仿佛这具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在昨夜那场重逢和此刻这过于安稳的环境中,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支撑眼皮开合的力气。
舅舅沈国栋和表哥沈念平也陆续下楼了。沈国栋沉默地走到门口,卸下厚重的门闩,“吱呀”一声拉开了面馆的门板。带着清晨凉意和潮湿水汽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拿起靠在门边的大扫帚,开始清扫门口昨夜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和零星的垃圾。沈念平则走到案板边,接过林秀芬手里的活儿,开始熟练地抻拉面条,为即将到来的早餐高峰做准备。
没有人刻意去打扰角落里的江屿。但每个人,在忙碌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瞟向那张躺椅。他像一块突兀地嵌入这幅温馨生活画卷的冰冷顽石,提醒着所有人那十五年的空白和深不可测的黑暗。
沈念安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清汤面,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走到了躺椅边。
“阿屿,吃点东西。”她把碗放在躺椅旁边的小方凳上,声音温和,“骨头汤底,爹早上新擀的面。”
浓郁的骨汤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江屿的眼皮掀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那碗诱人的面条,又懒洋洋地合上。
“不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一夜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沈念安的语气带上了一点不容置疑,“多少吃点,暖暖胃。”
江屿没动,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仿佛那碗面根本不存在。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脸更深地埋进躺椅柔软的靠背里,只留给沈念安一个线条冷硬的后脑勺和一小截穿着新棉袄的、显得紧绷的脖颈。
沈念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懒到骨头缝里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沉默地站了几秒,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灶台边继续忙碌。只是那背影,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面馆的门彻底敞开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岁月痕迹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巷子里开始有了人声,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声响,还有街坊邻居互相打招呼的吴侬软语。
“沈老板,开门啦?”
“老沈,早!骨头汤面,老样子!”
“念安丫头,给我留一碗鳝丝面浇头!”
熟客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熟稔地打着招呼,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小小的面馆瞬间热闹起来,充满了市井的喧嚣和食物的暖香。
这些声音,这些面孔,对江屿来说,遥远又陌生。他依旧陷在躺椅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外面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深沉的怠惰和疲惫。
直到——
“老板,两碗大排面!加个蛋!”一个粗声粗气、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嗓门洪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紧接着,两个身材壮硕、穿着紧身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眼神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打量,扫视着小小的面馆,目光在几个女客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角落那唯一的空桌。两人大喇喇地走过去,其中一人拉过凳子时,故意弄出刺耳的摩擦声。
“快点啊老板!饿着呢!”另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酱油瓶和醋壶都跳了一下。
面馆里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滞了一瞬。几个熟客皱了皱眉,但都没吭声。沈国栋沉着脸,应了一声“稍等”,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沈念平眉头紧锁,眼神不善地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
江屿依旧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沈念安端着两碗刚出锅的面,走向那张桌子。她步伐平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冷了一些。她将面碗放在两人面前,动作不轻不重:“面好了。”
“哟,老板娘亲自端面啊?”其中一个光头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目光带着赤裸的黏腻,在沈念安脸上和身上来回扫视,“长得真水灵,在这小破面馆可惜了……”
他旁边那个纹着花臂的同伙也跟着嘿嘿怪笑起来,眼神更加放肆。
沈念安脸色一白,端着托盘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她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啊!”那光头男人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沈念安的手腕!动作又快又轻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
“啊!”沈念安惊呼一声,手腕处传来被铁钳箍住般的疼痛和恶心感。她下意识地用力挣扎,托盘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放开她!”沈念平第一个怒吼着冲过来,抄起手边的擀面杖。
“妈的,找死!”花臂男人也猛地站起身,一脸凶相。
面馆里瞬间乱作一团,熟客们惊呼着起身躲避。沈国栋脸色铁青,抄起灶台边的火钳就要上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角落里,那张一直承载着某个懒散身躯的旧竹躺椅,仿佛终于不堪重负,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抽离了支撑,猛地向后翻倒!
竹篾断裂的“咔嚓”声清脆地响起。
伴随着躺椅翻倒的,是江屿的身影。他并没有摔倒,而是在躺椅失衡的刹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弹了起来,稳稳地站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前一秒他还是那副烂泥般瘫在椅子里、连眼皮都懒得抬的模样,下一秒,他就已经站在了翻倒的躺椅旁,身姿挺拔,像一柄瞬间出鞘的寒刃。
他甚至没有看向门口冲突的中心。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还陷在柔软躺椅里的左手。
那只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自然、又极其诡异的姿态垂在身侧。手掌摊开,指节微微弯曲,像是刚刚随意地拂开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在距离他脚边不远处,躺椅翻倒的狼藉旁边,一个东西正静静地躺在冰冷油腻的地板上——那是原本放在旁边小方凳上、沈念安端给他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面。
粗瓷大碗完好无损。
但碗里那根原本用来吃面的、被磨得光滑的竹筷子,此刻却像一根被投掷出的钢针,深深地、笔直地、没入了油腻坚硬的水泥地面!只留下短短一小截尾部,兀自颤动着,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面汤泼洒了一地,荷包蛋滚落在一边,沾满了灰尘。
江屿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只没入地面的筷子上抬起。他的视线平静地扫过门口那两个僵住的男人,扫过他们脸上凝固的、从嚣张瞬间转为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表情,最后,落在了被光头男人抓住手腕、脸色煞白、眼中带着惊惶的沈念安身上。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废弃的深井。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的漠然。
然而,就是这平静到近乎死寂的一眼,却让抓着沈念安手腕的光头男人,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感,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抓着沈念安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一下松开了,甚至因为力道过猛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面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根没入地面的竹筷尾部,还在微微地、固执地颤动着。
江屿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看也没看那翻倒的躺椅和泼洒一地的面汤,只是懒洋洋地、带着一丝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慢吞吞地转过身,拖过旁边一张完好的板凳,又坐了下去。
他重新垂下眼睑,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一副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那根深深钉入地面的筷子,都只是众人眼花缭乱的错觉。
“吵死了。”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睡意,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死寂的面馆里,只剩下他这句懒洋洋的抱怨在回荡。那两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人,此刻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看着角落里那个仿佛随时会睡过去的男人,又看看地上那根深陷的筷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连面也顾不上吃了,更不敢再多看沈念安一眼,如同丧家之犬般,低着头,脚步慌乱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面馆大门。
沈念安捂着自己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角落里那个重新陷入“沉睡”的江屿,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根兀自颤动的筷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心悸未消的后怕,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和悲伤。
人回来了。
魂呢?
她无声地问着自己,只觉得这弥漫着骨汤香气的面馆,比刚才那两个流氓在时,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