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绵得让人心烦意乱。水汽氤氲,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微酸和青苔湿润的气息。二十八岁的江屿,站在窄巷的尽头,隔着迷蒙的雨帘,望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楣——沈家面馆。
十五年了。
门楷上褪色的“沈记”木匾,边缘被虫蛀蚀出细小的孔洞,记忆里鲜亮的红漆早已斑驳。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敲打出细小却执拗的水窝。就是这道门,当年十三岁的他被舅舅沈国栋宽厚粗糙的手牵着,跨了进去,也同样是这道门,十五年前那个粘稠闷热的夏夜,他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拖出,塞进散发着劣质烟草和汗臭味的麻袋里,世界瞬间只剩下黑暗、颠簸,以及喉咙里堵着的、喊不出的“舅舅…姐…”
那些属于缅甸北部丛林、金三角泥泞道路、硝烟和血腥的味道,仿佛被这江南的湿冷猛地拽回了鼻腔深处,尖锐地刺痛着神经。他下意识地蜷了蜷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关节粗大,布满了细碎扭曲的疤痕,那是无数次扣动扳机、紧握冷兵器留下的烙印。身上这件半旧的夹克衫下,腰侧坚硬的轮廓硌着皮肉,提醒着他与这个温软水乡格格不入的本质。
巷子那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把素青色的油纸伞,像一片移动的荷叶,缓缓移近。伞下的人影纤细,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碎花罩衫,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她低着头,小心地避开水洼,步履轻盈而熟悉。
是沈念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又滚烫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又在下一瞬失控地狂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轰地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耳鸣般的嗡嗡声。江屿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发紧,那个在心底咀嚼了十五年、早已融入骨血的名字,此刻却沉重得无法冲破齿关。
油纸伞微微抬起,伞沿下露出一张脸。不再是记忆里带着婴儿肥、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头。眼前的女子脸庞清瘦,下颌的线条柔和却带着坚韧,皮肤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白皙细腻,只是眉眼间沉淀着生活赋予的淡淡倦意和一种沉静的温柔。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像蓄着两汪山泉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脚边积着雨水的地面,然后缓缓上移。当视线触及他脸的刹那,那双清澈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投入石子的静潭,剧烈地震颤起来。挎在臂弯的菜篮“哐当”一声掉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几个沾着泥水的土豆滚了出来。素青色的油纸伞脱手,被风吹得滚了几步远,斜斜地靠在墙角。
时间在细密的雨丝中凝滞。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钉在他脸上,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一层迅速弥漫开的水光,在眼眶里剧烈地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江屿动了。他迈开腿,一步,两步,踩过石板上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走到她面前,很近。雨水顺着他的短发、眉骨、鼻梁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让她的面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清晰而脆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尝试了几次,终于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异域丛林磨砺出的粗粝沙哑,却又努力想找回一点属于这里的腔调:
“姐…”
声音低哑,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无比地砸在沈念安心上。“我…回来了。”
沈念安像是被这个字眼烫到,猛地一颤。她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留下清晰的印痕。她抬起手,那只手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抖着,带着迟疑,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小心翼翼,慢慢地、慢慢地伸向他湿漉漉、带着刀刻般棱角的脸颊。
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气息,轻轻触碰到他下颌那道斜斜划过、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疤。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江屿冰冷坚硬的躯壳,直抵心脏最深处,轰然炸开一片酸楚的暖流,几乎将他支撑了十五年的某种东西瞬间瓦解。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的肌肉绷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哽咽。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属于“蝰蛇”的冰冷戾气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小心翼翼的脆弱。
“嗯,”他声音更哑,低沉地应了一声,像疲惫的兽终于找到归巢,“回来了。”
沈念安的手停在他的伤疤上,指尖的颤抖传递到他皮肤深处。她看着他紧闭又睁开的眼,看着他眼底那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积蓄了十五年的恐惧、绝望、无望的寻找和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终于决堤。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她紧咬的唇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滚落下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一倾,额头抵上他同样湿透冰冷的肩膀,瘦削的肩胛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小兽般无助而悲恸的呜咽。
“阿屿……阿屿……”她一遍遍唤着,声音破碎,带着哭腔,仿佛要将这十五年的空白和心碎都填满。冰冷的雨水浸透两人的衣衫,她的眼泪却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肩头,透过湿冷的布料,一直烫进他早已冷硬如铁的心底。
江屿僵硬地抬起手臂,动作带着久违的生疏和一种刻入骨髓的警惕本能。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沈安念单薄颤抖的脊背上。隔着湿透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骨骼的轮廓和那无法抑制的悲恸震动。
笨拙地,一下,又一下。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别哭…”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几近温柔的笨拙,“姐…别哭。”
雨还在下,缠绵不绝,将窄巷晕染成一幅潮湿的水墨。素青色的油纸伞歪在墙角,被雨水敲打着。菜篮倾覆,土豆沾着泥水滚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世界只剩下这相拥的两人,隔着十五年的血与火,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在江南的冷雨里,一个无声地支撑着,一个放肆地宣泄着积压了十五年的绝望与重逢。
沈家面馆那扇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