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呼吸里不再是海水的咸腥。
在医院醒来时,我头痛欲裂,脑海里有模糊不清的碎片在跳跃,
想要细看,但什么也看不清。
闭了闭眼,又睁开,才发觉自己躺在豪华单人间里,
入目一片温馨的浅黄,和两个专业陪护。
护工注意到我醒了,一个赶忙按铃叫医生,一个掏出手机打电话,神色激动。
“先生,人终于醒了!”
片刻后,我在接受医生检查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匆匆赶来,眉眼俊朗英气,只是气质锋利沉郁,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护工口中的那位“先生”。
男人大步流星上前,握住我手,声音里松了一口气。
“宁宁,你终于醒了。”
第二次听到“终于”两个字,我问他:“我躺了多久了。”
这回男人的眼里似乎多了点愧疚:
“已经一个月了,是我不好,宁宁,我没保护好你。”
“你都瘦了,等你出院,我们回家好好养养身体。”
我点头,然后问:“你是谁?”
男人愣住了,抬眼看向医生,半晌后,才语气沉沉:“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和医生在走廊说话的时候,我扒着门框偷听。
“脑部受创”,“精神刺激”等等字眼飘进耳中,最后医生下了定论,我失忆了,恢复时间未定。
男人回头看见我,我冲他不尴不尬地一笑,然后乖乖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他来接我出院,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陆今宵。
像个港星名似的,以他那张脸,也的确够得上当个明星。
陆今宵亲力亲为地给我收拾了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我在一旁吃着果切观察他。
他递给我一部新手机和身份证,我看见身份证上的我叫“江柠”,今年二十四岁。
“你之前的手机坏了,我给你买了个新的,卡在里面。只是很多信息都没了,联系人里只有我一个。”
我不疑有他地收下,顺嘴问了一句,我是为啥受伤住院的。
陆今宵的背影一顿,转头跟我解释:“是我不小心,开车的时候出了车祸,连累了你。”
我张大了嘴,紧张兮兮地拉住他,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他笑着摇头,说自己没事,然后俯身抱住我,声音有些闷:“宁宁,你对我真好。”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对自己男朋友好是应该的嘛。”
6
离开医院后,陆今宵带我上了一辆车,不认识的牌子,但一看就很贵,还有个司机。
路上,他一直握住我的手,时不时问我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头,心想自己也太厉害了,找了个这么体贴温柔又多金的男朋友。
只是车越开越偏,最后停在了一户独栋别墅面前,里面有花园,还有几个保姆。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腿上也有不少擦伤,走路有些艰难。
保姆便推来一个轮椅让我坐下,陆今宵自然而然地蹲在了我面前。
“宁宁,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同我之前二十四年的人生,都一片空白。
只是生活常识类的还没忘,面对陆今宵,也有种天然的熟悉感。
我把这归为爱情的力量,就算我失忆了,下意识的直觉也会让我接受他。
陆今宵拍了拍我的头,笑着说忘干净了也没关系。
“这里环境好,你就住在这里吧。有人照顾你,你平时就不用出门,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吩咐下去,会有人给你买来。我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听懂了吗宁宁?”
从车开到一半儿就开始有的奇怪感,在此刻突然又涌了上来。
我问陆今宵什么时候来看我,他说不一定,不忙就来,随即接了通公司的电话就走了。
我把别墅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周围山清水秀,但也可以说人迹罕至,而且我对这里没有熟悉感。
我问一个保姆,这房子之前有没有人住,然后得知她们也都是被新招进来的。
我醒的那天,陆氏集团的总助发布了招聘信息,不到第二天,人就招齐了,妥妥当当。
我拿起手机搜索了一下陆氏集团和陆今宵的信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从未有人提过陆今宵的恋爱关系。
这不太应该,毕竟财经新闻上有他那么大一版块,人人都夸他是青年才俊,也有不少网友开玩笑,问自己的老板怎么没有这么帅。
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只是陆今宵豢养的一只金丝雀,而且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对。
这两天我管陆今宵叫男朋友,他可是一点没回应我啊。
搞不好他还觉得我是趁失忆了得寸进尺,想要转正。
我捂住脸,对自己给别人当了金丝雀这件事情心情复杂,但不得不说,陆今宵长得是真好看。
何况我失忆了他这个金主也还愿意要我,也算仁至义尽。
7
一周后,陆今宵来到别墅,他给我带了很多东西。
“看看,项链,还有这个镯子,喜不喜欢,你以前很爱收集这些东西的。”
陆今宵分明是个上位者,但在我面前,却总愿意蹲下和我说话,脸上笑意盈盈。
我咬唇,为难地问他:“我能不能出去走走啊,老待在别墅里也挺无聊的。”
他脸上笑意不改:“行啊。”
然后牵起我手,去了花园,推我坐秋千。
“出来透透气是好的,下次我有空的话,带你去爬后面的山吧。”
“我是指去市区那些地方,我想要能自由地出门,而不是一走到别墅门口就被保姆拦住。”
我打量着陆今宵的神色,他似乎有点烦躁,但又很快调整好。
“宁宁,你是想要离开我吗?”
“那我当人金丝雀也不太好啊。”
我嘟囔出这一句,换来陆今宵的开怀大笑。
“谁说你是我的金丝雀了,宁宁,你不是我的恋人吗?我们是男女朋友啊。”
我被这句话砸得脑子一懵,然后就是不可置信和某种隐秘的喜悦。
原来陆今宵真是我男朋友啊!
哎呀我咋这么命好
陆今宵把我从秋千上抱起来:“等你病养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玩,宁宁,你放心吧,我爱你。”
陆今宵说到做到,后面有空了就会开车带我出去玩,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给我全身包裹好,说外面天气凉。
他带我去游乐园,去西餐厅,也去看电影,我们就像一对最平凡的情侣。
某次他无意提到已经和我在一起了好几年,我兴冲冲问他,那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自然接话:“不如过段时候先去拍婚纱照吧。”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被敲定了下来。
去试纱的时候我还喜滋滋的,谁成想会出现意外,头顶吊灯砸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陆今宵惊慌失措的脸。
一阵剧痛下,我也想起了那些被短暂遗忘的记忆。
我不叫江柠,我叫江宁,今年也不是二十四岁。
我和陆今宵早已结了婚,在一起的第八年,因为他出轨,我和他分居了。
而我之所以会失忆,是因为他不肯答应绑匪提出的条件,最后绑匪情绪失控,将我推进了海中。
能捡回一条命来,都算我福大命大。
眼下还不到两个月,我又进了一次医院。
这回睁开眼时,陆今宵就守在我床边。
8
不算失忆相处的那段时间,我其实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陆今宵。
乍一眼看过去,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他头上的几根白发。
才恍然发觉,我们都纠缠到三十岁了。
我想起失忆的时候陆今宵做的那些事,带我去约会,或者去游乐园,都是我们谈恋爱时因为穷没有做过的事情。
后来他倒是带叶诗茵去做了,如今又照搬套到我身上。
他还情深意切地说爱我,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带我去拍早就拍过的婚纱照,把我耍得团团转
这太好笑了。
可完全失忆时的我,又觉得这段时间的确甜蜜,心里五味杂陈又荒凉。
陆今宵睁开眼,看见我醒了,连忙凑过来:“宁宁”
我扯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好玩吗陆今宵?趁我失忆,给我编个假的身份,骗我谈一场恋爱游戏,好玩吗?”
陆今宵的脸白了一下:“你都想起来了。”
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啊?出轨的是你,不肯离婚的是你。”
“不顾我死活的是你,把我救起来后又骗我谈恋爱的也是你。陆今宵,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真的累了,你明说吧。”
陆今宵也花了很多时间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爱江宁,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八年过去,他也真的有点腻味了。他看习惯了那张脸,太了解那个人,能猜到回家后她说的每一句话是什么。
陆今宵觉得太无聊了,于是他尝试给自己找新鲜感。
一开始他告诉自己,只是玩玩儿,没关系的,他不会沉迷进去,他永远记得家里还有一个江宁。
但新鲜感的阈值被拉高后,他只会越玩儿越大。
最后一个是叶诗茵,她和年轻时的江宁真像,让他恍惚也回到了二十岁刚谈恋爱的时候。
他对叶诗茵是有怜爱的,所以给她的东西和感情就多了些,恰巧就是因为这样,江宁很快就发现他出轨了,要和他分居。
那时候陆今宵也还没觉得难过,他只是不再找别的女人,照常生活,偶尔想念,他差点儿都以为自己没那么爱江宁了。
直到她被绑架,他慌得要死,才明白,他从前不难过,是因为知道江宁会一直在那儿。
但如果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江宁,他一定会疯。
他没有在绑匪面前露出马脚,他报了警,还自己带人去救了江宁,下海打捞时,海水刺骨,心里是无尽的后悔。
他想,如果江宁能醒来,他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办法祈求她的原谅。
他想和她好好过,把剩余几十年的日子都过完。
后来江宁醒了,但也失忆了,猜测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他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给他的恩赐,让他能重来一次,把犯过的错都掩盖。
只是。
“可惜,宁宁,你要是永远都想不起来就好了,太可惜了。”
9
那天陆今宵掉了一滴眼泪,我弓起背,无声哽咽。
许多情绪反复拉扯着我,八年里相爱的每一天,其实已经盖过了我得知他出轨的两年后的伤心怨怼,可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我以为陆今宵也明白我和他之间的无可挽回,但他好像偏就是不信,想要再争一把。
他清场了一层住院部的病房,甚至专门请了保镖,明明白白是要软禁我。
面对我的询问,他笑得无辜:“宁宁,我只是怕你再出事。”
而就像他所说,他会用尽一切的办法来求我原谅。
我冷眼看他忙上忙下,亲手煲汤做粥,没日没夜地守在我床边,我嫌他烦,扇他一巴掌,他能把另一边脸也递过来让我扇。
他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原谅他,我冷笑。
“你觉得时间能倒流回十年前吗?”
当然不能,所以我也没可能再原谅他。
陆今宵沉默片刻,拿起床头的水果刀递到我手里。
“宁宁,真那么恨我的话,不如亲手给我一刀,我要是没死的话,我们就重头来过好不好?”
我又惊又惧:“谁要陪你玩儿这种戏码,你在自我感动什么?”
他失望地垂下了眼,我却猛然把刀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放我走,不然我再死一次给你看。”
他笑了:“宁宁,你下不去那个手,我知道你怕疼。”
我咬咬牙,脖子上划出了一丝血痕:“那就试试。”
陆今宵沉下脸,一把夺过刀,出门吩咐:“以后病房里不准出现任何尖锐物品。”
他没有再回来,我泄了那股劲儿,有医生来给我包扎伤口。
年轻的女医生似是不忍,悄声问我是不是被强迫的。
我对上她的眼睛,清澈,单纯,犹豫一会儿后,我请她帮了两个忙。
记者把我和陆今宵这两年的婚变完完整整地报道出去时,他闯进病房,摔了手机,一双眼通红。
“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我别过头,不愿看他:“是啊。”
“就算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后悔了,你也不信了是吗?”
“不是不信,陆今宵,是没有必要了。”
我听到陆今宵双膝跪地的声音,看见他的脸上悲痛欲绝,还有一丝茫然无措。
好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做。
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他二十岁时赤忱爱我的影子,可我不能因为那一个瞬间原谅他伤害我的所有事了。
我轻声告诉了他另一件事:“陆今宵,在你来之前,我还吞了五十颗药,我是怕疼,下不去手,但还好吃药不疼。”
陆今宵在一刹那肝胆俱裂,如孩童般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他终于不只是后悔,他还怕了。
“医生!医生!人呢?来人,这里有人需要洗胃啊!”
我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10
我当然没有吞五十颗药,医生不会答应帮我做这种事的,但她很配合地帮我演了一出戏,让陆今宵以为我真的洗胃了。
从手术室出来后,他坐在我床头,下巴上的胡茬都没来得及打理。
“宁宁,等你好了,我就放你走。”
“走最快的手续离婚,以后也不准再找我。”
“好,我都答应。”
话到这儿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陆今宵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我知道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我和他婚变的消息,他名下的产业股份基本都受了影响,此时自然有人也跟着落井下石踩他一脚。
但我了解陆今宵,这些事情不会让他头疼太久的。
出院那天是个大晴天,我和陆今宵去民政局拿了离婚证,微风吹在脸上,竟然让我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点了支烟,问我今后要去哪儿,他以前从不在我面前抽烟,现在大概是憋不住情绪了。
“没想好,但应该会去很远的地方。”
“行,钱不够了,或者遇上事儿了,就跟我说。”
我点点头,他停顿了一会儿。
“江宁,其实你吞药的那天,我在手术室门外,也不想活了。要不我不活了,把钱都留给你吧,这样你也不用走了。”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这句话,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不,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带着痛苦活着,然后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这是我对陆今宵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他也答应了,先我一步开车离开。
我知道,他是不敢看我走,怕他自己会后悔放我走。
我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心头空荡荡的,但也平静。
我和陆今宵的这十年,在此刻终于到头,而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毕竟我还有大几十年的光阴,怎能困在这十年里,踌躇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