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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河他们四个呆滞在原地。
程野最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通讯录,手指头沾着唾沫翻了半天:“我我找找温叔单位的电话”
赵卫东急得直跺脚:“快找啊!”
孙长河摸出两枚五分钱硬币,塞进了公用电话。
这一个月他们带着何春苗游山玩水,早把我和父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
四个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裤兜里的钱已经花得精光。
这些年父亲给他们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他们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扫地出门。
“分头找!”
孙长河强装镇定,“程野你去火车站,赵卫东去汽车站,李胜利”
何春苗拽住他衣角,委屈地说道:“长河哥,你要丢下我吗?”
“放手!”
孙长河一把甩开,“你自己先去宿舍!”
“可可我没住过校”
何春苗眼泪说来就来。
“你他妈十八了!”
孙长河暴怒,“知道我们还剩多少钱吗?连张站票都买不起!”
三天后,孙长河失魂落魄地站在我家门口。
新住户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小同志,你找谁?”
“这是我家!”
孙长河红着眼睛往里冲,“温念念!你出来!”
眼镜男抄起扫把就揍:“滚出去!不然我喊联防队了!”
最后是居委会大妈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
民警同志了解情况后,摇着头拨通了中介的电话。
“老温家啊?早搬省城去了!”
中介在电话里嗤笑,“人家走前打了十几个电话找你们,你们倒好,带着小妖精游山玩水!”
孙长河这才想起,在黄山那个山洞里,他把哔哔作响的传呼机扔进了水潭。
“温厂长让我转告你们”
中介一字一顿,“都成年了,该自己讨生活了。”
孙长河蹲在派出所门口,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
他发高烧到四十度,是我父亲背着他跑了五里地到医院。
那时候他趴在父亲背上想,这辈子都要好好报答温家。
可自从何春苗出现,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装柔弱诬陷我欺负她,他们四个居然真的就信了。
毕竟她是那么单纯,而我是那么跋扈
“喂?”
程野的声音从公用电话里传来,“找到念念了吗?”
孙长河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不用找了。”
“为啥?”
“她不要我们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传来“咔嗒”一声挂断。
6
孙长河他们满县城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农大安顿好了。
报到那天,父亲的老战友沈叔做东,在国营饭店请我们吃饭。
沈叔的儿子沈北城也来了,高高瘦瘦,十分英俊。
“念念,来,坐这儿!”
沈叔热情地招呼,特意把我和沈北城安排在了一起。
桌上的红烧肉冒着热气,我最爱吃的油焖大虾摆在老远的位置。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夹,沈北城突然伸长胳膊,把整盘虾端到了我面前。
“我不爱吃这个。”
他推了推眼镜,“别浪费。”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温了,差点把头埋进碗里。
沈北城倒是一脸淡定,三两下剥好几只虾,全放进了我碗里。
“太多了我吃不完”我小声说。
“帮我分担点。”
他头也不抬,“我爸点菜总是没数。”
父亲和沈叔交换了个眼神,笑得意味深长。
散席时,沈叔一拍脑门:“北城,你宿舍不是还有个空床位吗?让念念住那儿,安全!”
“不用”
我刚要拒绝。
沈北城已经拎起了我的行李,“好。”
“北城啊!那念念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父亲乐呵呵地笑,我就这么被安排了。
沈北城的宿舍是学校分的筒子楼,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他把靠窗的床位让给我,自己睡在门边。
“早晚我送你。”
他把钥匙递给我,“最近治安不好。”
我本想拒绝,可想到孙长河他们可能还在找我,默默点了点头。
原以为同住会很尴尬,没想到沈北城作息规律得要命。
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看书,七点给我带早饭,晚上十点雷打不动熄灯。
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主动说话。
直到军训开始,我才知道他是我们系的辅导员。
“立正!”
烈日下,沈北城穿着军装站在队列前,声音比平时洪亮十倍。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突然觉得这个书呆子有点帅。
训练结束,他总会多打一壶热水,放在女生宿舍楼下。
室友王芳挤眉弄眼:“温念念,沈老师对你可真上心!”
“胡说什么!”
我拧了她一把,“他是受我爸所托。”
军训最后一天,营地办了篝火晚会。
我和王芳表演了段秧歌舞,赢得满堂彩。
“温同学!”
同班的张建军突然冲上台,手里举着一束野花,“俺稀罕你!跟俺处对象吧!”
全场起哄。
我尴尬得脚趾抠地,上一世被孙长河背叛的阴影又涌了上来。
“我”
“她有对象了。”
沈北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手臂虚虚环住我的肩膀。
张建军挠挠头,憨笑着把花塞给我:“那俺排队!”
回程的拖拉机上,我忍不住问:“沈老师,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不是解围。”
他淡淡道:“我是认真的。”
拖拉机的轰鸣声中,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刚到宿舍楼下,阴影里突然窜出四个人。
孙长河冲了过来:“温念念!他是谁?”
7
我揉了揉眼,这才看见是孙长河他们四个人。
他们身上还穿着一个月前去出去玩时的衣服,完全没有了过去的趾高气昂。
往常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现在乱得像鸡窝。
看到沈北城搂着我,四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以前他们总觉得,我跟他们一起长大,最后肯定会选他们中的一个。
孙长河垂下头,小声说:“念念,我们我们跟何春苗断了。”
“哦?”
我打了个哈欠,“红星技校不上啦?”
四个人齐刷刷低下头。
程野搓着手往前蹭了半步:“那贱人把我们钱都卷跑了”
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里,我听明白了。
自从父亲断了他们的生活费,他们打着肉联厂厂长养子的名头到处借钱。
孙长河还跟县里副食店的老板保证,等接手肉联厂就给人好处。
靠着骗来的钱,他们带着何春苗吃香喝辣好一阵。
直到父亲登报声明跟他们划清界限,债主们才反应过来,天天堵在技校门口要钱。
这几个少爷哪吃过这种苦?
去工地搬砖嫌累,摆地摊嫌丢人。
最后想卖掉何春苗那块上海表抵债,她却哭天抢地说这是定情信物。
结果第二天一早,何春苗就跟着个倒卖电子表的广东商人跑了,临走还把他们最后一点钱摸了个精光。
“她说说我们是穷鬼”
李胜利蹲在地上,抽泣道:“说当初就是看中我们能继承肉联厂”
程野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念念,我们错了”
孙长河扑通一声跪下来:“回来吧!我发誓这辈子都对你好!”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冷笑出了声:“孙长河,你记得我肚子的疤怎么来的吗?”
我卷起衣服,露出那个狰狞的伤疤:“这是吊扇砸的。”
“这是你未经我同意,从我肚子上活活割走一块皮给何春苗植脸的!”
“现在一句知道错了,就想一笔勾销?”
孙长河脸色煞白,伸手想拉我:“念念”
沈北城一把将我护在身后:“这位同志,请自重。”
“你算老几!”
孙长河突然暴起,“念念跟我们多少年感情,轮得到你”
啪!
我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孙长河,要点脸!你们找我,不就是因为没钱活不下去了吗?”
沈北城掏出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怪我,没早点找到你。”
孙长河傻眼了:“你们你们”
“我们年底结婚。”
沈北城搂紧我的腰,“欢迎来喝喜酒。”
“不,念念,你就是在赌气对不对?”
孙长河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气我们偏心何春苗,故意找个男人来气我们是不是?”
程野也跟着嚷嚷:“就是!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咋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甩开孙长河的手:“少在这自作多情!”
“闹够了没有?”
孙长河大吼:“要打要骂随你便,咱们回家再说!”
他使了个眼色,剩下三个人立刻围了上来。
李胜利甚至抄起了路边的砖头。
沈北城把我护在身后,冷笑一声:“想打架?”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沈北城一个扫堂腿放倒两个,反手又把程野按在了地上。
孙长河想偷袭,被他一肘子怼在肚子上,疼得直不起腰。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你们这几个软脚虾”
沈北城拍了拍手上的灰,“也配说保护念念?”
“别忘了,你们现在只是红星技校的肄业生,连毕业证都拿不到。念念是农大的高材生,你们拿什么配她?”
孙长河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
他们四个从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种羞辱?
“念念”
孙长河跪了下来,“对不起”
“咱们十几年的感情,你真能说断就断?”
他哽咽道:“人谁不犯错?给我们个机会行不行?你等着!我们这就去复读,一定考上农大!”
赵卫东哭出了声:“念念,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滚吧。”
我懒得搭理,转身往宿舍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身后传来孙长河撕心裂肺的喊声:“温念念!你会后悔的!”
沈北城牵着我的手,轻声问:“要回头吗?”
“不回。”
我握紧他的手,“这辈子都不回头。”
从那天起,我和沈北城正式处对象了。
孙长河他们倒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往学校寄信。
有次还寄来一盘录像带,里面是他们把何春苗关在猪圈里的画面。
“念念你看!”
画面里孙长河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给你报仇了!”
何春苗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身上的裙子被猪拱得稀烂。
我没看完就让沈北城关掉了。
第二年我生日那天,传达室说有我的电话。
接起来就听见何春苗杀猪般的惨叫:“长河哥我错了!饶了我吧!”
接着是孙长河癫狂的声音:“念念!你看我们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传来“嘶嘶”的声音,我立刻挂断了。
后来听说程野因为故意伤人进去了,李胜利和赵卫东去了南方打工。
只有孙长河还在复读,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我在农大门口看见了孙长河。
他瘦得脱了相,手里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
“念念我考上了。”
我转身就走。
后来听学妹说,他天天蹲在实验田边上发呆,有次还听见他说梦话:“不是真的何春苗是得脏病死的我没害念念”
毕业那年,我和沈北城路过寺庙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扫地。
“那是孙长河吗?”
沈北城握住我的手:“要打招呼吗?”
我摇摇头:“走吧。”
起风了。
我靠在沈北城肩上,轻声说:“明天去民政局?”
“好。”
9
五年后。
我在北方干旱区的麦田视察。
远处传来农户们喜悦的交谈声,今年“念念五号”的收成比去年又多了两成。
“温老师!”
年轻的技术员小跑过来,“省里领导来了,说要见您!”
我拍拍手上的泥土,走向田边。
沈北城和几位领导在一旁聊的热火朝天。
看到我过来,他快步迎上来,自然地摘掉我头发上的一根麦秸。
“怎么样?”他低声问。
“亩产应该能到八百斤。”
我忍不住得意一笑,“比预期还好。”
他点点头,眼含笑意:“我就知道你能行。”
省农业厅的王厅长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温教授,您培育的这个品种真是解决了大问题!抗旱抗病不说,产量还这么高!”
“是团队一起努力的结果。”
我看向远处正在测产的工作人员,“特别是沈所长,要不是他改良了灌溉系统,再好的种子也发挥不出潜力。”
沈北城笑着摇头:“种子好才是根本。”
王厅长看看我们,打趣道:“你们夫妻俩就别互相吹捧了。厅里决定在全省推广念念五号,明年争取覆盖整个北方干旱区!”
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望着眼前金黄的麦浪,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被关在猪圈里绝望的自己。
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培育的种子改变千万农户的生活
庆功宴上,父亲抱着我五岁的女儿小宁,乐得合不拢嘴:“我们家小宁以后也当科学家好不好?”
“不要!”
小宁撅着嘴,“我要当老师,像妈妈一样教好多好多学生!”
大家都笑了起来。
沈北城给父亲倒了杯茶:“爸,您少喝点酒。”
“高兴嘛!”
父亲红光满面,“我闺女有出息,我高兴!”
宴会结束后,我和沈北城沿着田埂散步。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麦浪翻滚。
“下周要去青山镇指导播种?”沈北城问。
“嗯。”
我点头,“正好去看看新品种的适应性。”
他沉默了一会:“要去了尘师父那里看看吗?”
我摇摇头:“上次住持来信说,他已经云游去了。”
孙长河,不,了尘师父。
五年前,他离开了寺庙,据说一路苦行去了西藏。
住持说他走前留下话:不必告别,不必寻找。
沈北城握住我的手:“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初没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看着远处劳作的农户,他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选择了赎罪的方式,我选择了向前看。”
沈北城紧了紧我的手:“明天小宁幼儿园毕业典礼,别忘了。”
“当然。”
我笑着靠在他肩上,“你说她会不会又哭鼻子?”
“肯定哭。”
他一脸笃定,“上次表演节目,她哭得妆都花了。”
我们相视一笑。
晚风轻拂,带着麦田特有的清香。
回到试验站,我伏案整理今天的实验数据。
小宁趴在一旁画画,小脚丫在空中晃来晃去。
“妈妈,看我画的!”
她举起画纸,上面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宁!我们在麦田里玩!”
我亲了亲她的脸蛋:“画得真棒!”
沈北城端着水果进来:“小宁,该睡觉了。”
“再玩一会儿嘛!”她撒娇道。
“不行。”
我板起脸,“明天还要参加毕业典礼呢。”
哄睡孩子后,沈北城从背后环住我:“别忙太晚。”
“马上好。”
我合上笔记本,转身抱住他,“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可以这么简单,这么美好。”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傻瓜。”
窗外,月光如水。
我望着这片承载了无数人希望的土地,心中无比平静。
曾经的伤痛已经远去,而那些温暖的、美好的事物,正如同这麦田里的新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