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天地如被巨兽啃噬过一般,满目疮痍。
驿站早已不复昨日模样,断梁残柱斜插在泥浆里。
雨水顺着破碎的屋檐滴落,混着血水,在地上汇成暗红的小溪。
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废墟前嚎啕,也有老者颤抖着扒开瓦砾,试图挖出亲人的尸体。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尸体的腐味,还有人心崩塌后的绝望。
赵德安是被人从塌陷的库房里刨出来的。
他浑身泥泞,官袍撕裂,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一头乱发贴在额角,狼狈得像条被抽断脊梁的狗。
他咳出一口浊水,挣扎着爬起,双眼死死盯向粮仓方向,那曾是他最后的指望,是他贪墨三年、层层盘剥攒下的“退路”。
可眼前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粮仓没了,整片西谷被泥石流彻底掩埋,连根梁柱都翻不出来。
唯独东岭一角,几排高台上的粮袋整齐码放,干爽未损,底下架着石墩,铺着油布,甚至还有人在旁边守着火堆烘干湿粮。
更让他发狂的是,那些本该跪地求他施舍的流民,此刻正排着队,从一个破铁锅前领粥。
粥很稀,米粒少得可怜,但热气腾腾。
而站在石台上的,正是那个本该死在洪水中的贬官徐谦。
他换了身粗布衣,脸上沾着泥点,却站得笔直,眼神清亮,如刀。
身后是几十个衣衫褴褛却眼神坚定的流民,手持木棍铁锹,俨然一支小队。
阿禾蹲在一旁,用炭条在木板上记录人数,动作熟练。
“徐大人救了我们!”
“徐大人活命之恩,来世做牛做马也报不完!”
跪拜声此起彼伏。
赵德安脑中轰然炸开,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踉跄几步冲上前,嘶吼道:“那是我的驿站!我的粮!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被贬的罪官,也配发号施令?!”
他扑向最近的粮袋,伸手就抢。
可还没碰到袋子,两旁流民已齐齐上前,木棍横挡,眼神冰冷。
一人冷声道:“这粮,是徐大人昨夜带我们抢时间搬上去的。你睡在库房数银子的时候,他在挖沟、搭台、点火示警。”
“若非徐大人提前预警,此刻我们都成了河底烂泥!”
赵德安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灰白。
他死死盯着徐谦,像是要看穿这人皮囊下的鬼魂。
徐谦却只是轻轻抬手,人群安静下来。
他缓缓走下石台,脚步沉稳,踏过泥泞,踩的像是朝堂玉阶。
他从阿禾手中接过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刃口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寒光。
然后,他走向驿站角落那具未被冲走的尸体。
那是前驿丞的尸身,原本说是突发急病暴毙,草草裹了白布准备下葬。
可徐谦昨夜用陶片磨断枷锁后,第一件事就是悄悄翻查尸体,他记得模拟器中的提示:“死人嘴里有玉,贪官命不久矣。”
他掀开白布,露出那张浮肿发青的脸。
围观人群屏住呼吸。
徐谦冷笑一声,匕首精准刺入死者脖颈处一道细小缝线,那是被人缝合过的痕迹。
金线崩裂,血污涌出。
他伸手探入死者口中,指尖一扣,一枚青玉雕琢的蝉形物件被抠了出来。
玉蝉通体剔透,蝉翼薄如纸,尾部刻着一个极小的“内”字。
徐谦高高举起,声音冷得像冰:“诸位可识得此物?”
无人应答。
他缓缓扫视众人,最后目光钉在赵德安脸上:“这是内廷特制殓玉,三品以上重臣死后,由宫中赐下,用于镇魂护魄。一个九品驿丞,平生未入京面圣,连州府衙门都少去,凭什么死后能含玉下葬?”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除非……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人灭口!”
人群哗然。
“灭口?谁敢杀驿丞?”
“难道……是赵大人?”
赵德安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你……你血口喷人!那玉……那玉怎么证明是我放的?!”
徐谦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一步步逼近:“你昨夜还在库房清点库银,可你知道这玉蝉的来历吗?你可知它出自尚器局,每年制作的数目,都记录在册,流向可查!”
他忽然抬手,将玉蝉狠狠掷向泥地。
“啪!”
清脆一响,玉蝉落地,溅起泥花。
那一声,像耳光抽在赵德安脸上。
徐谦俯视着他,声音低却如刀:“前驿丞死前查到了什么?铁器走私?军械外流?还是你勾结北境马匪,卖通边关?”
“他一纸文书要递往兵部,你就慌了。于是‘上头交代,不留活口’?”
赵德安浑身剧颤,额角青筋暴起,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在这死寂之中,人群后方,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出。
是老瘸子陈三。
他拄着拐,左腿空荡荡地晃着,脸上布满风霜,眼神却异常清明。
他一步步走向石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过往的耻辱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徐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陈三停下脚步,抬头望天。
然后,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赵德安。
声音清晰得刺破风雨:
“赵大人……前驿丞死前,你说……‘上头交代,不留活口’……”老瘸子陈三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地都静了一瞬。
风卷着湿土掠过废墟,吹动徐谦额前沾泥的碎发。
他站在泥泞中,目光却如炬,死死锁住赵德安那张由惊转惧,再由惧转疯的脸。
那双曾高高在上、惯于呵斥流民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瞳孔剧烈震颤,像是被剥光了衣裳扔在雪地里。
“你……你胡说!”赵德安猛地挣起,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盘踞,
“一个瘸腿的老废物,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来人!”
他嘶吼着,却忘了!这驿站早已没有他的“人”。
话音未落,两旁流民已如狼似虎扑上。
一人拽臂,一人压肩,将他狠狠掼进泥水里。
徐谦慢条斯理地走过去,蹲下,手指沾了泥,轻轻拍在他脸上,像拍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现在,你是囚,我是官,虽然还没品。”
他笑,声音发轻,却字字剜心,“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三天前你还让我跪着听训,说‘罪官不配食官粮’。可现在,你连一口稀粥都要看我脸色。”
赵德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嘴唇哆嗦着,忽然咧嘴笑了:“徐谦……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个贬官!一个连九品都不配坐的贱骨头!上头不会认你!朝廷不会认你!你就是个笑话!”
徐谦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蠢话。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望向残阳下跪伏一片的流民。
他们衣不蔽体,面有菜色,却一个个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光,那是饿极之人看见火种的光。
“认不认?”他轻笑,“他们认就行。”
当夜,废墟中央燃起篝火。
徐谦命人寻来半截香炉,从烧塌的神龛里抠出三支残香,插进焦土。
火光映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他跪地叩首,额头触泥。
“天地为证,”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四野,“今洪武二十三年七月初七,徐谦暂代九原驿站驿丞之职,立洪闲令于坡前,凡我治下,不分流民贱籍,有粥同食,有难共担。若有负此誓”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枚早已断裂的玉佩,那是他任首辅时皇帝亲赐的“清正持衡”佩,如今只剩半块。
“天诛地灭。”
话音落,众人齐跪,百姓叩首。
哑女阿禾默默将那块断玉埋入坡下,又在木牌上刻下“洪闲令”三字。
风过处,火光摇曳,似有龙吟隐现。
徐谦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夜色如墨,宫阙遥不可见。
他喃喃:“刘瑾,这只是开始。你让我流放边陲,是要我烂死在泥里……”
“可你忘了,烂泥也能托起龙种。”
话音未落,脑中骤然轰鸣!
【国运模拟器激活】
【新预判:半月后,北境三城将陷于外敌,守将叛降,边关失守,国运值+10】
【反噬等级:中度】
剧痛如针穿颅,他闷哼一声,扶住身旁断柱,一口鲜血喷在泥土上。
可他却笑了,笑得癫狂,笑得快意。
“要当皇帝?呵呵,得先拿命换!”
血顺着唇角流下,他抬手抹去,望向北方夜空。
那里,将有烽火燃起,也将有他的王图霸业,自这废墟之上,缓缓铺开。
第七日清晨,炊烟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