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蝉鸣
徐波把凉席铺在堂屋地面时,蝉鸣声正顺着门缝往里钻,尖得像针。1987年的夏天格外热,日头把院里的梧桐叶晒得卷了边,水泥地上的光斑晃得人眼晕。他数着墙上的挂历,红圈标着的大暑刚过,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学上二年级了。
波波,别在门口疯跑!娘在灶台前挥着蒲扇,油烟混着汗味飘过来,正午的日头毒,当心被‘日游神’勾了魂!
徐波吐了吐舌头,没应声。村里的老人都讲,正午十二点是阴阳交替的时辰,阳气最盛也最烈,活人碰不得,脏东西却敢出来晃——就像晒得化了的柏油路,看着结实,底下说不定藏着能吞人的坑。可他才七岁,觉得那些都是哄小孩的话,尤其是看着东头的建军和卫国扛着弹弓往村外跑时,脚底板早就痒了。
建军和卫国是村里的孩子王,一个上五年级,一个上六年级,暑假里总带着半大的孩子在田野里疯。徐波追出去时,正看见他俩蹲在碾盘上,用弹弓打槐树上的知了。阳光把他们的影子压得很短,贴在地上像两滩墨。
带不带我玩徐波拽了拽建军的衣角,他的白背心沾着泥,领口烂了个洞。
卫国嗤笑一声,弹弓皮筋啪地弹在掌心:小屁孩凑什么热闹我们要去北坡掏鸟窝,你敢去吗
北坡离村三里地,全是庄稼地,中间还隔着片坟茔,大人们平时都不让去。徐波咽了口唾沫,正想点头,就看见建军突然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村外的方向。
看啥呢卫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玉米地像片青纱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里面拍手。
井。建军的声音有点发飘,我爷说,北坡有口老井,能听见底下有人说话。
徐波心里一哆嗦。他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说早年间有个浇地的汉子,正午时分在井边喝水,被井里的东西拽了下去,捞上来时,肚子胀得像皮球,嘴里全是黑泥。
别瞎扯!卫国推了建军一把,那是废弃的机井,早就干了。我爸说,前几年抽水浇地,抽上来过一具死猫,眼睛瞪得溜圆。
蝉鸣声突然停了,空气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徐波抬头看天,太阳正挂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铜盘,把地面烤得冒热气。他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是村西头的三爷爷,正眯着眼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走吧!建军扛起弹弓,率先往村外跑,白背心在青纱帐里一闪,像条鱼钻进了水。卫国骂了句疯子,也追了上去。徐波犹豫了一下,脚像被黏住了似的——他看见三爷爷的烟杆停在嘴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建军和卫国的背影,烟圈从嘴里冒出来,散在半空,像个没吹圆的肥皂泡。
他最终还是没跟上去。回家时,娘正在门框上挂红布,说是正午挡煞用的。红布被风吹得飘起来,擦过徐波的脸,软得像女人的手。
看见建军和卫国没娘的手在抖,红布绳系了好几次都没系上,他们娘刚才来寻了,说俩孩子一早就没影了。
徐波摇摇头,后背突然冒出汗来。他想起建军刚才的眼神,空落落的,像井里的水。
当天下午,蝉鸣声又响了起来,比正午时更尖,像是在哭。建军和卫国的娘在村口哭破了嗓子,男人们扛着锄头往北坡找,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抹眼泪,说这俩孩子怕是撞了邪。徐波蹲在碾盘旁,看着他们的脚印在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延伸,最后消失在玉米地的入口,像被什么东西擦掉了似的。
傍晚时分,三爷爷被人扶到了村委会。老头浑身筛糠,烟杆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他说正午时分,看见建军和卫国从他家门口跑过,脚不沾地,胳膊耷拉着,像被人提溜着的布娃娃。我喊了一声,三爷爷的声音劈了叉,他们头都没回,直愣愣地往北坡跑,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却不跟着人动……
徐波的奶奶在一旁烧纸,黄纸灰被风吹起来,落在徐波的鞋上。是井里的东西勾了魂啊,她叹着气,正午的日头压不住,那俩孩子,怕是要填井了。
2
井绳
建军和卫国失踪的第三天,徐波跟着爹去北坡割草。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叶子边缘像刀片似的,划得胳膊生疼。空气里飘着股甜腥味,爹说是地里的死老鼠烂了,可徐波觉得,那味道和奶奶烧纸时的味道很像。
离那口井远点。爹把镰刀往地上顿了顿,火星溅起来,村委会组织人捞了两天,井太深,底下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
徐波点点头,眼睛却忍不住往东北方向瞟。那里的玉米倒了一片,像被人踩出了条路,尽头就是那口废弃的机井。他昨天听大人们说,那井是1975年挖的,后来抽水机坏了就荒了,井壁是用石头垒的,年久失修,早就塌了一半。
爹,井里有水吗徐波的声音有点发颤。
爹的脸沉了沉:早干了。但老辈人说,这种井通着阴河,天越旱,底下的东西越馋人。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镰刀,别问了,割完草赶紧回家,日头要落了。
太阳西斜时,玉米地里的影子开始拉长。徐波看见一只白蝴蝶,翅膀上沾着泥,往井的方向飞。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爹在后面喊他,他像没听见似的。
离井还有十几步远,就听见嗡嗡的声,是苍蝇,黑压压的一片,在井口盘旋。徐波捂住鼻子,那股甜腥味更浓了,还混着股铁锈味。井边的石头上,扔着个弹弓,皮筋断了一根,是建军的——他认得,那弹弓把是用枣木做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
井不深,往下看能看见井底的黑土,土上扔着只解放鞋,鞋带还系着,是卫国的。徐波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奶奶说的,人掉井里,鞋子会先漂上来。可这井是干的啊。
喂——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在井里打了个转,弹回来时变了调,像个孩子在哭。
突然,井底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徐波吓得后退一步,撞在玉米杆上,叶子哗啦落了一身。他看见井底的黑土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接着,一根井绳慢慢冒了出来,绳头打着个死结,湿漉漉的,沾着黑泥。
那不是普通的井绳。徐波看清了,绳子是用红布条编的,布条上绣着字,被泥糊住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命字。他想起三奶奶的红腰带,也是用这种布条编的,说是能辟邪。
井绳还在往上冒,越来越长,绳头快到井口时,突然停了。徐波看见绳结里嵌着点白东西,像骨头渣。他刚想凑近看,就听见身后传来爹的吼声:波波!你找死啊!
爹一把将他拽开,抄起镰刀就往井绳上砍。刀砍在绳子上,发出噗的一声,像砍在肉上。红布条被砍断了,掉在地上,瞬间变成了灰,只有那个死结还在,滚到徐波脚边,像只眼睛。
谁让你过来的!爹的手在抖,脸色白得像纸,这井邪性得很!前几年有个外乡人,正午在井边歇脚,醒来就疯了,说看见井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拉着他的手往下跳!
徐波盯着那个死结,结眼里的骨头渣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建军和卫国的手腕上,都戴着红布条编的手链,是他们去镇上赶集时买的,说是能保佑考试及格。
爹,建军他们的手链……
爹的脸更白了,拽着他就往回走:别胡说!赶紧回家!
走了老远,徐波回头看,井边的苍蝇还在盘旋,像片黑云。他看见那根没被砍断的井绳,正顺着井壁往下滑,绳头的死结在井底的黑土里钻了钻,不见了。
当天夜里,徐波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井边,建军和卫国在井底对他笑,他们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手腕上的红布条缠在一起,变成了井绳。下来玩啊,他们说糖吃。
徐波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建军和卫国身后,长发垂到地上,遮住了脸,手里拿着根红布条,正往两个孩子的脖子上缠。红布条越收越紧,两个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却还在笑,嘴角淌出黑血,滴在井底的黑土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波波!醒醒!娘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墙上的挂历上,大暑两个字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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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村里炸开了锅。有人在井边发现了建军和卫国的尸体,是被那根红布条井绳缠在一起拖上来的。俩孩子的脸白得像纸,眼睛瞪得溜圆,手腕上的红布条手链不见了,脖子上却多了道深深的红痕,像被勒过的。
徐波跟着大人去看时,尸体已经被白布盖着,停在井边的空地上。他看见三爷爷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着井边的黑土,土里面混着些红布条的碎片,还有几颗没化的水果糖,糖纸是红色的,印着个笑脸娃娃。
是‘井娘’啊。三爷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要找替身,找俩孩子作伴呢。
井娘徐波忍不住问。
旁边的老支书叹了口气:早年间,这井边淹死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媳妇,说是生不出娃,被婆家逼着跳了井。从那以后,每年夏天,只要到了正午,这井就不安生,总有人听见底下有女人哭。
徐波想起梦里的红衣服女人,胃里一阵翻涌。他突然明白,建军和卫国手腕上的红布条,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是井娘用来认人的记号。
3
红痕
建军和卫国的葬礼办得很仓促。按照村里的规矩,横死在外面的年轻人,不能进祖坟,只能埋在北坡的荒地里,离那口机井不远。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没出太阳,可风里带着股焦糊味,像正午的日头在烤东西。
徐波的奶奶用桃木枝给全家扫了扫身子,说能去晦气。桃木枝划过徐波的脖子时,他疼得缩了一下,奶奶咦了一声,扒开他的衣领看:这是啥
徐波低头看,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痕,像被线勒过的,不疼不痒,却怎么也擦不掉。昨天就有了。他含糊地说,其实他知道,是昨晚做梦时,被梦里的红布条蹭到的。
奶奶的脸一下子白了,拉着他就往三爷爷家跑。三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徐波脖子上的红痕,烟杆啪地掉在地上:坏了!这是被‘井娘’盯上了!
他赶紧从屋里翻出个黑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黄纸、朱砂和一把铜钱。快,去井边烧点纸,把这铜钱挂在脖子上,说不定还能躲过去。三爷爷的手在抖,那俩孩子下葬时,我就看见井边有个红影子晃了晃,当时没在意,没想到她盯上你了!
徐波吓得腿都软了,奶奶硬拖着他往北坡走。一路上,风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蚊子叫。快到井边时,徐波看见地里的玉米倒了一大片,倒的方向全是朝着井的,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似的。
井边还围着几个人,是村里的胆大的,在往井里扔石头,想把井娘镇住。石头扔进井里,咚的一声,半天没有回音,像是掉进了无底洞。
别扔了!奶奶喊了一声,越扔她越生气!
她把黄纸铺在井边,用朱砂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点燃后,拉着徐波跪下磕头:井里的仙儿,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你放过他吧,我们给你多烧点纸,多送点吃的……
黄纸灰被风吹起来,打着旋儿往井里飘。徐波跪在地上,脖子上的红痕突然疼了起来,像被火烤似的。他抬起头,看见井口的上空飘着个红影子,像件晾着的红衣服,风一吹,袖子摆了摆,像是在招手。
波波,快挂铜钱!奶奶把一串铜钱往他脖子上套。铜钱刚碰到脖子,红痕就不疼了,可徐波却听见井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像是有人在底下摇铜钱。
他不敢再看,拉着奶奶就往回跑。跑过玉米地时,他看见建军和卫国的新坟前,插着的招魂幡倒了,幡布被风吹得贴在坟头上,像件红衣服。
回到家,徐波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出门。脖子上的红痕虽然不疼了,但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总能听见窗外有沙沙的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
第四天中午,徐波正趴在桌上睡觉,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波波,开门啊,我是建军。门外传来建军的声音,带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
徐波吓得钻进床底,捂住嘴不敢出声。他知道,建军已经死了,这是井娘在骗他开门。
波波,我给你带糖来了,就是井底下的那种,可甜了。建军的声音越来越近,门板被敲得咚咚响,像是要被撞开似的。
接着,又传来卫国的声音:波波,快开门吧,红衣服的姐姐说,只要你跟我们走,她就不勒你脖子了,还让你当孩子王。
徐波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起以前和建军、卫国一起在麦场上打滚,一起偷摘邻居家的黄瓜,那时候多开心啊,可现在,他们变成了索命的鬼。
敲门声突然停了,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像是铜钱在响。徐波从床底往外看,看见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上面用红笔画着个笑脸,嘴角咧得很大,像井边的那个死结。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了。徐波敢从床底爬出来,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门外空荡荡的,只有一串铜钱掉在地上,是奶奶给他挂的那串,上面沾着黑泥,像从井里捞出来的。
他捡起铜钱,突然发现上面刻着些小字,仔细一看,是建军和卫国的名字,还有他自己的名字——徐波。
4
正午
徐波把刻着名字的铜钱藏在枕头下,夜夜都睡不安稳。他总梦见自己站在井边,太阳挂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铜盘,把地面烤得冒烟。建军和卫国站在井里,对他招手,说只要他跳下去,红痕就会消失,还能永远在一起玩。
波波,别怕,底下不深。建军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红衣服的姐姐可好了,她给我们梳辫子,还教我们唱歌。
卫国在一旁点头,手里拿着颗红糖果:你看,这糖可甜了,是姐姐用自己的血做的。
徐波想跑,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他看见井娘从井里飘了出来,红衣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发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挂着笑,手里拿着根红布条,慢慢往他脖子上缠。
快了,就差你一个了。井娘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凑齐三个,我就能出去了,就能去找我那没出世的孩子了。
红布条缠上脖子的瞬间,徐波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他摸了摸脖子,红痕比以前更红了,像要渗出血来。
这天一早,三爷爷就来了,手里拿着个罗盘,在屋里转来转去,眉头皱得像个疙瘩。不行,这邪气太重,压不住了。他叹了口气,‘井娘’选的是正午时分,明天就是大暑,阳气最盛也最烈,她要在那天正午,把波波的魂勾走。
那可咋整啊娘急得直掉眼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勾走吧
三爷爷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件小小的红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给婴儿穿的。这是我年轻时,在井边捡到的,估计是那个媳妇的。他把红衣服递给娘,明天正午,把这衣服烧了,扔到井里,再让波波躲在屋里,别见太阳,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
徐波看着那件红衣服,心里一阵发毛。他总觉得,这衣服像有生命似的,在黑布包里轻轻动了动。
第二天,天刚亮,村里的人就都知道了,纷纷来徐波家帮忙。男人们在门口堆了些柴火,说正午时分要是有邪祟来,就用火烧。女人们给徐波缝了个护身符,里面塞着桃木枝和朱砂,让他贴身戴着。
徐波躲在里屋,不敢出门。窗户被厚厚的黑布遮住了,屋里暗得像傍晚。娘在屋外忙前忙后,时不时进来看看他,眼里全是担忧。
快到正午时,外面突然静了下来,连蝉鸣声都停了。徐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在敲鼓。
突然,屋外传来哗啦啦的声,像是有人在摇铜钱。接着,又传来建军和卫国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像就在窗户外面。
波波,快出来啊,我们在井边等你呢。
红衣服的姐姐说,只要你来了,我们就能一起玩弹弓了。
徐波捂住耳朵,不敢听。他看见窗户上的黑布被什么东西戳了个洞,一只眼睛在洞外盯着他,白森森的,没有眼白。
不好!她来了!屋外传来三爷爷的吼声,接着是柴火被点燃的噼啪声。
徐波听见井娘的哭声,尖得像指甲刮玻璃,还有红布条被烧着的滋滋声。他躲在床底下,吓得浑身发抖,脖子上的红痕疼得厉害,像被火烤似的。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徐波敢从床底下爬出来,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屋外的柴火还在烧,浓烟滚滚,三爷爷和爹他们站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桃木枝,警惕地看着四周。
波波,没事了。娘跑过来,抱住他,‘井娘’被赶走了,你安全了。
徐波摸了摸脖子,红痕果然不疼了,颜色也淡了很多。他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躲过了这一劫。
可他不知道,危险还没过去。当太阳慢慢西斜,黑布被拉开,阳光照进屋里时,徐波看见地上有个影子,不是他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的影子,长发垂到地上,正对着他笑。
5
井填
红痕消失后的第三天,徐波终于敢出门了。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蝉鸣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听着没那么刺耳了。可徐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他去找三爷爷,想问问井娘是不是真的被赶走了。三爷爷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脸色不太好。不好说啊。他叹了口气,那口井不填了,始终是个祸害。我已经跟村委会说了,明天就组织人把井填了,用石头和土,填得结结实实的,让她再也出不来。
徐波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他想起那口井,想起井底的黑土和红布条,觉得填了确实好。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男人们就扛着锄头、推着独轮车,往北坡的机井去了。徐波也跟着去了,他想亲眼看着井被填起来,那样他才能彻底放心。
井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家七手八脚地往井里扔石头。石头扔进井里,咚的一声,回音比以前小了很多,像是井变浅了。
奇怪,这井怎么好像变浅了有人嘀咕道。
三爷爷走到井边,往下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对劲,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他让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下去看看。一个叫虎子的小伙子自告奋勇,系上绳子,拿着手电筒,慢慢往下放。
下面有啥上面的人问。
虎子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有点发颤:有……有好多红布条,还有……还有些骨头渣……
大家一听,都吓了一跳。三爷爷赶紧让虎子上来,说啥也不让再有人下去了。填!赶紧填!他吼道,用土把它填死,连石头都别用!
大家不敢怠慢,赶紧往井里填土。土一倒进井里,就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像掉进了无底洞。填了半天,井还是没满,土好像都凭空消失了。
邪门了!有人骂道,这井成精了!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像是有人在底下摇铜钱。接着,又传来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蚊子叫,听得人心里发毛。
不好!她又出来了!三爷爷喊道,快拿桃木枝!拿火把!
大家赶紧拿起身边的桃木枝和火把,警惕地看着井口。突然,从井里飘出来好多红布条,像一条条红蛇,往人群里钻。有人被红布条缠住了腿,吓得尖叫起来。
徐波也被一条红布条缠住了,他赶紧用手里的桃木枝去打,红布条被打得滋滋响,松开了他的腿,掉在地上,变成了灰。
快烧!把红布条都烧了!爹喊道,举起火把就往红布条上扔。
火把烧在红布条上,发出噼啪的声,红布条很快就被烧光了,可井里的哭声却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建军和卫国的声音,在喊徐波的名字。
波波,别填井啊,我们还在底下呢。
红衣服的姐姐说,只要你不填井,她就放我们出去,我们还能一起玩。
徐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有点犹豫了。他想起以前和建军、卫国一起玩的日子,心里酸酸的。
别听他们的!三爷爷喊道,那不是他们的魂,是‘井娘’变的!她想骗你别填井!
徐波咬了咬牙,拿起一把土,扔进井里。土刚掉进井里,哭声就停了,建军和卫国的声音也消失了。
大家趁机加快了填土的速度,一袋袋土倒进井里,井终于慢慢被填满了。最后,大家在井上面压了块大石头,又在石头上盖了层土,种上了玉米。
这样就没事了。三爷爷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她再也出不来了。
徐波看着被填平的井,心里终于踏实了。他想,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再也不会看见红影子了。
可他错了。当天晚上,他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被填平的井边,上面的玉米长得很高,绿油油的。突然,玉米地里裂开一道缝,从里面伸出好多只手,抓着他的脚,往底下拖。他看见建军和卫国的脸在缝里对着他笑,还有井娘的红衣服,在缝里飘来飘去。
我们在底下等你呢,波波。
这井填不住的,我们总会出来的。
徐波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他摸了摸脖子,红痕又出现了,比以前更红,像要渗出血来。
他知道,井娘没走,她只是在等,等下一个正午,等下一个替身。而他,可能永远都逃不掉了。
6
蝉寂
井被填后的第二年夏天,徐波上三年级了。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些,也壮了些,可脖子上的红痕,始终没有完全消失,像个淡淡的印记,提醒着他去年夏天发生的事。
村里的人渐渐淡忘了那口井,忘了建军和卫国,忘了井娘。只有徐波,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像井边的味道。
暑假的一天,徐波和几个同学去北坡割草。路过那片玉米地时,他停了下来,看着长得绿油油的玉米,心里有点发毛。去年填井的地方,玉米长得格外好,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大截,叶子绿油油的,像抹了油似的。
你们先走吧,我去那边看看。徐波对同学说,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片玉米地走去。
同学都知道他去年的事,劝道:波波,别去了,那地方邪性。
徐波摇摇头,他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过去,像建军和卫国在喊他。玉米叶划过胳膊,留下一道道红痕,和脖子上的印记很像。走到那片高出一截的玉米地前,他蹲下身,拨开叶子往土里看——土是黑的,像井底的泥,还带着股甜腥味。
突然,脚下的土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徐波吓得后退一步,却看见土里冒出根红布条,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草,布条上绣的命字清晰可见,还沾着新鲜的黑泥。
他刚想伸手去拽,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玉米地的尽头,背对着他,长发垂到地上,手里拿着个弹弓,是建军的那把,断了的皮筋被红布条系着。
井娘!徐波的心脏像被攥住了,转身就跑。红衣服女人在后面追,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可他总觉得那声音就在耳边,带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
跑过建军和卫国的坟前时,他看见坟头的草长得老高,招魂幡的杆子露在外面,上面缠着根红布条,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在拍手。
波波,等等我。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软,像娘在喊他,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给你看样东西。
徐波的脚步停住了,鬼使神差地回头。红衣服女人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三颗小小的骨头渣,用红布条裹着,像三颗没化的糖。这是他们的念想。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建军的虎牙,卫国的指骨,还有……我那没出世的孩子的胎发。
徐波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起建军笑的时候会露出颗小虎牙,卫国写字时总爱啃指甲。你为什么要抓他们他哽咽着问。
女人转过脸,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却像是在流泪。我不是抓他们,是他们自己跳下来的。她说,去年正午,他们在井边玩,看见我掉在井里的红布包,以为是宝贝,就下去捡。井壁塌了,他们被埋在里面,我想拉他们上来,可我动不了……
徐波愣住了,三爷爷说的是井娘勾了魂,可她却说孩子们是自己掉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缠着我
因为你脖子上有红痕。女人指了指他的脖子,那是井绳勒的,去年你在井边,差点被塌下来的土埋了,是我用井绳把你拉上来的。红痕是记号,提醒你别再靠近。
徐波摸了摸脖子上的印记,突然不觉得害怕了。他想起那天在井边,爹砍断井绳时,他确实觉得有人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才没掉进井里。
那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说要凑齐三个
女人的声音更轻了,像风要散了:我被困在井里三十年了,只有正午阳气最盛时才能出来一会儿。我想找个人把我的布包挖出来,埋在我孩子的坟旁。建军和卫国掉下去后,我以为他们能帮我,可他们太小了,出不来……
她把布包递给徐波,红布条在阳光下闪了闪,像要消失似的。帮我把它埋在那边的柳树下,那是我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我男人说,那里能听见孩子哭。
徐波接过布包,触手冰凉,像握着块冰。红衣服女人的身影开始变淡,红布条从她身上飘下来,缠在他的手腕上,像个手链。谢谢你,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以后正午别再去野地了,日头毒,容易出事。
身影彻底消失时,玉米地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土里。徐波跑过去看,去年填井的地方陷下去一个小坑,坑里有个弹弓,是卫国的那把,旁边还躺着只解放鞋,鞋带系得好好的。
他把布包埋在柳树下,用石头压好。风吹过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像女人在笑,又像孩子在哭。
回到家时,徐波发现脖子上的红痕消失了,手腕上的红布条也不见了,只有掌心还留着点凉意,像握过冰。
那年秋天,村里在北坡打了口新井,用水泥砌的井壁,安了新的抽水机。井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再也没人说井里有东西了。
徐波后来再也没见过红衣服女人,也没再做过噩梦。只是每年夏天的正午,蝉鸣最盛的时候,他总会往窗外看一眼,好像还能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扛着弹弓往村外跑,白背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影子贴在地上,像两滩墨,随着脚步轻轻晃。
很多年后,徐波离开了村子,去城里上了学,又在城里安了家。可他总忘不了1987年的夏天,忘不了那口机井,忘不了脖子上的红痕。他知道,有些事,哪怕过去再久,也会像井底的黑泥,牢牢地粘在记忆里,提醒着他,正午的日头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有一年清明,他回村扫墓,特意去了北坡。柳树还在,树下的石头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那片玉米地早就改成了麦田,麦浪翻滚,像片金色的海。他站在那里,突然听见一阵蝉鸣,尖得像针,像极了那年夏天,建军和卫国跑过村口时,蝉在树上叫的声音。
阳光正好,正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徐波笑了笑,转身往村里走,脚步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知道,井里的井娘,终于找到她的孩子了;而建军和卫国,也该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玩他们的弹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