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管子里呛进一股浓腥,混着碎砾尘土的气味,硬生生将我撞醒。
眼皮沉得抬不起,耳边是嗡嗡的哭嚷,尖利地刮着鼓膜。
……殿下明鉴!妾身万万不敢有此歹心!定是、定是姐姐她嫉恨妾身得殿下怜惜,才在妾身的羹汤里下此毒手!这声音娇弱得能掐出水,每一个转折都裹着蜜糖似的颤。
我撑开眼皮。
入目是倾颓的梁柱,半塌的宫墙,天光从破漏的穹顶灰蒙蒙地压下来。身上繁复的宫装沾满了泥灰,袖口一片深色黏腻,抬手一嗅,是药汁泼洒后的苦涩。
脑子里一阵剧痛,庞杂的记忆洪水般倒灌进来。
穿书了。还是刚看完的那本古早虐文,剧情正进行到恶毒女配姜月——也就是我,被白月光女主苏婉婉诬陷在赈灾施粥的药羹里下毒,男主萧彻,当朝太子,冷眼睨着她涕泪横流地辩解,最后不耐烦地挥手,让她拖去暴室,结局是乱棍打死。
而现在,我正跪在废墟中央,扮演着这个百口莫辩的姜月。
姜月,你还有何话可说冷硬的男声从前方砸下来。
我抬头。
萧彻站在几步开外,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美得近乎凛冽,只是那双眼,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还有毫不掩饰的厌弃。他身侧,苏婉婉柔弱无骨地倚着,眼角悬着欲坠不坠的泪珠,嘴角却极细微地勾着一丝得色。
按照剧情,我该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哭喊殿下信我,然后被他踹开,成为彻底引爆他杀意的导火索。
四周是灾后荒凉的宫苑,远处还有隐约的哀泣。空气湿冷,渗进骨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破渗血的手指,又抬眼扫过萧彻那副快哭闹我好顺势处死你的冷漠,和苏婉婉那朵虚伪的白莲。
心底一股恶气猛地顶上来。凭什么
记忆里,姜月痴恋他十年,换来无数折辱冷遇。苏家更是靠着姜家提携才爬上高位,如今却反咬一口,赶尽杀绝。
我慢慢站起身,膝盖刺疼,却撑着一口气,站得笔直。碎石从裙摆滚落。
萧彻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意外我竟没像往常一样哭求。
话我开口,嗓子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平静,有。
所有目光都钉在我身上。
我抬手,摸索到腰间繁复的丝绦,扯下一块半弧形的白玉佩。那是原主姜月贴身珍藏的定亲信物,温润通透,此刻却冰得硌手。
殿下,我看着他,清晰地道,这婚约,作废。
空气死了一瞬。
萧彻瞳孔细微地缩紧。
苏婉婉的啜泣卡在喉咙里。
我没停顿,手指用力到泛白,猛地将玉佩往身旁断柱的锐角上一砸!
啪!清脆得令人心悸的一声。白玉炸开细碎的齑粉,迸溅开来。
你——萧彻下意识踏前一步,脸色瞬间沉得能滴水。
我却看也没看那碎玉,只直视着他骤然阴鸷的眼睛,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太子殿下,您这样的废物,我姜月——不稀罕要。
风声似乎都停了。废墟内外,落针可闻。那些原本等着看戏的宫人侍卫,全都僵成了木偶。
苏婉婉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像是精心排练的戏码突然砸了场子,失控的愕然和嫉恨在她眼底翻滚。
【系统提示:开局反套路完成。读者爽度+100。男主情绪波动值+500。危险系数+1000。】
脑子里闪过莫名其妙的提示音,但我没空理会。
因为萧彻的目光已经变了。那不再是纯粹的厌弃,而是某种更深、更沉、几乎要将我钉穿的东西。像是蛰伏的兽被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逆鳞,惊怒之后,是翻涌的猩红。
我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却强撑着不再看他,转身,踩着满地碎石和惊愕,一步一步,背离这片废墟和那两道几乎将我烧穿的目光。
走出很远,那股子被毒蛇锁定的阴冷感,仍附骨之疽般黏在身后。
京城是待不下去了。
我用几件不起眼的首饰换了些散碎银两,赁了辆破旧的青篷马车,混在出城的人流里,一路向南。
江南水乡,一个小镇落了脚。这里没人认识姜月,只知道新来了个面容清丽、话不太多的外乡女子,盘下了临河一处带小院的旧楼,开了间小小的酒楼,名唤忘京。
日子水一样平静淌过。我学着酿酒,研究菜式,听南来北往的客人闲聊,看檐下雨丝如织,河灯顺水流逝。偶尔深夜惊醒,恍惚间还是废墟里那双猩红的眼,但指尖掐进掌心,疼了,也就醒了。
只是,镇上的地痞来得过于及时,刁难的手段幼稚却烦人;办沽酒文书时,衙役的刁难透着古怪;甚至夜半曾有黑影在院墙外逡巡。
太巧了。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暗处不轻不重地拨弄着我的生活,既不让它彻底安宁,也不让它真正翻船。
我拆穿过一次低劣的陷害——有人想往酒窖里扔死老鼠,被起夜的我撞个正着。那混混吓得屁滚尿流,脱口而出京城来的贵人。
心重重一沉。
是他。他不杀我,却也不放我。像蛛网中央的蜘蛛,耐心等着飞虫挣扎到力竭。
萧彻。
他甚至在提醒我,他无处不在。
酒楼斜对面新开了家绸缎庄,掌柜的眼神精亮,下盘极稳,不像生意人。常来的客商里,也总有一两个,视线过于频繁地落在我身上。
我假装不知,照常沽酒算账,只是后院柴堆下,偷偷藏了把磨得锋利的菜刀,枕头下,压着几枚磨尖的银簪。
又是一个雨夜,淅淅沥沥敲着窗棂。我算完最后一笔账,吹熄柜台烛火,准备回后院歇下。
刚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一股极其熟悉的、冷冽的压迫感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冻得我血液几乎凝住。
黑暗中,一道颀长人影倚着院里的老槐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檐角灯笼微弱的光,勾勒出他玄衣的轮廓,和半张浸在阴影里的侧脸。
他慢慢转过头。
雨丝在他身后织成细密的帘,他的眼眸比这夜色更浓,深处跳动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光焰。
玩够了吗他开口,嗓音低沉嘶哑,裹着风雨的湿冷,砸在我耳膜上,我的,逃妻。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淬了冰的刀尖,碾磨出口。
我心脏狂跳,手下意识摸向袖中的银簪。
他却动了。
一步踏出阴影,速度快得我只捕捉到一抹残影。腰肢猛地一紧,被铁箍般的手臂死死揽住,天旋地转间,后背狠狠撞上冰凉的廊柱。坚硬的触感抵上我的小腹——是他腰间佩刀的刀鞘,冰冷,硌人。
浓烈的男性气息混着夜雨的潮意,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他俯身,唇几乎贴着我的耳廓,湿热的气息拂过颈侧,带来的却是冰冷的战栗。
姜月,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暴戾的疯狂,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乖乖跟我回去,做我的皇后。
抵着小腹的刀鞘加重了力道,另一只手却抚上我的后颈,指腹摩挲着皮肤,激起一阵寒意。
要么——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如同诅咒。
我烧了这天下,给你殉葬。
雨还在下,沙沙地响。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地,只剩下他眼中毁天灭地的偏执,和抵在我命门之上的冰冷威胁。
你疯了…声音挤出喉咙,干涩得发颤。冰冷的刀鞘硌在腹间,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他指尖的力度和兵器的森然。那不是询问,是确认。眼前的萧彻,早已不是书中那个仅仅冷漠薄情的太子,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低笑,气息喷在我耳廓,湿冷而黏腻:疯另一只手滑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强行将它从袖中的银簪上扯开,按在冰冷的廊柱上,是你先不要我的。
姜月,他唤我名字,每个字都像在齿间磨过,十年,像条狗一样跟在我身后,甩都甩不脱。现在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他的额头抵上我的,呼吸交错,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那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疯狂,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你要如何我强迫自己直视他,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杀了我像梦里那样,乱棍打死
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伤,随即却又更紧地锢住我,声音嘶哑:死你想得美。他的唇几乎贴上我的,把你锁起来,锁在只有我看得见的地方,日日夜夜,看你还能往哪儿逃。
疯子!
我浑身发冷,挣扎起来,可那点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萧彻!你看清楚!我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你的姜月了!我不爱你了!你看清楚!我几乎是嘶喊着,试图唤醒他一丝理智。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茫然的裂痕,但旋即被更深的偏执覆盖。他猛地低头,狠狠咬上我的唇。
那不是吻,是撕咬,是侵占,是惩罚。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
我痛得闷哼一声,屈膝顶向他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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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闷哼一声,钳制稍松。我趁机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冲向院门。
拦住她。他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
院门猛地被从外推开,两名黑衣侍卫默然矗立,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铁塔,堵死了去路。
脚步僵在原地。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黏在脸上,冰冷刺骨。
身后,他的脚步声缓缓逼近,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也踩在我心上。他自身后环住我,手臂如铁链般锁住我的腰,将湿透的我紧紧箍在他冰冷的怀抱里。下颌抵在我颈窝,声音低哑得近乎疲惫:别白费力气了。婉婉…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我们两人都僵住了。
他像是骤然清醒,环着我的手臂僵硬无比。
苏婉婉。他已经很久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那个他曾经护在手心,为了她一次次将我踩入泥泞的女人。
那个……最终被他亲手处置了的女人。
记忆里关于苏婉婉的结局模糊闪过,是原书后期的内容,似乎并不愉快。
颈窝处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他仿佛被这个意外出口的名字烫伤了,又像是陷入某种更深的混乱。锢着我的手臂微微发抖,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恐慌
你不是她…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你不是…
我僵在他怀里,心脏狂跳,不敢动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进我的衣领,冰得我一颤。
良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疲惫和固执。
他打横将我抱起,无视我的挣扎,走向屋内。
备车,回京。他对门口的侍卫下令,声音恢复了冷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被塞进一辆宽阔奢华的马车里,他随后进来,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疯狂的人只是我的幻觉。只有他紧抿的唇线和偶尔跳动的眼角,泄露着平静下的汹涌。
马车辘辘行驶,车厢内一片死寂。
我靠着车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江南烟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重回东宫。
不是记忆里原主居住的偏僻冷院,而是直接被他带进了太子正殿的暖阁。布局陌生,器物却极尽奢华,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无上的权势。
我被无形地软禁了。
行动无阻,甚至比以前做太子妃时更自由,能在这片宫苑里随意走动。但每一个宫人都低眉顺目,回答谨慎,像被提前敲打过度。我试过探问宫外之事,或提起苏侧妃(苏婉婉),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面色惨白地噤声。
萧彻几乎夜夜都来。
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或是寒露,和衣在我身侧躺下,只是紧紧抱着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不说话,也不做别的。
有时是傍晚,他来用膳。沉默地吃完,然后盯着我看,目光沉沉的,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像是要透过我这副皮囊,看清里面到底换了个怎样的魂魄。
他不再提爱字,也不再那晚那般疯狂外露。但那无处不在的掌控和沉默的偏执,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缓缓收紧。
我试过激怒他,故意打翻汤盏,或出言顶撞。
他只是淡淡瞥我一眼,吩咐宫人收拾,或是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说:不想吃就撤下。想说什么,我听着。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憋闷。
直到那晚,雷声炸响。
暴雨倾盆,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殿内。
我被惊醒,心跳如鼓。原主似乎极其怕雷,这身体残留着本能的恐惧,瑟缩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彻只穿着寝衣,快步进来,挥退了慌忙起身欲点灯的宫人。
他坐到床边,将我连人带被子拥进怀里。动作甚至算得上笨拙,手掌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怕就打雷了。他低声道,声音在雷声间隙里有些模糊,…以前你也怕。
我身体一僵。他说的是以前,是那个姜月。
他似乎察觉到了,拍抚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更紧地抱住我,下巴蹭着我的发顶,不再说话。
雷声滚滚而过。
我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和并不算温暖的体温,心底一片冰凉又纷乱。恨他的强取豪夺,怕他的阴晴不定,却又在这一刻,诡异地察觉到一丝不属于那个暴戾太子的…脆弱
不,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雨势渐小,雷声远去。
他依旧抱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呼吸渐渐均匀,似乎睡着了。
我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许久,他模糊地呓语了一声,像个迷路的孩子。
…别恨我…
声音轻得几乎被残余的雨声淹没。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三个字,破碎,模糊,却真切地砸进了耳朵里。
别恨我。
那夜之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依旧偏执,掌控欲丝毫未减,看我的眼神却多了些复杂难辨的东西。有时我会撞见他看着窗外发呆,侧影竟透出几分孤寂。宫人战战兢兢送来我多动了一筷的点心,第二日那碟点心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
他甚至开始过问我的起居,衣食住行,细致入微。不像丈夫关心妻子,更像……主人检查所有物的状态是否良好。
这认知让我齿冷。
我必须逃。这一次,必须万无一失。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秋猎将至,皇帝钦点太子随行。这是皇家大事,他必须出席。
他离宫前一夜,又来暖阁。
这次,他沉默地用了膳,屏退了左右。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晦暗不明。
明日我去猎场,五日后归。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垂着眼:嗯。
安分待着。他顿了顿,补充道,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我心口一紧,强作镇定:我能动什么心思。
他忽然倾身过来,手指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最好如此。他拇指摩挲着我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姜月,记住,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挫骨扬灰,也休想离开我。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瘫坐在原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察觉了什么还是惯例的警告
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翌日,銮驾启程,东宫空了大半。
我按捺着狂跳的心,等到夜色深沉。换上偷藏的小太监服饰,拿着几乎以假乱真的对牌,低着头,沿着规划了无数次的偏僻宫道,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小侧门。
夜风很冷,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宫门就在眼前!守卫查验对牌的时间漫长如世纪。
终于,点头,放行。
我一步踏出宫门,冰冷的自由空气涌入肺腑。
就在此时,身后宫墙之上,一支鸣镝突然尖啸着射向夜空!爆开一团刺眼的红色焰光!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火把瞬间燃起,将整条巷道照得亮如白昼!
我被彻底包围了。无数弓弩对准了我。
火光跳跃中,玄衣墨袍的男人,缓缓自阴影里步出。
萧彻。
他根本就没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暴怒更可怕。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太监服饰,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微光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毁灭欲。
就这么想离开我他轻声问,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
我看着他,绝望和愤怒汹涌而上,冲垮了所有理智。
是!我嘶声喊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看见你就让我恶心!萧彻,你除了强取豪夺还会什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就像杀了苏婉婉一样!
最后那句话,像一支毒箭,狠狠扎进他心口。
他身形猛地一晃,脸色在火光下惨白得吓人。眼底瞬间掀起滔天巨浪,痛苦、暴怒、疯狂交织翻滚!
杀了你他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喉骨,将我狠狠掼在冰冷的宫墙上!后背剧痛,呼吸骤停。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他眼底猩红一片,彻底失了控,你想知道苏婉婉怎么死的好!我告诉你!
他凑近我,气息灼热而混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她碰了你碰过的东西,穿了你的嫁衣……她怎么配所以我把她碰过的东西全烧了!把她碰过你的手砍了!把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自己的疯狂噎住,只剩下粗重骇人的喘息,眼中的血红几乎要滴出来。
我被他掐得眼前发黑,恐惧摄住了心脏,挣扎着去掰他的手,却徒劳无功。
就在我以为真的要死在他手里时,他却猛地松了力道。
空气涌入肺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瘫软下去。
他却跟着跪了下来,手臂颤抖着,将蜷缩在地的我死死抱进怀里。冰冷的铠甲硌得人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他把脸埋在我颈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困兽绝望的哀鸣,我不动他们…我不杀人…我学着控制…你别走…月娘…别丢下我一个人…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灼人一片。
他哭了。
这个阴鸷、暴戾、偏执的太子,此刻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抱着我,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轰——
惊雷炸响在天际,惨白的电光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他苍白脆弱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眶,也照亮宫墙内外黑压压的、死寂无声的甲士。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冲刷着冰冷的青石板,混合着他滚烫的眼泪,洇湿了我的衣襟。
世界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和他压抑到了极致、破碎不堪的呜咽。
我在他怀里,浑身冰冷,心脏却在那个瞬间,疼得缩成一团。
我被带回了暖阁,近乎幽禁。
那夜之后,萧彻似乎耗尽了所有情绪,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依旧每晚过来,有时只是坐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偶尔,他会极其僵硬地尝试对我好,比如带来一些稀奇的玩意,或是过问起居细节,但那姿态笨拙又紧绷,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
宫里的气氛更加凝滞,人人自危。
我安分了许多,不再试图激怒或逃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夜他崩溃的眼泪和绝望的嘶吼,像根刺,扎在我心里,时不时冒出来,刺一下,不致命,却绵密地疼。
恨吗恨的。怕吗怕的。可那恨和怕里,又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看着他日益消瘦的侧影和眼下无法掩饰的青黑,我甚至会冒出荒谬的念头:他或许,真的快被逼疯了。被我,也被他自己。
这日午后,一个小太监低头进来奉茶,手脚有些哆嗦,放下茶盏时,极快地塞了一个极小纸团进我袖口。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之前重金贿赂、试图安排逃路的那个小内侍的心腹萧彻清洗了一批人,他竟然还没被揪出来
屏息凝神,等到无人,展开纸团。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西苑杏林,申时末,旧人约见,事关苏氏。
苏氏苏婉婉
心脏重重一沉。这是一个陷阱,几乎可以肯定。萧彻最恨人提起苏婉婉,尤其是在我面前。这纸条要么是他的人设局试探,要么…就是真有不要命的,想借我这把刀。
去,还是不去
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敌不过那份深入骨髓的好奇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真有关于苏婉婉之死的真相,能成为我摆脱他的契机
申时末,我借口散步,去了西苑杏林。这里偏僻,暮色渐合,无人走动。
等了片刻,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
来的却不是想象中任何一张面孔,而是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的中年嬷嬷。她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姜良娣,长话短说,奴婢是苏侧妃旧仆,冒死前来,只求您一件事!
她眼底有种破釜沉舟的急切,不似作伪。
苏侧妃…她死得冤!但非殿下所杀!她是自戕!嬷嬷声音发颤,她、她发现了殿下的秘密!殿下他…他这里…她指了指心口,早就不好了!自您…自您那次在废墟拒婚后,他就愈发失控!苏侧妃怕极了,想告诉太后,被殿下察觉…殿下将她禁足,她当夜就…就吊死了自己!
我呼吸窒住。萧彻的心疾失控
殿下不让任何人提,将知情人全都…嬷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脸色惨白,奴婢苟活至今,只想求您,若有可能…劝劝殿下…或者…您自己万万小心!他如今看着您,像是看着唯一的浮木,可这浮木若也…她猛地噤声,惊恐地望向我身后。
一股冰冷的杀意自身后袭来。
我僵硬地转身。
萧彻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暮色将他周身染上一层暗金,眼神却冷得如同万年寒冰。他身后跟着两名心腹侍卫。
那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他看也没看她,只盯着我,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看来,是我太纵着你了。
他轻轻一挥手。
侍卫上前,堵了那嬷嬷的嘴,毫不拖沓地拖了下去,消失在暮色里,连一声哀嚎都未传出。
原地只剩下我和他。
他一步步走近,捏起我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绝对的掌控。
好奇他问,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想知道我是不是疯子
我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没关系,他俯身,在我耳边轻语,气息冰冷,很快,你就没空想这些了。
翌日,一道旨意震惊朝野内外。
太子萧彻,以雷霆手段,肃清了一批官员和内侍,罪名含糊其辞。同时,陛下颁下赐婚圣旨——册立姜氏为太子正妃,三日后行册封大礼。
消息传到暖阁,我正对着一碗冰镇莲子羹。
送旨意的内监声音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我心上。
殿内宫人跪了一地,口称恭喜太子妃娘娘。
我看着那明黄的绢帛,只觉得刺眼无比。
他终于,要用最名正言顺的方式,将我彻底绑死在这座黄金囚笼里。
窗外天色湛蓝,我却感到彻骨的寒意。
夜更深时,他来了。带着一身清寒夜露和淡淡的酒气。
他挥退众人,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苍白的脸,伸手想碰,却被我侧头躲开。
手僵在半空。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册封大典后,我带你去骊山别宫小住。语气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垂下眼,掩住所有情绪。
他看了我良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和衣在我身侧躺下,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我。
睡吧。他说。
我却睁着眼,直到身后呼吸变得均匀。
指尖在锦被下,悄悄摸到了那根被我磨得无比锋利的银簪。冰凉的触感,刺着指尖。
一下,又一下。
大婚的吉服送来了。
正红灼目,金线绣出的凤凰引颈长鸣,华丽璀璨得足以刺痛任何一双眼睛。宫里最好的嬷嬷宫女们捧着凤冠、玉镯、璎珞项圈,鱼贯而入,脸上挂着标准而恭谨的笑,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我像个木偶,被她们摆弄着试穿那身沉重的嫁衣。繁复的层层叠叠,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领口袖缘的刺绣摩挲着皮肤,微微的痒,却带着一种被束缚的窒息感。
她们为我披上最后一件大氅,铜镜里映出的人,面色苍白,被淹没在一片浓烈到几乎滴血的红里,像一个精心妆点的祭品。
娘娘真是风华绝代。领头的嬷嬷笑着奉承,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惧意。东宫上下,谁不知道这场婚事底下涌动的暗流。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着那根银簪。冰冷的锐利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都下去。萧彻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宫人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殿门。
他走近,同样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容越发俊美逼人,却也越发清瘦冷冽。他站在我身后,看向镜中的我们。
一双璧人。
多么讽刺。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细细逡巡,像是想从中找出一点欢喜,或者哪怕只是一丝妥协。
但他注定要失望。
镜中的我,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
他眼底的光微微黯下去,伸出手,想要碰触我的头发,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凤簪。
我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
他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良久,他放下手,声音听不出情绪:三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我透过镜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发哑:用金丝编的笼子,难道就不是笼子了吗
他瞳孔一缩,下颚线骤然绷紧。像是被我的话刺伤,一股熟悉的阴鸷戾气迅速在他眼底积聚。
你就非要这样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几乎要捏碎骨头,说一句软话,低一次头,就那么难姜月,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你的心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抬眼直视他,积压的所有怨愤终于决堤,萧彻,你还有心吗苏婉婉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你现在说你的心你把我当棋子、当玩物、当你发病时的药!现在想要我爱你凭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掷向他。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攥着我手腕的手剧烈颤抖,另一只手猛地捂向心口,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痛苦地弯下腰去。
心疾!那个嬷嬷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他骤然痛苦扭曲的面容,心脏像是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的闷痛蔓延开。
恨意、恐惧、还有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抽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
殿外传来内侍惊慌的声音:殿下!
滚!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嘶吼,带着濒临失控的暴戾。
门外瞬间死寂。
他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绝望的困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是…我是疯了…从你不要我那一刻就疯了…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呼吸灼热而混乱。
可就算我烂透了,碎掉了…你也得在我身边…看着我…陪着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极端偏执后的虚弱和哀求,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月娘…别不要我…
那滴泪,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伪装的冰冷和坚硬。
我的手僵在半空,袖中的银簪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恨意依旧在血管里奔涌,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
可是…
我看着他冷汗淋漓的额角,剧烈颤抖的肩膀,还有那不断滴落的、滚烫的眼泪…
这个人…这个强势、暴戾、偏执疯狂的太子…
他也会痛。
而我,竟然可悲地,为这痛…感到了一丝…疼。
殿内红烛高烧,映着一地狼藉和两个紧紧依靠、互相折磨的灵魂。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未来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一切光亮都吞噬殆尽。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他靠着,听着他压抑的喘息和呜咽。
许久,许久。
直到他力竭般缓缓滑落,单膝跪倒在地,却依旧死死抓着我的衣摆,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低下头,看着他被婚服映照得一片猩红的发顶,和那微微颤抖的、脆弱的脖颈。
杀了他
还是…
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而绝望地,破土而出。
我的手,抬起,又落下。
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落在了他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他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碎裂出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
我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
萧彻,你若再逼我…
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
他怔住了,随即,眼底那丝微弱的光骤然亮起,几乎是癫狂地,他低声笑了起来,手臂用力,将站着的我紧紧搂入怀中,脸颊埋在我冰冷的、绣着凤凰的嫁衣上。
那也好…他哑着嗓子,笑声里带着泪意,偏执而绝望地收紧了手臂,至少死后…你还在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