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社会性死亡是有气味的时候,正躺在校医院观察室的病床上。那是种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不甘的酸腐气味,从我的每个毛孔渗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手机在枕边疯狂震动,像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屏幕不断亮起,微博、微信、QQ的消息提示堆叠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最新一条来自高中最要好的兄弟: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恶心。
这种人我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点开那条引爆一切的微博。
@小圆子不圆:武大偷拍狂
今天在梅园澡堂发现被偷拍了!穿灰色连帽衫的男生,身高175左右,戴着黑色口罩。已经报告保卫部了,姐妹们一定要小心这种变态!(配图:一个模糊的男性背影)
热评第一条已经积累了3000多个赞:物理学院肖默,学号201930211xxxx,高中是华师一附中的。人肉结果,不用谢。
我的胃突然抽搐起来。
二
事情发酵的速度超乎想象。
那天下午我刚结束电磁学实验,手机电量只剩下5%。推开实验楼大门时,我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十几个女生举着手机对着我,镜头像黑洞洞的枪口。
就是他!偷拍女生澡堂的变态!
物理学院的肖默!不要脸!
把你手机交出来!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偷拍
一个短发女生冲到最前面,几乎把手机怼到我脸上:还装傻今天中午在梅园澡堂是不是你灰色连帽衫,黑色口罩,和你现在穿的一模一样!
我确实刚从梅园澡堂出来,因为宿舍楼热水器坏了。但我只是正常洗澡,什么都没做。
我刚刚洗完澡,我试图解释,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偷拍...
敢把手机相册给我们看吗另一个声音尖利地打断我。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伸手要抢我的书包。我死死护住背包,里面是刚做完的实验报告和笔记本电脑。
保卫部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望向赶来的保安,却对上他们审视怀疑的目光。
同学,跟我们走一趟吧。
三
保卫部的问讯室灯光惨白。
说说今天中午12点到1点之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负责记录的保安队长面无表情。
我在梅园澡堂洗澡,因为桂园宿舍的热水系统故障维修。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进去时刷了校园卡,应该有记录。大概洗了20分钟就出来了。
有人能证明吗
我想了想:进去时碰到同学周毅,出来时没注意有没有熟人。
期间有没有使用手机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手机放在更衣柜里了,我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澡堂里都是水汽,我近视,没注意看别人。
队长拿起我的手机:解锁一下。
我的指尖发凉。这是一种屈辱,但我别无选择。相册里最近的照片是前天拍的课堂笔记,再往前是周末去东湖绿道骑行的风景照。我甚至主动点开回收站,里面空空如也。
队长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目前看来你的手机确实没有相关照片。但杨同学坚持说看到了偷拍设备,而且特征和你高度吻合...
我真的没有做!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就因为我也穿灰色衣服梅园澡堂每天有多少男生穿灰色衣服
冷静点,队长示意我坐下,我们会调取监控进一步核实。在这之前,建议你先保持低调。
低调当我走出保卫部时,才知道这个词有多么天真。
四
那条微博已经转发了上万次。武大偷拍狂的话题冲上同城热搜榜首。我的个人信息被扒得干干净净——寝室号、手机号、邮箱、甚至家庭住址。
宿舍楼下聚集了不少人,举着手机直播声讨变态。我绕到后门,刷卡时发现门禁已经被取消了权限。
抱歉,肖同学,宿管阿姨避开我的目光,系统显示你的卡暂时被冻结了。
我给辅导员林老师打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
肖默啊,这个事情系里已经知道了,他的声音透着疲惫,现在舆情比较激烈,学校正在调查。你最近先别来上课了,避避风头。
可是林老师,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断我,但你要理解学校的难处。等调查清楚了,会还你清白的。
电话被挂断了。我站在初春的寒风中,突然无处可去。
最后是周毅从宿舍楼里溜出来,塞给我一把钥匙:我在信息学部有间出租屋,空着呢。先去那儿躲躲。
连你都相信我会做那种事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沉了下去。
周毅叹了口气:哥们,我不是不信你。但现在这情况...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五
出租屋狭小逼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我插上充电器,手机刚一开机就被涌入的消息卡死。
微博私信里充斥着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变态你妈知道你是这种货色吗祝你全家得新冠。有人P了我的遗照,有人伪造了我的道歉信,甚至有人人肉出我父母的单位和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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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心惊的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了,等着。
我突然想起妹妹还在读初中,万一有人去找她...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声就被接起:小默!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没事吧刚才有好几个记者来家里敲门,你爸把他们赶走了...
背景里传来父亲愤怒的声音:让他赶紧解释清楚!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爸,我真的没做!我几乎是在嘶吼,他们认错人了!
没做人家为什么单单指着你肯定是你平时不检点!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远,似乎是被母亲推开了。
母亲压低声音:小默,先别说了。最近别回家,等风波过去再说。需要钱妈给你转。
电话挂断后,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武汉的夜色阑珊,却没有一盏灯为我而亮。
六
第二天一早,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门外是两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我们是学校纪委的,关于昨天的事件需要你配合调查。
调查过程比保卫部更加正式和漫长。他们详细询问了我的行动轨迹,查验了手机和电脑的所有存储空间,甚至联系了运营商调取通话记录。
技术部门恢复了你手机的删除记录,调查员的表情严肃,最近三十天内没有删除过任何照片。
我松了口气:那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技术层面确实没有发现证据,调查员合上笔记本,但杨同学坚持她的指认,而且...
而且什么
有另一位女生表示,她一个月前在澡堂也有类似经历,特征描述和你相似。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这不可能!一个月前我根本不在学校,我在老家过年!
调查员翻阅材料:有证据吗
火车票记录!健康码行程!小区监控!我急切地说,都可以证明!
调查员点点头:我们会核实。在这之前,还是建议你保持低调。
又是低调。我忽然明白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在真相大白前,我先得默认有罪。
七
回到出租屋,我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上网查看事件进展。
一条自称心理学专家的长微博正在疯传:研究表明,偷窥癖患者往往具有以下特征:性格内向、学业压力大、缺乏异性关注...据知情人士透露,肖某完全符合这些特征...
评论区成了狂欢现场:
难怪物理系的,一看就是找不到女朋友的猥琐男
建议化学阉割
开除学籍!追究刑事责任!
我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机。那些陌生人的恶意像实质的针,扎进眼睛,刺入大脑。我突然无法呼吸,胸口像被巨石压住。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手腕上打着点滴。周毅坐在床边,脸色苍白。
你吓死我了!他看到我醒来,长舒一口气,房东发现你晕倒在房间里,赶紧叫了救护车。
我怎么了
急性焦虑发作,伴有过度换气综合征。医生走进来,翻看着病历,最近压力很大
我看着洁白的天花板,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压力我只是在三天内失去了名誉、学业、朋友和对公平最基本的信念。
八
在医院躺了两天,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你要起诉周毅差点跳起来,告谁杨同学还是学校
所有诽谤我的人,我平静地整理着病历,包括那些转发过500的大V。
你疯了吗这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而且舆论会怎么说‘变态还敢告受害者’
我不是变态,她也不是受害者。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坚定,如果法律不能还我清白,我就自己争取。
父母在电话里激烈反对:闹上法庭你还想不想毕业了学校会怎么想
如果学校因为学生依法维权就为难他,这样的毕业证不要也罢。
我联系了法学系的一位师兄,他推荐了专打名誉权官司的徐律师。
案子有胜算,徐律师看完材料后说,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类诉讼周期长,而且即使赢了,造成的伤害也很难完全弥补。
我知道,我点点头,但我必须这么做。
不仅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下一个可能被诬告的人。
九
起诉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调查取证阶段,我们遇到各种阻力。学校方面委婉表示最好内部解决,某些平台以用户隐私为由拒绝提供造谣者信息。甚至有人开始新一轮攻击,说我滥用法律打压受害者。
杨同学那边始终拒绝调解。她在新一条微博中写道:无论某些人如何威胁,我都不会屈服。我相信正义站在我这边。girlshelpgirls
支持她的声浪更高了。有女权组织公开发声,有媒体做了偷拍现象泛滥的专题报道,我的名字作为反面典型被一次次提及。
最黑暗的时候,我甚至真的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梦游时做了那些事会不会有第二部手机记忆会不会欺骗自己
这是常见的自我怀疑,心理医生告诉我,当整个世界都说你有罪时,保持清醒需要巨大的心理能量。
我靠药物维持睡眠,靠咖啡因保持清醒。学业已经完全停滞,辅导员暗示我最好休学一年。
然后,转机出现了。
十
周毅突然联系我:我可能找到了关键证据!
他通过计算机系的同学,恢复了澡堂更衣室的监控录像——原本被告知故障的录像。
画面显示:案发时间段,我确实进出过澡堂。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离开后五分钟,另一个穿着类似灰色连帽衫的男生匆匆离开,神色慌张。
你看这里,周毅暂停画面放大,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像不像手机
确实很像。而且角度可疑地对着淋浴间方向。
我们将新证据提交给律师和学校。舆论开始出现微妙转向。
但真正的突破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杨同学的同寝室友小李。她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后,联系了调查组。
小杨那天回来后很兴奋地说,‘终于抓到那个变态了’,小李作证时说,但我问她确定吗,她又说‘差不多是吧,特征都很符合’。
更重要的是,小李证实杨同学近期情绪极不稳定,刚和男友分手,还在服用抗抑郁药物。
十一
真相大白的那天平淡得不真实。
学校官方通报:经详细调查和技术取证,确认肖默同学不存在偷拍行为。相关网络传言均为不实信息。
杨同学删光了所有微博,新发了一条简单的道歉声明:因个人误认造成对肖默同学的困扰,深表歉意。没有解释,没有细节,仿佛只是不小心踩了我的脚。
那些曾经攻击我最狠的大V悄悄删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热搜变成了新的明星八卦。
我的手机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道歉,没有人解释,只有几个朋友发来恭喜沉冤得雪的表情包。
我走出出租屋,第一次敢在白天走在校园里。阳光刺眼,樱花已经开过最盛的时候,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有人认出我,低头快步走开。有人偷偷拍照。大多数人都漠不关心地走过,仿佛我只是个普通的陌生人。
我去了教务处,申请恢复学籍和门禁权限。
系里讨论过了,教务老师不敢看我的眼睛,考虑到情况特殊,允许你补考所有科目。宿舍也保留着。
好像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好像那三个月的噩梦只是学期中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
十二
我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永远改变,是在一堂专业课上。
教授讲到熵增原理时举例:就像谣言传播,从有序的真实到无序的扭曲,这个过程不可逆...
有几个同学突然回头看我,眼神复杂。我下意识低下头,感到脸颊发烫。
课后,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走过来:肖同学,对不起...我之前转发了那条微博...
没关系,我机械地回答,都过去了。
但她迅速被朋友拉走了:理他干嘛谁知道真的假的...
我站在原地,突然明白:在法律上我清白了,但在很多人心里,我永远带着偷拍嫌疑犯的烙印。
这种烙印比任何判决都更难消除。它会出现在我求职时的背景调查里,出现在我未来女友的疑虑里,出现在每个认识我的人的记忆角落里。
十三
毕业前夕,我终于鼓起勇气见了杨同学一面。她瘦了很多,坐在咖啡厅角落像一片影子。
为什么我问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即使认错了人,为什么要发到网上为什么不先确认
她搅拌着冷掉的咖啡,很久才开口:那天我刚发现前男友劈腿,对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去洗澡想冷静一下,结果好像看到有人偷拍...我突然就崩溃了...
所以我不是认错了人,她苦笑着,我是需要有一个‘坏人’来承受我的愤怒和痛苦。而你刚好出现了。
这个答案荒谬得让我想笑,却又真实得可怕。我成了别人生活剧本里的替罪羊,只因为穿着类似的衣服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你的道歉声明很简洁。我说。
律师建议的,她坦白,说太多细节可能引发新一轮讨论。最好让事情慢慢淡忘。
但我会一直记得,我轻声说,很多人都会记得。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起身离开时,她突然问:你会好起来吗
我站在咖啡厅门口,春末的阳光温暖明媚。
不知道,我说,但愿吧。
十四
毕业典礼上,我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这是系里补偿我的方式之一。
我看着台下几千张面孔,有些人回避我的目光,有些人低头玩手机,有些人好奇地打量我——那个传说中的偷拍案主角。
在过去四年里,我学到了很多...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不仅是专业知识,还有关于公平、正义和真理的认知...
演讲稿是官方审核过的,充满正能量的陈词滥调。但说到最后,我突然脱稿加了段话: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加害者。选择愤怒前请先选择理性,选择站队前请先选择事实。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台下有瞬间的寂静,然后响起零星的掌声,最终汇成一片海洋。我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鼓掌——为我的勇气,为他们的愧疚,或者只是因为这像一场好戏的结局。
拨穗仪式时,校长微笑着对我说:经历磨难才能成长,母校以你为荣。
我礼貌地微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我宁愿永远幼稚。
十五
离校前,我最后去了趟梅园澡堂。它已经被翻新,安装了更先进的防盗系统和监控设备。我的事件间接推动了校园安全升级,这大概是唯一的积极影响。
热水从花洒倾泻而下,水汽弥漫。我下意识环顾四周,突然理解了那种无处不在的恐惧——不仅害怕被偷拍,更害怕被误认,被指控,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那个看不见的摄像头不仅对准了可能存在的偷窥者,也对准了每一个沐浴的人。我们都在被观看,被评判,被定义。
穿上衣服时,我发现更衣镜上贴了张新标语:请妥善保管个人物品,同时尊重他人隐私。
两者并列,仿佛同等重要。
我笑了笑,推门走入武汉潮湿的夏季。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入职通知——上海的一家科研机构接纳了我,没有人提及那段过往。
火车驶离站台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珞珈山。樱花早已凋谢,梧桐正郁郁葱葱。这所大学给予我知识,给予我创伤,最终给予我一份矛盾的告别礼物:对清白更深刻的理解,和对正义更谨慎的期待。
我知道,那些恶意不会消失,只会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的任务,是带着这个时代的清白烙印,继续向前走。
不原谅,不忘记,只是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