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焉之地,名字是第一个被剥夺的奢侈品。
他们叫我人鼠,代号子。
我是十二生肖中最卑微的起点,是无数蝼蚁踏入这场绝望游戏时最先踩过的垫脚石。
但无人知晓,这具笼罩在鼠辈阴影下的躯壳里,囚禁着一个从现实地狱爬出的灵魂——一个被唤作赔钱货,连死亡都拒绝接收的弃骸。
这是我的终焉,我的十日,我的嘶鸣。
一切,都将汇入那条与神对弈的狂徒相遇的轨道。
终焉之地的风总是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我蹲在阴暗的角落,鼻腔里充斥着这种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气息。
金属的摩擦声在远处轰鸣,像是巨兽的肠道在蠕动。
他们叫我子鼠,人级生肖,最低等的存在。
但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空气中的静电刺痛着我敏感的皮肤,一种莫名的牵引力在血管里窜动。
我抬起头,望向那条蜿蜒向黑暗深处的铁轨。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或者说,有什么人要来了。
就像多年前,那个山洪咆哮的夜晚,将我带入这个永恒地狱的瞬间。
1
赔钱货的诞生
我的记忆始于寒冷和馊臭。
不是诗里那种凛冽的寒风,而是渗进骨头缝里,带着潮湿霉烂气味的、黏腻的冷。
我们那地方,山像豁了牙的嘴,把天空啃得只剩窄窄一条,常年不见光。
土地吝啬,人心比土地更吝啬。
我叫舒画。这名字是村里唯一的老秀才起的,我娘说生下我那天,他路过门口,嘟囔了一句舒徐如画,我爹觉得听着有点文化,就随便安上了。
但这名字没带来任何舒徐或如画。它像个讽刺,钉在我人生的耻辱柱上。
更多时候,他们叫我赔钱货。
这三个字,是我认知世界的启蒙。
是爹喝醉后的拳脚落在娘身上时,娘把我推出去挡灾的哭嚎:
打这个赔钱货!都是她招的晦气!
是吃饭时,永远最后才轮到我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底。
是弟弟出生后,他穿着新棉袄啃白面馍,我裹着破絮缩在灶膛后,舔碗边上那点残渣时,祖母冰冷的眼神:
丫头片子,赔钱货,吃那么多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
家那间低矮的、墙壁被烟熏得漆黑的土坯房,从来不是我的家。
那是我的巢穴,我的囚笼,我的刑场。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算不清的坏账,一个需要被尽快抹去的错误。
六岁那年冬天,格外冷。
弟弟病了,咳嗽声像破风箱。家里的钱抓了药,便彻底见了底。
除夕夜,别人家飘出肉香,我家灶台冰冷。
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眼神像看一块绊脚石的影子。
娘抱着弟弟,哭声低低的,絮絮叨叨。
……咋办啊……这年咋过……拖累死了……
要不……
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后山……乱葬岗……最近没听说谁家死小孩……扔那儿……兴许……
话没说完,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我心里。
我知道扔是什么意思。村里不是没扔过女孩。
刚生下来没气儿的,病得治不起的,都用破草席一卷,趁夜扔到后山那个堆满了无名白骨的山沟里。
野狗和乌鸦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饿肚子更可怕。
我缩在柴草堆里,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点声响就让他们想起我这个该被处理掉的负担。
那晚,我还是被揪了出来。
娘的眼睛又红又肿,不敢看我。爹一把拎起我,像拎一捆干柴。
没给我穿那件唯一的破棉袄,只裹了层破烂的草席。
外面的风像刀子,割在我单薄的衣衫上。我没哭没闹,甚至没有挣扎。
一种巨大的、麻木的绝望淹没了我。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就是个赔钱货,活着浪费粮食,死了干净。
爹的脚步很快,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后山的乱葬岗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钻进鼻子。
他把我往一个堆着新雪的浅坑里一丢,草席散开。
他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像丢垃圾一样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雪沫灌进我的脖子,彻骨的寒。
我看着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彻底被风声吞没。
世界只剩下我和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还有周围那些silent的、扭曲的阴影——那是以前被扔在这里的赔钱货们最后的形态。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反而不怎么怕了。
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但一种尖锐的东西从那空洞里长了出来。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
就因为我家穷
就因为弟弟病了
凭什么我的命就轻贱得像脚下的泥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麻木。
我不能死在这里,变成野狗嘴里的碎肉,变成下一场雪下无人认领的白骨。
我从坑里爬出来,扒开积雪,找到一块相对干净、稍微能挡风的凹陷处,蜷缩进去。附近似乎有一具小小的、早已僵硬的骸骨,我靠着她,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虚假的温暖。
死人比活人好,至少他们不会骂我赔钱货。
我不知道蜷缩了多久,意识昏沉。
直到一声巨响炸开,地动山摇。
是山洪。
罕见的冬汛引发了泥石流,浑浊的泥浆裹挟着巨石和断木,从山顶咆哮而下,吞噬了一切。
我最后的记忆是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黑暗灌入口鼻,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身体,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后,是彻底的寂静。
2
人鼠的诞生
再睁眼,不是阴曹地府。
是锈迹。
无边无际的、暗红色的锈迹,爬满了巨大的、冰冷的金属栅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机油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霉味。
我躺在一个巨大的笼子角落,身下是冰冷的金属板,硌得生疼。
我动了动手指,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致命的伤口。
那场毁灭性的山洪似乎只是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更加诡异的地方。
醒了
一个沉闷、嗡鸣的声音响起。
我惊恐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笼外。
他戴着一个巨大的、造型古怪的鼠头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服,手里拎着一把巨大的、像是扳手又像是武器的铁器。
这里是终焉之地。
鼠面人用扳手敲了敲笼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你是新来的‘生肖’,人鼠。
生肖
终焉之地
我完全听不懂。
恐惧让我缩成一团。
从今天起,你是‘子鼠’。
他扔进来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和一碗浑浊的水,
你的任务是主持‘食饵’游戏。规则很简单,会有人告诉你。别死了,浪费‘养分’。
他说完,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回荡。
我蜷缩着,甚至不敢去碰那块面包。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们想对我做什么
巨大的未知恐惧攫住了我。
但比恐惧更先苏醒的,是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
我盯着那块面包,像盯着毒药。
最终,本能战胜了恐惧。
我爬过去,抓起面包,用尽力气啃咬。
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也带来了活下去的能量。
一边啃,眼泪一边无声地往下掉。
我没死成。但从一个地狱,掉进了另一个更奇怪、更可怕的地狱。
赔钱货连死,都死得这么不干脆。
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中心是一个被称为游戏场的房间——【食饵屋】。
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食物腐烂的酸臭和一种病畜身上的腥臊味。
中央放着一个大铁笼,里面关着一只奄奄一息、浑身脓疮的土狗,他们叫它病兽。
房间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大部分已经腐烂变质的食物。
我的游戏规则确实简单得可怜:
蝼蚁(后来我知道这是对参与者的称呼)
进入房间,需要从食物堆里找出唯一还能下咽、不会立刻毒死人的饵,成功喂给病兽,就算胜利,可以得到一颗发光的道。
找错了,病兽可能会因为更加不适而暴起咬人,或者蝼蚁自己中毒。
而我,作为主持者(他们叫我庄家),只需要蹲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高台上,冷漠地重复规则,然后在结束后,打扫房间,补充食物(大部分是其他房间游戏产生的废弃物),偶尔给病兽喂点水,让它别真的死了。
这是最底层、最安全、也最肮脏的工作。
安全,是针对我而言。
几乎没什么危险。
肮脏,是气味,是触感,是视觉。
每天和腐烂物打交道,清理病兽的排泄物,看着失败的蝼蚁被咬得惨叫或毒发呕吐。
我的手上、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臭味。
但我很快发现,这份安全背后,是另一种形式的绝望。
那些来到我这里的蝼蚁,大多是新来的,或者是在其他游戏里输光了道,走投无路想来我这里碰碰运气的弱者。
他们眼神里的恐慌、卑微、哀求,像极了那个在柴房里舔碗的我。
老、老鼠大人……求求您,给点提示吧……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跪在地上磕头,他的胳膊还在流血,
我再输一次,就真的完了……
我看着他磕红的额头,胃里一阵抽搐。我想起我娘跪着求爹别卖了我时的样子。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扭开头,不敢看他。
规则不允许我提示。
但当他颤巍巍地拿起一块明显发黑流脓的肉块时,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的视线,极快极轻地,扫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半烂不烂、但至少还没长毛的苹果。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过去抓起苹果,小心翼翼地扔进病兽的笼子。
病兽有气无力地嗅了嗅,慢吞吞地舔了一口。
成功了。
男人喜极而泣,拿到那颗光珠时,对着我千恩万谢:
谢谢老鼠仙!谢谢您!您是好心的仙!
老鼠仙好心的仙
我蹲在高台上,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更小。
一种酸涩又荒谬的感觉在胸腔里膨胀。
我不是仙,我只是只老鼠,一只侥幸活了下来的赔钱货。
我帮他,或许只是因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同样的卑微。
在这片绝望之地,这点微不足道的、违反规则的善意,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还像个人的方式。
但这种行为很快被发现了。
不是被上层生肖,而是被其他一些路过的、稍微高级点的生肖嘲弄。
啧,人鼠,又在那里假慈悲
听说她老是偷偷帮那些蝼蚁,真是贱骨头。
没办法,底层就是底层,鼠目寸光,一点小恩小惠就心软。
怪不得叫‘赔钱货’,到哪儿都改不了倒贴的命。
赔钱货……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隔着遥远的时空,再次精准地扎进我的心脏。
那一刻,所有的酸涩、卑微、还有那一点点可笑的善意,全都炸开了,变成滚烫的羞辱和愤怒。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为什么
为什么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这个烙印!
现实里因为我不能带来财富是赔钱货,这里因为我一点点可怜的共情,又成了赔钱货!
安全
安全个屁!
这种安全,就是用永恒的卑微和侮辱换来的!
像阴沟里的老鼠,吃着垃圾,还要被嘲笑为什么只配吃垃圾!
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要改变。
哪怕死。
3
赌命之鼠
终焉之地有一条规则,是针对所有生肖的。
赌命。
生肖可以主动提出升级自己的游戏,增加难度和风险,同时提升道的奖励。
但代价是,如果升级后的游戏长时间无人参与或通过率极低,生肖本人会受到严厉惩罚,甚至被抹杀。
这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疯狂行为,通常只有更高级别的生肖,为了快速积累道才会偶尔尝试。
对于人级生肖,尤其是最底层的人鼠而言,这无异于自杀。
当我找到鼠头人,说出我要赌命四个字时,他正在给某个巨大的齿轮上油。刺耳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鼠头面具下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愚蠢的笑话。
你说什么
我说,我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不退縮,我要赌命!升级我的游戏!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机油滴落的声音,嗒,嗒,嗒。
然后,他发出了像是老旧齿轮摩擦的笑声:
嗬……嗬……人鼠,你知道赌命意味着什么吗就你那‘食饵’游戏,升级你想怎么升让病兽变得狂躁在食物里下剧毒然后看着那些蝼蚁死得更快,最后你自己也因为游戏太难没人玩而被处理掉
我知道风险。
我的声音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但我必须赌。
为什么他问,似乎真的有点好奇了,现在这样不好吗安全,虽然得到的‘道’少得可怜,但至少能活着。活着,不好吗
活着
像这样活着永远散发着腐臭,永远被叫做赔钱货,永远躲在角落里的活着
不好。
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那双冰冷的眼睛,
我不是赔钱货。我的命,我自己赌!
鼠头人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转回头,继续摆弄那个巨大的齿轮,沉闷的声音传来:
随你。申请书填好交上来。死了别怪我。
他没有劝阻,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
仿佛我只是一个即将被丢弃的故障零件。
赌命申请很快通过了。
或者说,根本没人关心一个人鼠的死活。
我的申请只是庞大机器运转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新的游戏房间被改造了。
不再是简单的【食饵屋】,而是变成了【毒饵迷宫】。
一个用生锈铁皮和扭曲管道搭建起来的、狭窄而复杂的迷宫。
迷宫里弥漫着淡绿色的、带有轻微腐蚀性和神经毒性的雾气。
迷宫有两条主要路径,每隔一段时间会随机切换安全的那一条。
游戏规则变了:
蝼蚁需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穿过迷宫,找到出口。
而作为庄家,我必须在每次游戏开始前,亲自进入迷宫,用自己的身体校准路线——安全路径上设有特殊的感觉点,只有我的触碰才能暂时抑制该区域的毒雾浓度,为后续的蝼蚁提供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而错误的路线上,则布满了增强毒性的陷阱。
代价是,每次校准,我都需要先吸入少量毒雾,让我的身体与迷宫产生短暂的连接。校准过程中,我的感官会变得异常敏感,能清晰地感知到毒素在体内流动带来的灼烧和刺痛,尤其是腿部,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走对路,痛楚稍减;走错路,剧痛加倍。
这是一种酷刑。
每一次游戏开始前,我都需要先经历一遍。用我的痛苦,为后来的蝼蚁铺路。
鼠头人说的没错,这确实是自杀。
新游戏难度大增,愿意来的蝼蚁更少了。
而每一次校准带来的痛苦,都在加速消耗我的生命。
但我不后悔。
痛苦是真实的。但那种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哪怕是痛苦的掌控,也是真实的。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靠施舍一点点善意来维持可怜自尊的老鼠仙了。我在用我的命下注。
赌命之后的日子,变成了痛苦的单曲循环。
吸入毒雾,鼻腔和喉咙像是被火烧。
踏入迷宫,冰冷的铁皮贴着皮肤。
感知毒素流向,寻找那条正确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剧烈的疼痛从脚底窜上脊柱,让我几乎直不起腰。冷汗浸透了我破烂的衣衫,和绿色的毒雾混在一起,粘腻而恶心。
我蜷缩在迷宫的角落,等待着痛苦的余波过去,等待着蝼蚁的到来。
来的蝼蚁果然少了,也更绝望了。他们大多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在其他地方输光了所有,把我这里当做最后一搏的赌桌。
他们看不到我校准时的痛苦,只看到我面无表情(或者说被面具遮挡)地宣布规则,然后冷漠地看着他们在毒雾中挣扎、咳嗽、皮肤被腐蚀起泡。
人鼠!你这毒妇!
不得好死!你和这迷宫一样恶毒!
给我提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诅咒和谩骂成了新的背景音。
比之前的哀求更刺耳,但也更……麻木。我的心肠似乎在一次次剧痛和诅咒中,慢慢变硬了。
偶尔,也会有极其幸运或者观察力惊人的蝼蚁,通过我的微表情(疼痛带来的抽搐)或者迷宫里极其细微的痕迹(我痛苦时扶墙留下的湿痕),判断出安全路径,成功通关。
他们拿到道时,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不会有感谢,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我成了终焉之地的一个新的谈资。
听说了吗人鼠赌命了,游戏变得超难。
疯了真是,据说她自己每次也要受苦。
何必呢老老实实待着不好吗
谁知道呢,maybeshereallyiscrazy.(也许她真的疯了。)
Crazy.疯了吗
也许吧。从被叫做赔钱货的那一刻起,从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现在的疯狂,不过是那种疯狂的延续和爆发。
在无尽的痛苦和麻木中,偶尔,也会有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
有一次,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在成功通过迷宫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半块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看起来相对柔软的食物(不知道她从哪个游戏里得到的),轻轻放在我所在的台子边缘。
……那个……你看起来也很辛苦……
她小声说完,像是怕我怪罪,飞快地跑掉了。
我盯着那半块食物,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它拿起来。食物还带着一点点温度。透过面具,我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属于粮食的香气,没有腐烂,没有毒素。
我的手指在发抖。
我没有吃它,只是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攥了很久。
还有一次,一个重伤的中年男人,在艰难通关后,咳着血,靠在墙边喘息。他看着我,突然说:
喂……人鼠……你……原来也是‘人’吧你有……名字吗
名字
舒画。
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音节,卡在我的喉咙里,滚烫得吓人。
我张了张嘴,面具下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他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答,苦笑了一下:
……都不容易啊……在这鬼地方……
他拖着伤腿离开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名字……原来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原来,还有人记得,我或许也曾是个人。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和recognition(认可),像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闪烁了一下,短暂,却真实地照亮了某个角落。它们无法驱散黑暗,却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处的深渊究竟有多深。
我依然痛苦,依然被诅咒,依然在赌命。
但某些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
我不再仅仅是为了反抗赔钱货的烙印而赌,似乎……也是为了触碰那一点点比毒素更真实的什么。
4
终焉的轨道
终焉之地没有日月更替,只有单调乏味的人造光晕和偶尔响起的、标志着一个周期结束的刺耳铃响。
但在这里待久了,身体会自发地形成一种诡异的生物钟,模糊地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大约在第十个周期左右的时候,空气中的氛围开始变得不一样。
那种铁锈和尘埃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重了,还夹杂着一种……躁动不安的能量。远处机械的轰鸣声似乎更加频繁和急促,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加速运转。
连来到我这里的蝼蚁都似乎有些不同。
他们更加焦躁,更加绝望,谈论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汇——回响者、天堂口、极道者,还有一个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名字。
齐夏。
听说他是个疯子,一个狂徒,一个试图挑战终焉之地规则的人。
他聪明得可怕,也疯狂得可怕。
我对这些传闻漠不关心。
挑战规则
在这里
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杀罢了。
就像我赌命一样。
结局早已注定。
我只关心我的迷宫,我的痛苦,我的下一次校准。
直到那一天。
空气中的静电强到让我的毛发都要竖起来。
迷宫的铁皮墙壁发出细微的嗡鸣。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决定性的东西,要来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身血腥气和硝烟味。
一共四个人,看起来都经历了惨烈的战斗,身上挂彩,疲惫不堪,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青年。
他很年轻,脸色有些苍白,但身姿挺拔。
他的眼睛……我无法形容那双眼睛。
深邃,冷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但冰层之下,却又仿佛燃烧着能吞噬一切的烈焰。
那不是绝望的眼神,也不是疯狂的眼神,那是一种……极度专注、极度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审视。
他扫视了一眼【毒饵迷宫】,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过多停留,就像在评估一件工具。
规则。
他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子,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压下心头那股异样感,用早已麻木的、平板无波的语调重复了规则,强调校准的不可逆性和毒雾的危险。
他听完,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的队友们则显得有些紧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弥漫的毒雾。
按照流程,我该进行校准了。
我深吸一口气(吸入毒雾),走进迷宫。
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脚底蔓延开来,毒雾灼烧着呼吸道。我咬着牙,依靠身体与迷宫的痛苦连接,感知着安全路径。这一次,安全路径是右侧。
剧痛让我步履蹒跚,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但我强行支撑着,走完了全程。
完成后,我退回高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靠在墙壁上微微喘息,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疼痛的余波还在体内窜动。
轮到他们了。
齐夏却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迷宫入口,然后又看向我。
他的视线,这一次,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腿上。我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腿。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左边。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
左边是死路。
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为紧张和疼痛而有些嘶哑,
我刚校准过,安全路径是右边!
是吗
齐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但你刚才走右边的时候,右脚落地比左脚轻了零点五秒,你在下意识地减轻右脚的负重——因为右边路径带给你的痛苦更大,不是吗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我:
所谓的‘校准’,根本不是你在为蝼蚁铺路。恰恰相反,是你用自己的身体在测试哪条路更危险。安全路径,其实是痛苦较轻的那一条。你走完后,故意宣布痛苦更剧烈的那条是‘安全’的,误导参与者,用他们的失败和死亡,来维持你可怜的成功率,对吧
人鼠小姐……或者,我该叫你别的什么
轰——!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被他轻描淡写地彻底撕碎!
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看得穿!
这是我用无数次痛苦换来的、赖以生存的、卑鄙的伎俩!
巨大的恐慌、羞耻、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暴怒,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你胡说!!
我尖声叫道,声音扭曲得不像自己,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他冷静地反问,那双眼睛仿佛能看进我灵魂最肮脏的角落,
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自虐又害人的方式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赌命不知道你……
我不是赔钱货!!
这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带着积压了一生的委屈、愤怒和不甘,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眼泪猛地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毒雾的湿气,一片狼藉。
我像是崩溃的堤坝,把所有肮脏的过去都倒了出来。
被抛弃,被辱骂,终焉之地,赌命,痛苦,诅咒……所有的一切。我不再是那个冷漠的人鼠,我只是舒画,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绝望的、只能用最卑鄙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的赔钱货!
我的队友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齐夏。
齐夏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没有怜悯,没有厌恶,仿佛只是在接收一些必要的信息。
等我语无伦次地喊完,浑身脱力地瘫软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泣时,他才缓缓开口。
所以,你叫舒画
我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记得
他记得我混乱哭喊中那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舒画,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点了点头,
好,舒画。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
他指向迷宫:
跟我赌命。不是赌你这个无聊的迷宫游戏。
是赌我的命,赌我能撕开这终焉之地的规则。
我赢了,你跟我走,你自由了。我输了,我把我的命赔给你。
疯了。
这个人真的疯了。
比赌命的我还要疯上一万倍!
跟一个最低级的人鼠赌命
用他自己的命
为、为什么
我颤抖着问,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你恨这里。他的回答简单直接,恨到骨子里了。而我现在,需要这种恨意。况且……
他瞥了一眼我的腿:你的把戏虽然拙劣,但观察力和对痛苦的忍耐力,还有点用。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利用评估
但奇怪的是,这种赤裸裸的利用,反而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真实。
比起虚无缥缈的善意,这种基于价值和需求的交易,更让我觉得……可靠
他的队友们试图劝阻,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欺骗,只有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和冷静到极点的疯狂。
自由
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做梦。
但我已经赌过一次命了,不是吗再多赌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回到原点,或者彻底毁灭。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沙哑,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惊讶的坚定,我赌。
齐夏笑了。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猎物终于入网般的、锐利的笑。
他没有走进迷宫。
他甚至没有再看迷宫一眼。
他转向房间的某个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冰冷的、不起眼的扬声器——那是上层生肖偶尔发布指令或监听用的。
然后,他开始说话。
用清晰、冷静、逻辑严密到可怕的语言,开始分析【毒饵迷宫】规则的漏洞,分析校准机制的矛盾点,分析终焉之地分配道这一行为本身可能存在的逻辑谬误……
他的语速很快,引用的规则细节甚至是我这个主持者都未曾留意过的。他像是在下一盘棋,而棋盘是整个终焉之地的规则本身!
鼠头人最初通过扬声器发出愤怒的呵斥和威胁,但齐夏的声音始终平稳,一步步紧逼,用对方的规则攻击对方,用对方的逻辑证明对方的荒谬。
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规则还可以这样用
原来……面对绝望,除了忍受和卑微地反抗,还可以这样……正面撕裂!
最终,扬声器那头的声音从愤怒变成惊愕,再变成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一个冰冷的、带着难以置信语气的声音:
……人鼠,游戏……暂停。赌约……成立。齐夏,你……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我只看到,禁锢着我这个区域的能量场,消失了。笼子的门,无声地滑开。
自由的……气息
不,不是自由。是另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未知的东西的气息。
齐夏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整齐,完全不像在终焉之地挣扎的人。
走了,舒画。
我看着他的手,又看看自己沾满污垢、毒素和冷汗的手,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冰凉的触感。
却带着能灼伤人的力量。
5
终章:鼠啮之轨
我跟着他走出【毒饵迷宫】,走出那片禁锢我不知多久的锈蚀区域。
脚底的毒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过去的一切不是梦。
外面的世界更加庞大,更加复杂。
巨大的齿轮在空中缓慢转动,无数的管道蜿蜒伸向未知的黑暗,冰冷的金属建筑鳞次栉比,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奇怪的味道。
但齐夏的步伐没有丝毫犹豫。
他目标明确,像是回家的路早已刻在脑子里。
他的队友跟在他身后,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但多了几分默认。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传来巨大的、有节奏的轰鸣声。
一条宽阔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轨道,出现在视野尽头。
它向着黑暗深处无限延伸,看不到终点。
一辆老旧的、布满斑驳锈迹和刮痕的列车,静静地停靠在轨道上,像是沉睡的钢铁巨兽。
齐夏在车门前停下,回头看我。血红色的、终焉之地永恒的光晕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边,看不清表情。
不上来
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力,
下一个游戏,需要一只不怕死、能啃穿铁板的老鼠。
下一个游戏
怕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那上面有腐烂食物的残渣,有毒雾腐蚀的痕迹,有长期紧握硬物留下的老茧。
然后,我握紧了拳头。
抬起头,我迎上他的目光。
怕死我当然怕。但从被扔进乱葬岗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每一点呼吸,都是赌来的。
我不是赔钱货。
我是舒画。
我是人鼠。
我是……能啃穿铁板的老鼠。
列车发出沉闷的汽笛声,像是催促,又像是终焉之地的叹息。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行动表明了一切——我向前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坚固、通往未知深渊的铁轨。然后,纵身一跃,抓住了车门边缘冰冷的扶手。
列车缓缓启动,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呼啸着灌入耳朵,几乎要撕裂一切。
齐夏似乎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转身进入了车厢内部。
我死死抓着扶手,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我挣扎、痛苦、卑微存活过的区域,它正在飞速后退,缩小,最终模糊成庞大阴影里微不足道的一个黑点。
前方是更深沉的黑暗和未知的轰鸣。
但我却感觉到,血管里某种冰冷了很久的东西,开始重新发热,开始随着列车的节奏奔腾、嘶鸣。
赌局,远未结束。
而老鼠的牙齿,刚刚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