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阴沉得吓人,乌云像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高楼顶上。天气预报从凌晨就开始暴雨红色预警,手机接连弹窗,苏雯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她捧着硕大的肚子,在客厅里焦灼地踱步,像一只被困住的、沉重的鸟。每一声隐约的雷声滚过天际,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别晃了,雯雯,眼晕。程远放下手里根本看不进去的书,起身扶她,没事的,预产期也只是个大概,说不定宝宝就想多赖几天。
苏雯停住,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硬邦邦的肚皮上,声音有点发颤:不是……阿远,我感觉……就是今天。他等不及了。可是这雨……她望向窗外,眼神里全是惶恐,万一,万一路上……
没有万一。程远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可手心却有点潮,我查过路线了,三条备选,堵死了我们就绕。放心,怎么样都把你准时送到医院。他努力想笑得轻松点,嘴角却有点僵,你老公可是人称‘活地图’加‘老司机’。
苏雯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脸色猛地一变,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死死掐进程远的手臂里。呃……
怎么了程远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疼……突然……她话都说不连贯,腰深深地弯下去,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次……不一样……好紧……
程远不敢怠慢,半抱半扶地把人挪到沙发上,一边掐着表数宫缩间隔,一边手忙脚乱地抓手机给医院打电话。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很镇定,嘱咐他见红或破水立刻出发。刚挂断,苏雯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破了……水破了……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裙子瞬间湿了一片,混着淡淡的血色。
程远的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的冷静预案瞬间蒸发。他几乎是跳起来,抓过早就收拾好的待产包,一把将苏雯抱起:走!我们马上走!
电梯下行得慢得令人心焦。苏雯靠在他怀里,身体因为阵痛一阵阵发紧,牙齿磕得咯咯响。程远不停地安慰快了快了、马上到了,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单元门一开,狂风裹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过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往下倒。车停在几十米外的路边,这段距离此刻看起来遥远得可怕。
操!程远低骂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苏雯头上,可根本无济于事。几步路,两人里外都湿透了。
好不容易把人塞进副驾,系好安全带,程远冲进驾驶座,发动车子。雨刮器开到最大档,疯狂地左右摇摆,前方视野依旧模糊不清。路面已经开始积水,车轮碾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电台里,交通频道的主播语速飞快,几乎带着绝望:……城区多条主干道因积水严重瘫痪,东三环双方向车流停滞超过五公里,请广大司机朋友务必绕行……
他们就被堵在了这停滞的车流正中间。寸步难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去,车厢里只剩下苏雯压抑不住的、越来越频繁的痛吟和车外震耳欲聋的雨声。程远不停地按喇叭,前方的红色刹车灯纹丝不动,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绝望之河。
呃啊——!苏雯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向上弹了一下,又重重落下,手指痉挛地抓住车顶的扶手,指节攥得死白。不行了……阿远……我不行了……孩子……孩子要出来了!啊——!
程远猛地扭头,看到她身下的座椅已经被羊水和血水浸透,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剧痛。恐慌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猝然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能再等了!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
他眼睛赤红,猛地推开车门,狂风暴雨瞬间灌入。他冲到副驾那边,拉开车门,解开苏雯的安全带。
雯雯,听着,我们不等了!我抱你过去!医院就在前面了!坚持住!他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咆哮,试图压过暴雨的喧嚣。
苏雯已经痛得意识模糊,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只会无意识地摇头,呻吟。
程远飞快地从后备箱扯出那件明黄色的雨衣,将苏雯严严实实地裹住,打横抱起。一百多斤的重量,加上疯狂肆虐的风雨,让他猛地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车门上,钻心地疼。他咬紧后槽牙,硬生生站稳,一头冲进了瀑布般的暴雨里。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能眯着一条缝,凭着记忆和模糊的车辆轮廓往前狂奔。脚下积水深的地方没过了小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溅起巨大的水花。
苏雯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痛苦的呜咽被风雨声割裂得支离破碎。慢点……阿远……颠得……好痛……啊——!
又一阵宫缩袭来,她身体僵直,指甲隔着湿透的衣料深深抠进程远的胸膛。程远闷哼一声,脚步却丝毫不敢慢下来。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就快了!雯雯!就快了!看见医院牌子了!他嘶哑地喊,给自己也给她打气。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水世界。
怀里的苏雯声音越来越弱,只剩下气音:冷……阿远……我好冷……没力气了……
别睡!看着我!苏雯!我不准你睡!程远惊恐地大吼,手臂箍得更紧,几乎要把她勒进自己骨头里,跟我说话!骂我也行!别闭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摔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护紧怀里的人,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大概擦破了,但完全感觉不到。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怀里颤抖的身体、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那条似乎永远跑不到头的、被洪水淹没的路。
宝宝……宝宝不能有事……苏雯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阿远……保护好他……
都会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相信我!程远的吼声带上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我在这!我陪着你!我们马上就到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院那栋楼的轮廓终于穿透雨幕,变得清晰。程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苏雯冲进急诊大厅。
医生!医生!我老婆要生了!快!快救她!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嘶哑的咆哮,整个人湿透,泥水从裤腿往下滴,狼狈不堪,眼睛红得吓人。
医护人员迅速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虚脱的苏雯放上平车。程远死死抓着平车的边缘,跌跌撞撞地跟着往产房跑,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掰都掰不开。
产房的门砰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程远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插进湿透的头发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是刚才巨大的风雨声和苏雯痛苦的惨叫留下的回音。他抬起手,看着手臂上被苏雯掐出的、已经发紫的深深指甲印,混合着泥水和血丝,胸口疼得快要裂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煎熬得像在油锅里滚过。他竖着耳朵,试图捕捉门内一丝一毫的动静,但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护士探出头:苏雯家属!
程远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在!我是她丈夫!她怎么样
产妇情况不太好,胎位有点问题,疼得太厉害有点脱力,情绪很不稳定。你赶紧换无菌服进来!陪着她!
程远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站不稳。他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淡蓝色的无菌服,冲了进去。
产房里的景象让他心脏骤停。苏雯躺在产床上,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粘在苍白的脸上,像破碎的水草。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雯雯!雯雯我来了!看着我!程远扑过去,抓住她冰冷的手,声音抖得厉害。
听到他的声音,苏雯的眼睛艰难地聚焦了一瞬,巨大的痛苦立刻重新攫住了她。啊——!疼死我了!程远……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杀了我吧……太疼了……她哭喊着,身体因为剧烈的宫缩而扭曲,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使劲!产妇使劲!看到头了!医生大声鼓励着。
可苏雯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没劲了……让我死吧……求你们了……
程远的心被她绝望的哭喊碾得粉碎。他红着眼睛,一把将自己的手臂递到苏雯嘴边:雯雯,咬我!疼就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苏雯已经失去了理智,下意识地张口狠狠咬了下去。牙齿陷进皮肉,尖锐的剧痛传来,程远额头青筋暴起,却一声没吭,另一只手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不停地重复:我在,我在这儿……
怎么才能分担她的痛苦怎么才能给她一点点力量混乱焦灼的大脑中,一个模糊而温暖的旋律碎片忽然挣扎着浮现——那是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约会,躲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用笔记本电脑看的《龙猫》。那天也下着雨,窗外淅淅沥沥,她靠在他肩上,笑得像个孩子。
几乎是无意识的,破碎的、走调的音节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混合着粗重的喘息,不成曲调,却固执地重复着那熟悉的、温暖的旋律。
……ぽっぽっ
ぽぽぽ……龙猫的肚皮……呼呼……(注:模仿《龙猫》主题曲《さんぽ》的轻快旋律,歌词是中文的零碎记忆)
他哼得难听极了,跑调跑到天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产床上的苏雯似乎怔了一下,涣散的眼神有了一刹那的凝聚,咬着他手臂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丝。
旁边的护士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边被咬着胳膊一边哼着荒腔走板儿歌的男人,眼神复杂。
程远根本顾不上别人怎么看,他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眼睛死死盯着苏雯,额头的汗水滴下来,和手臂上渗出的血珠混在一起。
好……很好!产妇再用一次力!最后一次!宝宝就要出来了!医生急促地喊道。
程远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的仪器声和指令声,那首跑调的《龙猫》几乎被他吼了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血淋淋的祈祷意味。
苏雯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魔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用尽全部生命力量的呐喊——
哇啊——!哇啊——!
清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声,像一道划破暗夜的曙光,骤然充满了整个产房。
几乎就在同时,程远感到一直疯狂敲打着窗户的暴雨声,奇迹般地……停了。
一种突如其来的、近乎神圣的寂静笼罩下来。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只见厚重的、墨色的乌云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飞快地撕开、驱散,一束灿烂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穿透云层,直射下来。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顷刻间,天地大放光明。
而在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清澈透亮的蔚蓝色天幕上,一道无比绚烂、无比完整的七色彩虹,从天的这一头,横跨到另一头,弧线的顶端,恰好悬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家街角咖啡店的方向。阳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千万点碎金般的光芒。
世界变得崭新,宁静,充满希望。
程远僵在原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迹摄走了魂魄。手臂上的疼痛还在尖锐地存在着,苏雯松开了口,虚弱地瘫软在产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茫然,和一丝初生的、柔软的光。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程远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他那么轻,那么软,像一朵温暖的云。小家伙停止了啼哭,眯着眼睛,小嘴微微动着。
他抱着孩子,缓缓跪倒在苏雯的产床边,将襁褓轻轻放在她枕边。他低头,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苏雯苍白汗湿的脸上,和她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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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身,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一遍遍地呢喃:过去了……雯雯……都过去了……你看,彩虹……是我们的彩虹……
苏雯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道跨越天际的绚丽桥梁,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发出一个气音,像叹息,又像是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解脱。
窗外,被暴雨洗涤一新的城市,沐浴在金红色的夕阳余晖和彩虹的光芒下,安静得如同一个温柔的梦境。远处他们初遇的咖啡店招牌,在彩虹的尽头,闪烁着微光。
程远的手臂上,深深的齿痕渗出鲜血,鲜明地印刻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挣扎与疼痛。而此刻,产房里弥漫着的,是新生带来的、掺杂着血腥味的、奇异而温暖的生命气息。他哼的那首荒诞走调、却支撑她穿过地狱的《龙猫》旋律,似乎还在空气里微微震颤,与窗外瑰丽的宁静,交织成了一首无人听见、却惊天动地的序曲。
(程远的手指还带着奔跑后的剧烈颤抖,轻轻拂过婴儿温热柔嫩的脸颊,那触感不真实得像一场梦。他低头看着苏雯,她眼中的惊恐和痛苦尚未完全褪去,却已经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茫然的疲惫覆盖。他手臂上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血珠慢慢沁出来,凝成暗红色的小点,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她汗湿的额发。)
看见了吗程远的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他侧过头,示意窗外那道巨大的彩虹,像不像……那天咖啡店玻璃上,糖画老人画出来的那个那么大,那么亮……
苏雯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艰难地聚焦到窗外。彩虹的光芒透过玻璃,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极淡的、流动的七彩光晕。她嘴唇翕动,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像……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宝宝……她像是突然惊醒,目光急切地转向枕边那个小小的襁褓,手臂虚弱地抬了抬,却又无力地落下。
程远立刻领会,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着新生命的小小襁褓,更稳妥地放到她的臂弯旁边,让她的脸颊能贴着那柔软的面料。在这儿,好好的,你看,鼻子像我,嘴巴像你。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却带出了哽咽。
苏雯侧过脸,贪婪地看着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看着那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种庞大到近乎疼痛的爱意猛地攫住了她,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她闭上眼,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幸福。
吓死我了……阿远……她终于哭出声,声音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我以为……我以为我们都要……都要死在那条路上了……雨那么大……车那么堵……我好怕……我好怕宝宝……
不会的!不会的!程远急切地打断她,手指收紧,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力量和信念传递过去,我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有事我说过的,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雨停了,彩虹出来了,宝宝也平安了。他低下头,额头再次抵住她的,呼吸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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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同一份战栗后的平静,都过去了,雯雯,真的,都过去了。
产房里的医护人员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后续工作,留下这对新手父母享受着短暂而珍贵的宁静时刻。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被窗外涌进来的、带着雨水清新气息的风冲淡了些。
程远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很久,直到苏雯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昏沉。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生怕惊醒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道彩虹依旧鲜明地挂在天际,色彩浓郁得不像人间之物,另一端确确实实,就落在那条他们熟悉的、布满他们共同回忆的街道方向。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清新。他为了躲雨,狼狈地跑进那家街角咖啡店,头发滴着水,差点撞翻一个女孩手里的画册。女孩抬起头,眉头微蹙,却不是生气,反而带着点关切地问:没事吧雨挺大的。那一刻,窗外的云层刚好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摊开的画册上,画册里,恰好是一张色彩斑斓的、孩童涂鸦般的彩虹。他愣在那里,忘了道歉,只记得那双清澈的眼睛和那道偶然映入眼中的、小小的彩虹。后来他们在一起,苏雯总笑他,说他是被那本幼儿画册勾走了魂儿。而他总是认真反驳:不是画册,是画册旁边的那个人。
记忆里的彩虹和眼前横跨天际的巨虹重叠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澎湃的幸福感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带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也带着新生和希望的味道。
他重新看向产床上安睡的妻儿,苏雯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还微微蹙着,残留着方才极致痛苦的阴影。而那个小家伙,他们的儿子,却兀自咂着嘴,睡得香甜无比,对窗外惊天动地的变化和父母经历的生死时速一无所知。
程远极轻地、极轻地,用指尖碰了碰儿子的小手,那软乎乎的手指竟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wrap住了他的手指。一股强大的、近乎野蛮的保护欲瞬间攫住了他,充斥着他每一个细胞。
外面的世界曾经那么疯狂,暴雨倾盆,交通崩溃,绝望像冰冷的泥沼几乎要将他们吞没。他抱着她在及膝的冷水里狂奔,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听不到除了她痛苦呻吟和风雨咆哮之外的任何声音,世界缩小成一片混沌的、充满威胁的水域。她咬在他手臂上的疼痛那么真实,尖锐地提醒着他可能失去她的恐惧,那恐惧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只能凭着本能奔跑,哼着那首可笑的、走调的曲子,像一个最原始的、绝望的祈祷。
而现在……风雨歇止,彩虹当空,生命在怀中安稳呼吸。
这强烈的对比,这从地狱到天堂的急速转换,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刚才那场狂奔和嘶吼只是一场噩梦。可手臂上鲜明的齿痕和依旧酸软发抖的四肢,又无比确凿地证明着那一切的真实性。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久久凝望着那道彩虹。它静静地悬在那里,瑰丽,宁静,仿佛亘古就在那里,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痛苦与新生。它连接着他们痛苦的过去和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连接着他们初遇的甜蜜和此刻为人父母的沉重喜悦。
他就这样站着,任由夕阳和彩虹的光芒涂抹在自己身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的雕像。产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个深浅不同的呼吸声——一个疲惫而平稳,一个细微而稚嫩——交织在一起,构成他世界里最动听、最珍贵的乐章。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收敛起来,彩虹的色彩渐渐变淡,融入愈发深沉的暮色之中,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柔地接替了白昼。程远才缓缓转过身,回到床边。他没有坐下,只是弯下腰,用一个极其轻柔的、不会惊扰到他们的动作,吻了吻苏雯汗湿的额角,又吻了吻儿子毛茸茸的头顶。
然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目光在妻子和儿子沉静的睡颜上来回流转,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象,连同窗外那正在淡去的彩虹最后的光影,深深地、永久地镌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窗外的霓虹一盏接一盏亮起,取代了白日里惊心动魄的暴雨和那道神迹般的彩虹。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产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大床上沉沉睡去的苏雯和旁边透明小摇篮里那个同样酣睡的小家伙。
程远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几乎和几小时前没有任何变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护士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底下还在一跳一跳地闷痛,提醒着他白天那场疯狂的奔逃和产房里撕心裂肺的挣扎。但这疼痛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确凿的安稳感——一切都过去了,他们都在,都平安。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苏雯脸上。睡梦中的她似乎终于摆脱了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的极致痛苦,眉头舒展开,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嘴唇干裂,呼吸轻浅。偶尔,她的眼皮会急速颤动几下,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模糊的呓语,像是仍在梦境的边缘挣扎。每当这时,程远的心就会猛地揪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她再次沉静下去,才缓缓吐出那口憋闷的气。
他的视线又落到旁边那个小摇篮里。那么小的一团,裹在柔软的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头顶还有几缕湿漉漉的胎发。小家伙睡得很沉,小拳头松松地握着,放在腮边,嘴巴偶尔无意识地咂摸一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在他最疯狂的恐惧和最深切的祈祷中降临的生命。一种庞大而陌生的情感浪潮般冲击着程远的心脏,酸涩又滚烫,让他眼眶发热。他几乎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珍贵的宁静。
寂静中,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帧帧闪回。
暴雨砸在挡风玻璃上震耳欲聋的声响,雨刮器徒劳地疯狂摆动,前方望不到头的红色刹车灯……苏雯在他怀里痛苦到扭曲的脸,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流进他的脖颈……她咬在他手臂上那尖锐的、几乎刺骨的疼痛,混合着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那首荒腔走板、却支撑着他最后意志的《龙猫》……医生急促的指令,护士忙碌的身影,仪器冰冷的滴答声……然后,是那声响亮的、划破一切绝望的啼哭,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是神迹般的——雨歇,虹现。
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碰撞,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臂上的纱布。那下面,她的齿痕深深烙印。这不是伤害,这是一个印记,一个他们共同穿越生死边缘的、疼痛的勋章。
……嗯……
一声极轻微的呻吟从床上传来。程远立刻像被电击一样弹起身,凑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雯雯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苏雯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光线,才逐渐聚焦到程远写满担忧的脸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孩子……
在这儿,好好的,睡得香着呢。程远连忙侧身,让她能看见旁边摇篮里那个小身影,你看。
苏雯的目光艰难地移过去,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看了好久好久,仿佛要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觉。然后,一种极其微弱的光彩,极其缓慢地,从她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似乎想抬手摸摸,却终究没有力气。
疼吗她视线转回程远脸上,落在他贴着纱布的手臂上,声音细弱游丝。
程远鼻子一酸,用力摇头,扯出一个笑: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跟你受的罪比,这算什么。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别说话了,再睡会儿。医生说你累坏了,需要休息。
温水滋润了唇瓣,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苏雯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神里多了些清醒的痕迹,却也更清晰地映出了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恍惚。……像做梦一样……她喃喃道,声音依旧很轻,……刚才……好像死过一回……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程远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那种可怕的回忆里拽出来。别胡说!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意识到会吵到孩子,硬生生压下去,变成了压抑的低吼,没有的事!都过去了!你看,宝宝多好,你也好好的,我们都在……
他说得急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像是在拼命说服她,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些被她咬着手臂、听着她绝望哭喊让我死的画面再次袭来,让他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苏雯似乎感受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手指在他掌心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就是……太疼了……她闭上眼,眼角又渗出一点湿意,……感觉……身体被……撕开了……怎么都……熬不到头……只剩下……疼……
她的描述零碎而简单,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程远的心。他亲眼目睹了那场酷刑,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那种无助感再次席卷了他——他只能看着,陪着,甚至让她咬,却无法分担丝毫实质性的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着这苍白的词语,低下头,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对不起……雯雯……对不起……让你这么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是为这无法避免的生产之痛,或许是为那场该死的暴雨和堵车,或许只是为了此刻看着她如此虚弱躺在那里,自己却无能为力。
苏雯轻轻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怪你……她喘了口气,积蓄着一点力气,才继续说,……要不是你……拼命跑……我可能……她没再说下去,但那个未尽的可能让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空气里弥漫开一阵后怕的寒意。
程远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她:没有可能!没有那种可能!我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苏雯望着他,望着他通红的眼眶,紧绷的下颌线,还有手臂上那块刺眼的白色纱布。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狂风暴雨中他抱着自己狂奔的剧烈颠簸,他粗重得吓人的喘息,还有那首断断续续、难听却固执地响在耳边的调子……
……你哼歌了……她忽然轻声说,眼神里透出一点极淡的、奇异的光彩,……跑调……难听死了……
程远一愣,随即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啊……就……脑子里突然就……不知道哼什么好……他当时完全是混乱的,凭着一股本能,只想做点什么,
anything,来对抗那吞噬一切的绝望和恐惧。
……是《龙猫》……苏雯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在梦呓,……我们……第一次……看……
程远的喉咙一下子被哽住了。他没想到,在那样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她竟然听到了,而且还认出了那首被他糟蹋得面目全非的曲子。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就记得……那天……也下雨……你笑了……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出租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笔记本屏幕上映出的光影,她靠在他肩头微微的重量,还有她看到龙猫撑着伞站在雨里时,发出的那声轻轻软软、像羽毛搔过心尖的笑。
那时的雨,温柔而宁静。而今天的雨,却狂暴得几乎要摧毁一切。
强烈的对比让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程远用力吸了口气,把它强行压下去。他不能在她面前失控。
再睡会儿,他再次催促,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湿润,我就在这儿守着,哪儿也不去。你安心睡。
也许是药物作用,也许是体力真的透支到了极限,苏雯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旁边摇篮里安睡的孩子,目光柔软得像水,然后才极其缓慢地闭上眼,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程远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她真的再次陷入沉睡。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子里,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椅子,却没有再看苏雯或者孩子,而是转过头,望向窗外。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那道绚丽的彩虹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玻璃上残留的未干水痕,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潮湿土腥气,还在无声地诉说着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
他的心,却不像窗外的夜景那样逐渐平息。反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无法宁静。
后怕,此刻才真正意义上,缓慢而沉重地袭来。
如果……如果当时堵车再久一点
如果……如果抱着她跑的时候摔倒了,伤到她
如果……如果产房里医生再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如果……如果那道彩虹没有出现,如果最终的结局不是此刻的宁静……
无数个如果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这才意识到,白天的自己全靠一股肾上腺素和必须保护妻儿的本能硬撑着,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那些铺天盖地的恐惧。而现在,危险褪去,安全感回归,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才猛地反扑,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早在苏雯怀孕初期,他就彻底戒了。他烦躁地搓了把脸,手指冰凉。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苏雯和孩子的脸上。她们的睡颜那么安宁,对父亲内心经历的海啸一无所知。这种安宁像一种无声的抚慰,稍稍驱散了些许他心中的寒意。
是的,没有如果。
他做到了。他们做到了。
他们一起,从那样可怕的暴风雨里,抢回了他们的孩子,抢回了他们的未来。
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清晰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灼热的痛感。程远低头,看着那块白色纱布,许久,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边缘。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一整天的惊惧和沉重,都一点点地吐了出来。
夜,还很长。
但最黑暗、最狂暴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
他就这样守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在灯火阑珊的夜里,听着她们平稳的呼吸,直到窗外天际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蓝色的晨光。
后半夜的时候,苏雯又醒了一次。不是被疼醒,而是一种空落落的、极度的渴把她从昏沉中拽了出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摩擦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
水……她发出一点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
程远几乎立刻就从那种半梦半醒的警觉状态中弹了起来。他根本没睡实,一点动静就足以让他心跳过速。来了,马上。他声音沙哑,动作却极快,兑了温水,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她嘴边。
苏雯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吸,微凉的水流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缓。喝了几口,她摇摇头,示意够了。程远放下杯子,又用湿棉签仔细地润湿她的唇。
……孩子呢她问,眼神下意识地往旁边的小摇篮飘,带着一种初为人母的、本能的焦虑,生怕一眨眼那小小的生命就不见了。
在那儿,没哭没闹,乖得很。程远连忙侧身,让她能看清那个依旧睡得香甜的小不点,护士刚才来看过,说一切指标都好,让你放心。
苏雯的目光黏在那小小的襁褓上,看了好一会儿,确认那小小的胸膛还在规律起伏,才像是松了口气,身体微微放松陷回枕头里。但随即,一种新的、更具体的不适感开始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生产时被极度撑开又骤然空掉的腹腔,此刻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和空洞的疼,仿佛内脏都移了位,找不到依托。她极轻微地动了动腿,试图换个姿势,却牵扯到下身缝合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又白了几分。
别动!程远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悬在半空,想扶又不敢碰,生怕加重她的痛苦,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叫护士来加点药
苏雯闭着眼,缓过那阵尖锐的痛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摇摇头,声音虚弱:……不用……就是……难受……她试图形容那种感觉,……里面……空得……发慌……又胀……
程远听着,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得生疼。他见过她疼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却对这种产后缓慢而持久的、无处可逃的折磨更加无措。身体的创伤可以愈合,但这种被彻底颠覆、需要时间慢慢恢复的煎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替不了,也分担不了一星半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她。他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帮她擦拭脸上的虚汗。手掌隔着温热的毛巾,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冰凉和脆弱。他又按照护士之前教的,极其轻柔地帮她按摩小腿,防止血栓。手指触碰到她浮肿的皮肤,能感觉到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依旧紧绷着。
苏雯闭着眼,任由他笨拙却细致地忙碌。他的手指带着小心翼翼的力度,按摩着酸胀的小腿,那触感带来些许微弱的舒适,分散了一点对核心区域痛苦的注意力。但她身体的绝大部分,依旧沉陷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杂着空洞、胀痛和尖锐刺痛的泥沼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在提醒着她那场刚刚过去的、掠夺了她所有力气和尊严的战争。
……我想……看看他……她忽然低声说,眼睛依旧闭着,像是一个耗尽力气才做出的决定。
程远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几乎是屏着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襁褓从摇篮里抱出来。他的动作僵硬又谨慎,仿佛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稍一用力就会碎裂。他弯下腰,将孩子轻轻放在苏雯的枕边,让她稍微侧头就能看到。
小家伙被挪动了,似乎有些不满意,小鼻子皱了皱,发出一点哼唧声,但没醒。苏雯侧过头,近距离地看着那张小脸。那么小,那么红,眼皮浮肿着,看不出具体像谁,但一种汹涌的、近乎蛮横的爱意瞬间攫住了她,冲得她鼻腔发酸。
她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极其轻缓地、用指腹碰了碰婴儿温热柔嫩的脸颊。那触感像最柔软的羽毛,却又带着惊人的生命力。
……他好小……她喃喃,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过于沉重和美好的生命重量,……我们……居然把他……生出来了……
是啊,程远的声音也哽住了,他蹲在床边,视线和她平行,看着那个连接着他们血脉的小生命,是你把他生出来的。雯雯,是你最勇敢。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某个闸门。苏雯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压抑着的、关于生产过程的破碎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的产床,无影灯刺眼的光,身体被撕裂的剧痛,无边无际的、看不到希望的绝望,还有咬在他手臂上那绝望的、带着血腥味的触感……
……我当时……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她哽咽着,眼泪流得更凶,声音破碎不堪,……太疼了……阿远……没有尽头……我只想……解脱……
别想了!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那种事了!程远急切地打断她,伸手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用力攥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那些可怕的回忆里拉回来。他自己的眼眶也红得厉害,那些画面同样是他不愿再去触碰的噩梦。
……你哼歌……苏雯却像是陷在了回忆里,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么难听……跑调跑到……天上去了……
程远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却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我……我当时快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让你知道我在……我陪着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后怕,……如果你……如果你真的……我……
他说不下去,那个可能性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苏雯反手用力回握了他一下,虽然那力道依旧微弱。……听见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虽然难听……但是……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那首荒腔走板的《龙猫》,在那种极致的混乱和痛苦中,像一根细细的、却坚韧无比的丝线,微弱地连接着她即将涣散的意识,提醒她不是独自一人漂溺在无边的痛楚里。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小家伙细微的呼吸声和苏雯极力压抑的、低低的抽噎。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最深沉的墨蓝,逐渐过渡成一种灰蒙蒙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色调。
身体的疼痛依旧持续着,一阵阵袭来,提醒着苏雯这场战争留下的狼藉。但某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似乎在刚才那场短暂的、关于共同经历的倾诉中,悄然松动了一丝。痛苦并没有消失,但它被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他们共同挣扎、共同恐惧,最终,共同迎来了这个新生命。
程远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被泪水浸湿,看着她因为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着她注视孩子时,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柔软而坚韧的光。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擦去她不断涌出的眼泪。
哭吧,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疼惜,哭出来会好受点。我在这儿陪着你。疼也好,难受也好,我都陪着。
这句话像是一个许可,苏雯一直强撑着的、那点微弱的堤坝彻底崩塌。她不再压抑,放任自己低声地、委屈地啜泣起来。哭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生产的剧痛,后怕的恐惧,身体难以忍受的不适,还有面对这个弱小新生命时的手足无措和庞大爱意。
程远就那么蹲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擦去她的眼泪,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和支撑。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疲惫的喘息。一场情绪的大坝泄洪,似乎也带走了一些紧绷的东西。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看起来格外脆弱。
……累了……她喃喃道,声音几乎听不见。
睡吧,程远俯身,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天快亮了。我守着你们。
这一次,苏雯没有再挣扎着保持清醒,极度的身心疲惫像潮水一样迅速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似乎比之前舒展了一些。
程远依旧蹲在原地,看了她很久,确认她睡熟了,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酸涩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回摇篮,盖好小被子,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重新坐回椅子。
窗外的天空,灰色渐渐褪去,透出更明显的亮色。城市开始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尚未褪去的疼痛,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个崭新、脆弱、却充满希望的生命。
程远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沉睡的妻儿之间来回流转。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手臂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过去的十几个小时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但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在这种极致的疲惫和残留的痛楚中,缓缓滋生出来。
他守着他的世界。虽然伤痕累累,虽然前路未知,但此刻,他们都在。这就够了。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高层建筑的缝隙,斜斜地洒进病房,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恰好落在摇篮的边缘,温柔地亲吻着新生命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