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兆青心里藏着个姑娘。这秘密像颗埋在心底的种子,一藏就是九年。
故事要从第四初级中学的分班考说起。那年夏天尾巴上,空气里还飘着燥热的余温,学校公告栏前挤满了伸长脖子的家长。早有风声传开,一到三班是托关系才能进的住宿班,学生不用考试,全凭运气随机分配;四、五班是尖子生扎堆的实验班;剩下的六到九班,则要靠这场考试筛出水平相当的孩子。
许父许成忠揣着烟,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三圈,终于开口:爸仔细地想了想,对你成绩不能抱太大幻想,要不托人给你找路子,直接进住宿班,顺便住校对,省得来回跑。
许兆青正趴在桌上转笔,闻言头也没抬:不用,我自己考。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没缘由的执拗,像夏日午后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透着股不肯妥协的韧劲。
考试那天,许兆青揣着准考证出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随手从笔袋里抽了支黑笔塞进裤兜,觉得反正都是些基础题,没必要兴师动众。到考场时离进场还有半小时,空旷的教室里只有风扇慢悠悠转着,发出嗡嗡的轻响。他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胳膊一垫就趴在桌上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斜斜落在他的后颈,暖得让人发困。
同学,醒醒,要发卷子了。
一声轻得像羽毛拂过的女声把他从梦里拽了出来。许兆青迷迷糊糊地抬头,目光想要追随刚才那道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脸,监考老师就拿着一沓试卷走了进来。前两场考英语和语文时,他答得顺风顺水,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不知道正确率咋样,反正会写的全给写上准没错。
直到数学考试卷发到手里,许兆青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裤兜
——
空空如也。作图题要铅笔和尺子完蛋,忘记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出门时的漫不经心。
他坐在角落,手举了半天,监考老师的目光总在前排逡巡,压根没注意到最后一排的他。许兆青有点慌了,眼珠飞快地在附近扫了一圈,视线落在了刚才的女生身上。她正低着头,握着笔的手稳定地在卷面上移动,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你好,你好
他压低声音喊了两声,声音被考场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吞没,女生连头都没抬一下。
许兆青没办法,只能保持着侧头的姿势看着她。看她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看她用尺子画出笔直的辅助线,看她偶尔停下来咬着笔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继续答题。阳光从她耳后溜过去,在试卷上投下一小片毛茸茸的光晕。他就这么看着,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还卡在作图题上。
看自己的卷子!不许偷看!
监考老师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带着严肃的警告。
许兆青猛地回神,脸颊有点发烫:老师,我没偷看,我忘带铅笔和尺子了。
他说得坦诚,眼神干净得像没被惊扰的湖水。
监考老师愣了愣,大概也没想到这种理由,语气缓和下来,转身走到那个女生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女生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脸,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听明白老师的话后,她默默从笔袋里拿出铅笔和尺子,递了过去。
许兆青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橘子汽水。他飞快地画完图,把东西轻轻放在她桌角:谢谢你。
女生正低头检查卷子,闻言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没抬头。
两天后,学校公告栏前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乌泱泱的新生和家长挤成一团,闷热的空气里混着汗味、防晒霜味,还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焦灼。许兆青挤进人群在七班的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正想从人堆里往外挣,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个熟悉的身影
——
是考场上借他铅笔尺子的那个女孩。
他下意识抬脚想挤过去,那句
谢谢
都快到了嘴边,可女孩却转身离开了。等许兆青好不容易扒开攒动的人群,再抬头时,那条走廊的尽头只剩晃悠的衣角,女孩的身影早就没了踪影。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空落落的。他按捺住那点说不清的失落,攥着书包带往七班走去。经过六班门口时,一阵清亮的女声顺着敞开的门飘出来,熟悉得让他脚步一顿。
大家好,我叫杨漾。
许兆青循着声音望过去。阳光正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女孩身上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站在位置上身体站的笔直,面带微笑的介绍自己杨是杨树的杨,漾是荡漾的漾。很开心能和大家在四班相遇。
原来她叫杨漾。
这两个字像颗薄荷糖,瞬间驱散了刚才的失落,甜丝丝地在舌尖化开来。许兆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脚步轻快地拐进了自己的班级。
新生报到的流程简单又冗长。每个人站起来做自我介绍,声音里都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拘谨;班主任手里拿着几张A4纸,慢悠悠地讲着开学注意事项,从客套说辞说到军训注意事项;最后是发新书,油墨的清香混着夏末的热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临走前,班主任把分班考试的排名表贴在了后墙的公告栏上,白色的
A4
纸被胶水粘得服服帖帖。教室里的空调早就成了摆设,吹出来的风与空气混合成股股热风,吹得人额头直冒汗。许兆青被热得头晕,连成绩单都懒得看,抓起书包就往家冲。
一进自己房间,他才发现整个暑假攒下的
战绩
有多壮观
——
书桌上堆着没吃完的薯片袋,床底下塞着皱巴巴的球衣,窗台上还摆着半瓶没喝完的可乐。许兆青皱了皱眉,难得勤快地收拾起来,刚把垃圾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手机就震了震。
是好友林奇发来的消息:【球场集合,踢球!】
【等会儿】他回了两个字,转身冲了个凉水澡,换了件干净的球衣下楼。
下半场踢到酣处,许兆青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毛。像是有双眼睛,不声不响地落在他身上。他假装去捡滚到边线的球,眼角余光往场边瞥了瞥
——
树荫底下站着个人,背对着光,只能看清个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的,确实在往这边看。
心里那点怪异感越来越浓。他跟队友喊了声
去喝口水,便朝着树荫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跳越响,等看清那人的脸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
居然是杨漾。
她好像也没想到会被发现,下意识往树后躲了躲,脸颊泛起层薄红。
许兆青!你咋不去喝水
林奇的声音从球场那边传来,带着点疑惑,跑那儿愣着干啥
许兆青没听见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场地上滚动的足球。王宁正好带球冲过来,他突然喊了声:王宁,传过来!
足球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逆着刚才的轨迹飞过来。许兆青迎着球跑了两步,抬脚猛地抽射
——
足球像颗出膛的炮弹,嘭
地撞进球门,擦着守门员的指尖钻了进去。
队友们的欢呼声炸开时,他和王宁击了个掌,转头再往树荫那边看,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不踢了,
许兆青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里却莫名轻快起来,回家吃饭喽!
他踢着脚下的石子往家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名字
——
杨漾。像投石进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学校的日子像台精准的钟表,在铃声与铃声的间隙里慢慢铺展。每到大课间,整栋楼便像从密封罐里被猛地掀开盖子,喧嚣瞬间灌满走廊。
许兆青,走,接水去。
林奇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接水还要组团
许兆青头也没抬,手里转着笔。
哎呀青哥,三节课坐下来,屁股都成马赛克了。陪我遛遛,就当活动筋骨。
林奇不由分说,一把将他从座位上薅起来,搂着脖子往走廊推。
热水器前排着蜿蜒的长队,水汽混着人声蒸腾在空气里。许兆青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像装了精准定位似的,一下子就落在了队伍末尾
——
是杨漾。他心里莫名一紧,脚步不由加快,拉着林奇就冲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女孩转过身,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低下头,许兆青赶忙解释,分班考那天,谢谢你的铅笔和尺子。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哦……
不客气,都是同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没散去的腼腆。
许兆青低头看着她微垂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从那天起,大课间的接水成了他雷打不动的
任务,有时是刚踢完球,汗津津地拿着水杯从四班门口
漫不经心
地晃过,目光总忍不住往教室里瞟;有时是算准了时间,拉着一脸了然的林奇守在走廊拐角。林奇从不点破,只是每次都用那种
我懂你
的贱笑看着他,看得许兆青心里发毛,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命运偏爱开玩笑。接连好几天,杨漾的身影像是从走廊里蒸发了似的,既不在接水队伍里,也没在六班门口出现。许兆青心里空落落的,正对着窗外发呆,林奇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忘了,英语老师叫你,拿上英语书去办公室。
他认命地捏着英语书走进办公室,心里还在琢磨着杨漾的去向。老师,您找我
过来。
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昨天晚自习,是不是你提前溜了
啊没有吧……
许兆青眨了眨眼,摆出最无辜的表情,作业都写完了,想着天黑得早,我一个男孩子走夜路怕不安全……
我让留下来背课文,全班就你一个人早退!
老师被他这套说辞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中午留下来背,背不完,晚上接着留。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英语发音,混着老师不耐烦的叹气声。再不用心,今天就别想回家了。
老师的警告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许兆青举着书的手有些酸,想往桌上放一放,谁知手一滑,课本
啪
地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他慌忙去捡,却听见敲门声,抬头一看,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
是杨漾。他下意识地把翘在塑料凳上的右腿放下来,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头发,扯了扯校服衣襟,才发现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扣错了位。少年的慌张像被戳破的气球,在她推门进来的瞬间悄然泄了气,幸好她似乎并没注意。
杨漾来得正好。
老师朝她招手,你帮许兆青看看这篇课文,他连读都读不利索。
许兆青猛地抬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他心里暗暗嘟囔:老师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可另一头,却有个声音在雀跃:老师干得漂亮!
杨漾没说什么,只是接过他手里的课本,轻声读了一句,然后示意他跟着读。
没过多久,老师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出去了,临走前叮嘱杨漾:看好他,等我回来检查。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许兆青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敲着胸腔。他率先打破沉默,挠了挠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个……
课代表,我好多单词不会读,你能教教我吗
杨漾点了点头,耐心地一个词一个词教他拼读。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带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许兆青的注意力总忍不住往她握着书页的手上飘,那只手纤细白净,指尖轻轻点在单词上,每动一下,都像在他心尖上敲了敲。
时间在细碎的朗读声里慢慢流淌,等许兆青磕磕绊绊地把整篇课文背下来时,休息时间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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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漾看了看表,像是有些着急,见老师还没回来,便收拾起课本准备离开。许兆青心里一慌,脱口而出:那个,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赶紧补充:你别误会,我英语确实太差了,看你是英语课代表,肯定很厉害……
以后有问题想请教你,也算一起进步。
女孩顿了顿,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许兆青连忙拿出手机:你把号给我,我加你。
看着好友列表里多出来的那个头像
——
一片模糊的天空,他的心跳还没平复。回到家,他对着对话框删了又写,打了一长串问候,觉得太啰嗦;发个俏皮的表情包,又怕显得不稳重。最后想来想去,只敲了两个字:【你好】。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直到两个小时后,屏幕才亮了一下,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你好】。
许兆青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想再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她喜欢什么科目,或者聊聊刚背完的课文。可指尖顿了顿,又把打好的字全删了。她看起来那么用功,如果自己发这么多消息,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打扰
犹豫了半天,他最终发了个抱着星星睡觉的表情包,加了句:【晚安】。
这一次,对话框彻底沉寂了。
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看了很久,安慰自己:她大概是睡了。
可第二天上学,没见到杨漾。
第三天,还是没有。
第四天,走廊里依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第五天大课间,他在楼梯口撞见那个匆匆走过的背影,下意识地喊了声:杨漾。
女孩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拐进走廊就不见了。
许兆青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不是巧合,是她在躲着自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漫上来,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空气,原来……
她并不想被自己打扰啊。
放学回家,父母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许兆青扔下书包,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觉得,我这儿子怎么样
没人理他。他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父亲头也没抬:还能怎么样生都生了,总不能退货。凑活过呗。
许兆青撇撇嘴,知道从他们这儿得不到正经答案。他点开好友群,发了条消息:【你们觉得我帅不】附带一张刚在浴室拍的自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故意绷紧了胳膊。
群里沉默了几秒,随后弹出六条消息,内容惊人地一致:【煞笔】。紧接着,群成员一个个退出,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许兆青对着空荡荡的群聊,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向来还算满意,可为什么,就是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呢
从那以后,他和杨漾像是走上了两条平行线,偶尔在校园里远远瞥见,也只是匆匆避开。那段短暂的交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几圈涟漪,便再无踪迹。
直到中考结束,许兆青在学校公众号的优秀考生名单上看到了
杨漾
的名字,后面跟着全市前十的高分。他对着屏幕看了很久,心里是真的替她高兴,却也清晰地意识到
——
他们之间,大概真的没机会了。
因为他收到了外省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这个夏天结束后,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往一个没有杨漾的地方。那个藏在心底才刚冒芽的名字,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开花的。
许兆青是在帮父亲整理租房合同的时候,看到
杨漾
这个名字的。
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墨点晕开一小团。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爸,这个杨漾,是新租的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
嗯,上周刚搬进来,在附近的公司实习,小姑娘看着挺文静的。
父亲头也没抬,怎么了
没什么。
许兆青合上文件夹,指尖却有些发烫。
杨漾。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藏了九年,像枚被反复摩挲的硬币,边角都磨圆了,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温度。从初中考场那次借文具开始,到后来在走廊里刻意制造的偶遇,再到中考后得知她顺利升学、自己却要远赴外省的失落
——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星子,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亮起来。
他以为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所以当第二天父亲拿着手机说
那个杨漾租的房子漏水了,楼下投诉,我这边走不开
时,许兆青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明天我去吧,正好顺路买点吃的。
父亲愣了一下:你明天不是要去北京吗
晚几天去也行。
许兆青拿起车钥匙,指尖的温度还没退去,年轻人处理这些事,可能更方便些。
他没说的是,握着方向盘往那片公寓楼开时,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九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还会记得自己吗为什么当初要对自己那么冷漠呢
做了很久的心理预设,旁边的师傅催了一声,许兆青站在
302
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带着睡意的女声,清清淡淡的,像浸了晨露的薄荷。
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跟我爸说漏水他让我来看看。
许兆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门内安静了几秒,然后是锁芯转动的轻响。门开了,杨漾站在晨光里,头发有些乱,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迷茫。
许兆青的呼吸顿了半拍。
九年时光好像格外厚待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却把那份干净剔透留了下来。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只是看着他,就足以让许兆青觉得,这九年的空白,仿佛只是昨夜一场短暂的梦。
是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尾音微微发颤。
许兆青喉结动了动。他其实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使隔着九年的时光,即使她变了模样,他还是能一眼就从人群里把她捞出来
——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他最终只是微微皱了眉,摆出恰到好处的疏离:请问你是
他看见杨漾攥着门把手的指尖猛地收紧,脸色白了一瞬。那点细微的失落落在她眼底,像颗被风吹落的星子,让许兆青心里莫名一紧。
是我,初中隔壁班的杨漾。
她很快扬起嘴角,笑容亮得有些晃眼,好久不见了,许兆青。
原来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个认知像颗糖,在舌尖悄悄化开。许兆青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卫生间的方向:先看看漏水的地方吧。
他跟着她走进卫生间,瓷砖干的发亮。杨漾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解释:昨晚发现的,关了总闸,避免严重,我把地都擦干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
我看看。
许兆青蹲下身,手指敲了敲水管接口。余光里,能看到她站在那里,双手交握在身前,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其实不太懂修水管,只是下意识地想把事情揽过来。应该是密封圈老化了,
他站起身,尽量让自己显得专业,让师傅换一下,很快就能好。
杨漾点点头,说了声
谢谢。
两人认真的对话将一旁的师傅都忘记了,谁也没有看见他脸上那尴尬的表情。
等待师傅处理的间隙,两人站在客厅里,一时无话。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两道影子,不远不近地挨着。许兆青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想起初中时借她尺子那次,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凉丝丝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橘子汽水。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杨漾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你先说。
没什么,
许兆青喉结又动了动,就是没想到……
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想重新开个话题,真的好巧,原来我租的是你们家的房子
嗯。
嗯。
对话又陷入沉默。许兆青看着她微垂的侧脸,突然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有没有……
偶尔想起过我
但终究没问出口。九年的距离,不是一句问话就能一笔带过的。
许兆青站在客厅,看着杨漾给师傅递工具,看着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积水,看着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心里那片沉寂了九年的湖,好像突然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师傅离开时,杨漾要转维修费给他,许兆青没接。不用了,算在房租里吧。
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玄关,手里还攥着手机,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那我先走了。
许兆青说。
嗯,谢谢你。
关上门的瞬间,许兆青靠在墙上,深深吸了口气。走廊里的风带着晨光的味道,和记忆里初中走廊的风,好像有那么点相似。
他笑了笑,转身下楼。阳光落在他身上,暖得让人发困。
新鲜的空气将刚才的红晕慢慢吹散,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又点开搜索框,输入
漾漾
两个字,头像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天空,点进去后输入【有什么问题在找我】发送时却出现红色叹号,也是,都过了这么久了,消息内容只停留在当初的打招呼上,被删也正常,许青兆这样说服自己。
许兆青不知道的是,门内的杨漾,在他离开后,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手机屏幕上,是她犹豫了半天,也没敢说出口的好友申请。
杨漾在漏水问题解决后,便向房东发消息,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具体费用从下个月的费用上扣吧。没过一会,那边便推送过来一个微信名片,紧接着房东便发来条语音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啊,这我儿子的联系方式,我最近要在外地多呆一段时间,暂时回不去,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他哈
加上杨漾微信的那晚,许兆青对着对话框反复编辑消息,删了又改,就如同当初第一次加她的那个样子,最后只发了句
早点休息,有问题随时找我。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指尖竟有些发烫。
第二天清晨被手机震动惊醒,是她发来的消息:谢谢昨晚帮忙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和记忆里她低头捡笔时的模样重合。许兆青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半分钟,回复
好。
起初只是借着收租的由头发消息,问她水压稳不稳,提醒她雨季关窗。直到某天大暴雨,路过她公司楼下,许兆青鬼使神差发了句
还在忙吗雨有点大,我刚好快到你公司附近,顺道把你送回去吧。等了有两分钟,她回了一句会不会麻烦你了后面跟着个担忧的表情,不麻烦的,等你下来了,给我发消息发完消息把车停在路灯下,打双闪等她。
透过玻璃窗看到她走出写字楼,风掀起她的衣角,许青兆才发现她穿了件薄荷绿连衣裙,衬得皮肤像浸在溪水里的玉石。上车吧,送你回去。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却在她拉开车门时,悄悄调大了空调温度。
后来总变着法子约她共进晚餐,选址定在公司附近那家她曾偶然提起的家常菜馆。暖黄灯光下,她将酸甜的鱼香茄子浇在白米饭上,纤白手指握着筷子灵巧搅动,而后捧着碗大快朵颐。瞧着她鼓胀的腮帮子像藏满松果的松鼠,许兆青忍不住低笑,连指尖握着的瓷勺都沁出了几分暖意。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眼尾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有次讲起大学时被导师批评的糗事,她笑得直不起腰,指尖在桌布上划出细碎的纹路。许兆青假装看菜单,余光却追着她的影子跑,心里那道尘封多年的闸门,好像被这笑声冲开了道缝隙。
临时组局那天,他特意戴了她送的手链。银链在手腕上晃悠,像串没说出口的秘密。看到她推门进来,薄荷绿裙摆扫过门槛,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旁边的一个女生突然凑过来夸这手链好看,许兆青含糊着应了句,眼睛却黏在杨漾身上
——
她耳后别着只粉色小熊发卡,和初中时夹在课本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真心话大冒险轮到她时,许兆青捏着啤酒瓶的手指突然收紧。听到
喜欢了九年
那五个字,卡座里的起哄声好像都隔了层玻璃。她眼神飘过来的瞬间,许兆青赶紧低头灌了口酒,泡沫呛得喉咙发疼。九年,刚好是从开学的时间开始算的
——
到底是哪个男生,像自己喜欢她那样,被她藏在心里,内心的妒忌像沾染了火苗被越吹越大。
送她去酒店的路上,杨漾靠在他的肩膀,呼吸带着酒气。明明内心还因为刚才的话闷闷不乐,但低头看向这个不醒人事的小姑娘更多的是愧疚,许兆青直直地看向她仿佛要把她揉进眼睛里,月光在她脸上流淌,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蝴蝶停在眼睑上。
酒店里,他动作轻轻地将醒酒药喂给她时,看着刚喝完酒粉粉嫩粉的软唇,自己有股冲动想要吻上去,理智战胜了冲动,醉酒时趁人之危自己也看不起。怕待在这会出事,许兆青准备出去散散酒气,临走时听见杨漾喃喃自己的名字。
那句
好喜欢你
撞进耳朵里时,他握着水杯的指节骤然发白,瓷杯边缘磕在桌面发出轻响。空调出风口的风裹着冷气扫过后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衬衫,让他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大脑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放映机,残留着她说话时睫毛轻颤的画面,却无法加载任何后续指令。喉结上下滚动着试图吞咽口水,干涩的口腔却发不出半个音节。他踉跄的向前,碰翻的椅子在地板划出刺耳声响。像被火焰燎到翅膀的飞蛾,轻轻的将酒店房门关上,快速的逃离到楼下,才发现掌心的汗已经洇湿了袖口。
斜倚在沙发凹陷处,玻璃窗正流淌着雨帘。胸腔里的心跳因为那句话蹦跳着,原来这场漫长的暗恋从来不是独角戏。推开卧室门,从抽屉里拿出泛黄的年纪合照,上千张青涩面孔里,她笑眼弯弯的模样依旧能穿透岁月尘埃。指腹轻轻摩挲过相纸,冰凉触感下,是心底沉寂已久的爱意破土而出。
该怎么办才好呢漾漾。
许兆青把照片扣在眼睛上,后背陷进床垫里。沉寂在房间里漫延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会被这片静谧吞没时,唇边忽然漾开一声轻笑。起身拿到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哥们我啊,要脱单了。
消息发出的瞬间,像颗沉石砸进平静的湖面。对话框里立刻炸开了锅:
【就知道你小子能成,不用谢我们当初支招】
【这就成了神速啊!到底谁先表的白】
【恭喜恭喜,我们宿舍最后一个老处男总算开窍了】
【喂,你们啥时候见的面发生什么了,怎么我啥都不知道啊】
许兆青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朋友们的调侃像潮水般涌来,他的心思却早已飘远。锁屏壁纸自动亮起,是几个星期前拍的那张照片
——
杨漾举着刚烤好的糖炒栗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模样,让他想起初中时在图书馆门口见过的那只偷喝牛奶的猫,浑身毛茸茸的,玻璃一样纯净的眼睛满是看见食物的惊喜。
他的指腹在屏幕上反复摩挲,我也喜欢你啊从十几岁初见时,这份喜欢就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满了整个青春。那时他总在课间假装路过她的班级,假装向老师讨教问题走去办公室,假装在食堂排队时恰好站在她身后,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只是那时的他太笨拙了。他以为那些刻意放慢的脚步、食堂里恰好排在她身后的位置,早已暴露了心意,可她躲闪的眼神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炽热的期待。
所以当他终于捧着玫瑰站在她面前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反复排练过无数次开场白,却在看到她眼里的星光时,只说出了最笨拙的那句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虽然有很大的把握,但听到她娇羞的点头答应,内心还会像第一次见她时的欣喜若狂。他记得她提过喜欢城南的老书店,便每到周末都会约她去书店看书;知道她对芒果过敏;知道她喜欢所有酸甜口的食物,于是便带她探寻城市里所有的酸甜美食。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又把她推回原来的距离。
可这份甜蜜很快变了味。
他渐渐发现,眼前的女孩似乎在他面前越来越拘谨更者是迎合他发现杨漾总在校准自己的喜好。知道漾漾喜欢治愈爱情片,他故意提出说看悬疑片,她便把已经买好的票藏进抽屉,说听你的;他随口提了句香菜味太冲,后来每次吃火锅,她总会和服务员说两个人不爱吃香菜
——
他明明记得,她在没有谈恋爱前前总说少了香菜,火锅就没魂了;带她去吃超辣的川菜,看她喝了三杯水,还是笑着说刚好够味;跟她聊那部有争议的电影,看她把到了嘴边的我觉得女主没错咽下去,换成你分析得对,是我没看懂。每一次,都像有根细针在他心上扎。
最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次团建。山路陡峭,她穿着他送的新鞋,下山时脚踝崴了,却咬着牙说没事,直到晚上他替她脱鞋,才发现肿起的地方青得发紫。为什么不早说他声音发沉,她却慌忙摆手,眼里满是着急: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鞋很好看,我很喜欢。
分手的话在他心里盘桓了无数个夜晚。他试过说你不用总迁就我,她却以为他在生闷气,第二天变着法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他试过故意拌嘴,看她会不会反驳,可她只会红着眼圈道歉,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站在初中校门口的那个晚上,月光把杨漾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攥着那串冰糖葫芦,
杨漾,我们分手吧。
话出口的瞬间,他看见她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糖霜碎裂的脆响里,她抓着他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许兆青的喉咙发紧,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他多想伸手抱住她说我不是要离开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冷硬的沉默。他知道,不能回头了。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影子,而是那个专注的坐在桌前,朝着自己的目标和野心而奋斗的杨漾。她眼里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这比当年她的躲闪更让他心痛。
后来听说她开始买醉,他冲到酒吧时,看见她抱着酒瓶哭,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到底哪里不好。当走到她的面前看见杨漾眼神里全是卑微的乞求时,看着这双空洞的眼睛,许兆青知道是他毁了当初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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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爱已经变成了枷锁,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掉自己,必须要放手了。他拉起醉酒的女孩,生气地走向酒吧门口,冲着面前的破碎女孩吼道到此为止吧兆青……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着浓重的酒气,你告诉我,你哪里不满意,我改好不好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不要我……许兆青生气,气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良苦用心,竟把人逼到了这份上,这一切结果是我的冲动导致的,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们没有办法再一起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把脸往他身上贴,冰凉的眼泪蹭在他的衬衫上:我听话的……
真的听话的……那一刻,许兆青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指尖悬在半空,终究还是落了下来,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不是要甩开,是怕自己稍一松劲,就会忍不住把她抱进怀里,推翻所有决定。
冷战的日子里,他养成了失眠的习惯。手机里存着未发送的消息:记得按时吃早餐每个深夜,他都会点开相册,看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女孩,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他的名字。
窗外的月光漫进房间,眼眶突然就湿了。他知道这场漫长的等待或许会让她怨恨,甚至是失去她,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许兆青早上准备上班,直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那是他给杨漾单独设置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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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她以前总哼的跑调儿歌,分手后没舍得删,也没再响过。
他以为是漾漾想通了,你好,是杨漾的家属吗,我们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杨漾刚才在路口发生车祸,情况不太稳定,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闷热感顺着后颈爬上来,压得他呼吸一窒。喂电话那头是护士急促的声音,背景里混着器械碰撞的脆响,……
什么
许兆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扔进冰水里的弦。
【她现在怎么样他追问的声音劈了叉,那些平日里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的急切,此刻全挣了出来。
护士说了些什么,他没太听清,只抓住还在抢救颅内出血几个词。挂电话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又在下一秒沉进冰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她攥着冰糖葫芦站在月光里的样子,她红着眼圈说我改还不行吗的样子,她抱着酒瓶哭到发抖的样子……
最后定格在车祸现场的惨烈想象里,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电梯数字跳动的每一秒都像在凌迟,他盯着那串红色的数字,仿佛是倒计时。
车开得像疯了一样,闯了两个红灯,方向盘在手里抖得厉害。他平时最讲究规矩,此刻却恨不得把油门踩进油箱里。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吹得他眼眶发烫,那些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全冒了出来: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那些所谓的让她成长的决心,那些自以为是的狠心,不过是杀死她的刀,也是凌迟自己的刑具。原来他不是在等她成长,是在亲手毁掉那个爱他的、完整的她。
医院急诊楼的灯光白得刺眼,许兆青冲进去的时候,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磕出慌乱的声响。他抓住一个护士就问抢救室在哪,声音里的颤抖藏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当手术中的红灯灭了,绿灯在走廊尽头亮起时,许兆青的腿一软,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贴着后背,可他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在喊着同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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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的放手让她成长,不过是他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借口。他怕她离开,更怕她不快乐,却用了最蠢的方式,把她推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走廊里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吹得他眼角发涩。许兆青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像个弄丢了珍宝的孩子。
他只想要她活着。
活着就好。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时,许兆青正在整理工作文件。那串熟悉的彩铃跳出来的瞬间,拿着文件的手捏紧了一下,接起电话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怎么了
听筒里传来杨漾的声音,比住院时清亮些,却又透着种陌生的平静:没什么,你最近忙么如果有空,我们见一面吧,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许兆青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他预想过无数次她联系自己的场景,或许是带着哭腔的质问,或许是沉默许久后的挂断,却独独没想过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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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比如明天天气不错。
好的,那明天下午可以吗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挂了电话才发现,刚才报告上的字已经被手指捏的发皱。
许兆青盯着桌上那一株盆栽看了,明明是冬天,却还是嫩的能掐出水,想起三天前在病房外看到的情景:她坐在床上,护士替她拆纱布,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忽然笑了,跟护士说外面那株腊梅开得真好。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松弛的笑,没有讨好,没有惶恐,像初春的冰面彻底化开,露出底下清透的水。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从她车祸醒后不再执着于解释那天是不小心,开始每天抱着平板看设计课;从她主动说这粥味道有点淡了,我想换碗甜粥,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皱着眉也要喝完他带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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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姑娘,正在一点点把自己从过去的壳里剥出来。
咖啡厅里的暖气很足,杨漾穿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了个丸子头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面前的拿铁冒着热气,把玻璃上的水珠蒸得愈发模糊,像他此刻的心情。
两人都望着窗外,看街对面的红灯亮了又灭,看抱着气球的小孩跑过人行道。许兆青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其实你早就想通了吧
他转过头,第一次敢这样坦然地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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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熬夜修改设计稿留下的痕迹,却比从前刻意练出的笑容更生动。去年平安夜你没等我加班,反而和同事去跨年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那天他结束工作,手机里躺着她发来的消息:和同事在江边看烟花,祝你平安夜快乐。没有委屈,没有抱怨,像株终于学会朝着自己的阳光生长的植物。他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望着窗外零星炸开的烟花,心里又空又涩,却又有什么东西悄悄落了地。
杨漾搅动着杯里的方糖,透明的糖块在深褐色的液体里打着旋,慢慢沉下去。我欠你一句道歉,她抬眼看他,眼神清亮,我太固执了,将当初朦胧的感情错当成爱,一直纠结了这么多年,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你,抱歉。
许兆青的喉结动了动。他其实从未怪过她,那些藏在迎合背后的不安,那些被执念困住的挣扎,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只是心疼,心疼那个把仰慕熬成执念的小姑娘,也心疼那个用错了方式的自己。
该说抱歉的是我,他低声道,我不该用那么蠢的方式逼你。
杨漾笑了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很自然,像初中时那个会追着他要作业抄的女孩。都过去了。
落地窗外的街道已经挂起了新年彩灯,红的绿的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许兆青看着她拿起杯子,忽然说:还是朋友,若以后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新年快乐,杨漾。
他说得很认真,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做不成恋人也没关系,能看着她站在阳光下,活得舒展又明亮,能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温水,已经是命运额外的馈赠。
新年快乐。杨漾举起杯子,玻璃杯相触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冰雪消融时的第一声滴答。
送她上出租车时,风卷着细小的雪花飘过来。许兆青替她拉开车门,看着她坐进去,隔着车窗朝他挥手。车缓缓驶远,尾灯在车流里变成两个小红点,最后消失在街角。
他站在原地,雪花落在肩头,带来点微凉的触感。转身往回走时,脚步竟有些轻快。远处传来跨年的钟声,隐约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许兆青抬头看了看天,墨蓝色的幕布上,星星亮得很分明。他想,这样就很好。那个曾藏在他备忘录里的小姑娘,终于成了自己世界里的主角。而他,能做那个站在台下鼓掌的朋友,已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