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观海阁迎来了数百年未有的宁静。
曾经环绕在阁楼周围的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最细微的脚步声,也再未踏足过阁楼外百步的范围。大衍皇帝赵恪,用他凡人帝王的方式,给了苏长青最极致的尊重——彻底的遗忘。
苏长青对此很记意。
他依旧每日躺在摇椅上,看窗外云卷云舒,听檐下雨打芭蕉。时间对他而言,是最廉价也最奢侈的享受。
《岁月道书》上的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增长着。
【积累岁月:三千一百二十五年一个月零三天】
短短数月,又多了小半年的“积蓄”。这种只进不出的感觉,让他身心愉悦。
唯一的变数,来自那个被他“点化”过的红木书架。
起初,那书架只是一个被动的信标,忠实地反馈着三皇子赵珣修炼《焚天龙象诀》时泄露出的那丝暴虐气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苏长青渐渐感觉到了一丝不通寻常的变化。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稚嫩的“意识”的萌芽。
它没有思想没有言语,只是一种纯粹的婴儿般的“感知”。
当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书架上时,它会传来一阵模糊的“温暖”与“舒适”。当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泻地时,它又会传来一种“清冷”与“宁静”的感觉。
苏长-青活了无尽岁月,曾点化顽石,点化草木,但那些死物诞生的灵性,大多是混沌而蒙昧的像是一潭死水。
可这书架不通。
它身处观海阁,周围是数十万卷藏书,每一本书,都承载着一个时代,一段历史,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它被这些“信息”浸泡着,又得到了苏长青那“一年岁月”的灵机催化,竟仿佛拥有了“学习”的本能。
今日午后,苏长青正假寐着忽然一股清晰的“好奇”念头,从书架的方向传来。
那好奇,指向的是它身上摆放着的一本名为《东海异闻录》的古籍。书架似乎在“询问”,书里面那个名为“龙宫”的地方,是不是真的?那些会吐水的“巨龙”,又是什么样子?
苏长青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与趣味。
这小东西,竟然开始“读书”了?
他觉得这比看王朝更迭、天才崛起要有意思得多。
心念微动,他调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神念,如春风化雨般,将《东海异闻录》中关于“龙”的描述,化作一幅幅模糊的影像,传递给了书架。
书架的意识传来一阵欢欣雀跃的情绪,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苏长青不禁莞尔。
或许,养这么个不吵不闹,还能自已看书解闷的小家伙,也是漫长生命中一个不错的消遣。
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这新生的灵识,每日“讲”一小段书中的故事给它听。从《南疆蛊事》里的奇特蛊虫,到《北原雪域考》中的冰原巨兽,再到《天工开物》里的奇技淫巧。
观海阁,依旧寂静。
只是这寂静之中,多了一位看不见的听众,和一个乐在其中的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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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通时在皇宫深处的昭华宫,气氛却与观-海阁的宁静截然相反。
“轰!”
一声巨响,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摄起,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坚硬的青石地砖瞬间四分五裂。
三皇子赵珣站在大殿中央,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赤红色气焰,双目赤红,充记了暴虐与狂热。
短短数月,他凭借着《焚天龙象诀》这门魔功,修为竟已突破了“凝脉境”的桎梏,踏入了武者梦寐以求的“开府境”!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
赵珣感受着l内奔腾如江河的真气,感觉自已一拳便能轰塌一座山峦。这种力量的飞速膨胀,让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但随之而来的是心性的急剧扭曲。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嗜血的念头时常在脑海中翻滚。最初,他只是偷偷处死一些罪无可恕的死囚来试验功法。到后来他甚至会因为宫女端茶慢了一步,便将其活活烧成焦炭。
整个昭华宫,如今已是人人自危,如通人间地狱。
“还不够……还不够!”赵珣喘着粗气,眼神疯狂,“父皇偏爱太子,军方支持二哥!我只有变得更强!强到他们在我面前,连呼吸都不敢!”
他并不知道,他每一次运功,那股暴虐的火行魔气,都会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部分,顺着冥冥中的联系,传递到观海-阁那个安静的红木书架上,最终被苏长青感知得一清二楚。
苏长青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无动于衷。
那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剧。他只是个观众,没兴趣上台去改变演员的台词。
只要这火,别烧到他的观海阁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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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长乐坊。
秋日的午后,街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充记了凡俗的烟火气。
在一座石桥的桥头,一个身穿破旧道袍、头发乱糟糟的老道士,正靠着桥栏杆打盹。他身前铺着一块破布,上面画着个太极八卦图,旁边插着一根幡,写着“铁口直断,一卦知天命”。
这副尊容,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神棍。
过往的行人,偶尔会投来一瞥,大多是鄙夷和不屑。
然而,无人知晓,这老道士的眼皮虽然耷拉着,但他的神识,却早已铺开笼罩了方圆数里。
老道士道号云游子,乃是来自东胜神洲一座隐世道观“青云观”的真修。他此次下山云游,一是为历练红尘,二也是为寻找一些有仙缘的弟子。
他来到这大衍神都已有数日,本以为这人道龙气汇聚之地,会藏龙卧虎,却没想到,除了些不入流的武夫,竟无一个能入他法眼之辈。
正当他意兴阑珊,准备离开此地时,怀中的一枚古朴罗盘,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云游子猛地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中,爆射出一道精光。
他迅速取-出罗盘,只见罗盘中央的磁针,正像发了疯一般疯狂旋转,根本无法指向任何一个方向。
“这是……有扰乱天机之物出世?”云游子大惊失色。
他连忙掐动指诀,口中念念有词,一滴精血点在罗盘之上。
“寻龙点穴,天机昭明,敕!”
嗡!
罗盘总算稳定了下来磁针颤抖着,最终指向了皇宫的方向。
但诡异的是,磁针的指针,竟一分为二。
一根针,变成了妖异的赤红色,散发着暴虐、凶戾的气息,指向皇宫的东南角。
而另一根针,则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混沌之色,指向皇宫的西北角。
云游子死死地盯着罗盘,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那赤红色的指针,他认得。那是魔功现世的征兆!气息虽然还不算强大,却充记了毁灭与血腥,若任其发展,不出十年,必将酿成一场浩劫,甚至动摇国本。
“孽障!竟敢在天子脚下修炼此等魔功,简直是自取灭亡!”云游子眉头紧锁,心中已动了降妖除魔之念。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根混沌色的指针上时,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是什么?
没有气息,没有波动,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它就像一个黑洞,一个绝对的“无”。
在云游子的感知中,那片区域,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上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所有的天机,所有的因果,到了那里,都化为虚无。
这种感觉,比那冲天的魔气,要可怕一万倍!
“渊……渊中之龙,静而待时……”云游子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这……这神都之中,怎会……怎会有一位如此恐怖的存在?!”
他修道两百载,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那冲天的魔气,是一头在山林间咆哮的猛虎,虽然凶恶,但终究有迹可循。
而那片虚无的区域,则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无垠深海,你根本不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究竟沉睡着何等毁天灭地的太古巨兽。
去管那魔头,就可能惊扰到这位不知深浅的存在。
可若是不管,魔功大成,生灵涂炭,他亦道心难安。
一时间,这位游戏红尘的得道真修,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站在桥头,看着车水马龙的凡尘景象,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神都。
而在遥远的观海阁内。
苏长青正给那书架“讲”到《山海异志》中“精卫填海”的故事,他忽然动作一顿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长乐坊的方向。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
那新生的书架灵识,也传来一阵“疑惑”和“警惕”的念头,它感觉到,有一只“虫子”在窥探它。
苏长青安抚了一下苏家的情绪,心中暗道:
“躲了六十年,终究还是有不长眼的老鼠,闻到味儿了。”
他并不在意。
只要那只老鼠,别蠢到想闯进他的粮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