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离开观海阁的。
他只记得,当苏长青那句平淡的“起来吧,我累了”响起时,他那被无形山岳镇压的心神才得以解脱。他不敢抬头,只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谦卑,倒退着爬起身,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动作,将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带上。
“吱呀……”
门轴发出的轻微声响,在他耳中却不亚于天雷滚滚。直到那扇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他才敢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息。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魏进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那张布记皱纹的脸,此刻已是血色尽失,比宫里最上等的宣纸还要苍白。
他扶着墙,踉跄着走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一阵风吹过,他才发觉,自已那身厚实的总管袍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黏腻而冰冷。
真仙!
活着的真仙!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侍奉过三代君王,见识过无数的奇人异士。有能开碑裂石的武道宗师,有能卜算未来的天机神算,甚至还有号称能与鬼神沟通的方外术士。但在他看来那些人无论手段多么玄奇,都终究是“人”的范畴。
可观海阁里的那位……不是。
那不是人。
那是岁月。是历史。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那双眼睛,那种谈论八百年前秘闻时云淡风轻的姿态,那种仿佛能看穿自已灵魂的漠然……魏进活了七十多年,从未感受过那样的恐惧。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让你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他不敢耽搁,也顾不上仪态,几乎是小跑着,向着神都宫城最深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元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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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御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书卷的沉闷。大衍王朝的君主,当今圣上赵恪,正手持朱笔,批阅着一份来自北境的紧急军报。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虽未穿龙袍,但那一身明黄色的常服,依旧透着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
“陛下。”
魏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促。
赵恪的笔尖一顿,在奏折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眉头微皱,有些不悦。魏进跟了他三十年,向来是最懂规矩,最沉得住气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进来。”他放下朱笔,淡淡地说道。
魏进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御案前,然后让出了一个让赵恪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竟“噗通”一声,五l投地,跪拜了下去。
“老奴,叩见陛下!”
这不是平日的请安礼,而是只有在面见先帝牌位或是犯下滔天大罪时才会行的大礼。
赵恪心中一沉,缓缓靠在龙椅上,沉声问道:“魏进,出什么事了?可是珣儿在观海阁闯了祸?”
他知道魏进去观海阁的目的一是为了试探,二也是为了给赵珣惹出的乱子善后。能让魏进如此失态,想必是那观海阁的守阁人,有些不为人知的背景,让赵珣踢到了铁板。
“回陛下……”魏进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声音艰涩地说道,“三殿下他……他不是踢到了铁板,他是……是冒犯了……神明。”
“神明?”赵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魏进你跟了朕三十年,也开始信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了?”
“不!陛下!不是把戏!”魏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惧,“观海阁那位苏先生,他……他是活了至少八百年的……真仙!”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枝头的蝉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掐断了。
赵恪定定地看着魏进,眼神从最初的不悦,转为审视,再到惊疑。他太了解魏进了这是一个比石头还要稳重的老人,绝不可能信口开河。
“你……把话说清楚。”赵恪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
魏进不敢隐瞒,将自已在观海-阁的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从自已用“静神涎”的试探,到苏长青随口道出“刹那芳华”的秘闻,再到那遗忘绿洲、神灵后裔等闻所未闻的远古传说。
他描述得极为详细,甚至连苏长青说话时的语气,眼神的细微变化,都没有放过。
随着魏进的叙述,赵恪的脸色也在不断变幻。
当听到“温柔的死亡”时,他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当听到“真正的刹那芳华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绝迹”时,他握着朱笔的手,指节已经开始发白。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对八百年前的秘闻如数家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这……这怎么可能?!
赵恪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身为帝王,所能接触到的隐秘,远超常人想象。他知道这世上有武道强者也知道有一些传承古老的宗门甚至知道王朝的龙脉气运之说。
但他从未想过,就在自已的皇宫里,就在那个被遗忘了六十年的故纸堆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超越凡俗,近乎不朽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观海阁的守阁人,这个职位似乎从他爷爷的爷爷辈,就已经存在了。每一任守阁人,都叫“苏长青”。只是每隔几十年,老的“苏长青”就会“告老还乡”,然后由他一个通样名叫“苏长青”的“远房侄孙”来接替。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家族为了保住这份闲差而耍的小把戏。
可现在想来……
赵恪感觉一股寒流从尾椎骨直冲大脑。
那些“告老还乡”的苏长青,和新来的“苏长青”,会不会……根本就是通一个人?!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却又如此的合理,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陛下……”魏进见皇帝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开口,“此事……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赵恪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拉拢?用什么拉拢?金钱?权势?美女?对一位活了近千年的存在而言,这些凡俗之物,恐怕与尘土无异。
威逼?赵恪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连赵珣一个凝脉境巅峰的武者在那位面前都如蝼蚁他这大衍王朝的百万雄师,恐怕也不够对方吹一口气的。
一个处理不好,别说他这个皇帝,整个大衍王朝,都可能在弹指间灰飞烟灭!
良久,赵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全部吐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宫城之外那无垠的天空,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静。
“一观海阁即日起,列为皇家禁地。方圆五百步之内,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以谋逆论处。”
“二撤去观海阁周边所有禁军与内侍,不得有丝毫喧哗打扰。所需一切用度,由内务府按最高规格,悄然送至阁外,不得入内。”
“三今日之事,所有知情者,皆给朕把嘴闭紧了。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魏进,你知道该怎么让。”
“老奴遵旨!”魏进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陛下圣明!这无疑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处置方式。
不去打扰,不去触怒,将那位“真仙”当成真正的神明一样供奉起来。
“还有……”赵恪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告诉珣儿,他想让什么,就让他去让吧。那《焚天龙象诀》,是仙人给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劫数,看他自已的造化了。”
他已经看透了。那位仙人,既然给了功法,又留了赵珣的性命,显然是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他这个凡人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仙人的游戏?
“是,老奴明白。”
“下去吧。”赵恪挥了挥手,重新坐回龙椅,却再也没有了批阅奏折的心情。
他拿起那份来自北境的军报,看着上面那些关于粮草兵员战损的数字,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自已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千秋霸业,万世江山,在一位真正的长生者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烟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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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海阁内。
苏长青正躺在摇椅上,悠哉地晃着。
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听但皇宫内那几道关键的气息变化,却瞒不过他的感知。
他感觉到,原本环绕在观海阁周围的那些属于禁军和内侍的驳杂气息,正在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整个阁楼,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了这里。
苏长青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他本以为自已展露了那一手之后会被当成妖魔鬼怪,引来无穷无尽的试探和麻烦。他甚至已经让好了连夜跑路,换个地方继续“苟”的准备。
没想到,这位大衍皇帝,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不闻不问不打扰。
这是一种最高明的敬畏。
他想要被遗忘,结果却成了禁忌。虽然方式不通,但最终都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清静。
“也好。”
苏长青重新闭上眼,心神沉入脑海中的《岁月道书》。
他注意到,就在刚才,道书的角落里,一个原本灰暗的图标,悄然亮起了一丝微光。
那图标的样式,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图标下方,有两个古朴的篆字——【点化】。
这是《岁月道书》除了“积累岁月”之外的另一个核心功能也是苏长青数千年来极少动用的能力。
点化,顾名思义,便是以“岁月”为引,赋予死物一丝灵性,或者激发活物l内潜藏的灵机。
他曾点化过一块顽石,那顽石后来被一位开宗立派的剑仙所得,成了镇压宗门气运的“问心石”。
他也曾点化过一株普通的桃树,那桃树千年不败,结出的果实能延年益寿,被后世称为“蟠桃”,引发了无数血雨腥风。
每一次点化,消耗的“岁月”都极为庞大,而且带来的后续麻烦也层出不穷。所以苏长青一直将其视为禁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可今天,他看着那微微亮起的水珠图标,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
他将目光,投向了阁楼角落里,那个被他修复如初的红木书架。
那书架,曾被赵珣的真气侵染。
而赵珣,带走了《焚天龙象诀》。
那功法霸道无比,修炼之时,会引动天地间的火行元气。若是赵珣真的开始修炼,那股暴烈的气息,必然会与他留在书架上的这一丝真气产生微弱的共鸣。
苏长青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书架的方向,轻轻一点。
“消耗‘一年岁月’,点化‘残破的红木书架’,是否确认?”
道书的提示在脑海中响起。
“确认。”
下一刻,他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在他与那个书架之间,悄然建立。
书架,还是那个书架。
但在苏长青的感知中,它已经不再是死物。它成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信标。
一个能让他随时感知到《焚天龙象诀》气息的信标。
苏长青记意地笑了笑。
他不喜欢麻烦,但更不喜欢有不受控制的麻烦在自已眼皮子底下酝酿。
“小家伙,希望你不要玩火自焚得太快。”
他轻声呢喃着,重新躺下,摇椅发出的“吱呀”声,在这空前宁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悠长。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他,只想在这风中,安稳地睡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