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从二十七楼跳下去,身体砸在楼下那片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警察说,是抑郁症。
他们不知道,真正杀死我的,是我妈。
我的魂魄没能入轮回,也没去阴间,而是像一团稀薄的雾,被困在了我妈身边。
我的葬礼上,她没有为我的死掉一滴眼泪,却因为那口三千块的楠木棺材,和殡仪馆的馆长砍了半天价。
她甚至给我烧自己用打印机印的假冥币,振振有词地对亲戚说:真钱多贵啊,底下什么都买得到,可不能让他像生前一样乱花钱了。
我以为这就是荒诞的顶点了。
直到我看见她拿着我那笔三百万的死亡赔偿金和保险,回到我那间被她视为出租屋的卧室,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扭曲的狂喜。
我才明白,我的死亡,对她而言,或许是这辈子最成功的一笔投资。
1
葬礼上的生意
我叫江哲,今年二十七岁。
或者说,我曾经二十七岁。
三天前,我从我用全部积蓄买下的公寓二十七楼,一跃而下。
自由落体的那十几秒,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风声很大,像无数只手撕扯着我的耳膜。
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再次有意识时,我正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遗体被盖上白布,抬上救护车。
我妈,陈淑兰女士,正叉着腰,跟小区的物业经理激烈地争吵。
你们这草坪也是我们业主花钱维护的吧
我儿子从这跳下去,把草坪砸坏了,这维修费是不是得从物业费里出
凭什么要我一个孤寡老人掏钱
她的声音尖利,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失去独子的母亲。
物业经理一脸的无奈和晦气,连连摆手,让她去跟警察说。
她转头就找到了负责现场的年轻警察。
警察同志,你们得给我做主啊!
我儿子没了,我这心里苦啊!
她干嚎了两声,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我们公司说了,这是意外,保险和赔偿金会尽快打过来的。
可是这笔钱,为什么要先冻结在警方账户上
你们是不是想扣我的钱
年轻警察的嘴角抽了抽,耐着性子解释流程。
我飘在旁边,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着这场由我的死亡引发的闹剧。
这就是我的母亲,陈淑兰。
一个把钱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女人。
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我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因为我妈说,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是浪费钱给活人看的。
她选了最便宜的骨灰盒,五十块钱一个,那种看起来像饼干铁罐的。
她拒绝了殡仪馆推荐的楠木棺材,理由是:烧一下就没了的东西,凭什么卖三千抢钱啊
最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一口薄皮的合成木棺材,三百块。
还是她跟老板磨了半个钟头,从三百五砍下来的。
她站在我的黑白遗照前,接受亲戚们的慰问。
淑兰啊,想开点,哲哲这孩子……唉……
是啊,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我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着头。
都怪我,都怪我没把他教好。
这孩子从小就花钱大手大脚,一点都不知道节约。
我活着还能管着他,我这要是一走,他那点工资,还不够他半个月败的。
现在也好,走了,一了百了,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她的话让前来吊唁的亲戚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我飘在灵堂的横梁上,冷冷地看着她。
你看,她永远都是这样。
在她眼里,我的抑郁,我的痛苦,我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绝望,都比不上乱花钱这个罪名来得严重。
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远房亲戚。
一个表姨拉着我妈的手,低声劝慰:孩子没了,赔偿金和保险,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以后养老也有个指望。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是啊,多亏了这笔钱。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炫耀的口吻。
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公司赔两百二十万,保险赔八十万,加起来整整三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表姨的表情有些尴尬。
但我妈毫不在意,她沉浸在对未来财富的规划中。
等钱一到手,我就去银行存个死期,光利息都够我吃喝了。
江哲那套房子,我也得赶紧租出去,一个月好几千呢,不能空着浪费。
我听着她的话,心底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熄灭了。
化作一团冰冷的死灰。
我看着她指挥工作人员,把我那口廉价的棺材推进焚化炉。
火焰升腾起来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灼痛。
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葬礼结束后,我妈抱着我的骨灰盒,回到了那个我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家。
她把那个铁皮罐子随手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就像放一罐过期的茶叶。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银行客服的电话。
喂,你好,我想问一下,有一笔三百万的款项,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账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渴望。
我飘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
妈妈,如果我现在能开口说话,你会不会也嫌我浪费了你的电话费
2
会计师妈妈
我妈陈淑兰,曾经是一名国营工厂的会计。
她对数字的敏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小到菜市场一毛钱的差价,大到家里每一笔开支的流水,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的童年,就是在一张张密密麻麻的账本里度过的。
别的孩子的睡前故事是童话,我的睡前故事是今日菜价分析和水电煤节约指南。
江哲,今天你爸买的苹果是三块五一斤,比昨天贵了两毛,明天不许他再买了。
你今天洗澡用了十五分钟,比规定时间超了五分钟,热水费要多出八毛钱,下次注意。
你房间的灯又忘了关,一度电就是五毛六,你知不知道
这些话,像紧箍咒一样,从我记事起就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我爸是个性格温吞的男人,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
他唯一的反抗,就是在喝醉酒后,指着我妈的鼻子骂她是个守财奴。
而我妈的回应,通常是把他下个月的零花钱,从五十块,降到二十块。
我爸在我高三那年,因为一场突发的脑溢血去世了。
我妈处理后事的方式,和我现在经历的如出一辙。
最便宜的寿衣,最便宜的骨灰盒,一场只请了最亲近的几个亲戚的告别仪式。
她拿着我爸单位给的抚恤金,一分没动,全存进了银行。
她说:这是你爸拿命换来的钱,得用在刀刃上。
所谓的刀刃,就是我后来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给我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一号,准时往里面打八百块钱。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要求我,每一笔开销都要记账,每个周末都要通过电话跟她汇报。
食堂的饭菜是八块一份还是十块一份
你买的那本参考书,为什么不买二手的能省一半的钱。
同学聚会有什么好聚的又花钱又浪费时间。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跟她大吵了一架。
妈!你能不能不要像监控一样盯着我!我也是个成年人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发火,或者会挂断电话。
但她没有。
她只是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语气说:
江哲,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爸的命。
你花的不是钱,是他的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争辩过。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顺从。
我像一个精密的提线木偶,按照她的指令,一步一步地走完了大学四年。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互联网公司,薪水很高。
我以为,经济独立后,我就可以摆脱她的控制。
但我错了。
她要求我,每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必须上交给她。
美其名曰:我替你存着,年轻人花钱没数,以后娶媳妇买房子都要用。
剩下的三分之一,她依然要求我每周汇报开销。
我加班,她说:挺好,在公司待着,省家里的水电。
我出差,她说:记得把酒店的一次性用品都带回来,牙刷牙膏沐浴露,都能用。
我生病,她第一反应是问:医药费能报销多少公司给交的保险是哪种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被她严格审计的财务报表。
收入,支出,结余。
唯独没有快乐和自由这两个科目。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食物变得索然无味,世界变成了灰白色。
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得了重度抑郁症。
我拿着诊断书回到家,想和她谈谈。
我希望她能理解我,能给我一点空间。
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头看我,眼神里没有心疼,没有担忧,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看这个病,花了多少钱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魂魄的状态很奇怪,没有实体,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我跟着我妈,看着她雷厉风行地处理我的身后事。
她把我的银行卡、信用卡、各种会员卡都收集起来,一一注销。
她把我衣柜里的衣服,分门别类,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
九成新名牌衬衫,只穿过两次,三百块出。
品牌运动鞋,有轻微磨损,一百五。
她甚至把我收藏的那些限量版手办,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打包卖给了楼下收废品的大叔。
她说:一堆破塑料,还能换几十块钱,不错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她像垃圾一样清扫出门。
我的房间,我的世界,被她一点一点地清空。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空空如也的书桌。
她很满意自己的效率。
做完这一切,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中介吗我是上次联系你的陈女士。
对,香樟路这边的房子。
我儿子那间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随时可以带人来看。
租金……就按我们上次说的,一个月三千五,押一付三。
挂掉电话,她环顾着我空荡荡的房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为她带来收益的商品。
而我,不过是这件商品上,一点无足轻重的附着物。
如今,附着物被清除了。
商品,终于可以上市流通了。
3
新来的租客
中介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带人来看房了。
来的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脸上带着一点怯生生的表情。
阿姨您好,我叫林晓晓。
女孩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像在扫描一件货品。
小林是吧做什么工作的
阿姨,我在附近一家设计公司实习,刚转正。
哦,设计师啊,工资高不高稳不稳定
林晓晓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刚转正,一个月……大概六千。
我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六千那你一个月房租就要交三千五,剩下的钱够生活吗
你可别到时候交不起房租,我这房子可是抢手得很。
林晓-晓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下去。
阿姨您放心,我……我平时很节约的,肯定能按时交房租。
我妈没再说话,径直打开了我房间的门。
进来看看吧。
林晓晓走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房间朝南,采光好,又安静。
家电齐全,拎包入住。
我妈像个专业的销售,介绍着这间房的优点。
林晓晓看起来很满意,不住地点头。
阿姨,我觉得挺好的,就这间吧。
行。我妈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租房合同,你看一下。
另外,我这里有几条规矩,你得遵守。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第一,水电费按人头均摊,每个月我都会把账单给你看,一分钱都不能差。
第二,晚上十点以后不许洗澡,热水器耗电。
第三,不许在房间里用大功率电器,比如电磁炉、电暖气,被我发现一次,罚款两百。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许带外人回家,尤其是男人。
林晓-晓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的阿姨,我记住了。
那就签合同吧。
我妈把笔递给她,押一付三,一共是一万四千块。
林晓晓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她咬着嘴唇,小声地问:阿姨,能不能……能不能押一付一我刚工作,手头有点紧。
我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没钱你租什么房子
我这房子是给你住的,不是给你赊账的。
拿不出一万四,就别租了,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呢。
她的语气刻薄又强硬,不留丝毫余地。
林晓晓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因为想买一双新球鞋,而被她当众训斥得抬不起头的少年。
那个因为想参加同学聚会,而被她骂作败家子的青年。
她的刻薄,她的尖酸,她的蛮不讲理,从来都没有变过。
无论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孩。
就在我以为林晓晓会被吓跑的时候,她却深吸了一口气。
阿姨,您等我一下。
她转身跑到走廊里,开始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和哀求。
姐,你能不能再借我点钱……我真的没办法了……
妈,我发了工资马上就还你……求求你了……
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妈就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那神情,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猴戏。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林晓晓的手机响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像是收到了救命的稻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走回我妈面前,把手机递给她看。
阿姨,钱凑够了,我现在就转给您。
我妈瞥了一眼那个转账成功的页面,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算你识相。
她拿过合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今天起,这房间就归你了。
记住我说的规矩,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我随时可以把你赶出去。
林晓晓接过合同,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她拖着自己那个巨大的行李箱,走进了我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我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胜利者般的笑容。
她回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一个旧饼干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各种票据和现金。
她把林晓晓刚刚转来的一万四千块,取了整数一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里。
剩下的四千,她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仪式,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她并不知道,她的死鬼儿子,正飘在她的身后,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更不知道,那个她刚刚用刻薄和规矩捆绑住的年轻女孩,将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怎样的变数。
而我,这个被困在这里的孤魂,即将开始一段我从未预料到的,漫长的旁观。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不是期待,也不是好奇。
更像是一种预感。
这个叫林晓晓的女孩,她的到来,或许会成为撬动我母亲那坚不可摧的金钱帝国的第一块松动的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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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尘封的日记
林晓晓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
她搬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
她用抹布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把那扇终年紧闭的窗户推开,让阳光和风一起涌进来。
房间里那股沉闷的,属于我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味道,渐渐被清新的皂角香取代。
我妈对此颇有微词。
年纪轻轻的,搞卫生搞这么勤快,浪费水。
她站在门口,抱着手臂,监工一样看着。
林晓-晓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布置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一张柔软的地毯,几个可爱的抱枕,一盏暖黄色的台灯。
她甚至在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这个曾经被我视为囚笼的房间,在她的打理下,竟然开始有了一丝家的温馨。
我有些恍惚。
如果我还在,如果我也能拥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气的空间,我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路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掐灭了。
没有如果。
只要陈淑兰还在,这个房子就永远不可能是家。
它只是一个旅馆,一个需要支付高昂费用,并且遵守严苛规定的旅馆。
林晓晓显然也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第一天晚上,她洗澡用了二十分钟。
我妈掐着秒表,等在浴室门口。
小林,我跟你说过的吧洗澡不能超过十分钟。
你这多出来的十分钟,电费和水费,得从你的押金里扣。
林晓晓裹着浴巾,头发还在滴水,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妈手里的账本。
阿姨,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夸张我这都是有理有据的。
我妈把账本拍得啪啪响。
一度电五毛六,一吨水三块五,我都给你算得清清楚楚,一分钱都不会多收你的。
林晓晓的脸涨得通红,想争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妥协。
好吧,阿姨,我下次注意。
从那以后,林晓晓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
她洗澡不敢超过十分钟。
晚上九点就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一盏小小的台灯。
她不敢用厨房的电饭煲,每天都吃最简单的面包和泡面。
即便如此,我妈还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克扣她的钱。
你昨天在客厅看电视了,电费得算你一半。
你今天倒的垃圾比我多,垃圾处理费你得出大头。
你的充电器一直插在插座上,这叫‘虚耗’,也要算钱的。
林晓-晓的工资,每个月都有很大一部分,流进了我妈的口袋。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那个同样被压榨,被控制,被逼到窒息的自己。
我开始对她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
我希望她能反抗,能像我当初一样,跟我妈大吵一架。
哪怕结果是两败俱伤。
但她没有。
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直到有一天,她打扫卫生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是我上高中时,用来藏零花钱和日记本的。
我走的时候太匆忙,或者说,太绝望,把它给忘了。
林晓晓好奇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钱,只有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她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我用幼稚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
2011年9月1日,晴。今天开学,我想要一双新的篮球鞋,妈妈没同意。她说,穿旧的就行,打球不费鞋。
林晓-晓愣住了。
她继续往下翻。
2012年3月5日,阴。同桌过生日,请全班同学去KTV,我没去。妈妈说,那是乱花钱。
2013年6月8日,雨。高考结束了,我想去旅游,妈妈把我骂了一顿。她说,有那个钱,不如多买几本练习册。
2017年11月11日,霾。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想给她买一支口红,妈妈说我败家。她说,女人都物质,花钱追来的,不长久。
2023年5月20日,阴。我好累。我不想再记账了。我不想再被控制了。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一束光是为我而亮的。
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写完没多久,我就从二十七楼跳了下去。
林晓晓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她的侧脸上。
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液体,从她的眼眶里滑落,滴在了那泛黄的纸页上。
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她抱着那本日记,坐在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
像是在为我哭,又像是在为她自己哭。
那天晚上,我妈又因为林晓晓晾衣服滴水在阳台上,而对她大发雷霆。
你是不是故意的这地板都是实木的,泡了水要变形的!维修费你出啊
这一次,林晓晓没有再像往常一样低头道歉。
她抬起头,红着眼睛,直视着我妈。
阿姨,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我妈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一向顺从的女孩,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林晓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只是觉得,钱是很重要,但它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如,快乐,自由,和爱。
说完,她没有再看我妈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留下我妈一个人,呆立在客厅里。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困惑的表情。
而我,飘在她们中间,看着这场迟来的,无声的交锋。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了。
那本日记,像一颗被投进死水里的石子。
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的涟漪。
5
母亲的秘密
从那天起,林晓晓变了。
她不再对我妈的各种苛刻要求逆来顺受。
我妈让她交电视的电费,她会拿出手机,查出那款电视的功率,精确地计算出她看的那两个小时,到底耗了多少电。
阿姨,按每度电五毛六算,我应该付您一毛八分钱。
她把两枚一角的硬币放在桌上,表情平静。
我妈被她这番操作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不让她用厨房,她就买了个小小的电煮锅,在房间里自己做饭。
锅碗瓢盆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让这个家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我妈气得跳脚,说她违反了不许使用大功率电器的规定,要罚款。
林晓-晓直接把电煮锅的说明书拍在她面前。
阿姨,您看清楚,额定功率300瓦,比您的电吹风还小。
这不属于大功率电器。
我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悻悻地作罢。
林晓晓的反抗,不是激烈的争吵,而是一种冷静的,有理有据的不合作。
她像一个精准的狙击手,用我妈最信奉的规则和数据,来反击我妈的控制。
这让我妈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随时都可能断裂。
而我,这个唯一的旁观者,情绪复杂。
我既希望林晓晓能赢,能挫败我妈的锐气。
又隐隐有些担忧。
因为我太了解我妈了。
她是一个绝不会轻易认输的人。
当她的权威受到挑战时,她只会用更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新的武器。
那天,我妈接了一个电话。
挂掉电话后,她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
我有些好奇,飘了进去。
我看到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木盒子。
那盒子我很熟悉,是我爸留下的。
我爸去世后,我妈就把他所有的遗物都扔了,只留下了这个盒子。
她说,睹物思人,浪费情绪,不如眼不见为净。
我一直以为,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但此刻,她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的信,和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
看起来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
我妈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悔恨和恐惧的复杂情绪。
她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张薄薄的照片有千斤重。
过了很久,她才把照片和信收回盒子里,锁好。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她径直走到林晓晓的门口,敲了敲门。
小林,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林晓晓打开门,一脸疑惑。
我妈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从下个月开始,房租涨到四千。
林晓晓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什么阿姨,合同上写的是三千五,怎么能说涨就涨
我是房东,我的房子我做主。
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要是觉得贵,可以搬走,有的是人想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克扣了,这是赤裸裸的驱逐。
为什么林晓-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姨,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你没错。
我妈冷冷地看着她。
是我错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把房子租给你这种‘聪明’的女孩。
你太会算计了,算计得我心烦。
我老了,只想清静清静。
说完,她不再理会林晓晓,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林晓晓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切,心头涌上一股彻骨的寒意。
原来,在她眼中,所有的反抗都是算计。
所有对自由的争取,都是对她权威的挑衅。
她宁愿不要那三千五的房租,也要赶走这个让她感到失控的租客。
我忽然明白了。
她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抑郁,我的痛苦,我的求救,在她看来,或许都只是一种想要摆脱她掌控的算king。
所以,她选择无视,选择打压。
直到最后,我用最极端的方式,彻底脱离了她的世界。
我看着那个紧锁的木盒,又看了看门口失魂落魄的林晓晓。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
那个盒子,那张照片,那个神秘的女孩。
那里面,一定藏着解开我母亲所有偏执行为的钥匙。
我必须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6
另一个孩子
林晓晓最终还是没有搬走。
因为在这个城市的黄金地段,要找到一个比这里性价比更高的住处,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选择了妥协。
每个月四千的房租,加上各种被克扣的水电费,几乎压垮了她。
我看到她开始疯狂地接私活。
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就对着电脑画图到深夜。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黑眼圈也越来越重。
她和我妈之间的交流,彻底降到了冰点。
除了每月交租,她们几乎不说一句话。
这个家,又恢复了往常的死寂。
甚至比我还在的时候,更加压抑。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木盒子上。
我妈把它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用一堆旧衣服盖着。
每天晚上,她都会把它拿出来,看上一会儿。
但她再也没有打开过。
她只是摩挲着盒子上的纹路,眼神空洞,像在透过它,看另一个时空。
我尝试过用我这虚无的身体去触碰它。
但我的手,总是会直接穿过去。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没有实体的意识。
我无法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这种无力感,让我感到无比的焦躁。
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了。
那天是周末,我妈一早就出门了。
她说要去参加一个老年健康讲座,据说可以免费领鸡蛋。
林晓晓因为通宵赶稿,还在房间里睡觉。
整个房子,空前地安静。
我飘到我妈的房间,看着那个紧闭的衣柜。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中形成。
我能不能……控制林晓晓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行。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集中我所有的意念,朝着林晓晓的房间飘去。
她睡得很沉,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我悬浮在她的床头,尝试着,将我的意识,探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潜入一片温暖而混乱的海洋。
我看到了她的记忆碎片。
贫困的家乡,重男轻女的父母,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她拼了命地学习,考出来,就是为了赚钱给弟弟治病。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能忍受我妈的苛刻。
因为她别无选择。
她的处境,比我当年,更加艰难。
一阵强烈的共鸣,让我和她的意识,产生了某种连接。
我感觉到,我似乎可以……引导她的行为了。
我将一个念头,植入了她的梦境。
盒子……衣柜……妈妈的秘密……
睡梦中的林晓-晓,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呓语着什么。
然后,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像是还没完全清醒。
她下了床,光着脚,梦游一般,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我的心脏,如果还有的话,一定在疯狂地跳动。
她成功了!
我成功了!
林晓晓径直走到我妈的房门口,推开了门。
她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开始翻找。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被旧衣服掩盖的木盒子。
她把盒子抱在怀里,回到了客厅。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依然是梦游般的迷茫。
她坐在沙发上,尝试着打开盒子。
盒子上了锁。
是一把很老式的铜锁。
我急得团团转。
钥匙!钥匙在哪里
我妈是个很谨慎的人,钥匙一定放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我开始疯狂地搜索我妈的房间。
床底下,枕头里,花盆里……
最后,我在她床头柜上那本《毛选》的夹层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已经生锈的铜钥匙。
我立刻回到客厅,将钥匙在书里的意念,传递给林晓-晓。
她像是接收到了指令,起身,走进我妈的房间,拿起了那本《毛选》。
她翻开书,钥匙掉了出来。
她拿起钥匙,回到客厅,将它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林晓晓,或者说,被我控制的林晓晓,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里面的东西,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样。
一沓信,和一张黑白照片。
她拿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烂漫。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爱女,江月,五岁留念。
江月……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叫江月的姐姐。
然后,她拿起了那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戳显示,地址是来自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偏远的山区。
她拆开了第一封信。
信纸很薄,字迹潦草,带着一种绝望的仓促。
淑兰,月月病了,高烧不退,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让送去县医院。
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你能不能……先寄点钱回来救急
信的落款,是我爸,江建国。
日期,是三十年前。
林晓晓的手开始颤抖。
她一封一封地拆开。
淑兰,求求你了,钱还没到吗月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淑兰,算我借你的,我给你打欠条,以后做牛做马还你!先救孩子!
陈淑兰!你到底有没有心!那是你的亲生女儿!
……月月没了。
就在昨天晚上,烧得太厉害,没挺过去。
我把她埋在了后山的山坡上,她一个人,肯定很冷。
陈淑兰,我恨你一辈子。
这是最后一封信。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透,又干涸后留下的褶皱。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浑身冰冷,像坠入了万丈深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我不是我妈唯一的孩子。
在我之前,她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因为她舍不得花钱救治,而活活病死的女儿。
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也扎进了我爸的心里。
它成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也成了我妈所有偏执行为的根源。
她不是不爱钱。
她是怕了。
她是怕极了那种因为没钱而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的无力感和绝望。
所以她要拼命地攒钱,不择手段地攒钱。
她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她曾经,就因为钱,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命。
而我,就成了她这种扭曲的补偿心理下,最无辜的牺牲品。
她把对女儿的愧疚,对贫穷的恐惧,全部转化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控制,施加在了我的身上。
她怕我乱花钱,怕我重蹈覆辙。
她怕我像我父亲一样,因为没钱而无能。
她以为,只要把我牢牢地控制住,只要把钱牢牢地控制住,悲剧就不会再次发生。
她却不知道。
她亲手,制造了另一场悲剧。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妈回来了。
7
迟到的真相
我妈提着一兜免费领来的鸡蛋,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走了进来。
当她看到客厅里的情景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林晓晓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打开的木盒子。
信件和照片,散落了一地。
我妈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手里的鸡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蛋黄和蛋清流了一地。
你……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得尖锐嘶哑。
是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抢过林晓-晓手里的盒子。
林晓晓似乎这才从梦游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看着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我妈那张扭曲的脸,吓得不知所措。
阿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不知道
我妈冷笑一声,眼神里迸发出骇人的寒光。
你就是个小偷!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我引狼入室!我当初就不该把房子租给你!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把盒子里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发疯似的检查着,仿佛在确认有没有少了什么。
林晓晓被她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阿姨,我真的没有偷您的东西,您相信我!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妈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的房子不租给你这种人!
她冲进林晓晓的房间,把她的行李箱拖出来,把她衣柜里的衣服,桌上的东西,胡乱地往箱子里塞。
滚!听见没有!
林晓晓彻底懵了,她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阿姨,求求您,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听你解释!
我妈把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用力地推到林晓-晓的脚下。
拿着你的东西,马上从我家消失!
我飘在空中,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是我利用了林晓晓,揭开了我妈最深的伤疤。
我本以为,揭开真相,就能让她清醒。
但我错了。
真相,只让她变得更加疯狂。
她像是要拼命掩盖什么一样,用最激烈的方式,驱逐这个窥探到她秘密的人。
林晓晓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口。
她回过头,看着满脸狰狞的我妈,脸上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她什么都没再说,拖着行李箱,打开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关门声,像一声惊雷,炸响在这个死寂的家里。
我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信件和照片,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然后,她哭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哭。
不是那种干嚎的,假惺惺的表演。
而是一种压抑了几十年,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她趴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把那些信纸和照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月月……我的月月……
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没用……
妈妈不是不救你……妈妈是没钱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一边哭,一边用头去撞冰冷的地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飘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痛苦到扭曲的脸。
那张我怨恨了二十七年的脸。
这一刻,我心中的恨意,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原来,她不是不爱。
只是她的爱,被贫穷和悔恨,扭曲成了一种丑陋而伤人的模样。
她用尽全力,想要抓住钱这根救命稻草。
却不知道,当她死死抓住这根稻草的时候,她已经亲手推开了生命中所有其他重要的东西。
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还有我,她的儿子。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一座被金钱的壁垒层层包围,却荒芜得寸草不生的孤岛。
她以为自己是女王,是掌控者。
其实,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被困在过去里的囚徒。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影,和那张被泪水冲刷出无数道沟壑的脸。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二十七年的怨恨,这死后的纠缠,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赢了吗
我用我的死,用这种残酷的方式,逼出了她深埋心底的秘密。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我只觉得,我们母子,都输得一败涂地。
8
三百万的去向
赶走林晓晓之后,我妈病了一场。
高烧,说胡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她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名字。
月月……
江哲……
一个是被她放弃的女儿,一个是被她逼死的儿子。
这两个名字,像两座大山,压垮了她强撑了一生的精神支柱。
她没有去医院。
因为她觉得,去医院要花钱。
她就自己吃了点退烧药,硬挺着。
我飘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在噩梦中挣扎,看着她被悔恨和痛苦反复折磨。
我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怜悯。
一个星期后,她的烧退了。
人也像是老了十岁。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精神抖擞地研究省钱攻略。
她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眼神空洞地,看着墙上那个早就停摆的挂钟。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她什么都没想。
或许,她的灵魂,早就跟着我和那个叫江月的姐姐,一起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笔三百万的赔偿金,终于到账了。
我看到银行发来的短信时,心里咯噔一下。
这笔钱,这笔用我的命换来的钱,她会怎么处理
存起来
买理财
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我妈一大早就起了床。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梳了梳头,走出了家门。
我立刻跟了上去。
她没有去银行,而是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有些疑惑。
她找律师干什么
接待她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律师。
我妈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律师,我想立一份遗嘱。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年轻律师点点头,公式化地问:您好,阿姨,您想把您的财产,留给谁
我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缓缓地开了口。
我名下有一套房子,还有这张卡里的三百万。
我死后,把房子卖了,连同这三百万,全部捐出去。
年轻律师愣住了,连手里的笔都忘了动。
阿…阿姨,您说什么全部捐出去
对,全部。
我妈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
捐给那些,因为家里穷,看不起病的孩子。
成立一个……一个专项的基金。
就叫……‘江月江哲’基金吧。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像有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魂魄。
我浑身剧震,几乎要维持不住这团雾气的形态。
我……我听到了什么
她要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
以我和姐姐的名义
阿姨,您……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律师显然也被这个决定震惊了。
您没有别的亲人了吗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没有了。
我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两个孩子。
我欠他们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就当是……替他们,也替我自己,赎罪吧。
她的眼眶红了,有泪光在闪烁。
但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让它掉下来。
她用一种近乎解脱的语气,对律师说:
钱这个东西,我守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
到头来,才发现,它害了我一辈子。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我只要……心安。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我妈走在阳光下。
她的背影,依然佝偻。
但她的脚步,却好像比以前,轻快了一些。
我跟在她的身后,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感受。
震惊感动还是释然
我恨了她那么多年。
我以为她是个嗜钱如命,冷血无情的怪物。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在那个坚硬的,被金钱包裹的外壳之下,她也藏着一颗会痛,会悔,会流血的心。
只是这颗心,被她自己,冰封得太久太久了。
如今,我的死,像一块巨石,终于砸开了那层厚厚的冰。
虽然代价,是如此的惨烈。
我妈没有直接回家。
她拐进了一家手机店。
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
回到家,她戴上老花镜,笨拙地研究着那个小小的屏幕。
我看到她在搜索栏里,一笔一划地,输入了几个字。
如何……领养……一个孩子
我的魂魄,再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她想干什么
难道她想……再找一个孩子,来填补我和姐姐的空缺吗
9
新的家人
我妈并没有去领养孩子。
她只是在网上,加入了一个专门资助贫困山区学生的公益组织。
她用那部新买的智能手机,笨拙地学习如何注册,如何填写资料,如何进行线上转账。
她找到了一个和当年的江月年纪相仿的小女孩。
女孩也叫月月,生活在一个偏远闭塞的大山里。
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跟着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
我妈决定,一对一资助她。
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
她每个月,都会准时给那个叫月月的女孩,打去一笔生活费。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每一分钱都斤斤-计较。
她给的钱,足够那个女孩吃饱穿暖,甚至还能买一些课外书和零食。
她们开始通信。
女孩会给她寄来自己画的画,和歪歪扭扭的信。
陈奶奶,谢谢您的资助。
这个月我考试得了第一名,老师奖励了我一朵小红花。
我们这里的山,开满了杜鹃花,可好看了,等我长大了,带您来看。
我妈每次收到信,都会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看上很多遍。
她的脸上,会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容。
她也开始给女孩回信。
她在信里,不再谈钱,不再说教。
她会问女孩,学校的饭菜好不好吃,和同学相处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恼。
她像一个真正的奶奶,关心着孙女的生活点滴。
这个家,因为那些来自远方的信件和照片,开始有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虽然,这份暖意,和我无关。
我依然是那个被困在这里的,孤独的魂魄。
我看着她对另一个月月,倾注着她迟到了三十年的母爱。
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如果……如果当年,她能对我,有这么一丝一毫的温柔和耐心。
我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词,就是如果。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还被困在这里
是因为怨恨吗
可我对她的恨,似乎已经随着真相的揭开,而慢慢消散了。
是因为执念吗
可我生前最大的执念,就是摆脱她。
如今,我已经以最彻底的方式,摆脱了她。
那我留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难道,就是要我亲眼看着,她如何完成她的自我救赎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妈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平静。
上午,她会去公园里,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起打太极。
下午,她会戴上老花镜,给山里的月月写信,或者织毛衣。
晚上,她会看一会儿电视,然后早早地睡下。
她不再去抢超市的打折鸡蛋,不再去听那些送礼品的健康讲座。
她的世界,变小了,也变安静了。
那三百万,她一分没动。
她甚至重新开始记账。
但这一次,账本上记录的,不再是柴米油盐的开销。
而是江月江哲基金的每一笔善款的去向。
她会把那些受捐助的孩子的资料,一个个地整理好。
谁家的孩子做了手术,谁家的孩子交了学费。
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我和姐姐,还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天,林晓晓突然回来了。
她提着一大堆水果和营养品,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阿姨……我……我听说您病了,过来看看您。
我妈打开门,看到是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侧过身,让她进来了。
我没事,已经好了。
她的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阿姨。林晓-晓笑了笑,我换了新工作,工资也涨了。
那就好。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林晓-晓先开了口。
阿姨,之前的事,对不起。
我不该……不该乱动您的东西。
我妈摇了摇头。
不怪你。
她看着林晓晓,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像是愧疚的情绪。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不该那样对你,把你赶出去。
你是个好孩子,是我……是我自己有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林晓-晓的眼圈红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那个曾经刻薄蛮横的房东太太,会跟她说这样的话。
阿姨,都过去了。
我妈点点头,站起身,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个房间,在她病好之后,就一直空着。
她把门打开了。
小林,你要是……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就还搬回来住吧。
房租,还是按原来的,三千五。
不……不用了,阿姨。林晓-晓连忙摆手,我已经找到地方了。
那……那你也常回来看看。
我妈看着那间空荡荡的房间,眼神悠远。
这个家,太冷清了。
需要点……人气。
林晓晓走了。
临走前,她把那本被我妈扔掉的日记,又还了回来。
她说:阿姨,这个,还是留给您做个念想吧。
我妈接过了那本日记。
等林晓晓走后,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开了那本,记录了我整个灰色青春的日记。
她一页一页地看,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滚落。
砸在那一行行,充满了压抑和绝望的字迹上。
这一次,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像一棵在寒风中,即将被彻底压垮的,孤独的树。
我飘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这是她迟到了二十七年的,真正的哀悼。
为我,也为她自己。
也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束缚着我魂魄的那道无形的枷C锁,似乎,松动了。
10
最后的告别
看完我的日记后,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把我那套,她曾经视若珍宝,计划着用来收租收到天荒地老的房子,卖掉。
中介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是一对即将结婚的年轻情侣。
签合同那天,我妈穿得很整洁。
她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湖秋水。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和我,和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做最后的告真别。
房子卖掉的钱,加上我那三百万的赔偿金,再加上她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她把这笔巨款,一次性地,全部注入了江月江哲基金。
做完这一切,她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
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她没有再租房子。
而是联系了一家养老院。
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方便,去养老院,有人照顾,也热闹。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再守着一座空房子,咀嚼那些无尽的悔恨和孤独。
她想换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这份新生活,已经迟到了太久。
搬去养老院的前一天,她回到了这个即将不属于她的家里,做最后一次的打扫。
她把每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
就像她曾经要求我做的那样。
最后,她走进了我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那本被她翻看了无数遍的日记。
她拿起日记,摩挲着封面,像是要把它嵌进自己的掌心里。
她坐在床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地开了口。
哲哲,妈知道,你还在。
我的魂魄猛地一颤。
她……她能感觉到我
妈知道,以前,是妈对不起你。
妈那时候,是钻进钱眼里了,满脑子都是钱,把你给……忽略了。
妈总想着,让你省钱,让你别走弯路,是为你好。
可妈忘了问你,你开不开心,你快不快乐。
要是……要是能重来一次……
她哽咽了,说不下去。
豆大的泪珠,再次从她苍老的眼角滑落。
妈不求你原谅。
妈只希望,你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找一个……真正懂得怎么爱你的妈妈。
别再遇到我这样的……混蛋妈了。
她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飘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痛苦忏悔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
我伸出手,想像生前那样,为她擦去眼泪。
但我的手,毫无意外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看着她哭,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或许,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的最终意义。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见证。
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这句,迟到了二十七年,却终究还是等到了的,对不起。
天,渐渐亮了。
我妈哭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白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我这团由执念和怨恨构成的雾气,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淡。
周围的景物,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知道,我该走了。
束缚我的那道枷锁,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世界。
看了一眼这个,让我爱过,也让我恨过的母亲。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但睡梦中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安详。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我飘了起来,穿过天花板,穿过楼顶。
来到了我曾经纵身一跃的那个地方。
城市,在我脚下苏醒。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充满了鲜活的,热烈的生命力。
我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我根本没有呼吸。
再见了,妈妈。
再见了,这个世界。
我的魂魄,化作一道微不可见的青烟,朝着那轮初升的朝阳,缓缓地,飘了上去。
这一次,是真的自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