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日头依旧有些毒辣,晒得村里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发烫,空气里飘着股呛人的土腥气。
“到点了,到点了,兄弟们,蹭饭蹭饭!”
许怀瑾咧嘴一笑,对别在衣领上的微型运动相机晃了晃手里的搪瓷缸子,大声喊道:“GO,GO,GO!”
一条黄色的小土狗叼着个豁了口的破塑料盆,屁颠屁颠跟在他的后面。
“李大爷,吃了没?”
“王大娘,您家玉米棒子收完了吗?要搭把手您言语一声!”
“哟,李家嫂子今儿炖肉了?闻着真香!”
“不了不了,今天说好去张婶家蹭饭!改天一定来您这儿,就馋您那一碗卧鸡蛋的手擀面!”
一路走来,许怀瑾不断跟蹲在墙根下抽烟的老汉、坐在门槛上择菜的婆姨们热络打着招呼。
李解元村并不富裕,青壮年大多在外头打工,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
也就是秋收这几天,村子里能多撞见些返乡帮忙的年轻面孔。
“哟,大学生村官这是去‘体察民情’吗?”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矮墙后传来,“挺会掐饭点儿啊!”
李二虎叼着烟,抱着胳膊倚在墙边,不怀好意地看着许怀瑾。
作为李福贵的亲侄子,昨天晚上“捉奸”数他闹得最凶,甚至叫嚣着要打断许怀瑾的第三条腿!
许怀瑾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寒了几分,“是啊,要深入群众嘛!”
“二虎哥,一起去不?张婶家下了鸡蛋面条!”
“切!城里来的小白脸子,你自个儿慢慢‘深入’去吧!当心噎死!”
李二虎嗤笑一声,狠狠啐了口唾沫,眼神却阴鸷地黏在许怀瑾背上。
许怀瑾懒得跟他纠缠,径直走向村西头。
这边的房子更显破败寒酸,墙皮剥落露出黄土,低矮的门楼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暮气!
拐过堆满玉米秆的墙角,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人,迅速闪身进了一条窄胡同。
“村西头,第二个胡同,第三户……”
许怀瑾下意识摸了摸衣领下的运动相机,“是周寡妇家没跑了!”
昨天晚那场“捉奸”,它可是立了大功!
还有,什么去张婶家蹭饭,那是给李二虎看的戏!
院门虚掩着,留着道二指宽的缝,门楣上“光荣之家”的金属铭牌被晒得有些发白。
许怀瑾把闪着红灯的微型运动相机揣进兜里,抬手敲响了那扇掉漆的木门。
作为一名党员,他自然不会白白蹭饭,手里还提着的五斤装面粉和两小兜鸡蛋。
这是许怀瑾自己琢磨出来的“蹭饭工作法”!
东西虽不值钱,但往灶台边一放,很快就能拉近干群关系,唠开家长里短!
担任大学生村官一个多月以来,他已经利用这种方式走访了十几户人家,对村里情况有了基本了解。
村里账目有问题的线索,就是这么聊出来的。
“谁呀?”
院门拉开,露出周翠芬苍白的脸,眼泡红肿发胀,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周嫂子,是我!”
许怀瑾微笑着说道:“到饭点了,中午添双筷子可好?”
看见是他,周翠芬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嫂子别紧张!”
许怀瑾连忙用脚抵住门缝,“我没别的意思!昨儿个那事,李书记都说是误会,早翻篇儿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值当开火!正好路过你家,就厚着脸皮蹭顿饭吃!”
周翠芬看着许怀瑾脸色温和的笑容,紧绷的神经松了一些。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侧开了身子,“许……许村官,家里都是粗茶淡饭,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嫌弃啥?有口热乎的就中!”
许怀瑾笑着挤进门,顺手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给小男孩,“拿着,甜甜嘴儿!”
小男孩不敢接,眼巴巴地瞅向母亲。
“小宝,拿着吧!”周翠芬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小宝这才接了过来,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小黄狗叼着盆,摇着尾巴跟了进来。
趁周翠芬去厨房忙活,许怀瑾将东西放到堂屋门后,四下里打量。
院子并不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
柴火码整齐地在墙角,鸡窝顶上盖着防晒网,角落里还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
堂屋里摆设简陋,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唯一的电器是墙角那台大肚子旧电视!
显然,这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墙上挂着一副放大的黑白照片,里面一个青年身穿军装憨厚地笑着,眼神清澈!
没想到周翠芬竟然是军属遗孀!
想起进门时看到门楣上贴着的“光荣之家”铭牌,许怀瑾肃然起敬。
他大学时曾经投笔从戎,当过两年义务兵,对军人有种天然的感情,当即立正,对着照片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许村官,我正好下了面条,就给你盛了一碗……”
周翠芬端着碗和一盘炒青菜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身子一下子怔住,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嫂子说的哪里话!”许怀瑾转身笑着接过碗,“我可爱吃面了!”
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油汪汪的很是诱人!
他也不客气,坐下拿筷子挑起面条就吃。
刚吃了两口,眼角突然瞥见旁边的小宝直勾勾盯着自己碗里的鸡蛋,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许怀瑾看着他碗里的清汤面,心中顿时一阵发酸。
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孩子连吃个荷包蛋都眼馋!
“来!小宝,吃这个!”许怀瑾毫不犹豫,把俩荷包蛋全都夹进小宝碗里!
“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客人……”周翠芬连忙阻拦。
许怀瑾脸色一肃,“嫂子,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补充营养!”
“我也当过兵,看不得这个!”
周翠芬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拦着。
“谢谢叔叔!”
得到母亲默许,小宝眼睛顿时亮了,迫不及待地夹起鸡蛋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
周翠芬的眼圈倏地红了,慌忙低下头,手指死死抠着碗沿。
许怀瑾慢慢吃着面条,边吃边扯闲篇,随意地聊着村里的家长里短,天气收成。
周翠芬缩在桌子对面,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半天没往嘴里送上一次。
“唉,这日子,谁过谁知道难!”
许怀瑾很快吃完了面条,放下碗,像是十分随意地说道:“嫂子,你一个人带娃,怕是更不容易吧?”
周翠芬身体微微一僵,咬着嘴唇没说话。
许怀瑾看了眼墙上的照片,“我看大哥是个军人,虽然不幸去世,但抚恤金应该不少!”
他环顾屋内的陈设,“可我瞅着嫂子这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啊!”
“我们没有抚恤金……”周翠芬的声音十分干涩。
“没有抚恤金?这怎么可能?镇里的相关部门是吃干饭的?”
许怀瑾的瞳孔顿时收紧,沉声问道:“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周翠芬桌子下的手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没有回答。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许怀瑾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周翠芬明显有顾虑,不愿意多说。
他沉吟了片刻,话锋一转,“嫂子,昨晚那事儿……”
话没说完,周翠芬脸“唰”地一下白了,筷子“当啷”掉在桌上,“许……许村官,昨天的事……是我糊涂……”
“糊涂?”许怀瑾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你自己糊涂,还是有人逼你糊涂?”
“我……”周翠芬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别问了!求你别问了!是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就完了?”许怀瑾冷笑,从兜里掏出微型运动相机往桌子上一放。
“我可是省委组织部下派的选调生,你可知道诬陷我是什么罪名,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周翠芬的眼泪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看到母亲流泪,小宝也吓坏了,扑到周翠芬怀里哇哇大哭。
许怀瑾放缓了语气,“昨晚的事,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
“我只想知道,李福贵是怎么逼你那么做的?”
周翠芬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你……你咋知道?”
“猜的!”
许怀瑾淡然一笑,“你一个带娃的年轻寡妇,李福贵要是没抓着什么把柄,你肯拿自己的名节去赌?”
周翠芬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眼泪“啪嗒啪嗒”砸落在桌面上,没有说话。
“周嫂子,我知道你有苦衷!”
“但你想想,这次他们能逼你诬陷我,下次就能逼你卖房子、卖地!”
许怀瑾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李福贵那种人,就是喂不饱的狼!”
“我……我不敢……”
周翠芬浑身都在发颤,“他们在村里势力很大……我们娘儿俩根本斗不过啊……”
“势力再大还能大过王法?”许怀瑾嗤笑一声,“这个村虽然叫李解元集,但它姓公,姓人民,不姓李!”
看到周寡妇依旧犹豫,他决定再下剂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