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蹲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封信。
牛皮纸的,边角有点卷了,像是被我攥得太紧。右下角印着江城大学四个烫金字,阳光一照,晃得人眼疼。
林静!死哪儿去了饭都凉了!妈的声音从屋里砸出来,像块铁皮拍门。
来了。我应了一声,把信塞进校服口袋,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屋里闷,风扇吱呀吱呀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我爸坐在八仙桌主位,手里捏着烟,烟灰快掉裤子上了也不弹。弟弟林耀祖正拿筷子戳红烧肉,嘴里嘟囔:怎么就两块我要三块。
你姐不吃肉。妈把碗递给我,里面是青菜和豆腐,女孩子吃那么胖,以后嫁不出去。
我没吭声,低头扒饭。
筷子刚碰到嘴边,妈突然抬头看我:你今天……是不是去镇上拿啥东西了
我手一抖,饭粒掉桌上。
没、没有啊。
别装!她啪地放下碗,邮局小王看见你了,说你拿了个大信封,是不是大学通知书
屋里的风扇好像突然停了。我耳朵嗡嗡响。
我爸抬眼,烟头一点红:哪个大学
我咽了口唾沫,声音轻得像蚊子:江……江城大学。
哈!弟弟突然笑出声,姐,你考上了不是说你分数不够吗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分数够的。我复读那年,每天学到凌晨一点,灯坏了就用手电筒照着书。
多少钱我爸问。
啊
学费!他声音陡地拔高,一年多少
……六千八。
六千八妈猛地站起身,碗筷震得跳,你读个大专都不用这么多!江城大学重点重点就更贵了
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小声说。
贷款我爸冷笑,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银行会白给你到时候还不是老子还
我不读也可以勤工俭学……
你弟下个月要上补习班!妈一巴掌拍在桌上,三千八!你倒好,自己跑去读什么重点你读得出来吗以后还不是打工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爸把烟头摁灭在饭碗边,能当饭吃能嫁个好人家
我低着头,指甲掐进掌心。
姐,你要是不读,把钱给我呗。弟弟笑嘻嘻,我能拿去打游戏,多香。
闭嘴!妈却突然骂他,你姐那学费,正好给你买新球鞋。
我猛地抬头:妈!那是学费!
学费她斜我一眼,你学费你吃穿用度哪样不是老子供的你身上这件校服,洗得发白了都舍不得扔,你还想穿大学生的衣服做梦!
我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爸慢悠悠站起来,手伸过来:拿来。
什么
信。他眼神冷,撕了。
不……我下意识往后退半步,手捂住口袋。
林静!妈尖叫,你敢不孝啊你敢不听爹妈的话你读出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你弟才是咱家根!你懂不懂
我爸逼近一步,手直接插进我口袋。
我挣扎,但他力气太大。牛皮信封被他抽出来,举在空中,像一面战败的旗。
爸……求你……我声音发抖,这是我熬了两年……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考出来的……
他看都没看我,手指一用力——
嘶啦。
纸被撕开一道口子。
我的心跟着裂了。
嘶啦。
又一道。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眼睁睁看着那封信,被他一下一下,撕成两半、四半、八半……
纸片像雪,落在我脚边。
弟弟捡起一片,念:……林静同学,经审核……录取……然后噗地吹飞了。
废物。我爸把最后一点纸渣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得干干净净。
妈夹了块肉给弟弟:吃吧,明天妈带你去买新球鞋。
2
我进厂子上班了,原因你懂的。
厂里的床是铁架子,咯吱响。我睡最下铺,蚊帐破了个洞,夜里蚊子专咬我脚踝。
手机震了三下。微信弹出妈的语音:打三千过来,耀祖要交补习费。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回复上,没动。
上个月发工资,我卡里打了四千二。第二天就被妈要走了四千,只留两百当生活费。
两百块,饭都吃不饱,哪敢买蚊帐
我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枕头上还压着那张被烧剩的江字纸角,用透明胶勉强粘着。
林静!上铺的阿芳探头,你妈又催钱
嗯。
你每次都给她问。
我摇头:给不完。给了这个,还有那个。
阿芳嗤笑一声:我表妹也是,家里三个哥,她打工的钱全上交,连卫生巾都舍不得买。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像藏赃物。
第二天流水线,我盯了一整天的布料纹理。机器轰隆,我脑子里却在算账。
底薪两千五,加班费八百,餐补三百,绩效四百……四千整。
可报给家里,得少点。
中午吃饭,我蹲在厂区后门台阶上,啃冷馒头。
我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手指哆嗦着按:
两千八……就说厂里扣得厉害。
我对着空气练习:妈,这个月只发了两千八,厂里查旷工,扣了三百,社保又涨了……
声音太小,我自己都听不清。
怕个啥阿芳坐过来,塞给我半瓶水,你又没偷没抢。
可……他们说我是不孝。我低着头。
孝她冷笑,你弟打游戏充六千都不说不孝你妈让他吃喝嫖赌是孝,你不交钱就是不孝
我愣住。
她拍拍我肩:钱是你自己熬出来的。你手上的茧,是你挣的勋章。不是他们的提款码。
我低头看手。指腹全是硬皮,小指上有道被布边划的旧疤。
——这手,不是为他们生的。
发工资那天,我攥着银行卡,站在ATM前,手心全是汗。
屏幕显示:余额
4,020.00
我深吸一口气,转账:3,000.00
剩下的……1,020。
我把它转进一个新开的卡,卡是用阿芳老乡的身份证办的,名字叫李小兰——谁也想不到是我。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把钱藏起来。
不是偷,是……抢回来一点。
晚上,我躺在床铺上,心跳得像打鼓。
手机响了。妈的语音又来了:钱收到了。下个月耀祖要买新手机,你多加点班。
我嗯了一声,回得平静。
可手在抖。
不是怕,是……兴奋。
像小时候偷吃了一颗糖,嘴上不说,心里甜得发颤。
我悄悄摸出那张旧手机——屏幕裂了,充一次电要用胶带粘着。
我打开备忘录,打字:
秘密账户余额:1,020元
支出计划:
买新蚊帐(100元)
买护手霜(30元)——手裂了
存起来(890元)……以后……说不定能……
写到这儿,我停了。
以后能干嘛
我不知道。
但至少,我有了点自己的东西。
不是他们恩赐的,不是施舍的,是我瞒着他们,一点点抠出来的。
我闭上眼,听见上铺阿芳翻身。
她轻声说:睡了吗
没。
你今天……笑了。
我一愣。
3
厂里的灯,永远亮着。
三班倒,我上了三年。
从夏天到冬天,从冬天又熬回夏天。
布料的颜色换了好几批——去年是灰蓝,今年是墨绿,再往前是洗不掉的酒红。
可我的日子,一直是那种洗不净的、发霉的灰。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
又是我妈。
我摸出来,屏幕亮起,微信弹出语音。
我按播放,声音不大,但像针,扎进耳朵。
这个月怎么只打了两千耀祖要交三本学费,两万八,你多打点。
我盯着天花板。铁架子床的锈斑,像干了的血。
妈,我回语音,声音平得像没睡醒,厂里效益不好,这个月只发了三千二,扣了社保、水电、旷工……剩两千八,我打了两千,留八百吃饭。
吃饭她冷笑,你一顿吃一百留八百你弟下个月订婚,彩礼不够,你是不是想看他打光棍
我没吭声。
你读没读大学,不都一样打工她语气忽软,你弟是咱家指望,你当姐的,帮一把怎么了
我闭上眼。
三年了。
每一条语音,都像绳子,一圈圈绕上来。
越听,越喘不上气。
我翻身下床,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工服挂在墙角,袖口磨出了毛边。
我套上,镜子前照了照——脸瘦了,眼窝陷下去,发际线好像也高了点。
阿芳在系鞋带,抬头看我:又催钱
我点头。
你还打她皱眉。
不打……他们就打电话到厂里。我系着扣子,上次主管找我谈话,说影响不好。
她冷笑:你就是个ATM。插卡,输密码,吐钱。还是亲情版的,不用手续费。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流水线上,机器轰隆。
我盯着布料一寸寸滚过,手不停,脑子却空的。
只有微信那条语音,反反复复在脑子里播:
你弟是咱家指望……你当姐的,帮一把怎么了
中午吃饭,我蹲在后门台阶上,啃冷包子。
手机又震了。
是弟弟林耀祖。
微信语音,背景音是音乐和笑声。
姐,他语气轻松得像在借块橡皮,我女朋友看中个包,Gucci的,八千多。你这个月能多打点不就这一次。
我没回。
他发来一张照片:一个红盒子,烫金字母,旁边是他女朋友涂着红指甲的手。
接着又一条:姐,你读那么多书,不就为了以后过得好我现在过得好,你不也脸上有光
我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发抖。
光
我脸上有什么光
我抬头,看天。
灰蒙蒙的,像块脏抹布。
我慢慢打字:这个月……真没钱了。厂里要交罚款,我被扣了五百。
发出去,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弟弟说不。
晚上,手机亮了。
家族群弹出一张照片。
我爸发的:弟弟搂着女朋友,在一家高档餐厅。
桌上摆着红酒、牛排,还有一部崭新的iPhone。
配文:我儿子订婚,大家随个份子,图个喜气。
底下亲戚纷纷发红包,评论:耀祖有出息!林家后继有人!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弟弟笑得得意,看那部新手机,看那瓶红酒——
那瓶酒的钱,够我交半年医保。
我慢慢翻出那张李小兰的卡,塞在床垫夹层里。
三年了,我偷偷攒了两万六千七百元。
每一分,都是从牙缝里抠的,从加班时少睡的每一分钟里抢的。
可弟弟一顿饭,一部手机,一个包……
就能把我三年的命,轻轻松松,一口吃掉。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
一下,一下。
像在数,还能被榨干多久。
夜班前,我去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眼底发青,嘴唇干裂。
我拧开水龙头,捧水拍脸。
抬头时,发现镜面有道裂痕,从左上角斜到右下角,正好穿过我的脸。
像被劈开了一样。
我怔住。
突然,手机又震了。
我妈的语音,带着哭腔:静啊,你弟女朋友要退婚!说他买不起包!你快想想办法!你可是他亲姐啊!
我站在镜子前,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没动,没回。
只是慢慢抬起手,用指尖,沿着那道裂痕,从眉心,划到嘴角。
——像在给自己,划一道无声的判决。
4
疼是从半夜开始的。
一开始像有人拿刀在肚子里搅,我以为是吃坏东西。
可到了早上,疼得站不起来,冷汗把床单都浸湿了。
阿芳看我不对劲,硬是拖我去厂医务室。
阑尾炎。医生皱眉,再拖两天就得穿孔,送医院!
救护车呜呜响,蓝光一闪一闪,像梦里才有的光。
我躺在担架上,手心全是汗,脑子里还在想: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住院要扣钱吧
医院的床比厂里硬,但至少安静。
白墙,白帘,消毒水味冲得人脑仁疼。
我躺在病床上,吊针一滴一滴往下走,像在数命。
同病房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姓陈,胃病复发。
她看我一个人,没人陪,就从自己饭盒里夹了块红烧肉放我碗里:小姑娘,别饿着。
我摇头:不用了……我不吃肉。
傻孩子,她笑,生病了还省钱你爸妈呢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们不来。
来了也是问:花多少钱
第三天,他们终于来了。
我爸拎着一袋苹果,皱巴巴的,像他脸。
我妈跟在后面,手里捏着医保本。
花了多少我爸一进门就问,连看都不看我。
……两千多。我小声说,医生说还要做手术。
两千多!我妈声音立马尖了,你一个打工的,哪来这么多钱你弟上大学一年才三万!你住几天就两千多
我闭眼,没说话。
我爸把苹果往床头一放:我们带现金来的,先垫着。你卡里还有多少钱打过来。
我手指抠着被角: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那你下个月工资呢我妈不依不饶,先预支!你弟下个月要买车,缺首付!
我猛地睁眼:买车!
对啊。她理所当然,他女朋友要跟他一起住,没车怎么行你当姐的,不帮谁帮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
我躺在病床上,吊着针,肠子快烂了。
而他们,已经在盘算——用我的工资,给弟弟买车。
陈阿姨在旁边听得直皱眉,想说话,又忍住了。
晚上,他们走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我躺在黑暗里,手摸着肚子上的纱布,疼得睡不着。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
是林耀祖的微信语音,背景是游戏声。
姐,他语气轻松,你快点好起来啊,病假太久厂里要开除你吧开除了就没钱打了。我车贷等着还呢。
我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原来,我连生病,都是一种失职。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来了。
这次,我爸脸色更难看。
静啊,他突然叹气,坐到床边,声音温和下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我一愣。
张村老李家你知道吧五十多了,老婆死了,但人家有房有车,彩礼给三十万。他搓着手,人家看上你了,老实,不会打你。
我妈接话:三十万啊!正好给你弟付车首付!你嫁过去,也是享福,他儿子都上班了,不用你带。
你弟现在压力大,我爸拍拍我,你当姐的,最后再帮这一回,咱们林家就全靠你了。
我整个人僵住。
——卖女儿,换彩礼,给儿子买车。
不是梦。
是他们坐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谈的价。
我张了张嘴,想骂,想哭,想掀了这床被子砸他们脸上。
可我动不了。
像被钉在病床上,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陈阿姨在旁边听得脸色发白,手里的饭盒啪地掉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她终于忍不住,这是你亲闺女啊!
我们家事,你管什么管!我妈立马翻脸,她生来就是帮弟弟的命!你懂什么
陈阿姨气得发抖:我宁可没出世!也不要你们这种爹妈!
她转身就走,临出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心疼。
那一刻,我忽然想哭。
可眼泪没流下来。
只有一种冷,从脚底,慢慢爬上来,爬进心口,爬满全身。
他们走后,我躺了很久。
然后,我慢慢从枕头底下,摸出那部旧手机。
屏幕裂了,充电要胶带粘,但它还能录音。
我打开录音软件,手指发抖,但按得很稳。
我把手机塞进病号服内侧,贴着胸口。
屏幕的微光,隔着布料,像一颗重新跳动的心。
我知道——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撕碎的林静了。
他们以为我还在病床上躺着。
可我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5
出院那天,我妈来接我。
她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件旧衣服:给你弟洗洗,他明天相亲。
我没说话,接过袋子,抱在怀里。
像接住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比如,我的新角色。
妈,我低着头,声音轻,彩礼的事……我听你们的。
她一愣,抬头看我。
真的她有点不信,你可想好了人家老李可是好人,不会亏待你。
我点点头,嘴角甚至扯了一下,像是笑:嗯。我弟买车……挺好的。
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这才对嘛!你总算懂事了!
回厂那天,我主动加了班。
主管都奇怪:林静,你不是最讨厌夜班
现在不嫌了。我笑,多干点,多赚点,心里踏实。
他拍拍我肩:好姑娘,厂里就缺你这样踏实的。
我低头干活,手指在布料上滑过,像在翻一页页藏起来的账本。
——他们要我踏实,我就更踏实。
他们要我顺从,我就更顺从。
阿芳半夜醒来,看我还在看手机,小声问:你……真要嫁老李
我关掉视频,躺下:嗯。
可你不是……
可我弟要买车。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我是姐姐,就得这样。
她盯着我看很久,忽然说:你变了。
我没答。
——是啊,我变了。
第二天晚上,我妈又来电话。
静啊,她语气亲热,你弟看中个车,二十万,彩礼能早点谈吗
能。我说,妈,你说啥我都听。
哎哟,真乖!她笑,等你嫁了,妈也享福了。
挂了电话,我打开录音。
旧手机里,存着上次医院的那段——
三十万彩礼正好付首付。
我又录了一段新的:
妈,我弟买车的事,你跟老李家提了吗
她答:提了!人家说了,彩礼一次性到账,绝不拖欠!
我按了暂停,嘴角慢慢扬起。
——他们说的每一句混账话,我都记着。
他们给的每一次机会,我都收着。
等风来。
6
那天晚上,我弟也来微信。
就一句话:姐,我手机坏了,换个新的,八千,打我支付宝。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八千。
够我交三年医保。
够我在城中村租一年单间。
——可在他眼里,就一部手机的事。
我慢慢打开李小兰的卡,余额:31,240元。
三年血汗,一分没少。
我关掉银行APP,点开电脑。
屏幕上,躺着一篇我写了整整七天的长文。
标题是:
《我用十年青春供养弟弟,换来一场彩礼交易》
我一个字一个字,把转账记录贴进去——
2022年3月,给母亲,4000元
2022年8月,替弟弟交补习费,3800元
2023年1月,春节红包,2000元
……
三年,共计:17.6万元
我又贴上聊天截图——
我妈:你弟买车,你彩礼得三十万。
我弟:姐,你快点嫁,我等着提车。
最后,我附上一段打码音频,标题写着:
医院录音:父母商量用女儿换彩礼给儿子买车
我深吸一口气,手放在鼠标上,停了三秒。
然后——
全选,发送。
发送对象:
林家家族群
父母微信朋友圈
弟弟微信朋友圈
他学校贴吧
我厂里员工群
当地论坛民生版
发送成功。
屏幕暗下来。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我拔掉U盘,塞进内衣夹层。
打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叠好。
校服、工服、那件被我妈骂穿去嫁人的红裙子……
全都装进去。
手机开始疯震。
家族群炸了。
三姑:这是真的
二舅:老林!你真要卖闺女!
堂妹:姐……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妈打来电话。
我没接。
十秒后,语音来了,声音发抖:林静!你发这个干嘛!你疯了!你弟对象都退了!你害得他抬不起头!
我没回。
我爸来电,怒吼:你个白眼狼!不孝女!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
我点开录音,把他骂声存进文件夹,命名为:反咬。
我弟的电话也来了,带着哭腔:姐!你干嘛啊!我现在全校都知道了!我怎么见人!你打钱!不打钱我就不认你这个姐了!
我终于回了他一条微信:
钱,一分都不会再打。
从今天起,我没你们这些人渣亲人。
然后——
拉黑。
删除。
注销账号。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
夜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发酸。
阿芳追出来,塞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攒的五百块,你拿着。
我摇头。
她硬塞进我手里:你不是逃,是逃出生天。
我看着她,终于没忍住,抱了她一下。
然后,我走进夜色。
身后,手机还在震。
可我知道——
那个叫‘林家女儿’的人,已经死了。
而我,
才刚刚开始活。
7
我搬进了城中村一间八平米的出租屋。
没空调,墙皮掉,老鼠半夜跑。
可我睡得比厂里踏实。
因为——
门,我能自己锁。
那天下午,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李小兰卡绑定的银行客服。
林女士,您尾号8821的账户刚刚被查询了余额,查询IP显示在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附近。
我手一抖。
——他们查到这张卡了
不可能。
身份证是假的,地址是空的,连银行都以为李小兰是个中年妇女。
除非……
他们去厂里闹了,查到了我新办的社保卡
我立刻拔掉U盘,塞进鞋垫夹层。
电脑关机,手机清缓存。
然后,我打了个车,去了公司。
公司楼下,乱成一锅粥。
我爸坐在大厅地上,手里举着一张A4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不孝女林静,断绝关系,天打雷劈!
我妈站在旁边,抹着眼泪,对围观的人哭诉:我们养她二十多年,她说走就走!发那种东西!她还有良心吗!
保安拦着,不让进。
可他们嗓门大,整个大厅都听得见。
我女儿被邪祟附身了!我妈尖叫,谁帮我找她回来!我要她当面认错!
我站在玻璃门外,没动。
穿西装的主管走出来:林静你……你还回来
我点头:我来上班。
可他们……
他们是我父母。我盯着大厅里的两人,声音平静,但不是我的人生。
主管愣住,随即让保安:请两位出去。公司不接受闹事。
你们敢!我爸跳起来,她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利管她!
您有权利管她,我终于开口,走到玻璃门内,但没权利管她的工资、婚姻、人生。
我推门进去。
他们猛地转头看我。
我妈眼睛红了:你终于敢出现了!你毁了你弟!他对象退了!同学笑他!他网贷都还不上了!
我冷笑:他网贷
对!他借了五万!现在催收天天打家里!她哭,你不管管他你可是他亲姐啊!
我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名字叫:弟弟的债。
里面是林耀祖的裸贷合同、手持身份证照片、逾期记录,还有一段他醉酒后说姐替我还的录音。
我点开,外放。
他醉醺醺的声音在大厅响起:……我姐打工呢,她会还的……她不还,我就去厂里闹……让她丢人……
我妈脸白了。
我爸手抖了。
我关掉录音,看着他们,一字一句:
再闹一次,
这些,连同你们在医院商量卖女儿换彩礼的完整录音,
我就发到网上,
让他和你们,
彻底出名。
空气静了三秒。
我爸张嘴想骂,可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妈死死拉住他袖子,拼命摇头。
林耀祖从电梯冲出来,脸涨得通红:你敢!你敢发!
我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你借的钱,你还不。
我的钱,一分都不会再给你。
我的人生,也不会再为你们停下一秒。
说完,我转身,走进电梯。
关门瞬间,我看见他们三人僵在原地,像三尊碎了的泥像。
那天晚上,我给自己煮了碗面。
加了个蛋。
手机安静了。
没有催款,没有哭诉,没有你弟要买车。
我抬头看窗外。
城中村的夜,脏乱差,霓虹乱闪。
可有一束光,照进我屋里。
像火种,终于——
烧出了第一缕焰。
8
我正在看视频,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座机号。
我犹豫一秒,接了。
是林静女士吗女声挺客气,我是《百姓调解》节目组。您父母报名了我们的‘亲情修复’专场,希望您能来录一期节目,当面沟通。
我手一顿。
《百姓调解》
本地最火的家庭伦理节目,专帮不孝子女认错,专给可怜父母哭诉。
弹幕永远刷着:女儿太狠心!养儿防老没错!
我妈这招,够毒。
我们不强迫您。对方说,但您父母在节目上说,您发长文是‘被坏人蛊惑’,还说您精神有问题,需要治疗……如果您不来,舆论可能会对您不利。
我笑了。
——他们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被一句不孝就能压垮的林静
好。我说,我参加。
录影棚挺大,灯光刺眼。
我穿了件白衬衫,黑裤子,头发扎得一丝不苟。
不像打工妹,像来打官司的。
我妈坐在亲情席,穿得整整齐齐,眼圈发红,手里攥着帕子。
我爸低着头,一脸受伤。
林耀祖也来了,坐边上,低头玩手机,像没事人。
主持人是个中年女人,声音温柔:今天我们的话题是——‘女儿为何狠心断绝亲情’
镜头扫过我妈,她立刻掉泪:我们养她二十多年……她一声不吭就走……还发那种东西……我们林家,全毁了……
弹幕刷起来:
心寒……
现在的孩子太自私!
彩礼换车不可能吧,父母哪会这样……
我坐在对面,没动,没辩解。
主持人看我:林女士,您父母说,您发长文是被人挑唆,还说您有心理问题……您想说什么吗
全场安静。
我妈抬起泪眼,带着一丝得意——
她以为,我又要哭着解释了。
我慢慢掏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件。
我不解释。我看着镜头,声音稳得像铁,我只放一段录音。
全场一静。
时间是去年8月17日,地点是市二院外科病房。
录音内容,是两位长辈,商量如何用女儿换彩礼,给儿子买车。
我妈脸色唰地白了。
我爸猛地抬头。
林耀祖手机啪地掉地上。
我按下播放。
——是那天医院的声音。
我爸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
张村老李家,五十多了,老婆死了,但人家有房有车,彩礼给三十万。
三十万,正好给你弟付车首付。
你当姐的,最后再帮这一回,咱们林家就全靠你了。
录音不长,一分钟。
可棚里,静得像坟。
主持人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摄像大哥镜头都抖了。
现场观众一片哗然,有人直接骂出声:人渣!
我妈突然尖叫:假的!这是合成的!我没说过这些话!
我爸跳起来:你放这种东西!你还是人吗!
我关掉录音,看着他们,笑了:
需要我放第二段吗
比如,你让我弟去网贷,说‘姐会还’的那段
或者,你骂我‘赔钱货’的那段
他们僵住。
像被钉在椅子上。
主持人终于找回声音:林女士……这……这是真的
我点头:每一笔转账,每一条微信,每一段录音,我都交给了节目组备案。
我不是来求理解的。
我是来证明——
说我疯的人,才真的,没人性。
那天晚上,视频上了热搜。
女子录父母卖女换彩礼
原来真有这种父母
林静勇敢
评论炸了:
她不是不孝,她是逃命!
建议报警,这算人口买卖了吧
弟弟也畜生,吸血鬼一家。
我妈打来十几个电话,我没接。
只有最后一条语音,她哭得撕心裂肺:
林静!
你毁了全家!
你不得好死!
9
那场调解节目之后,他们再没来找过我。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堵在公司楼下,也没有举着不孝女的牌子在街上哭诉。
像一场暴雨突然停了,连回音都消失了。
我原以为他们会闹得更凶——报警说我敲诈。
去公司告我精神失常,或者找亲戚轮番劝我回头是岸。
可什么都没有。
后来阿芳托人打听到,我爸在节目播出当晚摔了电视机,吼着要断绝父女关系。
可第二天,他拿着我的长文截图去了村委会,想找干部评理。
结果被村长指着鼻子骂:你还有脸来人家闺女要是真被卖了,你就是犯法!
我妈哭着去亲戚家借钱,说林静心狠,不管弟弟死活,可亲戚们看了网上的录音,谁也不肯借。
二舅甚至当面说:你们对静儿做的事,畜生都不如。
弟弟林耀祖的网贷催收电话打爆了全家,他躲去网吧,三天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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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发现他妈把家里唯一一台空调卖了还利息。
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林静不是提款机,也不是能随便捏的软柿子。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