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夜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不是那种轻盈飘舞的雪,而是沉甸甸的、密不透风的雪,从铅灰色的天幕里倾倒下来,落在江边的芦苇丛上,压弯了枯黄的苇秆,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骨头在断裂。整条江面早已封冻,冰层厚得能走牛车,表面结着层层叠叠的霜花,在雪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横亘在小镇边缘,沉默地吞噬着一切声响。
陈默牵着弟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结冰的河岸上。他十二岁,个子不算高,但身形已显出少年的挺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着,露出一截脚踝,冻得发紫。他把家里最厚的那条棉裤让给了弟弟,自己只穿了条单裤,寒风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
弟弟叫陈光,七岁,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结了一层白霜,可眼睛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一眨一眨地打量着这个被雪覆盖的世界。他裹在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旧棉衣里,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哥,你看!陈光突然停下,指着冰面上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影子,兴奋地跳起来,它是不是睡着了
陈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只麻雀倒在冰上,翅膀微微张开,一动不动,羽毛上覆着薄雪,像被冻僵了。
它冷。陈默蹲下身,轻轻拨开麻雀身上的雪。小鸟的身体冰凉,但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他脱下自己的棉袄,小心翼翼地把麻雀裹住,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让它紧贴自己的体温。我们带它回家,暖一暖,它就活了。
陈光凑过来,小脸冻得通红,却笑得灿烂:哥最好了!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陈默揉了揉他的头,也笑了:走吧,再不回家,爸妈该急了。
他们继续沿着冰岸走。冰面很滑,陈默紧紧攥着弟弟的手,一步一挪。走到一座老旧的石桥中央时,陈光突然挣脱他的手,蹦跳着想去够桥栏上垂下的冰棱,像一串晶莹的水晶。
别跑!陈默急喊,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单薄。
可话音未落,脚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
不是远处,是脚下的冰。
一道黑线如闪电般在冰层上蔓延,陈光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跌入刺骨的冰窟。河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棉衣,扎进皮肉。
哥——!!!
那声呼喊凄厉得撕心裂肺,像一把刀,狠狠剜进陈默的心脏。
陈默想都没想,扑跪在冰裂口边,伸手去抓弟弟。陈光的手冰凉滑腻,他死死抓住,可冰面继续崩裂,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别怕!哥抓着你!陈默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可冰层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猛地塌陷。陈默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随着弟弟一同坠入河中。
河水像一万根冰针,瞬间刺穿骨髓。刺骨的寒意让呼吸停滞,耳朵里全是水声和弟弟的呛咳。陈默在浑浊的水中睁开眼,看到陈光在下沉,小手徒劳地抓着虚空,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救他!
这个念头如雷贯耳。陈默用尽全身力气,双脚蹬着河底的淤泥,将陈光猛地向上托起。他把弟弟推向冰面边缘,自己却被一股暗流卷住,拖向深水。
他看见陈光的小手扒住了冰沿,听见岸上有人惊叫,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奔来……
可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意识模糊前,他最后想到的,
不是自己,
而是弟弟:
光……要活着……替我……看春天……
然后,黑暗吞没了他。
第二章:醒来
我睁开眼时,已经三天后。
光线很刺眼,白得发冷。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可身体深处却像浸在冰水里,一阵阵发寒。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像生了锈。
光儿!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哭腔。
我转过头,是妈妈。她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全是泪痕,看到我睁开眼,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我,浑身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光儿!你醒了!谢天谢地!老天开眼啊!
她的拥抱太紧,勒得我胸口生疼,可我没推开。我只觉得头晕,脑子里像塞满了湿棉花,沉甸甸的。
妈……我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我……我怎么了
你摔进冰窟了……妈妈抽泣着,在水里泡了好久……医生说……说你命大……
我努力回想。
雪。
冰。
弟弟。
他掉下去了!
他呢我猛地坐起,牵动全身伤口,疼得冷汗直流,光呢他怎么样了我推他上去了!我明明……
妈妈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冻住。她慢慢松开我,抬起泪眼,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爸爸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肩头还沾着雪花。他站在床尾,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死死攥着门框,指节发白。
爸!我喊,光呢他怎么样了我推他上去了!他应该……应该得救了……对吧
爸爸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像一口枯井,吞噬了所有光。
他走过来,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光儿……别问了……好好养伤……
不!我吼起来,恐惧和一种更强烈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像藤蔓一样缠住心脏,我不是光儿!我是陈默!我是他哥哥!我推他上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活下来!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
妈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死死盯着他们,声音颤抖却坚定:我是陈默。我没能救下弟弟。我是……罪人。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无尽的悲伤、心碎,还有一丝……恐惧。
医生曾说过:创伤太深,孩子可能会构建一个新的身份来承受痛苦。
原来,
它发生了。
妈妈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好……默儿……是妈……叫错了。默儿,你回来了。
爸爸也轻轻点头,声音沙哑:
默儿……以后……好好活着。
我看着他们,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一点。
他们终于……认出我了。
窗外,雪还在下。病房里,一个叫陈光的孩子,
已经沉入冰河。
而一个叫陈默的少年,在悔恨与虚妄中,睁开了眼。
第三章:默儿
出院那天,雪终于停了。
阳光惨白地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刺得人眼睛生疼。父亲推着轮椅,母亲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的腿上打着石膏,是冰水浸泡和撞击造成的伤。冷,深入骨髓。
我知道,那不是腿的冷。
是心的冷。
是看着弟弟沉入黑暗,而我无力回天的冷。
家门口,邻居们围了一圈。
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庆幸,有同情,还有对那个离去之人的哀悼。
默儿,可算回来了!张婶抹着眼泪。
我点点头,轻声说:谢谢张婶。
默儿,是我的名字。
我是陈默。
十二岁。
是哥哥。
回到家,客厅墙上挂着那张全家福。照片里,我搂着七岁的弟弟陈光,笑得灿烂。他总爱往我怀里钻,像只小树懒。
我看着照片,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母亲端来一碗热粥,轻轻放在我面前:默儿,喝点暖暖身子。
我拿起勺子,手指冰凉。
这粥,是光最爱吃的粟米粥,里面加了红枣和枸杞。
我记得,他喝不惯太烫的,要晾一会儿。他总说,像小火炉。
妈,我看着粥,声音低沉,这粥……光喝不惯太烫的,要晾一会儿。他总说,像小火炉。
母亲的手猛地一抖,眼泪瞬间涌出。她迅速低下头,用袖子擦掉:……嗯。你记得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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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搅动着粥。
我当然记得。
光吃饭像小仓鼠,一口一口,慢条斯理。
他爱吃糖醋排骨,酸酸甜甜,能吃两块。
他怕黑,晚上要我讲故事才肯睡。
他喜欢麻雀,总说它们像会飞的小精灵……
这些记忆,
清晰得像昨天。
可它们属于一个
没能保护好弟弟的哥哥。
父亲坐在一旁,默默修理着一把旧椅子。
那是我的椅子,腿松了。我常坐这儿看书。
爸,我看着他,这椅子……我修修就行,您歇会儿。
父亲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你腿伤着,别动。
我沉默。
是啊,我腿伤着。
可比起心里的伤,
这算什么。
晚上,我躺在我的床上。
这张床不大,硬,有一股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这是我的味道。
我摸着床头,那里刻着两个小字:默儿。
是我自己刻的。
我闭上眼,却睡不着。
耳边全是水声,是冰窟的寒流,是光最后的呼喊:
哥——!
我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我冲到书桌前,翻出我的旧日记本。
本子很旧,纸页发黄。
我颤抖着翻开。
最后一页,是我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明天带光去江边,答应他抓只麻雀回家。
日期,正是雪夜的前一天。
我死死攥着本子,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光……哥答应你的……哥没做到……哥……没救你……
门外,传来极轻的啜泣声。是母亲。
她一直守在门外,听着我的梦呓,听着我喊着光,听着我忏悔着没救你……她知道真相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陈默。
我是哥哥。
我没能救下弟弟。
这是我,一生的罪。
窗外,月光如雪。
我抱着日记本,像抱着弟弟的遗骨。
光……如果能重来……换我沉下去……也换你上来……
第四章:影子
五年了。
我十七岁了。
每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起床。
在院子里,我做二十个俯卧撑,二十个仰卧起坐。
手臂酸胀,肚子抽筋,但必须坚持。
哥哥的身体,不能垮。
光爱吃糖醋排骨,可油炸的不健康。
作为哥哥,我要学会做得更好。
我站在灶台前,切菜。
洋葱辣得我眼泪直流,手上被菜刀划出小口子。
油锅一热,油星溅到手背,烫出红点。
可我咬牙坚持着。
我要把菜做得清淡些,少油少盐,
对光的身体好。
母亲常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妈,我头也不抬,光今天想吃青菜,我炒个清炒时蔬,您尝尝咸淡
母亲端起盘子,尝了一口,笑的有点悲伤:……咸了。但……很好吃。
我点点头,调整盐量。
只要对光好,咸淡,都不重要。
学校里,我独来独往。
课间,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我则坐在座位上,翻着一本旧相册——里面全是光的照片:周岁抓周,第一次上学,生日吹蜡烛……每一张,都像一把刀,刻着我的无能。
陈默,同桌李想递来一张纸条,下周春游,去森林公园,你去吗听说有小动物!
我摇摇头,把相册合上:不了。我要……
照顾弟弟。
李想愣住:你弟弟不是……已经……
她想说已经不在了,可看到我空洞而坚定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哦……那你……多保重。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那场雪夜。
所有人都知道光不在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还在。
我是陈默。
我活着,就是为了替他活着。
体育课上,老师让我们练习长跑。
一圈又一圈。
我的腿像灌了铅,肺像要炸开。
其他同学轻松超越,我落在最后,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影子。
陈默!加油!
一个声音在跑道边响起。
是班里的插班生,叫周远,瘦小,戴眼镜。
他站在那里,用力挥着手。
我咬牙,想加速,可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擦破,渗出血。
周远冲过来,扶我:你没事吧
我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跑。
不能停。
哥哥不能倒下。
放学后,我照例去校门口的小书店。
那是光生前最爱来的地方。
书架上,还留着他最爱看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安徒生童话》。
店老板老张认识我。
小默,又来了
他递给我一本新到的《昆虫记》,光要是还在,肯定喜欢这本。
我接过书,指尖发抖。
谢谢张叔。我会……给他看的。
我坐在书店角落的长椅上,翻开书。
一张泛黄的纸条从书页中飘落。
我捡起来。
是光的笔迹,稚嫩歪扭:
哥,这页的蚂蚁好厉害!它们搬得动比自己大好多的东西!等我长大,也要像蚂蚁一样有力气!
纸条的日期,正是雪夜的前一周。
我死死攥着纸条,把脸埋进书页里,肩膀剧烈地抖动。
光……哥答应你的……一个都没做到……哥……没用……
老张默默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递来一块干净的布条:
孩子……擦擦吧。
窗外,夕阳西下。
我抱着书,像抱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第五章:生日
清晨雪停,阳光刺眼。
床头放着一件深蓝色新毛衣,是母亲织的。
她坐在旁边,眼睛红肿,像熬了一夜。
我穿上毛衣,很合身,但手指碰到毛线有些扎。
这颜色是光最喜欢的。
母亲轻声说:默儿,试试合不合身。
父亲端来一碗长寿面,一根没断。
吃吧,今天该吃面。他说。
我没动,长寿面是给过生日的人吃的,可我没有生日。
光才有生日。
妈,我抬起头,光今天想吃糖醋排骨。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锅铲掉在灶台上。
今天是你的生日。母亲终于说。
我愣住了。
我十二岁那年,生日就在雪夜,之后我就不是我了。
我是陈默,哥哥。
我没有生日,只有光有。
我不吃面,我要给光做排骨。
母亲哭了,父亲低头搅动面汤。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排骨。
手有点抖,但必须做好。
油锅热了,油烟升腾。
我切排骨,刀钝,差点切到手。
母亲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只是看着。
排骨炸好,裹上糖醋汁。
我尝了一口,太甜。
光不喜欢太甜,他总说像小火炉。
我加水调整,还是不对。
光的味道,我再也做不出来了。
我把排骨装盘,放在光的照片前。
光,生日快乐。我轻声说。
母亲瘫在沙发上捂着脸。
父亲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照片上,落在排骨上。
下午我去了江边,走到石桥中央。
风很冷,我蹲下摸着冰面。
这里,光掉下去了,我没拉住他。
雪落在心上,像永远不会停。
我回到家,看见那碗面已凉,结了油膜。
我夹起一缕面放进嘴里,很硬,像嚼冰。
母亲走过来抱住我,在耳边哭:默儿……我的默儿……
她不是在叫哥哥,她是在叫她的儿子。
我推开她,走进房间关上门。
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在地。
镜子里映出一张十二岁的脸。
陌生,又熟悉。
这……是谁
第六章:镜中人
镜子里的男孩眼睛红肿,头发乱糟糟的,像枯草,嘴唇干裂,渗着血丝。这脸我认得,是陈默的脸,可又觉得陌生,轮廓似乎更小,更稚嫩。陈默十七岁,该更高更壮,可这身体太瘦弱,像被冻住,长不大。我伸手摸脸,指尖冰凉,皮肤下的骨头很细,细得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光的骨头也很细,他总说想长高,哥,我要和你一样高。
我猛地缩回手,不该想这些。我是陈默,哥哥,不是那个沉入江底的弟弟。可为什么心跳这么快,像有东西在胸腔里猛烈撞击,要破体而出我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画面,可水声立刻涌来,黑暗,刺骨的寒冷,身体不断下沉。耳边是光最后的呼喊:哥——!那声音凄厉,可现在听来,竟有一丝模糊,分不清是他在叫,还是我在喊。
我睁开眼,镜子里的男孩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转过身,背对镜子,不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旧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明天带光去江边,答应他抓只麻雀回家。字迹是我的,可手却像不听使唤,微微颤抖。我盯着那行字,突然意识到,写这行字的手,和现在握笔的手,是同一双吗还是说,这双手,本该属于一个更小的孩子
窗外,天色渐暗。
房间里越来越冷。
我抱紧自己,像要抓住什么。
可抓住的,只有虚无。
镜子里的影子,还在那里,静静看着我。
第七章:旧物
母亲说要收拾阁楼,旧东西太多。
我跟着她爬上窄窄的木梯,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飞舞。
空气里有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樟脑香,像时光的呼吸。
她打开一个褪色的木箱,里面是光的旧衣服。
小得像婴儿服,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还有他缺了耳朵的布熊,一只纽扣眼睛快掉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抚过那些柔软的布料。
指尖触到衣角一处小小的烧痕,心猛地一抽。
那是去年冬天,他贪玩靠近炉子留下的。
箱底有个铁皮盒子,是光的宝贝盒。
他从不让我碰,说是男人的秘密,还画了把锁。
可现在,我必须打开它,因为我是哥哥,我有权知道一切。
掀开盖子,里面是玻璃弹珠、彩色糖纸、半块橡皮。
还有张奖状:陈光同学,荣获一年级绘画比赛二等奖。
日期是雪夜前一个月,名字清清楚楚,笔迹稚嫩。
我死死盯着陈光两个字,浑身发冷。
这名字不该在这里,这是弟弟的,不是我的。
可它像刀刻进眼睛,怎么也抹不掉。
默儿母亲轻声唤我,手扶着箱子边缘。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恐惧,像怕我碎掉。
我没说话,只是把奖状翻过去,不让她看见。
我把盒子放回箱底,用旧毛衣盖好。
留着吧,我说,声音很轻,都是光的东西,不能丢。
母亲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转身想走,脚却踢到一个硬物。
是个小本子,封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飞机。
我捡起来,翻开,是光的涂鸦本。
最后一页,画着两个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
太阳是歪的,笑脸画得很大,像在大笑。
下面有一行字:我和哥哥,永远不分开。署名是:光。
我的视线模糊了,喉咙像被火灼烧。
这字迹,这画风,分明是个孩子。
可我,怎么会……有这种记忆
第八章:雨夜
入夏后,第一场暴雨来得突然。
天黑得像墨,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
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白茫茫一片。
母亲说张叔病了,要我去书店送药。
那本《昆虫记》还在他那儿,光的纸条夹在书里。
我点点头,抓起伞冲进雨幕。
雨水冰冷,顺着脖子灌进来。
风很大,伞被掀翻,我索性扔了它。
像五年前雪夜一样,浑身湿透。
过马路时,一辆车冲过水坑,
泥水迎面泼来,我踉跄后退。
后脑猛地撞在路边的铁栏上。
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
雨水和血混在一起,流进眼睛。
世界旋转,声音模糊。
光!小心!
一个声音在脑海炸开。
不是我的,是另一个人的。
接着,画面闪现:
雪,冰面裂开,一个小身影坠落。
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哥——!他哭喊。
我用尽力气,把他推向冰面。
抓住!快爬上去!
然后,黑暗。
冰冷的水灌进喉咙。
下沉,不断下沉。
默儿!默儿!
是母亲在喊,声音撕心裂肺。
我睁开眼,躺在雨里,浑身发抖。
手里还攥着药瓶,碎了。
玻璃割破掌心,血混着雨水流。
可后脑的伤,和心里的伤,哪个更疼
我挣扎着爬起来,往家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声光!小心!,还在耳边回荡。
是谁喊的
是我吗
还是……他
第九章:回声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浑身湿透。
母亲惊叫着扑过来,父亲扶住我摇晃的身体。
后脑的伤口血流不止,冷得像冰。
灯光刺眼,我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
扭曲,拉长,像两个人叠在一起。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手牵着手。
默儿!坚持住!母亲哭着按住我的头。
药水擦过伤口,疼得我抽搐。
可比疼更可怕的是那个声音。
光!小心!
它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
清晰得不像记忆,像正在发生。
我闭上眼,雪夜的画面更清晰了。
冰裂的巨响,光坠落的瞬间,我扑过去。
抓住他手腕时,触感真实得让我心悸。
哥——!他哭喊,小手冰冷。
我用尽力气,把他推向冰面。
快爬!别管我!
然后,水灌进喉咙,黑暗吞噬一切。
可这次,画面没结束。
我看见自己——陈默——浮上冰面,被父亲拽了上去。
而我,陈光,沉了下去。
在江底,我听见岸上撕心裂肺的哭喊。
默儿!默儿!是母亲在叫我。
可那不是我。
我是光。
沉下去的,是我。
不!我猛地坐起,撞翻药碗。
碎片和药水洒了一地。
母亲抱住我,浑身发抖。
别怕,默儿,别怕……她反复呢喃。
可她的泪,滴在我脸上,滚烫。
像在洗刷一个,不该存在的罪。
第十章:名字
高烧烧了三天。
梦里全是水声和那声哥——!。
醒来时,世界轻飘飘的,像在云端。
母亲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她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多久。
默儿,喝点粥。她舀起一勺,吹了吹。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妈,我梦见……岸上有人喊‘默儿’。
母亲的手猛地一抖,粥洒在被子上。
她慌忙擦拭,不敢看我的眼睛。
什么喊默儿她勉强笑,是爸爸……在叫你。
可她的声音在发抖,像绷紧的弦。
我知道,她在撒谎。
不,我盯着她,那声音……是从岸上传来的。
记忆碎片扎进脑海:冰面裂开,光掉下去,我扑过去抓他。
我用尽力气把他推向冰面,自己却沉了下去。
哥——!是光在喊,绝望的哭喊。
然后,黑暗,寒冷,下沉。
而岸上,父亲在哭喊:默儿!默儿!
妈,我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我是不是……记错了
错什么她反问,眼神躲闪。
你是默儿……你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可那名字……我喃喃,‘陈光’……它为什么……会痛
像一把钥匙,捅进生锈的锁。
名字本身,成了最锋利的刀。
母亲崩溃了,伏在床边痛哭。
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你是默儿!你是我儿子!你活下来了!
我看着她颤抖的背,心被撕开。
如果我是默儿,
为何,
沉下去的我,
要背负着没能救弟弟的罪
第十一章:照片
我翻出那张全家福。
照片里,陈默搂着陈光,笑得灿烂。
我的手指,抚过陈默的脸。
这脸,是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
可现在,它像一张面具。
僵硬,虚假。
我再看向陈光,那张稚嫩的小脸。
大眼睛,小酒窝,像只小兔子。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刺进太阳穴。
画面闪现:
我——陈默——把光推上冰面。
父亲的手抓住光的衣领。
而我,沉了下去。
哥——!光在哭喊。
岸上,母亲撕心裂肺:默儿!默儿!
水灌进我的口鼻,黑暗降临。
可这次,画面没停。
我看见陈默的身体在江底。
而我,站在岸上,浑身湿透,被父亲抱着。
哥!哥!我在哭喊。
不,是光在哭喊。
喊着他以为沉下去的哥哥。
我是谁
是沉下去的陈默
还是站在岸上哭喊的陈光
照片从手中滑落。
砸在地上,玻璃裂开。
一道裂痕,正好横在陈默的脸上。
第十二章:名字
我跪在地上,捡起碎裂的照片。
裂痕将陈默的脸一分为二。
左半是哥哥,右半是……我
光……我喃喃,声音陌生。
这名字从嘴里吐出,像一声叹息。
又像一声解脱。
五年了,我一直背负着陈默的名字活着。
扮演哥哥,照顾不存在的弟弟。
可沉下去的,从来不是我。
我是陈光。
那个被哥哥推上冰面,活下来的孩子。
那个在岸上哭喊哥——!的人。
记忆如潮水冲垮堤坝:
我被父亲拽上岸,浑身发抖。
母亲抱着我哭:光!光!你没事吧
而哥哥的名字,在江底沉寂。
我疯了。
不,是陈默疯了。
一个为保护我而生的影子。
我站起身,走向镜子。
十二岁的脸,苍白,惊恐。
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又重生了。
陈光。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
镜中人眨了眨眼,终于认出了自己。
门外,母亲还在啜泣。
我打开门,她抬起泪眼。
妈,我说,声音平静,我回来了。
她愣住,不敢相信。
光她颤抖着问。
我点点头,泪水终于落下。
雪停了。
尾声:春雪
三年后,初春。
雪又下了,不大,绒绒的,落在江边的石桥上。
我站在桥栏边,望着冰面消融的江水,手里握着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给哥哥。
我十二岁前的记忆,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模糊不清。
但医生说,这并非坏事。
有些痛,不必完整拾起。
我成了陈光。
会笑,会累,会为考试发愁。
母亲眼里的恐惧,终于慢慢散去。
她开始叫我光,声音里有了暖意。
今天,是哥哥的祭日。
我走到江对岸的小山坡。
那里有座新坟,墓碑朴素,刻着:
陈默之墓
爱子、爱兄
生于XX年,卒于XX年雪夜
我蹲下,拂去碑上的积雪。
哥,我轻声说,声音不再颤抖,我又来啦。
我把那封信放在墓碑前,用小石子压住。
信里没写对不起。
那不是我的错。
我写了学校的事,读的书,看的电影。
写了母亲学会了做糖醋排骨,不甜不腻。
写了我,正在努力,好好活着。
你推我上去的那天,我盯着墓碑上的名字,我听见你说:‘快爬!别管我!’
我一直记得。
所以,我不能倒下。
风轻轻吹过,雪绒飘落,像无声的回应。
远处,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掠过灰白的天空。
它们飞得不高,但很自由。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
哥,春天到了。
我会替你看完。
我转身,走下山坡。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
一深,一浅。
像两个影子,终于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