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砚秋,正德十三年秋,我牵着那头毛色灰扑扑的毛驴走在广平府官道上时,还没想过这场迟来的归乡路,会把我这辈子都系在一件红衣上。
暮色像被顽童打翻的砚台,浓墨顺着天际线往下淌,把邯郸城的轮廓晕成淡墨痕。毛驴
咴儿
地低鸣,蹄子在结了薄霜的土路上蹭出细碎声响。我拽了拽缰绳,麻绳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想起出门时母亲往我行囊里塞的那包炒芝麻,此刻该还带着余温。原算着霜降前能到家,偏在磁州遇上那场连下三日的骤雨,耽误了行程,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里裹着的荒草气息里,竟混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风突然打了个旋,卷来股陈腐的檀香。抬眼望去,道旁百米外的老槐树下,竟立着座半塌的山门,残损的飞檐在暮色里勾出尖利的弧度,像只蹲伏的老兽。我松了口气,不管是神是鬼,先避过这夜寒再说。毛驴却犟起来,四蹄钉在原地不肯挪步,我正想拍它两巴掌,檐角突然扑棱棱飞起团黑影,伴着声凄厉的鸮鸣,惊得我后颈汗毛直竖。
回头时,石阶下竟站着个红衣女子。
那红太扎眼了,像荒坟里窜出的一簇鬼火,又像雪地里泼翻的朱砂,在这昏沉沉的暮色里烧得人眼晕。她约莫十八九岁,头上蒙着层雾般的素纱,纱后眉峰如远山含黛,眼波像刚融的春水,盈盈地漾着光。我活了二十三年,从童生考到秀才,见过府城里最体面的绸缎庄老板娘,也瞧过县太爷家穿绫罗的千金,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
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温婉,也不是风尘女子的娇媚,她站在那里,像幅被雨打湿的工笔画,明明带着水汽的朦胧,偏有几笔朱砂红得惊心动魄。
喉咙突然发紧,我慌忙理了理被风吹皱的青布长衫,袖口磨破的地方还露着棉絮。正想拱手问声
姑娘在此,可是这庙中之人,她却像脚不沾地似的,转身便往残破的山门里去,裙裾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带起串细碎的水珠。
姑娘留步!
我急得忘了毛驴,把缰绳往槐树上胡乱一缠,拔腿就追。布鞋踩进积水里,冰凉的泥水顺着鞋帮往里渗,可我顾不上这些,眼里心里都是那抹跳动的红。
山门
吱呀
一声在身后合拢,像被谁从里面闩上了。院里的荒草比门外更深,没到腰际,枯黄的草叶上挂着夜露,沾得裤脚又冷又沉。方才明明见她往正殿去,此刻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风穿过殿角残破铜铃的呜咽,像谁在暗处哭。
正发怔时,后颈突然掠过阵凉风,不是秋风的萧瑟,倒像有人对着脖颈轻轻呵气。我猛地回头,见个白胡子老者站在正殿的台阶上,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影。他眼神看着浑浊,可那目光扫过来时,我竟觉得心里的念头都被看得透亮。
这位老伯,
我定了定神,拱手作揖,晚生沈砚秋,自府城应试归来,恰逢天晚,想借宝刹暂歇一晚。不知老伯是这庙中住持
老者捋着胡须笑了,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老夫姓胡,在此流寓,带着家小守着这破庙。沈公子若不嫌弃,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多谢胡老伯。
我跟着他往殿后走,才发现荒草深处竟藏着个月亮门,门内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挂着两盏红灯笼,烛火透过糊着棉纸的灯笼罩,把墙根的竹影映得暖融融的。这景象与门外的荒芜简直是两个世界,我不由得暗自咋舌,难不成是遇上了避世的乡绅
进了堂屋,我更是吃了一惊。梨花木八仙桌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幅水墨兰草,笔意疏朗,墙角的铜炉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地缠着梁上的蛛网。胡老伯让我坐下,提起桌上的锡壶给我倒了杯茶,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几片茶叶,香气清冽得像山涧水。
听老伯口音,倒不像是广平府人士。
我呷了口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忍不住问道。
祖籍在此,年轻时去江南讨生活,老了还是想落叶归根。
胡老伯眯着眼打量我,看公子穿着,是个读书人
晚生侥幸中了秀才,前些日子去府城考举人,虽没中,也算是开了眼界。
我拱手道,还未请教老伯高寿
痴长六十五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字画,公子若懂些笔墨,不妨看看小女涂鸦之作。
画上是幅春日踏青图,柳丝蘸着嫩黄,桃花染着胭脂,几个仕女在溪边浣纱,衣袂飘飘像是要从纸上走下来。旁边题着四句诗:黄历莲翼飞,桃红柳绿时。欲沾山川翠,须待初晴日。
字迹娟秀里带着股英气,撇捺间有股不服输的劲,不像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媚笔锋。
我轻声念出声,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脱口道:这诗意境清丽,笔力不俗,想必令嫒也是位才貌双全的姑娘。
不过是瞎写写罢了。
胡老伯脸上露出些得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小女月瑶所做。
月瑶
这名字像含着块冰,凉丝丝的,又带着点甜。我猛地想起方才那抹红衣,心跳突然快了几拍,莫非就是方才在山门处遇见的那位穿红衣的姑娘
胡老伯愣了愣,随即笑道:正是。公子竟有缘见过她
方才在山门外远远望见,不知是老伯千金。
我定了定神,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头,忙从行囊里翻出笔墨纸砚
——
这是我赶考时特意买的徽墨宣纸,一路都舍不得用,此刻手指竟有些发颤。借着烛火铺开纸,墨锭在砚台上磨了三圈,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读过的诗赋都跑光了,只剩下那抹红衣在眼前晃。
略一思忖,我提笔写下:红衣映晚照,倩影入寺来。相逢惊鸿影,愿作护花台。
字写得有些潦草,墨点也没晕开,可我顾不上这些,把诗稿递给胡老伯时,脸颊烫得能烙饼。
晚生不才,对月瑶姑娘一见倾心。
我声音都在发颤,若老伯不弃,愿求娶令嫒,此生定当善待,绝不负她。
他接过诗稿,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抬头打量我,目光在我磨破的袖口和补丁的鞋面上停了停,突然捋着胡须点头:公子确实有些文采。只是婚姻大事,得问过内人。
说罢便转身进了内屋。
我坐在椅子上,手心直冒汗,烛火在墙上投下我的影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忽然听见西厢房传来女子的说笑声,银铃似的,其中一个声音最清亮,像山涧水敲着青石,想必就是月瑶。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挪到厢房门口,见门帘没系紧,垂着的流苏晃来晃去,便伸手轻轻掀开条缝。
屋里点着盏琉璃灯,亮得能看清姑娘们鬓边的珠花。四五个姑娘围着张圆桌说笑,穿红衣的月瑶坐在窗边,手里拈着根绣花针,针尖闪着微光。她听见动静抬头看来,素纱后的脸颊腾地红了,像熟透的桃子,慌忙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倒是其他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往我这边瞟,有个穿绿衣的还冲我眨了眨眼。
沈公子这是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胡老伯的呵斥声,像块冰砸在我背上。我吓得手一抖,门帘掉下来,回头见他脸色铁青,手里还攥着我的诗稿,指节都捏白了。
老伯恕罪,晚生只是......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夫以宾客相待,你竟如此无礼!
胡老伯气得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青石板都震得发响,来人,把他赶出去!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廊柱后走出来,架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他们的手像铁钳似的,我挣了几下都没挣开。路过西厢房时,门帘被猛地掀开,月瑶站在门口,素纱遮着脸,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慌乱。我心里又悔又急,却只能被硬生生拽出庙门。
毛驴还拴在老槐树上,见我出来,不安地刨着蹄子。我望着紧闭的山门,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连句
告辞
都没能说。夜风更凉了,吹得我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行囊还在庙里,可再没脸回去要。只好牵着驴,没精打采地继续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月亮突然从云里钻出来,银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前面竟出现处宅院,朱漆大门,铜环上雕着兽首,门楣上挂着块
张府
的匾额,看着像是富贵人家。我正犹豫要不要去借宿,门
吱呀
开了,两个穿青布衫的仆人迎出来,躬身道:公子可是沈砚秋我家老太君有请。
我愣住了:你们认识我
老太君说了,见了便知。
仆人引着我往里走,院里种着桂花树,甜香扑鼻,让人头晕。正房里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君,穿件紫缎袄子,领口绣着团寿纹,手里拄着龙头拐杖,见我进来,眯眼笑道:果然是云亭的孙子,这眉眼跟他年轻时一个样。
老太君认识先祖父
我又惊又疑,祖父沈云亭在世时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从未听说认识这样的富贵人家。
你祖父是我表兄,论起来,你该叫我姑婆。
老太君让丫鬟给我倒茶,你方才在胡家庙的事,我都知道了。那胡老头是个修行的狐仙,自高自大得很,不过你放心,姑婆替你做主。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遇上了异事。又惊又喜,忙起身作揖:多谢姑婆成全!
他家有十九个女儿,个个都标致。
老太君呷了口茶,茶盏碰着杯托叮当作响,你想娶哪个
我想娶月瑶,就是穿红衣的那位。
我脱口而出,生怕说慢了,这好事就飞了。
月瑶啊......
老太君点点头,对旁边的丫鬟道,去把月瑶叫来。
丫鬟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就领着月瑶进来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衣,见了我,素纱后的脸颊又红了,低头站在一旁,手指绞着衣角。老太君取下她头上的金簪,簪头镶着块红宝石,在灯下闪着光,塞到我手里:拿着这个当信物,回家选个好日子,到时她自会上门。
我刚把金簪揣进怀里,院外突然传来鸡鸣声,一声接一声,像在催什么。老太君脸色一变,急忙道:快送他们走!
仆人们推着我和月瑶往外跑,刚踏出大门,身后的宅院突然像被风吹散的烟似的,消失了。原地只剩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墓碑上刻着
故表妹周老太君之墓,坟前的野草都有半人高了。我这才明白,竟是过世的姑婆显灵了。
月瑶站在我身边,红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抬头看我,素纱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沈公子,我......
月瑶姑娘,
我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像握着块温玉,回家我就请媒人,选个最好的日子。
她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往胡家庙的方向去,红衣渐渐融进夜色里,像滴入清水的朱砂。
回到家,母亲见我平安归来,又听说了这桩奇遇,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摸着那支金簪,又念佛又笑。我请了镇上最有名的风水先生选日子,定在下月初八,正是黄道吉日。喜帖发出去后,乡亲们都来道贺,说我走了桃花运,能娶到那么俊的姑娘。可眼看吉时快到了,月瑶还没踪影,我急得在院里打转,母亲也念叨:莫不是嫌咱家穷,反悔了
隔壁的林大伯带着女儿秀娥过来,林大伯搓着手笑道:砚秋,这都快晌午了,新娘子怎么还没来乡亲们都等着喝喜酒呢。
秀娥比我小两岁,梳着双丫髻,手里绣着帕子,帕子上是对戏水的鸳鸯。她见我着急,轻声道:沈大哥别急,说不定路上耽搁了。
秀娥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常一起在河边摸鱼,她总把最大的那条塞给我。后来我读书,她就常常送来些自己做的点心,每次都红着脸放在门口,不等我道谢就跑了。我知道她的心意,可我心里只有月瑶。
正想回话,突然听见村口传来吹吹打的声音,笛子唢呐闹哄哄的,越走越近。跑出大门一看,只见一顶红轿正往村里来,抬轿的四个轿夫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没见他们喘气。到了门口,轿帘掀开,月瑶走了出来,红盖头下的身影窈窕,手里捏着块红绸帕,引得围观的人纷纷赞叹。
快拜天地!
林大伯吆喝着,把我们推进堂屋。我握着月瑶的手,只觉她指尖微凉,心里却暖烘烘的。拜完堂,送入洞房,我挑开盖头时,见她红着脸坐在床沿,素纱已经取下,露出的眉眼比初见时更清丽,鬓边插着支银步摇,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月瑶。
我叫她的名字,声音都在发颤。
她抬头看我,眼里像盛着星光:夫君。
婚后的日子过得像蜜里调油。月瑶不仅貌美,还做得一手好菜,炒的青菜带着甜味,炖的鸡汤浓得能粘住勺子。她见我家境贫寒,便从嫁妆里拿出些碎银,让我去镇上买了几亩好地,又教我种些药材,说
种药材比种庄稼划算,遇上好年成,能多赚不少。我起初不信,可按她说的法子种了半亩黄芪,到秋收时竟卖了三两银子,比种一年麦子还多。
母亲常说:这媳妇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星。
这天,我的同窗赵文轩突然来访。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锦缎长衫,手里摇着把画着山水的折扇,一进门就嚷道:砚秋兄,听说你娶了位绝色娘子,快让小弟开开眼。
赵文轩是邻县富户家的儿子,为人油滑,读书不怎么样,却总爱摆阔。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已经跨进了门槛,只好把他请进堂屋。月瑶端着茶出来,赵文轩眼睛都直了,手里的折扇
啪
地掉在地上,连声赞叹:月瑶娘子仙容真是倾国倾城,赛过西施,胜过貂蝉啊!
月瑶皱了皱眉,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赵文轩临走时,又回头看了好几眼,那眼神像钩子似的,看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晚上,月瑶坐在灯下给我缝棉衣,针脚又细又匀。她突然说:夫君,那赵公子不是好人,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以后少跟他来往。
你多心了,
我笑道,文轩兄就是性子跳脱些,人还是不错的。
总之你听我的,别跟他走太近。
月瑶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语气严肃,他眼里的贪念藏不住。
我只好点头应下,心里却没当回事。毕竟同窗一场,总不好老死不相往来。
没过几天,就听说赵文轩去了林大伯家。原来前些日子他骑马路过林家门口,马惊了,踩坏了林大伯种的半亩菜地。他特地去赔礼,带了两匹布和十两银子,林大伯笑得合不拢嘴,连说
没事没事。那天林大伯恰好去镇上赶集,只有秀娥在院里绣花。
不知赵文轩说了些什么,竟把秀娥哄得动了心。有天夜里,我起夜时,隐约看见个人影从林家院墙翻出来,看那身形,竟像是赵文轩。我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敢声张。
果然,没过多久,村里就传开了,说秀娥和赵文轩在屋里行了苟且之事,被提前回家的林大伯撞了个正着。林大伯气得拿起扁担要打,却被赵文轩推倒在地,他还放话说:不过是个村姑,我赵家还瞧不上。
我听说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去劝林大伯:大伯,事已至此,还是好好管教秀娥吧。
林大伯叹着气,蹲在地上抹眼泪:女大不由爹啊......
她娘死得早,我没教好她......
秀娥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整天以泪洗面。我去看她时,她瘦得脱了形,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见了我,突然跪下来:沈大哥,你帮帮我,我......
我有身孕了。
我吓了一跳,忙扶她起来:这......
这可怎么办
我去找他!
秀娥咬着牙,眼里闪着光,他不能这么对我!
转眼过了几个月,赵文轩要去京城赶考,临走前却托人送来消息,说他爹已经为他定下了张知府的女儿,让秀娥别再等他。秀娥听了,当场就哭晕过去。
林大伯气不过,揣着把菜刀就要去找赵文轩拼命,被我死死拦住:大伯,赵家家大势大,咱们斗不过,还是算了吧。
算了我女儿的清白就这么算了
林大伯红着眼,我这就去官府告他!
官府
我苦笑,赵知府是他岳父,你去告他,不是自讨苦吃吗
林大伯的刀
哐当
掉在地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可秀娥却不死心,揣着积攒的几十文碎银,瞒着家人千里迢迢去了京城。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姑娘,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等找到楚府时,赵文轩正穿着新科进士的官服,满面春风地接受祝贺。见了秀娥,他脸色一沉: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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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你忘了答应要娶我吗
秀娥哭着说,我已经有身孕了。
赵文轩眼珠一转,假惺惺地说:你先回去,等我办完公事,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秀娥信以为真,又千辛万苦地回了家。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赵文轩派人来,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似的,割得她抬不起头。
这年冬天,我也去了京城赶考。结果名落孙山,赵文轩却高中榜首,听说还是靠他岳父张知府打通关节才中的。我心里憋屈,回到家就闷头喝酒,把一坛米酒都喝光了。
月瑶坐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气了,那些靠舞弊得来的功名,有什么稀罕的。你有真才实学,下次一定能中。
正说着,邻居家的孩子送来张请帖,是赵文轩派人送来的,说他要过生日,请我去赴宴。我本不想去,月瑶却道:去吧,不过席间少说话,早点回来。
宴会上,赵文轩穿着件簇新的锦袍,拿着自己的卷子炫耀,说什么
才压群儒。我越听越气,借着酒劲大笑道:赵兄这文章,不说抄袭,也是模拟前人之作吧
赵文轩顿时涨红了脸,指着我骂道:沈砚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摔了酒杯,转身就走。回家的路上,冷风一吹,酒劲醒了大半,才想起月瑶的嘱咐,心里暗暗后悔。
果然,没过几天,赵文轩就派人送来帖子,邀我去喝酒。月瑶直接把帖子烧了:他没安好心,别理他。
可赵文轩不死心,竟派人天天在我家门口守着。这天,村东头的王大爷过世,我去吊唁,刚出门就被赵家的人拦住了。赵文轩从轿子里探出头,脸上堆着笑:砚秋兄,多日不见,去我家喝几杯
我正要拒绝,他却让人架着我往他家去。到了楚府,他一个劲地劝我喝酒,我架不住劝,喝得酩酊大醉。迷糊中,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出纸笔,我竟提笔写了首诗,醒来时才发现是首对秀娥的情诗,字里行间都是轻薄之意。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赵文轩拿着诗稿得意地笑:砚秋兄,这诗写得不错啊。要是让月瑶娘子看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正想抢回诗稿,门突然被推开,月瑶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冷冷地说:赵公子,我夫君不胜酒力,我来接他回家。
赵文轩见她来了,只好讪讪地放手。回家的路上,我羞愧地说:月瑶,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跟他来往了。
月瑶叹了口气,月光照在她脸上,脸色苍白:你呀,就是太耿直,容易被人算计。
转眼又是几个月,秀娥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生下个男孩。林大伯见了孩子,气得浑身发抖,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秀娥哭着说出赵文轩的名字,林大伯气得捶胸顿足:你怎么能跟那种人......
秀娥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冒着风雨去找赵文轩。到了楚府门口,管家拦住她:公子说了,不认识你。
我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
秀娥跪在雨里,苦苦哀求,就算他不认我,总不能不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管家进去禀报,出来却说:公子说了,再闹就用乱棍打出去。
秀娥听了,眼前一黑,抱着孩子倒在雨里。第二天,林大伯发现时,她和孩子都已经没气了,孩子的小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我听说后,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扁担就要去找赵文轩拼命。月瑶拉住我:你别冲动,咱们得想办法报仇。
想什么办法难道眼睁睁看着秀娥白死吗
我甩开她的手,红着眼冲出门去。秀娥是看着我长大的妹妹,我不能让她死得这么冤!
楚府正在办喜事,赵文轩穿着大红喜袍,正和新媳妇拜堂。我冲进去,指着他骂道:赵文轩,你这个畜生!林秀娥和你的孩子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办喜事
宾客们吓得纷纷后退,赵文轩脸色一变,喊来家丁:把这个疯子打出去!
家丁们拳打脚踢,把我打得鼻青脸肿,肋骨像断了似的疼。赵文轩还不解气,竟让人把我拖到县衙,说我嫉妒他中了进士,故意上门捣乱,还侮辱良家妇女,逼死了林秀娥。县令本就是赵家的亲家,又得了赵文轩的好处,竟真的判了我死刑,关进了大牢。
牢房里又黑又潮,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老鼠在脚边窜来窜去。我躺在稻草上,摸着身上的伤,心里又悔又恨。悔自己不听月瑶的劝告,恨赵文轩的狠毒,更恨自己的无能。
晚上,牢门突然
吱呀
一声开了,月瑶提着个食盒走进来,身上的红衣在昏暗的油灯下像团火。见了她,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月瑶,是我对不起你......
别胡说,
她蹲下来,轻轻擦掉我脸上的血污,手指冰凉,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她从食盒里拿出个白面馒头,递到我嘴边:先吃点东西,有力气才能活下去。
我咬着馒头,眼泪掉进嘴里,又咸又涩。她告诉我,她要去京城找皇上伸冤。临走前,一个白胡子老头来找她,想必就是胡老伯。两人在牢房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看见月瑶哭着点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月瑶走后,我在牢里度日如年。每天数着墙上的刻痕,不知道她有没有平安到达京城,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相信一个乡下女子的话。这天,牢门突然打开,狱卒说:沈砚秋,你被赦免了,快走吧。
我愣了愣,以为是幻觉,直到狱卒推了我一把,才踉踉跄跄地走出牢房。见月瑶站在门口,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上还有血迹。原来她去了京城,在最热闹的迎春楼卖唱,她的歌声清亮,很快就引得众人围观。她故意唱些哀怨的曲子,引得微服私访的皇上注意,又把我的冤屈编成歌,一句句唱给皇上听。
......
痴心女,遇薄情郎,一尸两命雨中亡。读书郎,性耿直,反被诬陷入牢房......
皇上听了,龙颜大怒,当即下令重审此案。赵文轩被判斩立决,县令也被革职流放。
回到家,我以为能和月瑶好好过日子,可没过几天,钦差突然带着圣旨来了,说皇上被月瑶的才情和美貌打动,要召她进宫。
月瑶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夫君,我不能去。
那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抗旨是要杀头的。
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我有办法。
转身跑进院子,她一头扎进了那口我们日日打水的井里。我冲过去时,只抓住了她飘起的衣角,冰凉的布料从指缝间滑走。
丫鬟哭喊着:公子,月瑶娘子投井自尽了!
我趴在井边,哭得撕心裂肺:月瑶,我悔之晚矣啊!
突然,井里冒出一阵白烟,月瑶的鬼魂从烟里走出来,还是穿着那件红衣,像我们初见时一样。她看着我,轻声说:夫君,多保重。
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空气中。
后来,我常常坐在井边,手里握着那支金簪,簪头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月瑶的眼睛。我想起她炒的青菜,想起她缝的棉衣,想起她劝我别和赵文轩来往的模样,心里充满了悔恨。如果当初我能听她的话,不那么冲动,或许就不会失去她了。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守着这座空宅,守着对她的思念,种着她教我种的药材,一年又一年。每年春天,井边都会长出丛红色的花,像极了她穿的那件红衣。我知道,那是她在陪着我。
只是每个夜里,我总会梦见那抹红衣,在暮色里向我走来,笑着叫我
夫君。醒来时,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手里冰冷的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