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宇拧停了电瓶车。
最后一单送完,手机显示余额多了三十块。他点开计算器,加了一下今天的总收入,一百八十二块。距离凑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千三百四十五块。
八月的风是热的,吹在脸上,汗出来就干了,留下一层紧绷的盐。他脱下头盔,黄色的外卖服前胸后背都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
他妈苏梅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小宇,回来了吗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在路上了,妈。你吃了吗
吃了。我给你留了绿豆汤,在冰箱里,回来喝一碗,解解暑。
好。
挂了电话,陈宇把手机塞回兜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租住的这栋楼,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六楼,没有电梯。
他想,再跑半个月,学费就够了。到时候,把钱给妈,她应该会很高兴。
他妈苏梅在他心里,是个很厉害的人。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没让他受过什么委屈。她总说自己做家政,给有钱人家打扫卫生,活不重,就是琐碎。陈宇信了。他见过他妈的手,指关节有点粗,但不算粗糙。她总说,人家家里都有最好的护手霜,随便用。
回到家,一股饭菜的香气。苏梅已经把饭菜都热好了,在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荤两素。
快去洗个澡,出来吃饭。苏梅给他递过一条干净毛巾。
陈宇应了一声,走进卫生间。热水冲在身上,一天的疲惫好像都顺着水流走了。他想,他妈做的红烧肉是最好吃的。
吃饭的时候,苏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带着笑。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妈,下个月我就把学费挣够了。陈宇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
苏梅的笑容顿了一下,然后更深了。不着急,你的任务是学习,别太累了。
不累。对了,王阿姨家里的活,最近还忙吗他随口问。王阿姨家,是他妈常去做家政的那一家。
还行,老样子。苏梅低头扒了一口饭,很自然地回答。
陈宇没多想。吃完饭,他去冰箱里端那碗绿豆汤。冰凉的,甜丝丝的,是他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晚上十一点,陈宇准备睡了。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个新的外卖订单。
他本来想拒绝,但眼睛瞟到订单的备注和打赏金额时,他坐了起来。
目的地:瑶池会所。
打赏:三百块。
三百块,够他跑两天的了。他心里盘算着。
订单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急单,务必准时。从西侧员工通道进,B座三楼,沧浪厅。】
瑶池会所,这个名字陈宇听说过。是这个城市最顶级的销金窟,传闻进去消费一晚上的钱,够普通人活一年。他一个送外卖的,跟那里扯不上任何关系。
欲望战胜了疲惫。陈宇迅速穿上衣服,抓起头盔就往外冲。
小宇,这么晚了还出去苏梅从房间里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妈,一个大单,顺路,很快就回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那你小心点。
知道了。
门在身后关上。陈宇没有回头。他不知道,他冲出去的这个夜晚,将把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撞得粉碎。
第二章
瑶池会所不在市中心,在城郊的一座半山腰上。没有霓虹灯,只有一排排藏在树影里的地灯,照亮一条蜿蜒的柏油路。空气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蝉鸣和草木的味道。
陈宇的电瓶车停在宏伟的大门外,感觉自己和这辆车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安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他按照备注,绕到会所的西侧。员工通道很隐蔽,门口只有一个抽烟的厨师。厨师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一进去,是另一番天地。
外面安静,里面却像一个精密的机器,安静地运转着。走廊很长,铺着厚得能陷进脚的地毯。空气里有一股很贵的香水味,混着雪茄和食物的香气。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路没有声音。
陈宇低着头,加快脚步。他只想赶紧送到,然后拿钱走人。
B座三楼。他找到了电梯。电梯里光洁如镜,把他和那身黄色的外卖服照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的下摆。
三楼的走廊更安静了。墙上挂着看不懂的油画。他按着门牌号找过去。301,302……沧浪厅是306。
就在他走到305门口的时候,旁边306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光,还有男人放肆的笑声。
涟漪,再喝一杯!喝了这杯,这个数!
一个油腻的声音。陈宇没在意,正准备敲门。
王总,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个声音,让陈宇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把头转向那条门缝。
门缝里的景象,不是很清晰。光线很暗,烟雾缭绕。
一个穿着紧身丝绸旗袍的女人,跪坐在一个肥胖男人的脚边。旗袍的开衩很高,露出一段雪白的大腿。她手里端着一杯酒,正仰着头,脸上是谦卑又僵硬的笑。
那个男人,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只手里的酒杯倾斜着,红色的酒液,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洁白的手背上。
女人没有躲。
她只是笑着。
那个侧脸,那双眼睛,那个笑容……
是他的妈妈,苏梅。
陈宇的世界,安静了。蝉鸣、风声、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他只看得到门缝里的那一幕。
他眼中的母亲,是那个穿着朴素的棉布衬衫,在厨房为他做红烧肉的母亲。是那个会把绿豆汤冰好,等他回家的母亲。是那个永远温柔,永远是他精神支柱的母亲。
不是眼前这个,穿着暴露的旗袍,跪在地上,被男人羞辱,却依然赔着笑的女人。
那个油腻的男人笑着,把酒杯里的酒,全部倒在了她的头上。
苏梅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红色的酒顺着她的头发,流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旗袍的领口。
她还是没有动。
哈哈哈,这才听话嘛!男人大笑着。
陈宇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手里的外卖袋子,连同他的手机,一起滑了下去。
啪嗒。
一声很轻的脆响。
在安静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包厢里的笑声,停了。
所有人都朝门口看来。
最先看过来的,是苏梅。
她的头发还在滴着酒,脸上混着酒和不知名的液体,妆花了。她抬起头,看向门缝。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苏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是血色,也跟着一起褪尽。她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铺天盖地的惊恐和绝望。
陈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她。
那个被他叫做妈妈的女人。
那个被客人们叫做涟漪的公主。
世界,在他眼前,崩塌了。
第三章
陈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瑶池会所的。
他好像梦游一样,飘下了山。山风吹在脸上,他感觉不到凉。城市的灯火在远处亮着,他觉得刺眼。
他把电瓶车停在家楼下,没有上去。
他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平时不怎么抽烟,烟是送外賣时一个大哥给的,一直塞在兜里。
烟很呛,呛得他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着六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那是他的家。
他以前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现在他觉得,那是个谎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凌晨两点,一辆出租车停在巷子口。
苏梅从车上下来。
她换回了平时的衣服,一件普通的T恤,一条牛仔裤。脸上的妆已经卸干净了,头发也是干的。除了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和出门前没什么两样。
她低着头,快步往楼道里走。
经过花坛时,她没有看见坐在黑暗里的陈宇。
妈。
陈宇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哑。
苏梅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
路灯的光很暗,照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回家吧,外面蚊子多。很久,苏梅才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宇没动。
苏梅也没动。
又过了很久,陈宇站起来,把烟头踩灭,一声不吭地走在她前面。
回到家。
家里还是那个家,桌上还放着他没喝完的绿豆汤。
一切都没有变。
但陈宇知道,一切都变了。
苏梅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小宇……她想说什么。
那三百块打赏,是你给的吧。陈宇打断了她。他没有看她,眼睛盯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
苏梅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是。
你让我去,是想干什么陈宇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我……我没想干什么。苏梅的声音更低了,我只是……想让你多挣点钱。
陈宇笑了。一声很轻的、自嘲的笑。
是吗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苏梅,你觉得我缺那三百块钱吗
苏梅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崇拜,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废墟。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小宇,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切地解释,我只是……临时去帮个忙,一个朋友,她……
朋友陈宇又笑了,什么朋友让你跪在地上,让人用酒浇头的朋友
苏...梅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陈宇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告诉我,你在那里做了多久了
……
为什么要做那个
……
王阿姨家,你根本就没去过,对不对
苏梅的身体开始发抖。她避开陈宇的视线,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陈宇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的那点希望,彻底熄灭了。
他感觉很累。
你不用说了。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什么都不想听。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苏梅一个人站在客厅里,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桌子才没有倒下。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四章
陈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苏梅在外面敲门,叫他吃饭,他不应。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裂纹,像一张破碎的网。
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瑶池会所里那一幕。
他妈那个谦卑的笑容。
男人油腻的脸。
浇在她头上的红酒。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在他的心里来回地割。
他想不通。
为什么
他们家是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他马上就可以挣够学费,他可以更努力一点,他可以一天跑十六个小时的外卖。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到了晚上,他饿得受不了了,才打开房门。
苏梅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听见他开门,她立刻站了起来。
小宇,你出来了。饭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端。
陈宇没说话,自己走进厨房,盛了一碗饭,坐在餐桌前,默不作声地吃。
苏梅就站在旁边,看着他。
小宇,她小声说,我们谈谈。
陈宇扒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我没什么好谈的。
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苏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陈宇放下碗筷,看着她,能让你去那种地方作践自己
我……
说啊!陈宇的声音猛地提高,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苏梅被他吓了一跳,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说!我说……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豹哥。
从那天起,陈宇的生活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着挣学费的学生了。他像一个幽灵,开始在瑶池会所附近游荡。
他接那附近的单子,即使不顺路,即使没有打赏。
他把电瓶车停在远处,躲在暗处,看着瑶池会所的门口。
他看到了一辆又一辆的豪车。看到了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搂着一个个漂亮的女人走进去。
他也看到了他妈。
她总是很晚才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有时候,会有车送她。有时候,她一个人,走到路口打车。
他不敢上前。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有一天,他看到苏梅和一个女人一起走出来。那个女人很高,很瘦,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卷发,抽着烟。姿态很随意,但眼神很锐利。
陈宇见过她。在瑶池会所里,她似乎很受欢迎。
那个女人叫菲菲。
菲菲对苏梅说了句什么,苏梅摇了摇头。菲菲就笑了一下,拍了拍苏梅的肩膀,自己上了一辆跑车走了。
苏梅一个人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陈宇还看到了那个叫豹哥的男人。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经常在瑶池门口出现。他不高,很壮,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他总是板着脸,眼神阴鸷。
陈宇看到他几次,都是来接苏梅的。
苏梅看到他,脸上会闪过一丝恐惧。她会顺从地坐上他的车。
车子开走的时候,陈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的贼。
窥探着他母亲的另一个人生。
那个他完全陌生的、黑暗的、屈辱的人生。
他心里的那把刀,越割越深。血流不止。
第五章
半个月后,陈宇又一次和苏梅对峙。
他把一沓照片摔在桌子上。
照片是他用手机远远拍的。很模糊。
有苏梅上豹哥车的照片。有她被客人灌酒的照片。还有她和一个男人在会所门口拉扯的照片。
苏梅看到那些照片,身体摇摇欲坠。
你跟踪我她的声音发着抖。
我需要答案。陈宇的声音很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苏梅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她知道,这次,她瞒不住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终于崩溃了。
你爸……你爸死之前,在外面赌钱,欠了豹哥五十万。
陈宇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车祸去世了。在他心里,他爸的形象一直很模糊。他只知道,他爸走了以后,他妈一个人把他带大,很辛苦。
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赌债这件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是个学生,我不想让你背着这些。苏梅哭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我能自己解决。
所以你就去找豹哥
苏梅点点头。他……他说,只要我去瑶池上班,钱就不用还利息了。每个月,从我工资里扣。
工资陈宇冷笑,那种地方,叫工资吗
苏梅说不出话来。
那你知不知道,那根本不是工资!那是卖命钱!陈宇的眼睛红了,他抓起桌上的照片,甩在苏梅面前,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我有什么办法!苏梅也尖叫起来,五十万!我一个做家政的,我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我不去,他就要砍你的手!砍你的脚!你说我能怎么办!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母子俩粗重的喘息声。
陈宇看着他妈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心疼得像要裂开。他心里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无力和绝望。
五十万。
像一座山,压在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家上。
那天晚上,陈宇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瑶池会所。他冲进那个包厢,把那个用酒浇他妈头的胖子,打得满地找牙。
然后,豹哥出现了。他带着很多人,把陈宇围了起来。
陈宇一点也不怕。他像个英雄一样,保护在他妈身前。
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男人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姿态优雅。他看不清男人的脸,但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梅身上。
那目光,很奇怪。
不是欲望,也不是同情。
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会动的艺术品。
陈宇从梦中惊醒。
一身冷汗。
他想起,在他跟踪苏梅的那些天里,他确实见过一个特别的客人。
那个客人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话很少,但所有人都很尊敬他,甚至有些怕他。
豹哥在他面前,都得点头哈腰。
那个男人,好像姓纪。
叫纪蕭。
他每次来,都会点苏梅。但他从不碰她,也不让她喝酒。他只是让她坐在旁边,给她讲一些听不懂的故事,或者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你觉得,人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的
苏梅总是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回答。
男人也不在意。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看着苏梅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嘴角会勾起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陈宇当时觉得,这个人,比豹哥更危险。
第六章
陈宇决定去找菲菲。
他觉得,那个女人,可能知道些什么。
他打听到菲菲不住在瑶池会所。他花了两天时间,摸清了她住的地方。一个很高档的公寓。
他在楼下等了五个小时。
晚上十点,菲菲的红色跑车开了回来。
她下车,看到靠在墙边抽烟的陈宇,愣了一下。然后,她笑了。
哟,这不是我们‘涟漪’姐的宝贝儿子吗菲菲的语调很玩味,找我有事
她走到他面前,吐出一个烟圈。烟雾喷在陈宇脸上。
我想知道豹哥和纪蕭的事。陈宇开门见山。
菲菲挑了挑眉。凭什么告诉你
我给你钱。陈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是他这个月跑外卖挣的所有。大概三千多块。
菲菲看了一眼那沓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小弟弟,你是不是对钱有什么误会她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包,我这个包,能买你一百沓这个。
陈宇的脸涨红了。
那你想要什么
菲菲凑近他,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她的眼神很大胆,像在估量一件商品。
你这张脸,倒是还值点钱。她吐了口烟,不过,姐不好你这口。太嫩了。
她直起身,转身准备走。
等等!陈宇叫住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菲菲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她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有些冷。
想知道可以。但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看着陈宇,瑶池里的每一条信息,都有价码。你今天问的这两个人,价码很高。你付不起。
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付得起陈宇的眼神很执着。
菲菲看着他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清澈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你妈,是个好人。她忽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但好人,在瑶池活不长。
她丢下这句话,就走进了公寓大门。
陈宇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菲菲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心里的那点火苗,浇得差不多灭了。
他知道,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以为只要他够勇敢,够拼命,就能把他妈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
现在他发现,他连那个泥潭的边,都摸不到。
他回到家,苏梅在等他。
桌上还是热好的饭菜。
小宇,你去哪了
随便走了走。
母子俩又一次在沉默中吃完了饭。
陈宇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网里的蜘蛛。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他拿出手机,翻出那个叫纪蕭的人的照片。照片是他偷拍的,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看着那个轮廓,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或许,他可以去找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心里,开始发芽。
第七章
种子发芽的结果,是灾难。
还没等陈宇想好怎么去找纪蕭,豹哥先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陈宇刚送完一单外卖回家。门是虚掩着的。
他心里一咯噔,推开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桌子翻了,椅子倒了。
豹哥坐在沙发上,腿翘在茶几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他身后站着两个黑衣的壮汉。
苏梅缩在墙角,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头发散乱。
哟,儿子回来了豹哥看到陈宇,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陈宇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放下外卖箱,眼睛死死地盯着豹哥。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豹哥站起来,走到陈宇面前,用打火机拍了拍他的脸,你妈欠我的钱,这个月,还没还呢。
我妈每个月都在还!
那是本金。豹哥冷笑,我今天来,是跟她谈谈利息的问题。
他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在苏梅面前。签了它。从今天起,利息翻倍。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算完。
苏梅看着那张纸,浑身发抖。
豹哥,求求你,再宽限几天……
宽限豹哥一脚踹在茶几上,茶几上的水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老子给你脸了是吧在瑶池装清高,客人都他妈投诉到我这里来了!你以为你是谁贞洁烈女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陈宇的心上。
陈宇再也忍不住了。
他抄起墙边的凳子,怒吼着朝豹哥砸了过去。
我操你妈!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那一刻,被愤怒烧光了。
但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学生。
豹哥身后的两个壮汉,像拎小鸡一样,轻易地就把他制服了。一个人反剪着他的胳膊,另一个人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剧痛传来,陈宇蜷缩在了地上。
小宇!苏梅尖叫着扑过来,却被豹哥一把推开。
豹哥走到陈宇面前,蹲下来,一脚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地碾了碾。
骨头碎裂的声音。
陈宇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小子,挺有种啊。豹哥的脸凑到他面前,声音阴冷,你妈没教过你,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吗
他抬起头,看向苏-梅,脸上带着残忍的笑。
你儿子很精神。下次再晚还钱,我就让他,也去瑶池体验一下你们这行的‘服务’。
苏梅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她跪在地上,爬到豹哥脚边,抱着他的腿,哭着哀求。
不要!豹哥,求求你,不要动我儿子!我签!我什么都签!
陈宇趴在地上,看着他妈跪在那个男人脚下,摇尾乞怜。
看着她拿起笔,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感觉到的,不是疼痛。
是羞辱。
是铺天盖地的、深入骨髓的羞辱。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他可以置身事外的,母亲的秘密。
这是悬在他们母子头上的,一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刀。
他的愤怒、屈辱、无力,在这一刻,全部凝结成了一种冰冷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他必须,进入那个世界。
把他的母亲,拉出来。
第八章
豹哥走了。
带着那张签了字的合同,和他那两个壮汉。
家里,一片死寂。
苏梅跪在地上,抱着陈宇被踩伤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小宇,对不起……是妈没用……
陈宇没有说话。
他看着自己那只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眼神空洞。
他不觉得疼。
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塌了。
从那天起,苏-梅被逼着,每天都要去瑶池。有时候,甚至白天都要去。
她回来得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差。
她不敢看陈宇的眼睛。
陈宇也不再跟她说话。
这个家,变得像一个冰窖。
陈宇的手,去小诊所接上了骨。医生说,至少要休养三个月。
他不能再跑外卖了。
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苏梅以为他在自暴自弃。她悄悄地哭了好几次。
她不知道,陈宇在房间里,不是在睡觉,也不是在发呆。
他在做计划。
一个疯狂的,赌上一切的计划。
他的目标,是纪蕭。
他知道,豹哥这种人,只是一个打手。真正有话语权的,是纪蕭那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想要掀翻豹哥,他唯一的筹码,就是纪蕭。
可他怎么才能见到纪蕭
他只是一个穷学生,一个外卖员。他和纪蕭之间,隔着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阶级。
他想到了菲菲。
他需要信息。
他手上的骨头还打着石膏,但他顾不上了。
他找到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这个月苏梅偷偷塞给他的生活费,凑了五千块钱。
他又一次,等在了菲菲的公寓楼下。
这一次,菲菲看到他,没有笑。
她看着他打着石膏的手,挑了挑眉。
豹哥干的
陈宇点头。
出息了。菲菲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来找我,还是为了那两个人
陈宇把那五千块钱递给她。
这是我所有的钱。我需要知道,纪蕭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的弱点。
菲菲接过钱,数都没数,塞进了包里。
你妈知道你这么做吗她问。
这是我的事。
菲菲看着他,看了很久。
行。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姐今天,就当做慈善了。
她告诉陈宇,纪蕭这个人,什么都不缺。钱,权,女人,他都不缺。
他缺的,是乐子。
他喜欢看戏。看别人在他面前,为了生存,为了欲望,挣扎的样子。
他不是豹哥那种蠢货,你耍小聪明,他一眼就能看穿。菲菲说,想让他注意到你,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让他觉得,你是个比他还疯的疯子。菲菲吐了口烟,或者,你身上有他感兴趣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陈宇沉默了。
他有什么
他一无所有。
他正准备离开,菲菲又叫住了他。
纪蕭下周三晚上,会在瑶池的‘天一阁’,见一个很重要的客人。她看着陈宇,天一阁,是瑶池最顶级的包厢,安保也是最严的。那天晚上,连豹哥都不能随便靠近。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陈宇懂了。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在那天晚上,出现在纪蕭面前。
以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方式。
第九章
陈宇开始为周三的晚上做准备。
他那只打着石膏的手,成了最大的障碍。他不能让纪蕭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去诊所,求着医生把石膏拆了。
医生骂他不要命了。
他不管。
拆掉石膏的手,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还缺一套体面的衣服。
他不能穿着外卖服去见纪蕭。
他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没有一件能穿得出去。
最后,他走进了一家他从来不敢进的男装店。
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件最便宜的白衬衫,一条黑色的西裤。
穿在身上,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少了学生的青涩,多了一点沉稳。
但他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那里面,是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周三晚上。
陈宇没有告诉苏梅他要出去。
他等到她去了瑶池,才换上新买的衣服,离开了家。
他没有直接去瑶C池。
他先去了一个地方。
瑶池会所的后厨。
他之前送外卖的时候,认识了那个抽烟的厨师。他塞给厨师五百块钱,让他帮个忙。
他需要一套服务生的制服。
晚上九点,瑶池会所的天一阁。
纪蕭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男人是这个城市的地产大亨,姓刘。
纪先生,这次的项目,还希望您多多支持。刘总端着酒杯,姿态放得很低。
纪蕭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没有说话。
他今天没什么兴致。
刘总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无趣。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进。
一个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年轻人,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托盘上,是一瓶新的红酒。
纪先生,您要的酒。
年轻人把酒放在桌上,准备开瓶。
纪蕭的目光,随意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微微一顿。
这个服务生,有点意思。
他的左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但他握着开瓶器的姿势,却很稳。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睛里,却藏着一头野兽。
一头受了伤,准备拼命的野兽。
纪蕭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觉得,今晚,或许不会那么无趣了。
年轻人开了酒,给刘总和纪蕭都倒上。
他的动作很专业,看不出一点破绽。
倒完酒,他没有马上离开。
他站在那里,开口了。
纪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包厢里,很清晰。
刘总皱了皱眉。一个服务生,也敢在这里插话
纪蕭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在意。他看着那个年轻人,饶有兴致地问:有事
年轻人,也就是陈宇,抬起头,直视着纪蕭的眼睛。
我叫陈宇。他说,‘涟漪’,是我母亲。
一句话,让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刘总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涟漪是谁。那是纪蕭最近很照顾的一个公主。
这个小子,是来找死的
纪蕭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他看着陈宇,眼神变得深邃。
所以呢
我想跟您做个交易。陈宇说。
交易纪蕭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交易
我没有资格。陈宇说,但我有一样东西,您可能会感兴趣。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U盘。
这里面,是豹哥这几年来,做的所有假账,还有他私吞会所钱的证据。
第十章
U盘,是菲菲给他的。
那天,陈宇从菲菲那里离开后,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
【姐看你可怜,送你个礼物。能不能用得上,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下面,是一个地址。
陈宇找到了那个地址,是一个快递柜。他用短信里的取件码,拿到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就是这个U-盘。
陈宇不知道菲菲为什么要帮他。或许,她也看豹哥不顺眼。或许,她只是觉得,这场戏,需要多一个演员,才会更精彩。
但无论如何,这个U盘,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底牌。
纪蕭看着那个U盘,没有立刻伸手去拿。
他的目光,在陈宇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在评估。
评估这个年轻人,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握有底牌。
评估这场交易,对他来说,是亏,还是赚。
旁边的刘总,已经吓得不敢出声了。他觉得,自己今天,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你想要什么纪蕭终于开口。
五十万。陈宇说,我母亲欠豹哥的钱,我来还。还清之后,我希望豹哥,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就这么简单纪蕭问。
就这么简单。
纪蕭笑了。
你知不知道,豹哥,是我的人
我知道。陈宇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狗养久了,不听话,总要换一条新的。
这句话,让纪蕭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
他喜欢聪明人。
更喜欢,有胆量的聪明人。
U-盘给我。他说。
陈宇把U盘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纪蕭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五十万,我会替你还给豹哥。他说,至于他会不会消失,那要看,你给我的这个东西,值不值这个价了。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但里面的警告意味,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出去吧。
陈宇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弯腰,鞠躬,然后转身,退出了包厢。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靠在墙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
他赌赢了。
至少,是第一步。
他走出瑶池会所,外面的夜风格外凉爽。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很亮。
他那只受伤的手,又开始疼了。
但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了一点光。
他回到家,苏梅还没有回来。
他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吃着热腾腾的面,他第一次觉得,生活,或许还有希望。
第十一章
第二天,纪蕭没有联系陈宇。
第三天,也没有。
陈宇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不知道纪蕭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在耍他还是说,那个U盘里的东西,根本没有用
苏梅依旧每天都去瑶池。
她看陈宇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愧疚。
她发现,她的儿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
他不再跟她吵,也不再跟她冷战。他会主动跟她说话,问她累不累。
但他看她的眼神,却让她觉得陌生。
那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的东西。
周五的晚上,陈宇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下来。
是纪蕭的声音。
陈宇的心猛地一跳。他跑到窗边,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
他换上衣服,跑了下去。
车门打开,纪蕭坐在后座。
上车。
车子在安静的街道上行驶。
U盘里的东西,很有用。纪蕭开口了,豹哥,已经被处理了。
陈宇攥紧了拳头。
谢谢纪先生。
我说了,是交易。纪蕭看着窗外,你的东西值这个价,所以,我给了你想要的。我们两清了。
陈宇没有说话。
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但是……纪蕭话锋一转,我觉得,你这个人,比那个U盘,更有意思。
他转过头,看着陈宇。
你母亲的工作,我会安排。以后,她不用再做那些她不喜欢做的事了。纪蕭说,相应的,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陈宇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才是纪蕭真正的目的。
他把他从一个火坑里拉出来,只是为了,把他推进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什么事
我手下,缺一个像你这样,有脑子,又够狠的年轻人。纪蕭说,从今天起,你跟着我。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是一个通知。
陈宇看着纪蕭。这个男人,优雅,英俊,谈吐不凡。
但他骨子里,和豹哥,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是吃人的野兽。
只是,一个吃相难看,一个吃相斯文。
我有的选吗陈宇问。
纪蕭笑了。
你觉得呢
车子,停在了瑶池会所的门口。
下车吧。纪蕭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你母亲,我会派人送她回去。告诉她,债务已经还清,她自由了。
还有,他补充了一句,以后,叫我纪先生,或者,老板。
陈宇坐在车里,没有动。
他看着瑶池会所那几个字,在夜色中,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他知道,他一旦走下这辆车,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会变成,他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但,他没有选择。
为了他妈。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第十二章
苏梅是在第二天早上,知道所有事情的。
纪蕭派来的人,告诉她,五十万的债务,一笔勾销。她以后,再也不用去瑶池了。
她自由了。
她问,为什么。
来人说,这是陈宇,为她换来的。
苏梅疯了一样,冲到瑶池会所。
她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她哭着,喊着陈宇的名字。
没有人理她。
陈宇就站在三楼的窗户后面,看着楼下那个渺小的、崩溃的身影。
他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他多想冲下去,抱住她。告诉她,别怕,有我。
但他不能。
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躲在她身后,被她保护的男孩了。
现在,轮到他,来保护她了。
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纪蕭给了陈宇一个新的身份。
瑶池会所,安保部副主管。
一个听起来,很唬人的头衔。
实际上,就是纪蕭的私人助理,兼打手。
纪蕭开始教他东西。
教他怎么品酒,怎么鉴赏古董,怎么处理麻烦。
也教他,怎么打架。
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让一个人失去战斗力。怎么让一个人,疼,但是,不会死。
陈宇学得很快。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新世界的一切。
他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冷。
他身上的学生气,被一点一点地磨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危险的、锋利的气质。
菲菲有一次在走廊里碰到他,吹了声口哨。
哟,小弟弟,换了身皮,差点没认出来。她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卖给纪蕭了
陈宇没有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喂,菲菲在他身后说,你妈,天天来门口等你。你真不见她
陈宇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怎么见她
告诉她,他现在,每天都在做着和豹哥一样的事情
告诉她,他的手上,已经不再干净了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
也不想让她看到,他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鬼样子。
他以为,只要他不见她,她总有一天,会放弃的。
他错了。
一个月后,苏梅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他见了她。
她带着一桶汽油,站-在了瑶池会所的门口。
她说,如果陈宇再不出来,她就点火,跟这里,同归于尽。
第十三章
陈宇冲下去的时候,苏梅正拿着一个打火机,和保安对峙着。
她的眼睛红肿,人瘦了一大圈,看起来,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妈!
陈宇的声音都在抖。
苏梅看到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扔掉打火机,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
小宇,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她哭着说,我们不要什么自由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家……
陈宇的身体很僵硬。
他闻到她身上,还是他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
那是家的味道。
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家的味道。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
妈,他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很好。
好哪里好苏梅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陷进了他的肉里,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哪里是我该待的地方陈宇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是那个家徒四壁,连学费都交不起的出租屋吗是那个让你去跪着挣钱,被人羞辱的地方吗
苏梅愣住了。
我告诉你,妈。陈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我不会再回去了。我喜欢这里。这里有钱,有权,有我想要的一切。我再也不要过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苏梅的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绝望地摇着头。
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
我是。陈宇说,只是,以前那个儿子,已经死了。死在豹哥踩着我的手,而你跪在他脚下的那天。
说完,他不再看她。
他转身,对旁边的保安说:送赵女士回去。以后,不要再让她靠近这里。
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回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他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他用冷漠和残忍筑起的心墙,就会瞬间崩塌。
他听到身后,传来苏梅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他的心脏。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纪蕭就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切。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的、看戏一样的表情。
感觉怎么样他问站在身后的陈宇。
陈宇低着头,没有说话。
亲手打碎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这种感觉,很特别,对吧纪蕭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第十四章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陈宇成了纪蕭最得力的手下。
他做得很好。
纪蕭让他做的所有事,无论干净的,还是肮脏的,他都完成得滴水不漏。
他在瑶池,有了自己的地位。
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成那个送外卖的小子。
他偶尔,会见到菲菲。
菲菲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有一次,她喝多了,把他堵在走廊里。
陈宇,你他妈就是个混蛋。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妈她……
闭嘴。陈宇打断了她。
我偏要说!菲菲抓着他的衣领,眼睛通红,她病了!很严重!你他妈就一眼都不去看她吗
陈宇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甩开菲菲的手,快步离开。
他不敢去想。
他怕自己一想,就会疯。
他用工作,麻痹自己。
他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冷漠。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感受那种,蚀骨的疼痛。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医院打来的。
请问,是苏梅女士的家属吗
……是。
您的母亲,胃癌晚期,刚刚陷入了昏迷。情况很危险,请您立刻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来一趟。
电话,从陈宇的手中,滑落。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胃癌……晚期
怎么会……
他疯了一样,冲出瑶池,开着车,往医院赶。
一路闯了无数个红灯。
他赶到医院,冲进病房。
苏梅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陈-宇跪在病床前,抓着她冰冷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他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苏梅就经常说胃疼。
他总以为是老毛病,让她记得吃药。
他从来没有,带她去医院,好好地检查过一次。
他这个儿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病人……是在三个月前,确诊的。医生看着他,叹了口气,但是,她一直拒绝治疗。她说,她不想花冤枉钱。她说,她挣的钱,要留给儿子,交学费。
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宇的心上。
他趴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那五十万,不是赌债。
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救命钱。
可她,却把这笔钱,说成了最不堪的理由。
只是为了,让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肮脏。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妈妈。
第十五章
苏梅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在第二天的凌晨,安静地走了。
陈宇为她办了葬礼。
很简单的葬礼。只请了几个,她生前关系比较好的邻居。
纪蕭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送来一个很大的花圈。
他站在墓碑前,看着苏梅的照片,看了很久。
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他说。
陈宇没有说话。
葬礼结束后,纪蕭对陈宇说:休息一段时间吧。瑶池那边,我先让别人管着。
陈宇摇了摇头。
纪先生,他说,我想离开。
纪蕭看着他,没有意外。
想好了
想好了。
去哪
不知道。陈宇看着远方,眼神很空,去一个,没有瑶池,也没有纪先生的地方。
纪蕭沉默了一会儿。
也好。他说,你那份,我会派人,打到你的卡上。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拍了拍陈宇的肩膀。
有缘再见。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陈宇一个人,在墓地,坐了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菲菲的。
是我。
电话那头,菲菲好像愣了一下。
……有事
谢谢你。陈宇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送我的那个‘礼物’。陈宇说,也谢谢你,最后,告诉了我真相。
菲菲在那头,沉默了。
陈宇,很久,她才开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要不要……来找我菲菲的声音,有些犹豫,我前段时间,金盆洗手了。在海边,开了个小酒吧。生意,还不错。
陈宇笑了。
发自内心的,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
好啊。
三个月后。
海边的一家小酒吧。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正在吧台后面,安静地擦着杯子。
他的左手,动作还有些不自然。
但他的眼神,很平静。
像雨后的大海。
酒吧的门被推开,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走到吧台前,坐下。
老板,她笑着说,给我调一杯,最烈的酒。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在空气中,拉出一道道,金色的光尘。
他笑了。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