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执拗而沉闷,砸在吴山居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十年前青铜门关闭时,那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回响。
我窝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块硬皮拓片,指尖下的触感冰冷粗糙。桌上油灯昏黄,映照着朱砂和软布。十年了,我学着像个普通人,经营铺子,跟胖子插科打诨,假装那些深入骨髓的惊悸已被埋葬。可这雨夜,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和心底的空洞,总在无声嘲笑这份自欺欺人。
手腕上电子表的绿光无声跳动。
“嗡…嗡…”
桌角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惨白的光刺破昏黄。发件人只有一个字:
“张。”
心脏像是被冰手攥紧,骤然停跳。十年,这个名字从未出现。
指尖残留的朱砂带着铁锈般的微腥。我僵硬地点开信息,屏幕上只有五个字,字字如冰锥:
“青铜树活了。”
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秦岭深处那棵冰冷、诡秘、吞噬生命的青铜神树……活了?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亵渎神明般的疯狂。无数血腥诡异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砰!!!”
一声巨响撕裂雨幕!
吴山居的旧木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一脚踹开!门板砸在墙上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冷风裹挟着雨水和泥腥味猛灌进来,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一个湿透的庞大身影堵在门口,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熊,呼哧带喘,正是王胖子。
“我滴个亲娘姥姥!”胖子的大嗓门带着水汽炸开,瞬间压过风雨,“天真!胖爷我差点就交代在黄河眼子里给你托梦了!出大事了!天塌地陷紫金锤那种大事!”
他用力甩头,水珠四溅,蒲扇般的大手从怀里掏摸,然后“啪”地一声,把一块湿漉漉、裹着油布的东西拍在桌上,震得油灯直跳。
“瞧瞧!胖爷我九死一生,差点被黄河老龙王招了驸马才搞到手的宝贝!”胖子三两下撕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块深褐色、水浸痕迹明显的厚皮革拓片,上面是密密麻麻、古拙诡异的图案符号。他指着拓片,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猜怎么着?这玩意儿!它指着咱们西湖!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最邪乎的是,这暗记——”他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是你三叔的!吴三省!绝对错不了!他老人家失踪前留的路标!”
“三叔?西湖?”我下意识重复,眉头紧锁,目光死死锁住拓片上那些扭曲的符号,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闷油瓶的短信——青铜树活了。
胖子带来的拓片——指向西湖,烙印着三叔的印记。
两股寒流在这雨夜猛烈交汇,悚然感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走!”我声音干涩紧绷,“去湖边!现在!”
“得嘞!胖爷开路!”胖子脸上的油滑瞬间换成凝重和狠厉,一点头,转身就冲进滂沱雨幕,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
我抓起那块冰冷的拓片,触手刺骨。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张”字。他在哪?也在看着这片雨夜下的西湖吗?抓起雨披胡乱套上,我紧跟着冲入雨帘。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
深夜的西湖边空无一人,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暴雨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湖面白茫茫一片,远处的苏堤、雷峰塔隐没在黑暗水雾中。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无边墨色的动荡湖水。
胖子在前方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溅起大片水花,嘴里还不停:“天真!你说这西湖底下能埋个啥?总不能是白娘子她二大爷吧?这拓片邪性得很,胖爷我摸着它,心肝脾肺肾都跟着打哆嗦!”
“少废话!看路!”我吼回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那股山雨欲来的压力沉甸甸的。
“这边!湖心亭!”胖子吼道。
我们冲向栈桥,风雨更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湖水剧烈起伏,黑色的浪头拍打木桩,发出沉闷咆哮。
“停!”胖子在栈桥入口猛地刹住,庞大的身躯像堵墙。他指着亭子下方翻涌的湖水,声音陡然拔高,充记了惊骇,“我……我靠!天真你快看!那水里!他娘的……胖爷我眼花了?还是西湖龙宫搬家了?!”
我抢到他身旁,死死抓住湿漉漉的木栏杆,目光投向胖子所指。混乱动荡的墨黑湖面深处,亭子扭曲的阴影下,一点幽暗死寂的微光浮现,迅速勾勒!
粗壮得不可思议的青铜基座轮廓,盘虬错节的巨大主干,布记诡异符咒般的纹路……然后是枝杈!无数青铜枝杈,以违背物理法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疯狂分叉、蔓延,逆向生长!枝干尖端锐利如矛,刺破动荡水l,向着水面之上的世界,向着我们,无声穿刺而来!
那形态,与秦岭的青铜神树惊人相似,却更加庞大、古老,充记非生非死的恶意!
“青……青铜树……”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目睹神迹般的恐惧,“真……真活了?从西湖底下……长出来了?!这他娘是树精成精,还是哪位神仙的晾衣杆掉湖里了?!”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闷油瓶的短信,成了眼前这恐怖绝伦的现实!它就在脚下,要刺穿这世界!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水波诡异地晃动。在那庞大青铜树影附近,一个瘦小的身影倒影悬浮着。古旧的深色布衣,水波扭曲了面容,但那轮廓,眉宇间的沉静孤寂……
“小哥……小时侯?”我倒抽一口冷气,寒气直冲天灵盖。
“我靠!真是小哥小时侯?!”胖子也看到了,惊得差点跳起来,指着水里,“这……这算怎么回事?西湖底下还有个时光倒流放映厅?专门放小哥童年纪录片?!”
这诡异景象像冰锥凿开理智。幼年闷油瓶的倒影,活过来的青铜巨树,三叔的拓片……混乱碎片疯狂旋转。
就在思维冻结的刹那——
一只冰凉的手,无声无息地搭上了我的左肩。那触感透过湿透的雨披刺入肌肤!
我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摸向腰后匕首!
“别动。”
一个低沉、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声音紧贴着我右耳响起。如通冰层下流动的河水,冷冽,带着穿透十年光阴的掌控感。
是他!
我猛地转头,动作僵硬。雨水模糊中,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冷硬的线条,深邃沉寂的眼眸——张起灵!
他不知何时出现,像一道融入雨夜的影子。黑色连帽衫湿透,紧贴挺拔身形,帽檐低压,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冷硬下颌。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却浑然未觉,那双深渊般的眼睛越过我的肩膀,死死盯着湖水中逆向生长的青铜树和那个诡异的幼年倒影,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洞悉一切的凝重和罕见的警惕。
“小哥?!”胖子也惊得蹦了起来,“哎哟我的妈!您老人家下次出场能不能先发个信号弹?胖爷我这小心脏,刚被水里的‘小张起灵’吓个半死,您又来一出神兵天降!这谁受得了!”他夸张地拍着胸口,试图驱散恐惧,但眼底的惊骇未退。
闷油瓶没有理会胖子的贫嘴。搭在我左肩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那冰冷的触感像一道警示的枷锁。他的视线依旧锁定湖心,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比冬雨更冷,带着宿命般的沉重:
“门…在呼唤血。”
“门”?青铜门?呼唤血?那扇吞噬了十年光阴的巨门?它和眼前这棵从西湖底“活”过来的青铜树,还有那个幼年倒影……有什么联系?要什么血?谁的血?
“小哥!说清楚点!什么门?什么血?这底下到底唱的哪一出?那个小影子……”胖子急得抓耳挠腮,连珠炮似的发问,“该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吧?还是你小时侯掉湖里留下的‘影像资料’?”
闷油瓶依旧沉默,下颌线绷得极紧,似乎在极力压制或倾听。
就在胖子话音未落之际——
整个世界,毫无征兆地……凝固了。
亿万雨滴,悬停空中,晶莹剔透,反射着扭曲的光,像一片诡异的静止珠帘。
奔腾咆哮的黑色浪头,瞬间僵住,如通冻结的墨色冰雕。
湖水深处几条惊慌逃窜的鱼,凝固在奋力摆尾的姿态,如通封存在巨大琥珀里的远古标本。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吞噬了一切喧嚣。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嗡鸣。
在这万物静止的死寂中,唯有那棵青铜巨树的倒影,非但没有凝固,反而更加清晰、“活跃”。虬结的枝干在凝固的湖水中,隐隐透出极其微弱的、如通活物脉搏般的搏动光晕,幽暗冰冷。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搏动”,都让巨大的树影轮廓微微膨胀收缩,像一个沉睡的远古心脏正在积蓄力量。
树影中心,那个悬浮着的幼年张起灵模糊倒影,在绝对静止中显得格外刺眼和不详。
世界的根基,在我们脚下发出了碎裂的呻吟。
胖子张着嘴,表情凝固在刚才急切追问的瞬间,眼珠瞪得溜圆,里面塞记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所有声音卡死在喉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彻底碾碎。只有肩膀上,张起灵那只手传来的冰冷和沉重,是这凝固世界里唯一真实的触感,像一道锚链,又像一道冰冷的判决。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我湿透的雨披肩部,发出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如通擂鼓的“嗒…嗒…”声。
他沉默着,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弥漫开来。
脚下的栈桥木板,传来一丝细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震动。
“喀啦……”
一声微不可闻、却清晰刺入灵魂的脆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也来自我们立足的空间本身。那声音,如通世界秩序裂开的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