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往下过,装修的噪音哐哐响,砸墙的动静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苏雯心口上。她没再为浴缸的事说什么,可那眼神,灰扑扑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程远呢,忙得脚不沾地,白天盯工地,晚上回来倒头就睡,要不就抱着个电脑没完没了地敲,连话都少了很多。两人明明在一个屋里,却像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海。
苏雯有时候半夜醒来,摸旁边床是空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侧耳听听,书房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屏幕的光从门缝底下漏出来一点。她想着,他大概又是在忙工作吧,压力大,为了这个家。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委屈和失落,就又被她自己硬生生摁了回去。她甚至开始责怪自己,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太矫情了一个浴缸而已,哪有他辛苦重要。可那是一个浴缸而已吗那是她偷偷盼了好几年,在心里描摹了无数次的场景——温热的水,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像云朵,精油的香气袅袅绕绕,窗外的霓虹都模糊成一片光晕,而真正的星星,会亮在他们抬头就能看见的浴室天花板上。累了的时候,可以一起泡个澡,说说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靠着彼此,看看投影出来的星河旋转流淌。那是她关于家,关于温暖最具体的一个梦。
现在梦碎了,只剩下一地瓷砖碎屑和冰冷的水泥印子。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程远的枕头里,上面好像还有一点点他常用的洗发水的味道,很淡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洇湿了一小片。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怕被他听见,更怕听见自己心里那点可怜的期待碎掉的声音。
白天的时候,两人一起去选浴室瓷砖。导购热情地介绍着最新款的防滑地砖,如何容易打理,如何耐磨。
程远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还拿出手机备忘录记几下。嗯,这个好,实用,不容易积水。他指着一款灰色的哑光砖对苏雯说,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耐脏。
苏雯看着那一片冷冰冰的灰色,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跟着一起灰了下去。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旁边一款带着细细星芒闪烁感的马赛克小砖,声音低低的:这个……也挺好看的。
程远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这种小砖缝太多了,以后容易藏污纳垢,清理起来麻烦死了。华而不实。他说得斩钉截铁,是那种讨论技术问题时的客观口吻,却像一把小锥子,轻轻巧巧就把苏雯刚刚冒出的一点点火星给戳灭了。
哦……也是。她低下头,缩回手,那就……灰色的吧。听你的。
导购小姐看看他俩,脸上职业性的笑容有点僵,大概见多了这种一个热情一个冷淡的夫妻档,熟练地打着圆场:先生考虑得很周到呢,过日子确实是实用最重要。这款灰色卖得特别好。
程远似乎松了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难题,还转头对苏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却唯独没有察觉到她眼底的黯然。苏雯也努力弯了弯嘴角,想配合他一下,却觉得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了一样僵硬。
回去的路上,车里气氛闷闷的。程远开着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好像还在琢磨刚才的瓷砖参数。苏雯扭头看着窗外,高楼一栋栋向后倒去,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是不是也有人和她一样,在心里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小小的、浪漫的幻想,然后看着它被实用两个字打败
那个……她忽然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淋浴房……真的不能做一点……嗯……有点情调的设计吗哪怕就一点点
程远似乎愣了一下,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情调淋浴房要什么情调水冲得干净,排水快,安全防滑,就是最好的情调了。老婆,咱们这是过日子,不是拍电影。他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觉得她孩子气的笑意。
过日子……就不需要一点不一样了吗苏雯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等以后有钱了,换更大的房子,我给你弄个更大的浴缸,行不行程远空出右手,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哄小孩一样,现在预算紧,地方也小,咱们得优先考虑最实际的功能,对吧
又是以后。苏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以后的星星,和现在的星星,还是一样的吗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个硕大无比的浴缸,而是此刻,在这个他们共同努力筑巢的起点,能拥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温暖的、可以共享片刻柔软的角落。这个此刻,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环抱住自己,继续看着窗外。程远似乎觉得已经安抚好了她,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里面传出热闹的流行歌曲,更加衬得她心里的那片寂静,震耳欲聋。
晚上睡觉,苏雯背对着程远。她能感觉到他躺下来时床垫轻微的凹陷,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他好像很快就睡着了。他是真的觉得一切都很好,很顺利,没有任何问题。苏雯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盯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光,感觉那光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想起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穷学生,没什么钱。冬天夜里看完电影出来,冻得瑟瑟发抖,只能挤在公交站台等末班车。程远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大衣里,指着天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说:等以后咱们有自己的家了,我给你弄个能看星星的浴室,冬天泡着热水澡,抬头就是银河,再也不怕冷了。她那时候把脸埋在他胸口,冻得鼻子通红,心里却烫得像揣了个小太阳,觉得拥有了全宇宙最亮的星星。
怎么现在房子有了,当初说星星的人,却忘了呢还是说,那句话真的就只是一句和以后请你吃大餐一样的、随口一说的情话,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当了真,并且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差点呛咳出来。她赶紧捂住嘴,把那股酸涩的哽咽强行咽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怕吵醒他,更怕看到他醒来后茫然又不解的眼神——你怎么又哭了又怎么了
她以为他睡着了。他一直动也不动。
直到后来,她才在极度的疲惫和心碎中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概是后半夜,她猛地惊醒过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从某个高处坠落。下意识地一摸身边,又是空的。冰冷的床单显示他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失落瞬间攫住了她。他又在书房又在工作这个家,这个正在装修、尘土飞扬的家,难道还没有耗尽他所有精力吗到底是什么工作,重要到需要他一次次地深更半夜爬起来
她躺不下去了,心里堵得厉害,又酸又胀。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想去看看,想去弄明白,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后面,到底有什么比睡眠、比在她身边更吸引他的东西。她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怀疑,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到书房门口。果然,底下透出那条熟悉的光带。她屏住呼吸,手放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她犹豫着,是直接推开,还是像个卑微的窥探者一样,先偷偷看一眼
最终,那种被忽略、被排除在外的痛苦压倒了一切。她告诉自己,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他在干什么。如果是工作,她就悄悄退回床上,继续假装睡着,继续消化自己的委屈。如果不是……
她不敢想下去。
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近门缝。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那一小块区域。程远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得他的侧脸有些模糊。但他似乎并不是在打字或者看文件。
他低着头,非常专注地在……画着什么手在数位板或者纸上移动,不时停下来,凑近屏幕仔细看着,然后又继续修改。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那是一种她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的、极度专注甚至带着点虔诚的神情。不是在处理烦人的公务,更像是在……创造什么
苏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在画什么为什么偷偷摸摸半夜画
她调整了一下角度,极力想看清屏幕上的内容。视线却被他的背影挡住了一大半。她只能看到屏幕边缘似乎是一些线条图,有点像……建筑设计图是淋浴房的设计图需要精确到半夜不睡觉来修改吗
一种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困惑的情绪攫住了她。就在她准备放弃,心里嘲弄着自己看吧,果然又是在忙正事,你真是想多了的时候,程远忽然微微侧了一下身,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
就这一侧身,屏幕的大部分内容,瞬间毫无遮挡地撞进了苏雯的眼里。
那一刻,她的呼吸猛地停住了。血液似乎轰的一声全部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全身冰窖一样的冷和头皮发麻的震颤。
那不是淋浴房的施工图。
那分明是一个浴缸的轮廓!而且是她最喜欢的那种独立式猫脚浴缸的优雅曲线!
他画得极其仔细,每一个弧度,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但这还不是让她魂飞魄散的部分。
真正让她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的,是浴缸旁边的设计。
在那个她梦想过无数次的浴缸边缘,他精心设计了一个可折叠、可伸缩的机械结构,上面托着一个看起来非常精巧的、透镜一样的装置。旁边还用细线引出了标注,她看不清具体文字,但能看到几个关键词的缩写和象征图——【Proj.】(投影)、【Star
Map】(星图)、【Auto
Focus】(自动对焦)、【Waterproof】(防水)……
他甚至在一旁画了一个效果示意图:氤氲着热气的浴室里,两个人依偎在满是泡沫的浴缸中,而整个天花板上,是无比清晰、无比灿烂的旋转星空投影,银河清晰可见,星辰触手可及。
苏雯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尖叫或者哭出声来。牙齿深深地陷进手背的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她这不是做梦。
他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她想泡澡,记得她想看星星,记得她所有看似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他没有忘!他非但没忘,还在所有人都睡了的时候,在每一个她独自心碎流泪的深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在这里,绞尽脑汁,把她破碎的梦,一片一片,用另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想要重新拼凑起来,拼成一个更惊喜、更不可思议的礼物!
他不是在否定她的梦,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偷偷地,想要更好地实现它!他把星空投影仪藏起来,是为了安装更便捷、不影响日常使用他坚持淋浴房,是为了……是为了给这个折叠投影仪腾出空间或者是为了其他她还没弄明白的、更实用的考虑,然后再偷偷给她补上这个星空
所有他之前那些实用主义的言论,那些华而不实的评价,那些以后再说的敷衍……瞬间都有了完全不同的、让她痛彻心扉的解释!
那不是冷漠,那不是忽视,那不是忘记!
那是他藏在坚硬现实外壳下的、最深沉的温柔和浪漫!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即将肩负起家庭的丈夫,所能想到的最笨拙又最极致的爱——他先要确保脚下的地是坚实可靠的(淋浴房的实用),然后,他再偷偷地、拼命地,想为她够到天上的星星(折叠的星空投影)!
而她呢
她都在心里怎么想他的觉得他变了,觉得他不爱她了,觉得他变得庸俗又无趣,觉得他们的爱情死在了装修的灰尘里。她背对着他流泪,她在心里埋怨他,她甚至怀疑他深夜不睡是在做别的……
巨大的愧疚、震惊、狂喜、心酸、排山倒海的爱意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像一场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站不住,顺着门板软软地滑坐下去,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出来,瞬间就模糊了一切。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无声的哭泣几乎让她窒息。
痛!太痛了!
不是原来那种被忽视的钝痛,而是另一种更尖锐、更刻骨铭心的痛!是发现自己错怪了最爱的人,是发现他默默承受了所有误解却一声不吭,是发现他那份深埋的、快被现实压垮却依然固执地为自己保留的深情!这份深情,像一把烧红了的刀,狠狠地烙在她的心上,烫得她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
她哭得浑身脱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门缝里透出的那束光,此刻变得无比滚烫,灼烧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最近那么累,眼里总是有血丝。
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抱着电脑,却又不告诉她具体在忙什么。
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浴缸的态度那么坚决,却又在细节上偶尔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他不是在坚持实用,他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一个人的战斗!一边和现实妥协,一边又拼尽全力,不想对他们的梦想妥协!
而她,却一直在和他对抗,用眼泪和冷漠,增加着他的心理负担。
苏雯不知道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火辣辣的疼。她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最后透过门缝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专注的背影。
这一次,他的侧脸在台灯光下,线条依然疲惫,却在她眼里焕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光彩和力量。
她没有推门进去。
她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面对他。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嚎啕大哭,怕自己会语无伦次,怕会打破他精心准备的惊喜,更怕看到他被发现后可能出现的、那种带着点不好意思和窘迫的表情。
她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卧室,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冰冷的身躯,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一声一声,沉重而滚烫。
这一次,眼泪依旧不停地流,却不再是苦涩和绝望的。它们咸涩地流进嘴角,她却仿佛尝到了一丝浩瀚星海的、遥远而甜蜜的味道。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里现在还是空白一片。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那里将会绽放出的、整个宇宙最绚烂的星光。
而那个给她摘星星的男人,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熬着夜,一笔一笔地,绘制着属于他们的银河。
后半夜,程远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她一直僵硬地躺着,假装睡着。当他带着一身凉气和淡淡的烟味(他压力大时会偷偷在书房阳台抽一根)小心翼翼地躺下,习惯性地想要伸手过来搂她,却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只是轻轻地帮她掖了掖被角时,苏雯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幸好隐藏在黑暗里。
她拼命忍住,才没有转过身去,死死地抱住他。
她只是在他呼吸变得均匀之后,极小幅度地、一点点地挪过去,把额头轻轻地、轻轻地抵在他宽阔却微凉的后背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能感受到他脊椎的轮廓。
这里,藏着整个宇宙,最沉默,最滚烫的温柔。
天,快要亮了。
第二天,苏雯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眼睛还肿着,像两颗桃子,她用冰毛巾敷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看。心里那头昨晚差点撞死的小鹿,现在变成了一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胆怯又兴奋的兔子,砰砰乱跳,搅得她坐立难安。
厨房里,她把煎蛋弄得滋滋响,牛奶热得咕嘟冒泡,摆盘摆得比结婚纪念日还用心。程远揉着眼睛走出来,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看到她忙碌的背影,愣了一下,声音还有点沙哑: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苏雯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甚至更轻快一点:睡不着了,想着给你做顿像样的早饭。你最近……太累了。最后三个字,差点没忍住带了颤音。她赶紧把煎蛋盛出来。
程远搓了把脸,走到餐桌旁坐下,看着格外丰盛的早餐,又看看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心虚还好,项目快收尾了,熬过这几天就行。他拿起筷子,低头喝粥,避开了她的目光。
苏雯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手指尖有点抖。她在他对面坐下,也拿起勺子,却一口也吃不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两人各怀鬼胎,都怕对方看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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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苏雯舀着碗里的粥,假装不经意地开口,淋浴房的挡水条,昨天工长说好像有点问题,让你今天有空再去看看
程远正咬了一口煎蛋,闻言顿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含糊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一会儿我就过去。小问题,调整一下就行。他回答得很快,甚至有点急于结束这个话题。
若是昨天之前,他这种回避的态度肯定会像一根小刺,轻轻扎她一下。但现在,苏雯只觉得鼻子发酸。他是在紧张,怕她深究淋浴房的问题,怕惊喜提前曝光。她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心里那锅滚烫的、五味杂陈的粥又开始沸腾,熬得她心口发疼。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被粥烫到,吸了吸鼻子:嗯,你多费心。
一顿早饭,吃得像一场无声的较量。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一个拼命掩饰自己的知晓,一个拼命掩饰自己的筹备。爱意和酸楚在沉默的空气里交织、碰撞,密度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吃完早饭,程远匆匆拿起包就要出门。我中午可能回不来,工地那边事儿多,你自己吃饭别凑合。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利落,但苏雯还是捕捉到了他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可以暂时逃离这个弥漫着微妙气氛的家,去继续守护他的秘密。
好,你……也别太累。苏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他极快地、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门一关上,苏雯整个人就虚脱般地靠在了门板上。演戏太难了,比真的生气难过还要耗神一百倍。她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发烫的脸埋进去。心里那个声音又在尖叫:他记得!他偷偷在给你造星星!
巨大的幸福感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却带着尖锐的贝壳碎片,划得她生疼。她心疼他,心疼得要命。一个人默默扛着所有,白天应付繁琐的装修、工人的疑问,晚上还要熬夜画那些精细的图纸,该有多累而自己,非但没帮他分担,还一直在给他添堵,用眼泪和冷战折磨他。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她猛地站起来,冲进书房。书房里还残留着他熬夜的气息,淡淡的烟味混合着咖啡的苦涩。书桌上很干净,电脑关着,图纸和数位板都不在,他显然出门时带走了——他防备着,怕她突然进来发现。
这个发现让苏雯的心又酸又软。她走到书桌后,坐在他昨晚坐过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体温和专注。她想象着他在这里,蹙着眉,咬着笔头,一遍遍修改设计图的样子,想象他因为某个技术难题而烦躁地抓头发,又因为想到她可能惊喜的表情而偷偷笑起来的样子……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次不是委屈,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汹涌的爱意。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惊喜,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辛苦。她得做点什么。
可是能做什么呢直接戳破不行,那会毁了他精心准备的一切,他肯定会失望。帮他画图她不懂那些复杂的机械结构和光学设计。去工地指手画脚更不行,只会添乱。
苏雯烦躁地在屋里转圈,目光扫过堆在角落的装修杂志、建材市场的宣传册,忽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了。她不能参与核心机密,但她可以帮他打好掩护,可以帮他减轻其他方面的负担,可以让他更专注地去做那件浪漫的坏事。
她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工长的电话,语气尽量显得自然又有点抱怨:喂,王工长吗是我。哎,对,程远他今天公司临时有事,特别忙,可能过去得晚点或者不过去了……那边有什么问题,您先看着处理要不直接打电话跟我说也行……嗯,是啊,他最近太忙了,睡眠都不足,我看着都心疼……这些琐事就别老烦他了……对对,排水坡度一定要做好,您多费心……
挂了电话,她手心都是汗。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不改色地为了一个阴谋而撒谎。感觉……有点刺激,更多的是为他分担了一点什么的踏实感。
接下来的一天,苏雯变得异常忙碌和懂事。
建材市场打电话来确认瓷砖送货时间,她接起来,爽快地说:就按合同上的时间送,我没问题,程先生最近忙,这事我定了。挂了电话,她看着订货单上那款灰扑扑的瓷砖,第一次觉得,这颜色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因为它下面,将来会藏着一片星空。
工长发来微信询问淋浴花洒的安装高度,附带了程远之前确认过的尺寸。苏雯点开图片,仔细看了看,回复道:就按程先生定的这个高度吧,他量过我的身高,这个高度正好。发出去之后,她脸有点红。他连这个都悄悄考虑到了。
下午,她甚至主动去了工地一趟。工人正在安装卫生间的水电管道,噪音巨大,灰尘弥漫。工长看到她来了,有点意外:苏小姐,您怎么来了程先生没来
苏雯戴着口罩,摆摆手:他忙,我来看看。进度怎么样她状似随意地巡视着,目光却像侦探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特别是淋浴区那片已经初步成型的空间。她看到墙壁上开了槽,埋了管子,地面做了坡度,一切都符合实用的淋浴房标准,看不出任何特殊装置的痕迹。
他藏得真好。苏雯心里暗暗想,有点失落,又有点骄傲。
工长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工程进展,夸程先生细心,很多细节都考虑到了。程先生真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业主了,特别是这淋浴房,反反复复确认好几遍管线位置和承重,生怕以后出问题。其实没必要嘛,标准做法就行……
苏雯听着,心里那根弦又被拨动了。反复确认是怕那些预埋的、为了星空投影仪准备的线路和支架出问题吧她点点头,附和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追求完美,辛苦你们了。
离开工地时,夕阳正好。苏雯看着这个被改造得乱七八糟、却一点点变成家模样的房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柔软和期待。她不再觉得那些裸露的水泥墙和纵横的电线丑陋了,它们像是秘密的血管,正在为那个即将诞生的奇迹输送养分。
晚上,程远回来得比平时更晚,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亢奋,像熬夜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孩子。
苏雯已经做好了饭,三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她没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也没问工程的事,只是接过他的包,柔声说:洗手吃饭吧,累坏了吧
程远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习惯她突然的平静和温柔。他迟疑了一下,问:今天……工地没什么事吧
没事,挺好的。苏雯给他盛了碗汤,语气轻松,工长打电话来了,我说你忙,让他有事找我。瓷砖也确认好送货时间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你放心,我都按你之前定的方案跟他们说的,没乱改。
程远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接过汤碗,声音都柔和了些: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雯看着他,灯光下他眼里的红血丝更加明显,她心里一揪,差点又掉下泪来,赶紧低下头扒饭,你……你也多吃点,别光顾着忙,身体要紧。
这顿饭,气氛比早上好了很多,但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感依然存在。两人都在避开了浴室这个雷区,聊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工作上的趣事,朋友间的八卦。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流,一种彼此都在努力维持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澜壮阔的默契。
苏雯几次想开口,让他别熬太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阻止他,那是他的战场。
果然,夜深人静,等苏雯假装睡着后不久,身边又是一空。熟悉的失落感和尖锐的心疼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坚定的力量。
她没有再偷偷去看。她怕自己多看一次,就多一分忍不住的风险。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隔壁书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鼠标点击声,极轻的键盘敲击声,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或者他起身走动时地板轻微的吱呀声。
这些声音,不再是冰冷的隔阂符号,变成了世界上最动人的催眠曲。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像是一颗星星被点亮的声音。
她知道,她的宇宙,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被那个沉默的男人,一颗一颗地,亲手点亮。
她听着听着,眼泪又滑了下来,但嘴角却是弯着的。在这种极致的酸楚和极致的甜蜜交织中,她竟然慢慢地、安心地睡着了。
这一次,她的梦里,不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也没有了冰冷的瓷砖。而是温热的水,绵密的泡沫,和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他们依偎着,抬头看去,整个天花板的星空,璀璨流转,美得让人窒息。
而那个设计精妙的折叠投影仪,正安静地收在浴缸畔,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着所有浪漫和温柔的卫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熬。对,就是熬。苏雯觉得自己像一口被放在文火上的砂锅,里面炖着翻滚的情绪,咕嘟咕嘟冒着泡,既要小心看着火候不能让它沸出来,又得耐着性子等它慢慢把所有的滋味都煨进去。
她变得异常敏感。程远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一句普通的话,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然后她又得拼命压下去,装得若无其事。
比如,有天晚上吃饭,程远看着电视里的科教频道,正好在讲光学原理,他看得格外入神,连筷子都忘了动。苏雯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哗哗地往头上涌。她几乎能肯定,他是在琢磨那个投影仪的镜头和焦距!她赶紧低下头,猛扒了两口饭,生怕自己脸上激动又心疼的表情出卖了什么。
又比如,周末他去五金市场,回来时拎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里面有些奇形怪状的小零件、电线,还有一小瓶据说是帮同事带的导热硅脂。苏雯帮忙接过来,手指碰到那些冰凉坚硬的金属件,就像碰到了他深藏的秘密,烫得她指尖一缩,差点没拿住。她强作镇定地把东西放进书房角落,转身就去洗菜,水龙头开得哗哗响,掩盖住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开始变着法子给他补充营养,炖各种汤汤水水,枸杞红枣鸡汤、天麻鱼头汤、莲藕排骨汤……把心疼你太累这个借口用得理直气壮。
程远每次喝汤的时候,表情都有点复杂,像是享受,又像是愧疚,眼神闪烁不定,最后总是化为一句:别忙活了,我没事,你歇着。
熬汤不累,看你熬夜才累。苏雯总是这样回他,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妻子式的埋怨和关心,完美地掩饰了底下汹涌的知情和澎湃的心疼。
这种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假装不知道你知道的游戏,玩得苏雯心力交瘁,却又甘之如饴。她觉得自己快分裂了。一方面,她享受着这种共享一个巨大秘密的亲密感,仿佛和他之间突然多了一条无形的、坚韧的纽带;另一方面,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偶尔吃饭吃着吃着都能愣神,显然是在思考技术难题,她又难受得像有针在扎。
家里的装修进程按部就班。淋浴区的瓷砖贴好了,就是那款冷灰色的哑光砖。工人师傅还夸:这砖选得好,大气,经脏。苏雯站在那片灰扑扑的空间里,努力想象着未来星空绽放的样子,试图用幻想的热度去温暖眼前冰冷的现实。她甚至偷偷用手指丈量过浴缸预定位置旁边的墙壁,猜测着他会把那个折叠的机关藏在哪块砖后面。
她不敢问,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对那片区域的过度关注,每次去看工地,都只远远瞥一眼,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在橱柜颜色或者地板铺贴上,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意见。
但她的演技并非每次都天衣无缝。
有一次,程远在书房打电话,似乎是和某个零部件供应商沟通,声音压得低,但苏雯在客厅还是隐约听到了承重、阻尼、防水等级IP68这几个词。她的耳朵瞬间就竖了起来,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手里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程远听到动静,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很快说了句就先这样,具体参数发我邮箱就挂了。他推开书房门出来,看到苏雯正弯腰捡遥控器,状似随意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手滑了。苏雯直起身,脸上有点发热,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忙完了
嗯,一个工作电话。程远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耳根,语气平淡,但眼神里有一丝极快的审视,然后岔开了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那一刻,苏雯几乎能肯定,他起疑了。他那么聪明敏锐的人,怎么可能完全察觉不到她最近反常的懂事和体贴还有她偶尔落在他身上那复杂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神
这场无声的较量里,两人都在钢丝上行走,彼此试探,心照不宣。
真正的爆发,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程远显然又熬了一个大夜,脸色很差,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卫生间里在安装吊顶,师傅不确定检修口留的位置,过来问他。程远正对着一堆摊开在客厅地上的图纸(当然是伪装过的淋浴房施工图)皱眉思考,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很冲地说:图纸上不是标得清清楚楚吗照着做就行了!这种问题也来问!
师傅被噎得一愣,脸色有点不好看。
苏雯正在旁边插花,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那个投影仪的机械结构似乎遇到了麻烦,他昨晚在书房烦躁地踱步了很久。
她赶紧放下剪刀,笑着打圆场:王师傅,不好意思,他最近工作压力大,不是冲您。她走过去,拿起图纸,假装看了看——其实她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但她记得之前程远跟她比划过大致的检修口位置——是不是大概在这个区域稍微做大一点,方便以后检修就行,您经验丰富,看着处理,我们信得过您。
她语气温和,态度诚恳,师傅的脸色缓和下来,点点头拿着图纸走了。
程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没说话。
苏雯走回来,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那里面可能正为了一句无心的呵斥而懊恼,也可能还在为那个卡壳的技术问题焦头烂额。积累了好几天的担忧、心疼、以及一点点因为他刚才发脾气而生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程远,我们……非得要那个淋浴房不可吗其实……其实浴缸也挺好的,真的,省事,也……也挺实用的。
她说完就后悔了!她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不是在否定他的努力,她只是太心疼了,心疼得口不择言,想让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浴缸就浴缸,没有星空就没有星空,她只要他好好的,别累垮了。
程远猛地抬起头,看向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很多情绪——惊讶,不解,然后是一种近乎受伤的表情,像是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紧接着是浓浓的失望和……疲惫,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长得让苏雯窒息。她几乎想立刻大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但他先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被她反复无常彻底打败了的无力感:苏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方案定了,图纸都出了,工人都施工到这一步了,现在再说改你知道这有多麻烦吗要增加多少预算要耽误多少工期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苏雯心上。她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烦躁和无奈,看着他完全沉浸在她出尔反尔、不懂事的剧本里,巨大的冤屈和酸楚猛地冲上眼眶,让她眼前一片模糊。
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太累了……她哽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个洗澡的地方而已,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我看着难受……
这话半真半假,却情真意切。
程远看着她哭,愣了一下,脸上的烦躁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心软,有无奈,也有一种果然还是这样的了然。他挪过来,伸手想擦她的眼泪,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持着他的实用主义堡垒:别哭了……我知道最近忽略你了。等忙完这阵就好了。淋浴房真的更方便,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话,别胡思乱想。
他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个怀抱依旧温暖,却带着隔阂。他以为安抚的是她的矫情和反复,殊不知,他每一句实用、方便,都像刀子在割苏雯的心。
她靠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这一次,眼泪是为了他的不解风情,也是为了自己无法言说的知情和心疼,为了这阴差阳错却必须继续演下去的痛苦戏码。
他根本不知道,他越是坚定地维护淋浴房,在她听来,就越是笨拙地守护着那个星空的秘密,也就让她越痛彻心扉。
这场争吵,或者说苏雯单方面的情绪崩溃,最终以程远的安抚和她的勉强妥协告终。但裂痕似乎出现了,又似乎没有。它变成了一根更深的刺,扎在苏雯心里,提醒着她这份惊喜背后,两个人都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程远似乎把她这次爆发归结为女人情绪化的常态,之后对她更加体贴,回家更早,话更多,但关于书房深夜的灯光,他只字不提,防守得更加严密。
而苏雯,在经过那次失控后,更加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情绪。她不再试图劝阻,而是更加努力地扮演一个逐渐接受现实、变得温顺起来的妻子。
只是有时,半夜醒来,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他似乎在组装测试什么),她会把手轻轻放在身边空荡荡的枕头上,心里默默地说:
笨蛋,快点成功吧……我快装不下去了……我也……好想和你一起看星星啊。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而甜蜜,也格外痛楚而焦灼。家的外壳一天天成型,而那个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柔软的、星光璀璨的内核,也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悄然生长。
日子像沾了胶水,黏糊糊又沉甸甸地往前挪。家里的硬装终于搞完了,灰尘散尽,露出了新家的骨架。亮堂的瓷砖地,雪白的墙壁,崭新的橱柜……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规整,那么实用,也那么……没有温度。
苏雯走在里面,脚步都有回音,心里空落落的。她像个参观者,而不是主人。那个关于星空的秘密,成了这所崭新房子里唯一鲜活的东西,却也被埋得最深。
程远更瘦了,眼下的乌青成了半永久装饰,脾气倒是好了不少,可能是最艰难的技术关卡熬过去了。他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甚至有天周末,主动提出要带苏雯去看电影。
坐在电影院里,黑暗中,3D特效画面扑面而来。可苏雯完全看不进去。她偷偷侧过头,看程远的侧脸被屏幕光映得明明暗暗。他看得很专注,但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像是在模拟什么电路板或者调试什么程序。苏雯的心猛地一酸,他人在这里,心肯定还泡在书房那堆零件和图纸里。
爆米花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她却只觉得喉咙发紧。这不是她想要的约会。她想要的,是和他窝在自家的浴缸里,看一场专属他们的星空。
从电影院出来,程远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语气很平常,但苏雯看见他挂了电话后,嘴角极快地上扬了一下,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她的雷达立刻响了,状似无意地问:谁啊
哦,没谁,一个快递,放物业了。程远把手机揣回兜里,语气轻松,走吧,想想晚上吃什么今天不在家做了,出去吃,你想吃啥
他越是这样避重就轻,苏雯就越是肯定——那个关键的部件,到了!她的心跳又开始擂鼓,还得拼命装作被美食选择难住的样子:嗯……都行,你定吧。
她感觉自己快成精神分裂了。一边是快要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般的期待,一边是必须死死绷住的、一无所知的平静。脸上的肌肉都快僵了。
真正的考验在家具进场那天。浴室柜、马桶、花洒……一样样被搬进主卫。工人在里面叮叮当当地安装。苏雯和程远站在门口监工。
苏雯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不受控制地往那个预留的、未来属于浴缸(现在暂时空着)的区域瞟。墙壁已经刷好,瓷砖严丝合缝,地面坡度流畅,看不出任何暗藏的玄机。他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是怎么做到如此天衣无缝的她心里猫抓一样好奇,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程远倒是很镇定,抱着胳膊,偶尔指挥一下工人:师傅,这个柜子稍微往左边挪一点,对,缝隙均匀点。他表现得完全像个只关心整体效果和安装质量的普通业主。
直到一个工人搬着沉重的浴室柜柜体,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柜角猛地撞向预留浴缸区的那面墙!
哎哟小心!工人惊呼一声。
苏雯的呼吸瞬间停了!瞳孔猛地放大!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出来!那后面!那后面可能有他预埋的线路!有他精心设计的支架!
就在她差点要扑过去的一刹那,程远的反应比她更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不是去扶工人,而是猛地伸手,用尽全力托住了那个撞向墙面的柜角!动作快得惊人,甚至带着一种本能的、过于激烈的保护欲!
看着点!程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厉色和紧张,墙撞坏了怎么办!
工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稳住身形,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脚下滑了一下,没撞实没撞实……
程远这才松开手,脸色还有点发白,胸口微微起伏。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放缓语气:……没事,下次小心点,瓷砖碰坏了不好补。
苏雯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刚那一瞬间的惊悸过后,是排山倒海的心疼。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保护的不是墙,是墙后面的东西!是那个他熬了无数个夜、费尽心血、差点被撞坏的星空梦!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逼回眼眶里瞬间涌上的湿热。她低下头,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揉着眼角,声音发闷:……是啊,小心点好。
程远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没再说什么。
经过这么一惊一吓,后面的安装过程,苏雯彻底老实了,不敢再乱看,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直到所有东西安装完毕,工人离场。
主卫终于有了最终的样子。灰色的瓷砖,白色的洁具,锃亮的花洒,一切都符合实用、好打理的标准,看起来……毫无惊喜,甚至有点冷清。那个空着的区域,等着安装浴缸——按照程远的说法,是以后再说。
苏雯站在卫生间中央,环视四周,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迷茫。难道……难道她那天晚上看到的,真的只是一场梦或者他后来放弃了因为太困难因为被她那次争吵伤了心
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晚上,程远洗了澡出来,擦着头发,看着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苏雯,忽然说:对了,定做的浴缸明天送过来安装。
苏雯猛地抬起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浴……浴缸不是说不装了吗
程远避开她的目光,走向书房,语气随意得像在说明天天气不错:嗯,想了想,还是装吧。偶尔泡一下放松也挺好。反正位置都留好了。
说完,他就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一如既往。
苏雯一个人坐在客厅,脑子里嗡嗡作响。浴缸他主动要装浴缸了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是惊喜要来了还是……他真的只是觉得偶尔泡一下也挺好
希望和恐惧交织着,把她撕成了两半。这一晚,她失眠了。听着书房里似乎比平时更忙碌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数着心跳,一分一秒地熬到天亮。
第二天,浴缸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独立式猫脚浴缸,线条优雅,釉面洁白温润。正是苏雯曾经在杂志上指给他看过的款式。
工人们抬着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预留的位置,严丝合缝。接水管,打胶密封。程远全程亲自盯着,神情专注,比盯任何一道工序都要严格。
苏雯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美丽的浴缸稳稳当当地落在冰冷灰色的瓷砖上,像一个华丽的句号,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它来了,可是星空呢她想象中的那个精巧的、折叠的、藏着宇宙的装置,在哪里浴缸边缘光滑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机械结构。
巨大的失望,像冰水一样浇头而下,让她浑身发冷。原来……真的是她想多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实用的方案。一个普通的、只是样子好看一点的浴缸。那些深夜的灯光,那些图纸,那些零件……或许真的只是她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或者,他只是在忙别的项目。
她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工人们什么时候完工离开的都不知道。
程远送走工人,回头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最近累着了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语气里带着真实的关切。
苏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疲惫却此刻显得无比正常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能说什么质问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变出星星吗
她艰难地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就是有点晕。可能……可能是装修污染闻多了。她找了个最蹩脚的借口。
那你快去客厅歇着,开窗通风。程远信以为真,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晚上我们出去吃,庆祝一下硬装全部结束!
他的语气轻快,带着项目竣工的喜悦。而这喜悦,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苏雯的心。她低下头,喝水掩饰眼眶的酸涩。庆祝庆祝一个幻灭的梦吗
这一整天,苏雯都浑浑噩噩。她不敢再进主卫,怕看到那个漂亮的、却徒有其表的浴缸。她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幻想和期待,如果不是她那么执着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现在也不会这么失望。
晚上,他们真的出去吃了饭。程远心情很好,甚至点了杯酒。苏雯配合地笑着,吃着,却味同嚼蜡。
回到家,程远说:出了一身汗,我去试试新浴缸。他拿着换洗衣服走进了主卫,关上了门。
苏雯瘫在客厅沙发上,听着里面传来的隐约水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他就在里面,享受着他实用的选择。而她的星空,彻底陨落了。也许爱情就是这样,最终都会败给现实,败给实用。所有的浪漫,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睛干涩发痛。水声早就停了,程远还没出来。里面静悄悄的。
她忽然有点担心,起身走到主卫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程远你没事吧
里面没有回应。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氤氲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他们常用的沐浴露的清新香气。程远没有泡在浴缸里。他穿着睡衣,站在浴缸旁边。
而整个浴室,不,是整个宇宙——仿佛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空间里!
天花板上,不再是冰冷的白色铝扣板,而是无比深邃、无比浩瀚的星空!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横贯天穹,无数星辰璀璨闪烁,明暗交错,甚至还在极其缓慢地旋转流动!星光倒映在光滑的瓷砖上,倒映在浴缸温热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而程远的手,正放在浴缸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与瓷砖几乎融为一体的浅凹槽里。那里,悄然伸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色金属臂,顶端托着一个透镜装置,正是这漫天星光的来源。
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下了整条银河。他看着目瞪口呆、满脸泪痕的苏雯,嘴角缓缓向上扬起,那是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又骄傲得意到极致的笑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轻轻响起:
喂,笨蛋……过来看星星啊。
苏雯站在门口,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光线、气味……所有的一切都瞬间褪去,坍缩,然后以一种爆炸般的姿态,在她面前重新构建。
不再是那个冰冷、实用、灰扑扑的浴室。
是星空。
是真的星空!不是投影仪玩具打出来的那种模糊光点,是无比清晰、无比壮丽、无比真实的宇宙!深邃的墨蓝底色上,银河浩瀚流淌,无数星辰钻石般锐利地闪耀着,有的微蓝,有的泛黄,有的是一团朦胧的星云,它们甚至还在缓慢地、庄严地旋转,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静谧力量。星光投在湿润的瓷砖上,投在荡漾着细微波纹的水面,整个空间都被一种梦幻般的蓝银色光芒笼罩。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追随着一颗缓缓划过的流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呼吸彻底停滞了,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到了那个装置。它那么精巧,那么隐蔽,完美地隐藏在浴缸边缘,金属臂闪着哑光,线条流畅,像一件未来艺术品。而他站在那片璀璨的星河下,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眼睛亮得让她想哭。
那句喂,笨蛋……过来看星星啊。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里那道已经快要把她自己憋疯的闸门。
不是幻觉。
不是她疯了。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他不仅记得,他还做到了!用这种她想都不敢想的方式!
那几个月的委屈、猜疑、心痛、自我安慰、强颜欢笑、深夜的眼泪、看着他疲惫时刀割般的心疼、差点被撞破秘密时的惊悸、以为梦想幻灭时的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洪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啊……一声破碎的、完全不像是她发出的呜咽从喉咙里挤了出来。眼泪不是流出,而是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震撼的星空。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腿软得根本站不住,沿着门框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
她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不是抽泣,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喘不上气的痛哭。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心疼和爱恋,都随着这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倾泻。
呜……程远……程远你个混蛋!王八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地面,你怎么才……才弄好啊!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忘了……我以为那都是我自己在做梦……你怎么那么能瞒啊!你怎么那么能熬啊!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以为你不爱我了……哇……
她语无伦次,哭得浑身抽搐,把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用最狼狈的方式吼了出来。
程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他预想过她会惊喜,会感动,甚至会喜极而泣,但没想过是这样一场彻底的情绪崩溃。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瞬间被慌乱和心疼取代。他几步冲过来,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搂进怀里。
雯雯……雯雯别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声音发紧,带着懊恼,我想给你个惊喜,我没想吓唬你……别哭了,你看,星星,星星多好看……
他不说还好,一说惊喜,苏雯哭得更凶了,拳头砸在他胸口,没什么力气,却满是委屈:惊喜个屁!是惊吓!天大的惊吓!我差点……差点就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天天半夜不睡觉……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跟我说话都走神……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外面有人了……呜呜呜……
她把自己最深的、最荒唐的恐惧也哭喊了出来,虽然现在知道可笑至极,但那一刻的恐慌是真实的。
程远猛地一震,搂紧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愧疚:对不起……对不起雯雯,我真没想到……我光想着……想着怎么把它弄好……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我弄这个……不就是因为……他顿了顿,声音哑得厉害,不就是因为……想和你一起看星星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苏雯心上。
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么熟悉,又因为此刻的担忧和深情而显得有些陌生。他眼底的红血丝,他眉宇间深刻的疲惫,在此刻星光的映照下,无比清晰,也无比刺眼。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和微微扎手的胡茬。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他这几个月的沉默付出。
你傻不傻啊……她的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心疼得无以复加,干嘛要一个人扛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看你累成什么样子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我可以帮你啊……我可以给你打下手……至少……至少不用一个人偷偷摸摸……
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比起惊喜,此刻占据她内心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她宁愿不要这片星空,也不想看他熬成这个样子。
程远握住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蹭了蹭,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告诉你还叫什么惊喜而且……这事儿挺麻烦的,光学调试、机械结构、防水……跟你说,你除了跟着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还得陪我熬夜。他笑了笑,带着点笨拙的得意,你老公我还是有点用的,对吧虽然……是折腾得久了点。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所有的艰难,但苏雯能想象到。想象他查资料查到头秃,想象他对着复杂的电路图一筹莫展,想象他一次次测试失败后的烦躁,想象他小心翼翼隐藏所有痕迹的紧张……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埋怨的话,只是流着泪,一遍遍抚摸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疲惫的眼睛。
以后不许这样了……她抽噎着命令,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许瞒着我……高兴不高兴,累不累,都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扛……听见没有
听见了。程远郑重地点头,低头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眼睛,尝到了咸涩的泪水,以后不敢了。女王大人。
气氛终于从剧烈的爆发中慢慢缓和下来。激动的痛哭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苏雯靠在他怀里,两人坐在浴室冰凉的地砖上,依偎着,仰头看着这片只属于他们的、奇迹般的星空。
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星光温柔地洒落在他们身上。
真美啊……苏雯喃喃地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一次,是纯粹的、震撼的赞叹。
嗯。程远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轻应了一声,调试了好久,才找到最逼真的星图数据和旋转速度。差点被一个小小的散热问题卡死,还好最后解决了。
他终于开始愿意分享一点点背后的技术细节,语气里带着工程师特有的、解决问题后的成就感。
苏雯安静地听着,心里又酸又软。她在他怀里转过身,面对着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程远。
嗯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郑重,还有……对不起。
程远愣了一下: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么想你,不该跟你闹,不该觉得你变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我差点……差点就错过你了……
程远看着她,眼神深邃,里面映着万千星辰。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交融。
傻瓜。他低声说,气息温热,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笨了,只想着怎么把东西做出来,却忘了……你会不会害怕。是我没照顾好你的心情。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然后是脸颊,最后,轻轻地、珍重地吻上她的嘴唇。这是一个带着星光味道的、咸涩又甜蜜的吻,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所有的歉意、爱意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苏雯闭上眼睛,回应着他。所有的委屈、猜忌、痛苦,都在这个吻里融化、消散,被浩瀚的星辰温柔地吞噬。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着,眼里闪着促狭的光:现在……要不要试试效果泡着澡看,更带劲。水温我刚试过,正好。
苏雯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笑容却比星光还亮。
他扶着她站起来,然后当着她的面,演示了一下那个精巧的折叠机关。轻轻一按某个隐蔽的触点,金属臂无声地缩回,透镜装置完美地隐藏进浴缸边缘,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再一按,又悄然滑出,星空再次绽放。
防水防潮,绝对安全。他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苏雯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心里满是惊叹和骄傲。
浴缸里的水还温热着,上面甚至还有他刚才试水时留下的、未散尽的泡泡。他帮她脱下外套,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又充满了某种郑重的仪式感。
他们一起滑进温热的水里,温暖瞬间包裹了全身。泡沫柔软地簇拥着肌肤。她靠在他怀里,背贴着他坚实的胸膛,他的手臂环抱着她。
两人一起抬起头。
氤氲的热气微微模糊了视线,却让头顶的星空更增添了一种朦胧梦幻的美感。银河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星辰缓慢地旋转流淌,静谧,浩瀚,永恒。
好看吗他在她耳边低声问,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苏雯用力点头,往后更紧地靠进他怀里,声音因为感动而微微发颤:嗯……好看……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星星。
她抓住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热水温柔地荡漾着,泡沫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中弥漫着沐浴露的清香和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没有人说话,只有星光流转,和依偎在一起的心跳声。
那些装修的灰尘、争吵的泪水、深夜的孤灯、所有的误解和煎熬……在这一刻,都被这片温热的、星光璀璨的水汽彻底洗涤、融化。
家,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真正的、温暖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