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雪魄
我在杀父仇人眼皮底下活了十余年。
他以为我是他的亲女,却不知我是将刺向他的刀。
我该是亲王遗珠,金枝玉叶。
可人人都说我糊涂,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真是好一出狸猫换太子啊。
可是究竟谁是真太子,谁是假狸猫呢
01
我推开窗,春寒料峭,夜色下细雨裹挟着寒风打进来,远处逐渐亮起火光,府里又进贼了。
丝丝的血腥气,在湿润冰冷的风里,并不明显。
但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却在黑夜里闪亮。
别叫。
她刻意压低声音,府邸丫鬟的浅绿色衣裙,在她身上轻盈如翩跹的蝴蝶,翻窗进来,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我乖乖地闭上嘴,一动也不动,只用眼睛好奇地审视这个不速之客。
少年反手轻轻地关上窗,她看上去与我差不多大,十三四岁的模样,清秀而稚气。
她圆鼓鼓的杏眼,警觉而敏锐,竟有点像,我曾经喂食过的狸花猫。
我用气音问她,笃定道:你是来杀赵立之的
少年的眼瞳微微放大,仿佛有些惊讶,她把离我脖子一寸的匕首,又往上抬了一点。
我歪头对她甜笑,视线望向,睡在门帘外美人榻上的丫鬟,指了指。
不要杀她哦,打昏就行。
她的目光在我和丫鬟之间移动,似在犹豫。
我主动配合她的匕首,一同走过去,还刻意放轻了脚步。
少年一个手刀砍在丫鬟后颈,另一边,她也放下了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
为什么要帮我
她语气带着点疑惑与探究,像一只流浪的猫崽倏地获得人的救助,警惕而紧张。
明明应该紧张,但对方看起来比我还局促,我有点被她逗笑了。
你是什么人
她语气有点恼羞,清晰的声音略带沙哑,根本不像少女清亮轻盈的声线。
该我问你才对。
我目光往下移,她没有喉结,难道是戴了东西掩饰吗。
我微不可及往后退了一步。
我脆生生问道,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你是男子
他目光不自然地飘忽,室内昏暗的烛火,只略略勾勒出他圆润柔美的下颌,又穿着丫鬟衣裙,果真看起来像极了少女。
难怪,我刚刚会错认。
他憋得脸有点点红,……嗯。
你还未说,你是什么人。
少年犹豫了一下,……赵立之的小妾
我咯咯笑,故意逗他,说道。
我是你的雇主,你信不信
我刚一挪步,他就应激抬起匕首,我指了指旁边的罗汉床。
他犹豫了下,跟我一起走过来坐下。
雇主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种可能,可我又不是杀手……
我点蜡的动作一顿,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他无辜的看着我,圆润的杏眼,清澈透亮。
如果,他不是。
那我雇的杀手去哪里了
02
我没有说笑的心情了,目光锐利而警惕地盯着他,那你来府里做什么
摇曳的烛火,朦胧地勾勒出少年的眉眼,轮廓圆润,连婴儿肥都还未消退,他的目光单纯而无害,迟疑了一下。
我好像不能告诉你
他顿了顿,但我不是来杀赵立之的。
少年警觉地抬起匕首,蹭一下站起来,声音压低:有人来了——
我勉强压下,脑海翻滚的复杂思绪,配合着他站起来,露出甜笑。
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
他好像信了,少年明亮清澈的眼眸,干净得如同一汪泉水。
他没有选择用匕首胁迫我,反而轻盈地跨步躲到靠窗的角落。
门外传来轻重不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嬷嬷用力拍着门,我在她出声前,率先扬声。
我已经睡下了,发生何事了
外面骤然一静,我迅速移到旁边,下一秒大门便被踹开。
少年倏地望向我,他攥紧了匕首,眼里满是被辜负的惊诧,还有点迷茫。
不过好在,他第一反应是跳窗逃走,而不是冒险来报复我。
冲进来的俩侍卫,人高马大,兴奋喊叫:果然在这!快拦住她!
嬷嬷丫鬟涌上来,迅速围住我,将我护在中间,七嘴八舌开口。
四姑娘,您没事吧
这女贼真是可恶,竟往内院逃窜!
确实是个可恶的小贼,都闯进内院,竟然不是来刺杀赵立之的。
我垂下眼,捻手帕擦拭眼角,装作被吓到的模样。
父亲大人没事吧,可有伤到
嬷嬷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忧,这小贼是来偷东西的,根本没近老爷的身。
那真是可惜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庆幸喜悦的模样,又试探了一句。
父亲大人没事便好。
无人反驳,我的心骤然沉下去,竟然有些忐忑惊慌。
既然这个男扮女装的少年,不是,那我雇的杀手,究竟去哪里了
03
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贼,昨夜闹得府里人仰马翻,最后竟然还逃走了。
我心里装着事,在床榻来回翻身,天蒙蒙亮,就惊醒了。
而原本守夜的丫鬟,终于迟钝地爬起来了,昨夜嬷嬷们发现她叫不醒,吓得半死。
她一早醒来,却是迷迷糊糊,面对盘问,根本说不清昨晚发生了何事。
我心里略松了口气,刚刚心不在焉用完早膳,阿娘便冲了进来。
她一把环住我,身上脂粉香熏人,娇媚的眼眉满是担忧,柔声关切。
我的儿,昨夜没伤到吧
我连忙道:娘,女儿没事,那小贼并没有伤人。
阿娘脸色缓和下来,她使了个眼色,屋里丫鬟嬷嬷便都退出去了。
我刚扬起笑脸,想安慰阿娘,刹那间,含着脂粉香风的巴掌便落在了脸上,异常的刺痛。
赵真兰!谁许你去黑市找杀手的!你才多大,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阿娘怒气冲冲瞪着我,她哪怕生气至极,也没有嚷嚷,反而刻意压低声线。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垂下眼帘,也不辩解。
她咬牙切齿地训斥我。
你该庆幸!还好那人没被抓住!你以为她能扛得住用刑,万一供出你怎么办,你有想过这些吗
我抬起眼,语气平静:昨晚那个,不是我安排的人。
阿娘呼吸一窒,脸上出现担忧与着急,急切询问道:那你雇的杀手呢……
我垂下眼,冷静地开口。
不必担心会供出我,我不是自个儿亲自去的,而且他们这一行,最重要的便是信誉。
阿娘神情一怔,她脸上刻意维持的妩媚,如云雾般散去,眉眼露出令人的敏锐。
谁你身边,是谁在替你做事!
我迎上她锐利的目光,直言不讳道:自然是我爹爹的旧部!
她眼瞳一缩,惊惧至极,下意识看向窗外,急切低声斥责。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你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是赵府的四姑娘,你以为老爷倒下了,你会有好日子过吗
我丝毫没有动摇,自然是经过查证,我才如此笃定自己并非赵立之亲生,当即冷笑道。
倘若我是他的亲生子,为何你不是在府邸生下我的
当年府里就有流言蜚语,不对吗只是他为了你,处死了一批下人,遏制流言,还捏着鼻子认下了我。
阿娘脸色复杂,她幽幽叹了口气。
所以仅因为这些,你便认定自己是……的遗腹子,不是他亲生骨肉
不是吗
我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目光,笃定道。
我应该姓姬,而非姓赵。
我咬牙切齿,脑海回旋父王旧部的惋惜之语,心里跟猫抓一样又疼又痒。
倘若不是赵立之想要扶持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爹爹才该是名正言顺的新皇——那你便是娘娘,我就是公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地缩在赵家做妾室庶女,仰人鼻息地活着!
倘若我真的只是个妾生子,我也就认命了。
可我不是!
我娘是先帝爱子荣王的妾室,大名鼎鼎的玉夫人。
而如今却只能,在赵府做个见不得光的姨娘,连带着我,也被人怀疑身份,百般羞辱。
全是因为,她怀着我时,荣王被赵立之构陷谋逆。
若不然,我们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处境。
阿娘抱住我,她慢慢地抚摸我的后背,竭力安抚我,哽咽道。
珍姐,忘了这些吧,不要再同……旧部来往了,他们会害了你的,他就是你的生父,你是赵府的四姑娘,是首辅千金……
我不知,她是想劝说我,还是洗脑她自己。
但我忘不掉,儿时,我与她曾经忍受的羞辱与嘲讽。
我承诺过阿娘,等我长大,一定会保护她,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可她却不记得了。
04
这日下午,赵立之忽然派人唤我。
想起那个毫无动静的杀手,我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果然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极浓的血腥气。
我不敢抬头,怕露出眉眼的兴奋,强压下内心的喜悦,勉力让自己声音担忧一些。
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隔着屏风,传来赵立之中气不足的声音。
嗯。
这两日频频有不速之客来访,看来,宫里的小皇帝终究是坐不住了。
原来他认为,昨晚和今日来的人,都是宫里派来的
我脑海骤然想起那张雌雄莫辨的少年脸庞,短暂地为他的轻信哀悼一刻。
父亲大人抓到刺客了
赵立之长叹了口气。
他避而不答,如数家珍道。
珍姐,你如今是我最年长的女儿。
你大姐、二姐早已出嫁,是用不上了。三姐夭折,五姐太过年幼——你可愿为我分忧
我整个心都提起来了,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这种威严的态度,一度是我年幼时的噩梦。
咱们整个赵家的生死存亡,便在你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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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数次梦见,赵立之追究我并非他的亲女,要将我千刀万剐。
可如今,他却说,赵家生死存亡掌握在我手中。
倘若我真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定然,让他们尝受这世间酷刑,再凄惨死去。
我恭顺行礼,女儿一切都听父亲大人的安排。
我听见赵立之貌似欣慰的笑声,他不经意间感叹道。
你这性情模样,倒是有几分像你曾祖母。
我心里默默冷笑,我同赵立之长得丝毫不像,他如今这般说,想打消我的怀疑,却也已经晚了。
咱们家以后,便全倚仗你了。
进宫了,替爹好好盯着小皇帝,早日生下皇子。
赵立之的语气耐人寻味,他似乎捂嘴闷咳了两声,你的福气,说不定还在后面呢……
好个乱臣贼子!
我仗着低头他看不见,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嘴里却顺从说道。
女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等出了门,我才忽然想起来。
按照关系来论,宫里那个体弱多病的小皇帝是我远房族兄,我们乃是同姓。
我嫁给他,乱了伦理纲常吧
但我想到,我这还见不了光的身份,幽幽叹了口气。
阿娘得知我要进宫,抱着我好一顿教导。
无非是让我忘记身世,好好做赵立之的乖女儿。
又或是,进了宫要小心谨慎。
赵府其余人,倒是没什么很大反应。
正室夫人一贯不喜欢我们母女,哪怕我要进宫,她也只是短暂寒暄关心了两句。
我底下的五姑娘年纪还小,尚且不懂那些阴谋算计,整日只会要糖吃。
至于赵府的公子们,与我年纪相近的,曾经欺辱过我,其余过于年长,或者年纪还小的,我跟他们都不熟。
偌大的首辅府赵家,我没一个交好的兄弟姐妹,我打心底也没将他们视为手足。
这些人,名为亲人,实则都是我的仇敌。
05
皇帝封后娶亲便要亲政,赵立之自然不肯,所以我仅被册为了贵妃。
说来可笑,十五岁的皇帝,偌大的后宫,只有我一个妃子。
他是多怕现在生下子嗣,直接被赵立之留子去父啊
想来我这个名义上的首辅四姑娘,小皇帝也断断不敢碰。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我风风光光进宫。
小皇帝为了给把持朝政的首辅面子,还用半幅皇后仪仗来接我入宫。
给我赐下的鸾凤殿,也是宽敞又华丽。
殿里跪了乌压压一群的宫女、太监,给我请安,这种至高无上的感觉,让我又一次体会到了权力带来的地位。
小皇帝当日便过来看望我,我怀着忐忑、焦急迎接圣驾。
他声音温和中带着虚弱,还伸手来扶我,一股芳润浓香,掺杂着熏人的药味迎面袭来。
贵妃请起。
我迅速抬眼瞥了他一眼,对上那双细长含笑的眼睛,苍白秀气的脸庞,竟然让我有片刻恍惚。
我不知,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遗憾自己与小皇帝并不相像。
多谢陛下。
我们俩规规矩矩分坐罗汉床炕桌两边,聊一些心照不宣的场面话。
不过,我对他没有恶意,他也不欲现在跟赵立之翻脸,所以彼此间气氛还算融洽。
而晚间,我们俩也是各自睡一床被子,都规规矩矩躺在床,双方都丝毫没有步入正题的想法。
我和他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小皇帝还朝我看了一眼,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他也弯了弯眉眼,彼此间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他倏地压低声音问道:你害怕吗
我想起赵立之安排的陪嫁嬷嬷侍女,微微摇头,指了指床帘的方向,比划出噤声的动作。
小皇帝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或许他也没想到,赵立之的亲女竟然不帮着赵家,反而提醒他。
他凑得更近一点,我对他笑了笑,率先闭上眼睛。
次日,我醒来另一半床早已没人了,但我却收到小皇帝派人送来的诸多赏赐。
而那些璀璨华丽的珠宝,却没有一个人的出现,更令我震惊。
是那个夜探赵府,男扮女装的小贼!
我死死盯着那个人群之中的身着太监服饰,低眉顺眼的少年。
青天白日,他圆润的杏眼,清秀稚嫩的轮廓远比那夜更为清晰,看久了还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他竟然是宫里的……内侍
很快,他便跟着人群离开了,从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
我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殿里的人全遣出去了。
因为我在赵府时便喜欢安静独处,陪嫁嬷嬷侍女也没有怀疑,顺从地退下。
等她们都离开,我才打开,一早宫人悄悄塞给我的纸条。
上面描了一朵牡丹,正是我与荣王旧部商议的联络暗号。
我在仔细看完上面的话后,将纸条一点点撕碎吞了下去。
宫里比不上赵府,太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了,只能用这种办法保守秘密。
皇帝来陪我用了顿午膳,我们之间气氛更加融洽,但他很快便离开了。
我一直按照平日在府里的作息,用膳休息,看书抚琴。
一直到半夜,才有动静。
少年掀开床帘的时候,我早已换了宫女衣裳盘坐在床,笑盈盈看着他。
小贼!
正是白日太监装扮的少年,而他此刻正瞪着眼看我,脸微微泛红。
我主动跟他道歉,他目光锐利而探究,像只骗过一次就记仇的狼崽。
但时间紧迫,他也没跟我生气,而是带着我打开了宫殿密道。
若不是事先看见密信,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荣王旧部安插在小皇帝身边的人。
而偌大的皇宫,竟然也藏着隐秘的暗道。
密道又黑又潮湿,他拿着火折子走在前面,我攥着他的衣角,他默不作声,或许还在生气
哎小贼,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不说话,我哼了两声,听见走在前面的他叹了口气,认真答道。
我叫寤生。
我听见他名字,心头一紧,转头又听见他的指责,口吻活像一只执拗莽撞的狼崽。
你上次不该骗我的……你说过,不会暴露我。
我放柔声音道:我当时不清楚你的身份,不是故意害你的。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作为补偿好不好
时下女子闺名,是不会轻易透露的。
我知道,你是赵四,赵真兰。
我心里一刺,笑盈盈道:我叫珍姐。
这是我阿娘为我取的乳名,而不是跟赵家姓,随他家排行字辈的赵四、赵真兰。
但寤生却没有说话,我们又走了一会,他才停下脚步。
到了。
我不上去,你去吧。
06
我终于见到了他。
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姬无疾。
他穿着并不华丽,只是很朴素端方的衣裳,因为受到荣王牵连,年幼的他被罚至掖庭幽禁。
我们从前通过信,他与我想象中的一般,是个沉静温和的少年。
哪怕从前没有见过,但彼此仍然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只因为,我们都生了一双桃花眼。
这是血脉相连的证明。
我鼻子一酸,几乎快要落泪,他看着我微笑,张开手臂,我扑到他怀中,唤了一声:哥哥。
他生疏地揽住我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摇头,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我们顾不上叙旧情,时间紧迫,等会还要折返,赶紧进入正题。
兄长娓娓道来,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帝确实身体虚弱,难以留下子嗣,这正是出自赵立之的手笔。
而小皇帝有意扶持兄长作为继承人,这其中,大概涉及很多利益交换,兄长并没有细说。
但问题关键在于,要为荣王翻案,兄长才能名正言顺脱罪封爵,拥有继承权。
而兄长在意的关键点却是。
翻案一事,我已有安排,但我们这位皇帝……他说自己难以行人事,但是真是假不一定,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明白兄长的意思,会意道:我会为兄长盯着他。
比起对赵立之的敷衍,我此刻才是真心实意,想为兄长大业出一份力。
兄长欣慰地看着我,他目光爱怜,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伏在他的肩膀。
我的妹妹,我的小公主,以后哥哥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快乐、尊贵的女子。
他身上并没有小皇帝那样熏人的药味、浓郁的芳润龙涎香,而是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我由衷的感到幸福、安宁。
哥哥,你要小心,注意安全,除了阿娘,我便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兄长唇角翕动,他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何话,最终只是温柔含笑看着我。
放心便是。
我进密道时,寤生举着火折子,神情有些模糊不清,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刚刚我跟兄长的对话。
但既然,他是荣王旧部,哪怕我的身份也无妨
他送到回到寝殿,一路无话,沉默的有点奇怪,但我头次见到兄长,心情尚未平复,也没有在意这些。
直到他走时,倏地说了句奇怪的话。
如果,你发现,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之中那样……你。
寤生的目光很奇怪,似愧疚又像怜悯,话说一半,他又忽然垂下头,直接走了。
莫名其妙!
07
小皇帝的身体每况日下。
我心里隐含愧疚,又或是抱着监视他的想法,殷勤为他侍疾。
看着他每日咳个半晌,还吐了血,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是我头次害人,见证别人走向死亡,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兄长的大业,我必须做到最好。
不知兄长是如何做到的,朝中已然有人提起当年荣王谋逆案,因为小皇帝身体欠佳,赵立之态度含糊,这件事暂且被搁置。
这个关头,陪嫁嬷嬷忽然问我,对于幽禁于掖庭的荣王之子如何看待。
我按照兄长教的话,答了。
她若有所思点头,我知道,她会把我的话传给赵立之。
我默默祈祷,希望兄长的谋划一切顺利。
等我侍疾完回宫,又在我床榻枕头下,发现了民间小孩玩的风车。
是用高粱杆做的,两边红绿纸穿孔,一吹便呼啦啦响。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怎么这么简陋
想到寤生那种执拗较真的性子,我估计这是他亲手做的,嘴上嫌弃,但还是默默放在了压箱底的匣子里面收好。
这阵子,寤生一直会送各种民间小玩意来哄我。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也确实给我紧张压抑的侍疾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
掖庭被幽禁的荣王独子被封了恪郡王,出宫开府,虽然一时还没洗清爹爹谋逆罪名,但我仍然喜极而泣。
我们再一次密会。
而接下来,短时间内,或许我们很难再见面。
兄长抱着我,兴奋而笃定地说着大业。
我真心为他高兴。
离开前,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地道入口,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意味不清的话。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妹妹注意别听了旁人挑拨离间之语。
这又是何意
我惊讶看他,刚想说话,兄长便摇头,示意我不要问。
怎么兄长也奇奇怪怪。
直到小皇帝又一次吐血,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看着与兄长略有相似的眉眼,我不禁失神。
他低声道:贵妃,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料到真是糊涂……
小皇帝笑了笑,整个人虚弱而苍白,只有目光复杂而又锐利,像一柄开锋的利刃,完全颠覆了,从前我对他的印象。
小皇帝平静看着我,语气骤然严厉:贵妃心怀叵测,以毒弑君,来人——即刻押她回宫,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他发现了
但这并非是毒,只是会让人身体虚弱的药而已。
我会不会连累到兄长
虽然皇帝口谕如此,但我乃首辅之女,押送我的宫人并不敢无礼。
只是我身边那些陪嫁嬷嬷侍女,全都被带走控制起来了。
只有一些不熟悉的宫人,被留下服侍我。
每日膳食由专人送来。
他们都跟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
我也无法得知外界,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逮到乔装来看我的寤生,我着急问他,兄长是否安好,他点了点头。
他目光明澈,像一只亲人示好的狸花猫崽,从怀里取出一束紫色的芍药花递给我。
花冠状的紫红色芍药,娇艳欲滴。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男女互赠芍药,表达倾慕。
寤生这是何意
我来不及问,可恶的是,他把这花丢给我,自己就跑了。
我盯着这束花,迟疑地垂下头嗅了嗅。
清淡雅致的香,像春日里一阵轻柔的风,轻轻地吹过脸颊。
连带着我的心,也掀起一丝涟漪。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警惕地望去。
乔装打扮的生人,掀下了黑斗篷戴着的兜帽,露出憔悴枯萎的一张脸。
正是阿娘!
我吃惊地望向她,谁知阿娘一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泪如雨下。
孽女!你这次是真的闯下大祸了!
我刚要冷笑,就听见阿娘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真以为自己是荣王之女,皇室血脉吗!你也不想想,倘若你不是老爷亲女,他怎么可能娇生惯养你这么多年,还叫你进宫为妃!
我心里一震,几乎头晕目眩,颤声问道。
娘,你……你这是何意
阿娘捂着脸哭起来,也怪我,我若要告诉你便好了……其实从前在王府时,我便与他有了私情,荣王谋逆的罪证便是我……是我……
她说不下去了,含有羞愧的目光,就这样凝在我脸上,竟然宛如千万根针扎在我身躯。
我呆呆地盯着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半晌,我才干涩开口:所以,我是赵立之的亲女
阿娘逃避我的目光,她只一个劲落泪,不知是在为我难过,还是为她的不幸而悲哀。
我几乎是怒吼出来:从前你不说,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报错仇,恨错了人
阿娘哭成泪人,她目光满是愧疚爱怜。
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早些跟你说明白。
珍姐,你自小心气便高,还那么小,便会护在我跟前,娘怎么不记得,咱们从前受到的委屈,可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怎么能说,说是我……才让你成了庶女,倘若当初没有那一念之差,你或许便真的是金枝玉叶,所以娘不敢告诉你……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心情听完这番剖析,只觉得心里钝痛,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剜去一角。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我不是荣王遗珠,不是皇室血脉,我只是个偷情生下的孽障!
那些曾经听着刺耳的辱骂嘲讽。
原来都是我该受的!
阿娘递来了一瓶白瓷瓶,她泪盈鸦睫,我不想再看见她的泪水,也害怕她充满愧疚的目光。
她说,赵立之令我自裁谢罪,保全赵府上下。
我苦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接过,一饮而尽。
这一次,我会乖乖听话的。
因为这是阿娘,亲手递给我的。
我知道,这是赵立之无声的威胁,我不死,阿娘便要死。
阿娘将我搂在怀里,泪水落在我的颈脖,是温热的,我想让她别哭,但没有力气开口了。
她哽咽为我哼着儿歌,乖宝宝快睡觉……珍姐,快睡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曾经心里暗暗立誓,一定要保护阿娘,要让欺辱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到头来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我觉得浑身都痛,隐约间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整个人只觉得飘飞轻盈,慢慢地越来越轻松。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大雪纷飞的小亭。
一群面容模糊的男孩子将我围住,他们力气可真大啊,每一下推搡,都能让我摔在地上。
野种!你根本不是爹爹的女儿!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你不是我们的妹妹!我娘说了,你跟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都是贱人……
旁边还有丫鬟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你们胡说!我要去告诉爹爹……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一个劲的摇头,眼泪朦胧,内心的恐惧让我永远困在了这一日。
不是这样的,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
我是爹爹的亲生女儿。
我不是野种。
08
我睁开了眼睛,是刺眼的光线,逆着光坐在床边的少年。
我竟然还活着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兄长身着华服,整个人气度看起来都不同寻常,但看我的目光,仍然温和亲切。
你终于醒了。
他伸手便想来抚摸我的脸颊,我僵硬地偏过头,此刻心里有许多问题,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兄长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告诉你,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吗,还是信了旁人的话。
这是何意
我艰难地转头看他,想抬起手,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兄长先给我喂了点水,他耐心道。
药效还没过,等过两天,你就能行动自如了。
他冷笑道:赵立之当真歹毒,虎毒还不食子,他竟然想逼死你破局!不过正好,借此机会,让贵妃赵真兰这个身份亡故。
倒是玉氏,以为你是她亲女,对你确实有几分慈爱,竟然愿意代你赴死。
听到阿娘,我心口一抽痛,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兄长看见了,拿出手帕为我擦拭,语气温和而又冷酷。
别哭妹妹,那玉氏罪有应得。当年父王多宠爱她,她竟然与赵立之有染,还配合构陷父王。她和她那个孽种,都该死!
如果,我不是阿娘与赵立之的孩子,那谁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我看着兄长含笑勾唇,意味深长的模样,曾经种种过往,瞬间涌上心头,竟然喃喃出声。
寤生
看着兄长点头,我心口又痛了一下,想起偶尔见到寤生时感觉到的熟悉,便苦笑。
他代替的,是你的身份。
我当时年纪还小,因为生母卑微,反而逃过一劫,先帝只将我囚禁掖庭。而荣王府那些有名分的女子们,还有她们生的儿子,都没有逃过被杀。连我们那些姐妹,被关押掖庭之后,一两年间,竟然也都相继病逝了。
我静静地听着,兄长说起那段不为人知的秘事,听见关押掖庭的荣王府姐妹也都病逝,便知道兄长这些年,极为艰难。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鬓发,说道。
你母亲是荣王妃,她当时名义比玉氏怀孕还早两月,即将临盆。而玉氏怀着孽种月份其实也不对。所以,荣王妃利用人手,让玉氏提前生产,还顺利将你们偷梁换柱。
这才保下你的命。
兄长含笑看着我,认真宽慰道。
妹妹,你不是玉氏与赵立之偷情所生之子,你是我的亲妹妹,是荣王妃所出的嫡女,若是父王还在,你该是郡主,是尊贵的公主。
我听着竟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心里空落落的,心里那道撕裂的伤口,好像愈合了,又仿佛仍然在流血。
兄长捻着手帕细细为我擦拭,他翘起唇角,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小皇帝快死了,赵立之也要倒了,咱们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他顿了顿,长舒了口气,又像是叹息。
至于寤生,就让他一直做个糊涂鬼,亲手送他生父上路吧!不告诉他真相,让他以为死在复仇之路上,也算是我这个兄长对他最后的一点仁慈。
我又想起了寤生,那个执拗清澈像小狼崽般的少年,还有那束紫红色芍药,只觉得心口闷痛。
难怪那时候,寤生的目光时常愧疚而复杂,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细细想来,竟然全是破绽。
我又想起了,将我抱在怀里哭着哼曲哄我的阿娘,还有兄长口中端庄聪慧的荣王妃。
一时,我竟百感交集。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
狸猫、太子都觉得自己才是真。
可是,真如兄长所说,寤生是阿娘与赵立之亲子,而我才是荣王遗珠吗
若我并非他们的女儿,阿娘这么多年以来便从未怀疑吗
一个母亲,真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吗。
不过,这些现在,或许都不重要了。
妹妹,等哥哥继位,你便是最尊贵的长公主,这些年你受得苦,哥哥加倍补偿给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