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侯门深似海
永昌侯府世子赵泉进与礼部侍郎林家千金林知柔的婚事,在景和二十三年的京城,也算得上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
论门第,永昌侯府是开国勋贵,世代簪缨,虽近两代在朝中权势稍逊,但底蕴犹在。而林家,林父虽是三品侍郎,却是寒门学子一步步考上来的,清流一脉,与侯府的勋贵做派自是不同。这桩婚事,多少有些高攀的意味。
外人只道是赵世子一次诗会惊鸿一瞥,对林小姐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才成就了这段姻缘。唯有知柔自己心头清明,若非父亲近年颇得圣心,又恰逢侯府急需在清流中寻个助力,这婚事也未必能成。
成婚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吹吹打打绕了半个京城,羡煞了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喜轿抬入侯府那高高的门槛时,知柔握着苹果的手心全是冷汗。母亲临行前的叮嘱言犹在耳:儿啊,侯府门第高,规矩大,不比自家。尤其你那婆婆,听闻最是重规矩、讲排场,你万事谨慎,孝敬恭顺,切勿行差踏错。
洞房花烛夜,盖头掀开,知柔第一次看清她的夫君赵泉进。他生得极好,眉目疏朗,身姿挺拔,确有京城贵女梦中良配的风采。只是那双眼,看她时虽有惊艳,却更多的是礼节性的温和,并无多少情愫。交杯酒后,他握着她的手,语气温和却疏离:往后便是自家人了,府中事务若有不懂,多问母亲便是。她老人家持家不易,你需好生孝顺。
知柔垂首应是,心头那点新嫁娘的羞涩与期盼,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明白了,她于他,更多是礼之所选,而非情之所钟。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知柔便强撑着酸痛的身子起床梳妆。卯时正,她准时出现在永昌侯夫人王氏所居的颐福堂正厅,准备敬新妇茶。
厅堂开阔,清冷肃穆,带着一股常年焚香的沉郁气息。紫檀木家具光泽暗沉,多宝阁上陈列的古玩玉器无声彰显着底蕴。王氏端坐在上首的黄花梨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缂丝褙子,头戴赤金满池娇分心,面庞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岁,只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知柔,不见丝毫新妇入门应有的喜气。
知柔屏息凝神,按照嬷嬷教导的步骤,稳稳跪下,双手高举过头,奉上赤金缠枝莲纹的茶盏:儿媳林氏,请母亲用茶。
王氏并不立刻去接,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良久,才慢悠悠地伸手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抿了极小的一口,便搁在一旁。
既入了我永昌侯府的门,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便要守侯府的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懈怠。言行举止,须合体统。衣食住行,皆有法度。你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这些道理,想必不用我多教。
知柔心头一紧,这话听着是训诫,细品却绵里藏针——书香门第,终究比不上他们勋贵世家的百年底蕴。
儿媳谨记母亲教诲。她深深叩首。
起来吧。王氏语气淡淡,见过你两位妹妹。
侍立在一旁的两位姑娘这才上前。年长些的是庶出二小姐赵明兰,眉眼柔顺;年幼的是嫡出三小姐赵明玉,约莫十四五岁,穿戴华丽,看知柔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挑剔。
见过礼,王氏便打发知柔回去:今日起便罢了,明日起,卯正过来伺候梳洗。
知柔恭顺应下,退出了颐福堂。初夏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微微出汗的背脊上,激起一阵寒意。这侯门深院的日子,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易。
第一折
燕窝初现波澜生
转眼知柔嫁入侯府已三月有余。她每日卯初即起,匆匆梳洗后便赶往颐福堂,伺候王氏起床梳洗,立规矩,布菜斟茶,直至晚膳后王氏歇下才能回自己院中。三个月来,她谨小慎微,言行举止无一不恪守礼数,但王氏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动辄便是林家便是如此教女儿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一日,知柔照例早早起身。昨夜落了场小雨,院中青石板地湿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她深吸一口,稍稍驱散了胸中的郁结。行至连接东西院的回廊时,恰遇见王氏身边最得力的的大丫鬟翡翠,正端着个填漆托盘走来,上头放着一个甜白釉暗刻云龙纹的瓷盅。
给少夫人请安。翡翠微微屈膝。
翡翠姑娘早。知柔颔首,这是
回少夫人,是老夫人今日的冰糖燕窝,小厨房刚精心炖好的。
知柔目光掠过那瓷盅,本是随意一瞥,却倏然停住。她自幼随着母亲理家,母亲出身江南医药世家,对药材食材鉴别极有心得,知柔也学了几分真传。她一眼便瞧出那盅口边缘沾着些微未被剔除干净的细小绒毛和杂质,且燕窝的色泽透亮得有些不自然。
且慢,知柔出声叫住正要离开的翡翠,这燕窝是哪个房送来的谁经的手
翡翠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少夫人会过问这个,忙答道:是管采买的张嬷嬷前儿从库房取出来的,说是新到的一批上等官燕。奴婢亲自盯着小丫头文火慢炖了一个时辰,不曾假手他人。
知柔心下念头急转。这燕窝瞧着品相大有問題,绝非上等官燕,倒像是用次等燕窝甚至银耳经过特殊手法处理冒充的。府中中馈一直是王氏亲自把持,若这以次充好的事情传扬出去,打的可是婆婆的脸面。自己若直接点破,翡翠和张嬷嬷必受责罚,自己也落个挑剔、多事的名声;若不管不顾,婆婆用了这劣等东西,损了身子,或是日后被旁人发现,自己这个在场知情的儿媳也脱不了干系。
电光石火间,她已有了决断。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对翡翠道:原是如此。不过我瞧着今日天气燥热,母亲近来似乎有些虚火,这般温补的燕窝怕是用了反而不适。正巧我娘家陪嫁中来了一些血燕,最是滋阴润燥,我那儿还剩些,这就让丫鬟取了炖上孝敬母亲。这盏你先拿回小厨房温着,待母亲午歇后再用也不迟。
翡翠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血燕名贵罕见,少夫人竟舍得拿出来且这临时更换膳食,老夫人若是怪罪...
知柔看出她的顾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放心,母亲若是问起,自有我来回话。你且去吧。
翡翠见知柔神色坚定,不敢再多言,只得端着那盏问题燕窝退下。
知柔立刻转身回自己居住的锦兰苑,吩咐贴身大丫鬟云袖开箱取出血燕。这血燕确是她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压箱底的好东西,拢共也就一小匣,叮嘱她必要时用来调理身子或打点人情。没想到第一次动用,竟是这般情形。
小姐,这...云袖有些舍不得,这可是夫人给您...
顾不得许多了。知柔利落地取出适量燕窝,快去用雪水泡发,仔细挑净杂质,文火慢炖,务必赶在母亲早膳后茶点时送上。
云袖应声而去。知柔坐在窗边,心下并无轻松之感。她知道,这事绝不会如此轻易了结。果然,半个时辰后,炖得晶莹剔透、香气清醇的血燕盅刚送去颐福堂不久,王氏身边另一个大丫鬟珊瑚便来传话,道老夫人请少夫人过去一同用茶点。
知柔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跟着珊瑚去了。
颐福堂东次间里,王氏正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那盏血燕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丝毫未动。见知柔进来,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慢悠悠地用杯盖撇着茶沫。
知柔上前恭敬行礼:母亲。
王氏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听说,你看不上小厨房炖的燕窝
知柔心头一凛,忙道:儿媳不敢。只是方才瞧见那燕窝似乎火候过了些,恐母亲用了不适,恰好儿媳这儿有些血燕,便想着...
火候过了王氏轻笑一声,打断她,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侯府用了十几年的厨娘,还不如你一个刚过门的新妇懂得火候还是你觉得,我这婆婆刻薄了你,连盏像样的燕窝都舍不得给你吃,逼得你要拿出自己的嫁妆来充体面
这话极重,像一记耳光甩在知柔脸上。她脸色白了白,垂下眼睫:儿媳绝无此意。母亲明鉴,儿媳只是...
只是什么王氏终于抬起眼,目光冷冽如冰,侯府的一饮一食,自有定例规矩,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今日是燕窝,明日是不是连我每日吃几碗饭、用几道菜都要过问了林家便是这般教你对婆婆的
句句诛心。知柔跪了下来:儿媳不敢,请母亲息怒。
息怒王氏冷哼一声,我可不敢动怒。免得传出去,说我这做婆婆的为了一盏燕窝,给新进门的媳妇立规矩。
正僵持着,门外丫鬟通报世子爷来了。赵泉进穿着一身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回来,见知柔跪在地上,母亲面色不虞,不由一愣:这是怎么了
王氏见儿子来了,脸色稍缓,却依旧语气不善:没什么,你媳妇心气高,瞧不上我这里的用度,特地拿了自己的血燕来孝敬我,我倒不知,何时我这婆婆竟要媳妇拿嫁妆来贴补了!
赵泉进闻言,眉头微蹙,看向知柔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不解和责备:知柔,果真如此母亲院里的用度一向是极好的,你怎可...
知柔心中委屈,却知此刻辩解只会越描越黑,只能叩首道:是儿媳考虑不周,请母亲责罚。她刻意不提燕窝品质问题,只认下考虑不周的错处。
王氏见她认错,又当着儿子的面,不好再穷追猛打,只淡淡道:罢了,起来吧。年轻媳妇不知深浅也是有的,日后谨言慎行便是。只是这血燕,我消受不起,拿回去吧。说罢,示意翡翠将那盅已然微凉的血燕端还给知柔。
赵泉进忙打圆场:母亲,知柔也是一片孝心,虽方式欠妥...
孝心王氏瞥了儿子一眼,语气莫测,是好意还是显摆,她自己心里清楚。罢了,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知柔端着那盅冰冷的血燕,跟着赵泉进退出了颐福堂。回锦兰苑的路上,赵泉进沉默了片刻,才道:母亲持家不易,性子是严了些,但并无坏心。你日后行事,还需更稳重些,莫要惹她不快。
知柔听着丈夫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劝诫,心头像被塞了一把冰碴子,又冷又涩。她低低应了声:是,妾身知道了。
事后,王氏果然雷厉风行地查了燕窝的事。采买的张嬷嬷和库房的一个管事被打了板子撵出府去,小厨房也换了一批人。但王氏对知柔,非但没有丝毫感激,反而愈发冷淡挑剔,觉得是知柔让她失了颜面,管理不善的把柄落在了儿媳手里。
这第一回合,知柔本想化解危机,却弄巧成拙,反而彻底激化了矛盾。那盏未曾入口的血燕,如同一个冰冷的隐喻,预示着她们婆媳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第二折
锦缎华服藏机锋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四月。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凤体痊愈,圣心大悦,特于御花园举办赏花宴,邀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及勋贵家眷赴宴。
这是知柔嫁入侯府后,首次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京城顶级贵妇圈中正式亮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能留下个好印象,于她日后在京中交际、于侯府声誉、甚至于丈夫的仕途都大有裨益。
她提前半月便开始悄悄准备。特地画了图样,让云袖悄悄出府,找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绣坊霓裳阁,用自己嫁妆里的两匹稀有的霞影纱,并着金线银丝,赶制了一身名为月华泻地的宫装。又开箱取出一套赤金点翠嵌红宝石头面,那是外祖母当年的陪嫁,珍贵异常。她想着,既要彰显侯府世子夫人的尊贵,又不能过于浮夸,失了清流人家的风骨。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宴期。知柔心中甚至存了一丝渺茫的期待,或许这般正式场合,婆婆为了侯府体面,总会对她稍假辞色。
然而,就在赏花宴前一日,她去颐福堂请晚安时,王氏忽然放下手中的账本,状似无意地道:明日入宫的衣裳头面,可备好了
知柔心下一紧,谨慎答道:回母亲,已准备下了。
哦是哪一身王氏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问。
知柔只得粗略描述了一下衣裳样式和头面款式,隐去了衣料和做工的珍贵之处。
王氏听罢,沉吟片刻,道:霞影纱虽好,却过于轻盈,不够庄重。那套红宝石头面也太过扎眼。你年轻,又是新妇,初次露面,还是低调沉稳些好。我记得你妆奁里有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苏缎衣裳,配那套珍珠头面就很好。明日便穿那身吧。
知柔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那身藕荷色衣裳是去年旧款,苏缎虽好,但在遍地云锦缂丝的命妇堆里,简直朴素得寒酸。那套珍珠头面更是只有小小几颗南珠,且色泽已微黄,是母亲当年给她学管家时戴着玩儿的。这般打扮入宫,莫说彰显身份,不被人暗中耻笑永昌侯府拮据、世子夫人上不得台面就算好的了!
这分明是婆婆故意打压,不让她有丝毫出头的机会!
她指尖冰凉,强忍着辩驳的冲动,垂下眼睫,恭顺地应道:是,儿媳遵命。她知道,此刻若有一丝异议,立刻就会落个不遵婆母教诲、贪慕虚荣的罪名。
回到锦兰苑,云袖得知后气得眼圈都红了:小姐!那身衣裳怎么穿得出去!夫人分明是...
噤声!知柔低声喝止她,目光扫过窗外,确保无人偷听。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胸口堵得发慌。顺从她不甘心。反抗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夜,知柔辗转反侧,几乎未曾合眼。天快亮时,她盯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忽然计上心来。
次日清晨,她依言换上了那身藕荷色旧衣,戴上了那套寒酸的珍珠头面。铜镜中,她整个人都显得灰扑扑的,毫无神采。云袖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偷偷抹眼泪。
知柔却神色平静,只低声吩咐云袖:去小厨房要一碗浓浓的杏仁茶来,要滚烫的。
云袖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办了。
早膳时分,知柔准时出现在颐福堂。王氏见她果然依言穿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难得地语气缓和了些:嗯,这便很好。端庄稳重,才是我侯府媳妇该有的样子。
一同用早膳的还有赵泉进。他看了知柔一眼,似乎也觉得这身打扮过于素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母亲神色愉悦,终究什么也没说。
早膳快结束时,丫鬟奉上茶水。知柔起身,正要像往常一样为王氏斟茶,不知怎的手一抖,那碗刚送上来的、滚烫的杏仁茶竟整个倾洒出来,泼了她满怀!
啊!知柔惊呼一声,猛地站起来。玫红色的杭绸褙子瞬间被深色的茶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哎呀!少夫人!丫鬟们惊呼着围上来。
王氏皱紧了眉头,赵泉进也站了起来:怎么如此不小心烫着没有
知柔眼中噙着泪花(一半是疼的,一半是装的),又是羞愧又是焦急:儿媳该死!手滑了...这...这可如何是好时辰快到了,这身衣裳...
王氏看着知柔胸前一大片狼藉的污渍,脸色难看至极。此刻若让知柔就这般入宫,丢的是整个永昌侯府的脸!重新更衣梳妆已来不及,那身藕荷色衣裳是唯一准备...
母亲,知柔适时地哽咽道,不如...儿媳赶紧回去换身略正式些的衣裳或许还能赶得及...
王氏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锐利,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但知柔只是捂着被烫红的胸口,泪眼汪汪,一副又痛又急又懊恼的模样。
最终,王氏深吸一口气,极其不耐地挥挥手:快去!换那身...你原本备下的那身霞影纱的!头面也换了!动作快些,莫误了时辰!
是!谢母亲!知柔如蒙大赦,赶紧行礼,带着云袖匆匆赶回锦兰苑。
一进房门,她立刻吩咐:快!拿那身‘月华泻地’来!主仆二人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梳妆打扮。当那身流光溢彩的霞影纱宫装穿上身,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头面戴好,镜中人瞬间明艳照人,贵气逼人。
云袖一边飞快地帮她整理裙摆,一边小声问:小姐,您刚才是...
知柔对着镜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笑意:不过是一碗杏仁茶罢了。烫伤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能挣回这点颜面,值得。
赶到二门时,马车已备好。王氏看到她焕然一新的装扮,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赵泉进看到她,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艳。
宫宴之上,知柔举止得体,谈吐不俗,加之衣着华美却不失雅致,果然引来不少关注和赞誉。几位与林家相熟的清流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夸赞不已。永昌侯府世子夫人容貌才情俱佳的消息,悄悄在命妇圈中传开。
王氏听着周遭或真或假的奉承,面子上颇有光彩,但回府的路上,车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她知道,自己又被这个看似柔顺的儿媳不动声色地摆了一道。
第二回合,知柔兵行险着,以自损八百的方式,勉强扳回一城。但婆媳间的硝烟味,愈发浓重了。
第三折
表亲来袭暗潮涌
五月榴花照眼明,侯府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王氏娘家嫡亲的侄女,王雯姐。
这位王小姐年方十七,父亲是王氏的嫡亲兄长,任着从四品的知府,家世也算不错。她生得杏眼桃腮,身段丰腴,嘴又极甜,一口一个姑母,哄得王氏连日来脸上多了不少笑容。
知柔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表妹看自己夫君赵泉进的眼神,总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黏黏糊糊,欲语还休。她私下让云袖一打听,果然,云袖忿忿地回报:小姐,打听清楚了!原来夫人早年竟有意亲上加亲,属意这位表姑娘做世子夫人的!只是后来...后来世子爷坚持要求娶您,这事才作罢。表姑娘这次来,怕是没安好心!
知柔心下冷笑,原来还有这层缘故。怪不得婆婆看她百般不顺眼,原来是挡了人家娘家侄女的路。
王雯姐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她来了,便日日黏在王氏身边,不是捶腿就是捏肩,变着法儿地哄王氏开心,时不时还要旁敲侧击地给知柔上眼药。
姑母,您这皮肤真好,用的什么香膏不像表嫂,年轻轻的,听说每日光搽脸就要用上五六种香膏子呢,可真真是...精致。
王雯姐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本就暗流汹涌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她仗着是王氏嫡亲的侄女,又揣着几分曾被属意过世子妃位份的心思,在侯府里俨然以半个主子自居,对知柔这个正牌世子夫人,面上客气,眼底却藏着不服与嫉恨。
这日,王氏似乎心情不错,当着知柔和雯姐的面,对赵泉进道:雯姐难得来京城一趟,你得了空,也多带她出去走走,见识见识京中的繁华。
赵泉进随口应下。王雯姐立刻飞红了脸,娇声道:多谢表哥,只是怕耽搁表哥正事,也劳烦表嫂...
知柔心中警铃大作,让她丈夫单独带个对他有心思的表妹出门她岂能放心。她立刻笑道:母亲说的是。夫君平日公务繁忙,难得休沐,不如过几日休沐,我们一同陪表妹去大相国寺上香听闻那里的素斋是一绝,正好也让表妹尝尝。她巧妙地将单独变成了一同,既全了婆婆和丈夫的面子,也杜绝了后患。
王氏瞥了她一眼,没反对。赵泉进也觉得这安排甚好。
王雯姐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早就听闻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了。
事情似乎就此定下。然而次日,王氏却将知柔叫到跟前,递过一张对牌:雯姐初次来,你明日带她去锦翠阁挑几件像样的首饰头面,账记在公中便是。莫要小家子气,让人看了笑话我们侯府刻薄亲戚。
知柔接过对牌,心下冷笑。这又是婆婆的试探。若她小气,给雯姐挑些便宜货,立刻坐实了善妒不容人的名声;若她大方,由着雯姐挥霍,一则公中账面不好看,二则这表妹心思活络,拿了贵重东西,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她面上却恭敬应下:是,母亲放心,儿媳定会好好招待表妹。
次日,知柔便带着兴致高昂的王雯姐出了门。锦翠阁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三层楼阁,珠光宝气,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王雯姐一进去,眼睛便不够用了,看看这个赤金簪子,摸摸那个翡翠镯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掌柜的眼尖,认得永昌侯府的牌子,又见世子夫人亲至,招待得无比殷勤,将镇店之宝都取了好几样出来。
王雯姐试戴了一支赤金嵌宝蝶恋花步摇,又拿起一对通透的翡翠玉镯,爱不释手,眼巴巴地看着知柔。
知柔笑着对掌柜道:这支步摇和这玉镯,还有刚才表妹试的那对珍珠耳珰,都包起来吧。
王雯姐闻言,喜出望外。这三样加起来,少说也值三四百两银子。
掌柜的眉开眼笑,正要开票,知柔却抬手止住他,转头对王雯姐温和道:表妹难得来一趟,这几样就算是我这做表嫂的送你的一份见面礼,万勿推辞。说着,她示意身后的云袖。
云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掌柜的,结账。
王雯姐和掌柜都愣住了。知柔竟是要自掏腰包
表嫂,这...这如何使得姑母说了...王雯姐忙道。
母亲的心意我领了。知柔笑得无懈可击,但这是我做表嫂的一点心意,若走公账,反倒生分了。掌柜的,收钱吧。
那掌柜的也是人精,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笑着接过银票,连声夸赞:少夫人真是大方和气,表小姐好福气啊!
王雯姐拿着那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谢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她原本打算回去后可以炫耀是姑母(公中)给买的,如今却成了表嫂私人送的,这意义和份量顿时差了许多。而且知柔如此大方,她若再有什么不满,反倒成了她不知好歹。
回府的马车上,王雯姐看着知柔淡然自若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位表嫂绝非她想象中那个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果然,回到府中,王雯姐将首饰拿去给王氏看,嘴上说着表嫂太破费了,眼睛却偷偷观察王氏的反应。
王氏看着那几样明显价值不菲的首饰,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淡淡道:既然是你表嫂送的,你收着便是。她没料到知柔竟如此豁得出去,自掏腰包做了这个人情,让她后续想挑刺都找不到由头,反而显得自己这个做婆婆的让小辈破费。
晚间赵泉进过来用膳时,王雯姐故意戴着那支步摇,娇声道:表哥你看,表嫂今日非要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真是不好意思。
赵泉进看了看,点头道:知柔是长辈,应当的。你喜欢就好。他对此事乐见其成,觉得妻子大气体贴,家庭和睦。
知柔只是微笑:表妹喜欢就好。
王雯姐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闷不已。
这一回合,知柔看似破财,却成功堵住了婆婆的嘴,提前化解了一场潜在风波,还在丈夫面前卖了乖,可谓一箭三雕。王雯姐的气焰,也被稍稍打压了下去。
第四折
汤药苦口试探深
入了夏,京城天气陡然炎热起来。王氏年纪大了,贪凉多用了些冰,不慎染了暑气,又夹杂了些脾胃不和,病倒了。
婆婆生病,儿媳侍疾是天经地义。知柔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日夜守在颐福堂,煎药喂药、擦身按摩、伺候汤水,无一不亲力亲为,毫无懈怠。几日下来,人都清减了一圈。
连赵泉进看了都有些不忍,私下道:辛苦你了,也要注意自己身子。
知柔只是摇头:伺候母亲是应当的,我不累。
她这般尽心,王氏虽未说什么,但脸色似乎缓和了些许。然而,总有人见不得这般和睦。
这日午后,知柔刚伺候王氏喝完药睡下,自己也累得靠在窗边短榻上假寐。王雯姐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进来,柔声道:表嫂辛苦了,去歇会儿吧,我来伺候姑母用药。
知柔警醒,睁开眼道:有劳表妹了,母亲刚睡下,这药我先尝尝温凉。这是规矩,怕药太烫或太凉,惊了病人。
她接过药碗,用银匙舀了少许,吹了吹,送入口中。药汁入口极苦,远超寻常,知柔自幼接触药材,味觉灵敏,立刻察觉出这苦味不对劲,并非仅仅是汤药本身的苦,而是多了一味极苦的药材——黄连。黄连清热燥湿,但性大寒,于王氏此刻虚弱的脾胃并无益处,只会让她更加不适。
她抬眼,正对上王雯姐那双看似关切实则闪烁的眸子。电光石火间,知柔明白了。这碗加了料的药,若是直接喂给婆婆,婆婆必然苦得难以下咽,甚至呕吐,只会觉得是她伺候不用心,连药温凉和口味都把握不好。王雯姐却可以跳出来及时发现,彰显她的细心体贴。
好一招借刀杀人!
知柔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被苦得微微蹙眉。她放下药碗,对一旁侍立的翡翠道:去我房里,把那个白瓷小罐装的槐花蜜取来。母亲怕苦,这药里兑点蜜,口感好些,也润燥。
翡翠应声而去。王雯姐忙道:姑母吃药向来怕人胡乱添东西,怕坏了药性...
少许槐花蜜,性平味甘,能润肺解毒,调和药性,并无妨碍。知柔语气温和却坚定,总比母亲因药太苦不肯用药强。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雯姐,表妹觉得呢
王雯姐被噎了一下,讪讪道:还是表嫂想得周到。
蜜取来后,知柔亲自调入适量,又尝了一口,确认苦味大减,方才轻轻唤醒王氏,细心喂她服下。
王氏果然并未抗拒,顺利喝完药,甚至还说了句:今日这药,倒不甚苦。
知柔柔声道:许是母亲身子见好了。您再歇会儿。
事后,知柔并未声张,只私下叫来煎药的小丫鬟,细细查问。小丫鬟起初支支吾吾,被知柔一番恩威并施,才哭着承认是表小姐身边的嬷嬷塞给她一小包药材,让她在第二次煎药时偷偷加进去,只说是对老夫人身体好的秘方,她不知是什么...
知柔心中震怒,却按下不发。她只悄悄敲打了相关下人,从此煎药送药环节亲自盯紧,再不给旁人可乘之机。那包剩下的黄连粉末,她小心收了起来。
病去如抽丝,王氏这场病拖了十来天才渐渐好转。期间,知柔始终尽心尽力,人瘦了一圈,眼眶下都是青黑。王氏纵然心硬,看着也不免有些动容,偶尔会使唤王雯姐,让她也搭把手。
病愈后,王氏对知柔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些许,虽仍不亲近,但少了些刻意刁难。或许是真的念了她侍疾的辛苦,或许是被知柔沉稳不惊、处理得当的表现所触动。
这场病,如同一场煎熬的试炼。知柔凭借隐忍和智慧,不仅化解了陷阱,似乎还在坚冰上凿开了一丝微小的裂缝。而那包黄连,成了她握在手中的一个把柄,静待时机。
第五折
寿宴风波显真章
六月十六,是王氏的五十五寿辰。虽不是整寿,但永昌侯府门第摆在那里,自然要大办一场。
府中早早就开始筹备,处处张灯结彩,仆役们穿梭忙碌。王氏却似有意考验,在寿辰前几日,忽然将知柔叫到跟前,道:我近来精神短,操持这些竟有些力不从心。这次寿宴,便交由你来操办吧。一应事项,你看着处置便是,无需事事回我。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连侍立在一旁的翡翠、珊瑚等大丫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主持中馈是当家主母的权力象征,操办如此重要的寿宴,更是极大的信任和历练。夫人这是...要放权给少夫人了
知柔心中也是波澜骤起。她迅速冷静下来,品出了这信任背后的深意。办好了,是理所应当;若出半点差错,那便是能力不足,不堪大任,之前所有努力可能付诸东流。这绝非简单的放权,而是一个更凶险的考验。
她深吸一口气,恭顺地跪下:承蒙母亲信任,儿媳定当竭尽全力,办好寿宴,不负母亲所托。她没有推辞,坦然接下了这个重担。
接下差事,知柔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她深知府中下人大多仍是听命于王氏,阳奉阴违者恐怕不少。她先是恭敬地请了王氏身边最得力的两位嬷嬷从旁协助,名为协助,实为监督和学习,既得了帮手,也安了婆婆的心。
然后,她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从菜单拟定、食材采买、宾客名单确认、座次安排、戏班子选定、到厅堂布置、器皿选用、下人调度...她熬了好几夜,将章程理得清清楚楚,每一样都准备了备选方案。遇到重要决策,她依旧会去请示王氏,给足婆婆面子。
宴席菜单,她既保留了侯府传统的名菜彰显底蕴,又添了几道时新精巧的江南菜式,令人耳目一新;宾客座次,她请教了赵泉进和府中老仆,将那些素有旧怨或政见不合的人巧妙隔开;就连戏班子,她都特地选了两班,一班唱热闹吉祥的大戏,一班唱雅致的昆曲折子戏,以备不同宾客的喜好。
寿宴当日,永昌侯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下人们穿梭往来,井然有序。一道道珍馐美味鱼贯而上,戏台上锣鼓喧天,唱念做打,精彩纷呈。
王氏端坐主位,听着周遭命妇女眷们的交口称赞——侯夫人好福气,娶了这般能干贤惠的儿媳!这宴席办得真是体面又周到!世子夫人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能耐,真是持家有方啊!——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看向知柔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认可。
知柔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时刻留意着各处动静。
然而,就在宴至中途,宾主尽欢之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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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永昌侯府素来有些不对付的御史台陈御史的夫人,突然脸色发白,手捂腹部,额上瞬间冒出冷汗,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哎呀!陈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身旁的女眷惊叫起来。
场面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王氏的脸色唰地变了!御史夫人在侯府寿宴上出事,若是吃食有问题,或是急症,传出去都是天大的麻烦!与陈家本就微妙的关系更会雪上加霜!
王雯姐和几个丫鬟都慌了神,不知所措。王氏急得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知柔迅速镇定下来。她快步上前,先扶住几欲晕厥的陈夫人,指尖在其腕间一搭(她母亲教的粗浅脉象知识),又迅速扫了一眼她面前吃过的菜肴和酒水。
快!扶陈夫人到旁边暖阁歇息!知柔声音清亮沉稳,瞬间压下了周围的骚动,云袖,立刻去取我妆奁里那个白瓷瓶装的藿香正气散化温水来!再去厨房催一碗浓浓的绿豆甘草汤!
她判断陈夫人可能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一道蟹粉狮子头与陈夫人饮用冰镇梅子酒可能相冲),加之天气炎热,引发了急性肠胃不适。
吩咐下去后,她又转身对众宾客歉然一笑,从容道:诸位夫人不必惊慌,陈夫人许是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加之天气燥热,有些不适,歇息片刻便好。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大家请继续安坐欣赏。
她处理得又快又稳,既及时救护,又顾全了御史夫人的颜面和侯府的体面,避免了场面进一步混乱。
很快,云袖取来了药散,绿豆汤也送到。知柔亲自伺候陈夫人服下。过了一会儿,陈夫人果然缓过气来,脸色好转不少,拉着知柔的手连连道谢:多亏了世子夫人...老毛病了,不碍事,惊扰大家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经此一事,王氏再看知柔的眼神,彻底不同了。那里面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种复杂的欣赏和——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当晚,送走所有宾客后,王氏将知柔叫到房中,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缓和:今日...多亏有你。应变及时,处置得当。很好。
知柔心中巨石落地,谦逊道:儿媳份内之事,母亲过奖了。只是侥幸未曾酿成大错。
侥幸王氏看着她,目光深邃,这持家理事,哪有那么多侥幸。以往...倒是我小瞧你了。
寿宴风波,成了婆媳关系真正的转折点。知柔用她的能力、镇定和担当,终于赢得了婆婆迟来的、却至关重要的认可。
第六折
王府探病展锋芒
寿宴之后,王氏对知柔的态度有了显著转变。虽然依旧算不上亲热,但不再刻意刁难,偶尔还会询问她的意见,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交给她练手。府中下人最是势利,见风使舵,对知柔这位世子夫人越发恭敬起来。
王雯姐眼见姑母态度转变,自己挑拨离间的空间越来越小,心下焦急,却一时也无计可施。
七月中,忽然从王氏娘家王府传来消息,王老夫人(王氏的母亲)旧疾复发,病势沉重。王氏闻讯忧心如焚,当即就要收拾东西回娘家侍疾。但偏不凑巧,永昌侯奉旨离京公干,侯府不能无人主事。王氏自己是出嫁女,长期回娘家伺候也不合规矩,一时左右为难,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知柔看在眼里,主动请缨:母亲,侯爷不在府中,您若是也走了,府中确实无人主持大局。不如让儿媳代您回王府探望外祖母一来全了孝心,二来也能看看王府情形,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儿媳也好及时回来禀报母亲,您再定夺。总好过您此刻心急如焚地赶去,若府中再有急事,反倒不便。
王氏闻言,仔细打量着知柔。这个提议无疑是最稳妥的。她沉吟片刻,如今倒是对这个儿媳的办事能力有了几分信心,终于点头:也好。你便代我走一趟。王府情况...或许复杂,你多看多听,若有急事,可先酌情处置,再报与我知。这几乎是给了知柔临机决断之权。
儿媳明白。知柔郑重应下。
次日,知柔便带着厚礼和几名得力的仆从,乘车前往王府。
王府如今是王氏的兄长当家。一到王府,知柔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府中下人看似恭敬,眼神却闪烁游离,行事散漫。王老夫人病着,正房里却隐约传来丫鬟婆子的说笑声。舅母李氏接待她时,虽然客气,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愁苦和疲惫。
知柔先去病榻前探望了外祖母。老人确实病得不轻,但更令人心惊的是房间里的气味和老人身上略显脏污的寝衣,显然伺候的人不尽心。
知柔心下暗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温言细语地安慰了老人一番,送上贵重药材。
出来后,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借口要向舅母请教些理家之事,留了下来。她让随行丫鬟悄悄打探,又仔细查看了王府近期的账本(借口帮舅母对账),很快发现了端倪——采买开销巨大,入库记录却含糊不清;几个管事的婆子油光水滑,穿戴甚至比主子还好;舅母李氏的命令常常出不了正院...
这分明是刁奴欺主,中饱私囊!舅母性子软,压制不住,才导致府中乌烟瘴气,连病重的老主母都被怠慢。
知柔雷厉风行,当即以永昌侯世子夫人、奉婆母之命前来探视的名义,将王府内外管事全部召集起来。她也不直接发作,只拿着账本,慢条斯理地询问各项开支细节,几个来回,便将那几个最油滑的管事问得漏洞百出,冷汗直流。
查实了证据,知柔毫不手软,当场发作,以伺候老夫人不尽心、账目不清、中饱私囊为由,将为首的三个管事嬷嬷和两个外院管家捆了,直接发落出去,或撵去庄子上,或送官究办。又迅速提拔了几个舅母身边老实本分、却一直被压制的下人顶替空缺。
她手段强硬,条理清晰,又是借了永昌侯府的势,王府那些宵小顿时被震慑住,不敢再放肆。短短两三日,王府的风气便为之一清。
舅母李氏拉着她的手,感激得直掉眼泪:好孩子,多亏了你!若不是你,这个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知柔安抚好舅母,又将王府后续事宜安排妥当,留下两个得力的嬷嬷暂时协助,方才告辞回府。
回到永昌侯府,她将王府情形细细禀报给王氏,略去了自己发落下人的雷霆手段,只说是舅母主持,自己从旁协助了一番。
王氏是何等精明之人,一听便知其中关窍。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静从容的儿媳,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不仅有孝心、有急智,更有料理大家族事务的魄力和手段!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良久,王氏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难为你了...也辛苦你舅母了。她没再多说,但看向知柔的目光,已彻底没有了从前的轻视和挑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和...认可。
几日后,王府舅母特地派人送来厚礼和一封长信,信中将对知柔的感激和赞誉之情写得淋漓尽致,夸她沉稳干练、慧心巧思、有大家风范。
王氏阅信后,独自在房中坐了很久。
知柔这一趟王府之行,不仅帮娘家整顿了家风,更在婆婆面前彻底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那层横亘在婆媳之间最后的隔阂,似乎终于开始消融。
第七折
中馈之权终交付
从王府回来后,知柔敏锐地感觉到,府中的气氛又有了微妙的变化。下人们对她愈发恭敬,甚至带了几分敬畏。王氏对她说话时,语气虽仍不算亲切,却多了几分平等的商量意味。
这日请安后,王氏罕见地留她说话。
你嫁过来,也快半年了。王氏摩挲着茶杯,语气平淡,这半年来,府中大小事务,你也算经手了一些。寿宴办得不错,王府的事,处理得也妥当。
知柔心下微动,垂首道:都是母亲教导有方,儿媳愚钝,只是尽力而为,唯恐有负母亲所托。
王氏摆摆手:不必过谦。是好是歹,我心里有数。
她沉默片刻,忽然对身旁的翡翠道:去把我床头那个紫檀木匣子取来。
翡翠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沉甸甸的匣子。王氏接过,打开,里面赫然是几串沉重的黄铜钥匙,和一堆标注着库房、田庄、铺子名称的对牌!
知柔的心猛地一跳。
王氏将匣子推到知柔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府里的中馈,日后便交由你掌管吧。一应账目、人事、开支,都由你定夺。每月朔望与我报个大概便是。
饶是知柔早有预感,此刻也忍不住震惊抬头:母亲!这...儿媳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还是...
侯府的世子夫人,迟早要执掌中馈。王氏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是个有主意的,心思缜密,处事也稳当,比我这老婆子强。如今交给你,我也放心。只望你记住,永昌侯府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侯府的体面声誉,如今都在你手里了。
知柔看着那代表权力和责任的钥匙对牌,又看向王氏那双不再冰冷锐利,反而带着些疲惫和托付的眼睛,知道这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交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起身,整理衣襟,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母亲信重,儿媳感激不尽。定当竭尽所能,恪尽职守,勤俭持家,光耀门楣,绝不负母亲今日所托!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
王氏看着她跪得笔直的身影,接过匣子时稳如磐石的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终于散去,缓缓点了点头:好。起来吧。
这一刻,漫长的拉锯和试探终于落下帷幕。权力的交接,无声却惊心。知柔用她的智慧、隐忍和能力,终于在这深深的侯门宅院里,赢得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终章
明月照锦心
执掌中馈后,知柔并未得意忘形,反而愈发谨慎。她改革了一些明显不合理的旧例,削减了不必要的开支,但对王氏院中的用度却从未短缺,甚至比以往更加精心。每日晨昏定省依旧雷打不动,事事请示汇报的规矩也依旧守着,给足了婆婆体面和尊重。
王氏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见她处事公允,赏罚分明,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账面也清晰明白,心下最后那点不甘也渐渐化为满意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这日傍晚,知柔亲自端着一盏新炖好的血燕窝送到颐福堂。烛光下,燕窝晶莹剔透,香气醇厚。
王氏看着她,忽然道:如今想来,当初那盏燕窝,你做得对。是我...固执了。
知柔微微一怔,随即莞尔:是母亲教导有方,让儿媳学会了凡事需顾全大局,三思而后行。
王氏闻言,竟是难得地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你如今倒是会说话了。
晚膳时,赵泉进也察觉母亲与妻子之间气氛不同以往,心下欢喜,特意夹了一箸知柔爱吃的清蒸鲥鱼到她碗中。
王氏看见,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反而也示意丫鬟给知柔盛了一碗鸡汤:多吃些,近日掌家辛苦,瞧着清减了。
知柔捧着那碗热腾腾的鸡汤,看着丈夫眼中温和的笑意,听着婆婆难得的关怀之语,眼眶竟微微发热。她低下头,小口喝着汤,心中百感交集。这条路,她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今终于窥见了一丝曙光。
她知道,婆媳之间或许很难有真正的母女情深,但这份相互的尊重、认可和依靠,或许比浮浅的亲情更为牢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但她们都在博弈中重新认识了彼此,找到了相处之道。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庭院,也照亮了这条蜿蜒曲折却终于通向光明的婆媳之路。
锦心深藏,终得见月明。侯门深深,凤鸾虽曾斗,亦可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