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签完离婚协议,陆聿白递给我一瓶没开封的安眠药。
带着你肚子里的孽种一起消失,别脏了我的路。
结婚三年,他厌烦我这个生不出孩子的糟糠妻。
直到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因非法集资锒铛入狱。
记者追问:您前妻对您有何评价
我看着直播镜头,轻启薄唇:丧家之犬。
法庭外闪光灯如潮。
他冲过人群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我把孕检单甩上他憔悴的脸:这孩子,你不配当爹。
【第一章】
窗外的梧桐叶正拼命汲取最后一点盛夏的热烈,将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投射在冰冷的玻璃上,一丝不苟。屋里却冷得像冰窟,中央空调无声运作,吐出的凉气丝丝缕缕缠绕着我的脚踝,激得人一阵阵寒颤。
那份白得刺眼的协议就躺在光滑的黑檀木茶几上,纸页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割伤人眼。我握着笔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有些麻木,仿佛这具身体早已和这颗心剥离,徒留一副签字画押的躯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钝刀子在慢慢切割着什么,落下的名字——夏蝉——像个被弃于野外的孩子名字,孤苦伶仃地蜷缩在空白处,单薄得可怜。
一只修长、指骨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下一个深棕色的小药瓶。玻璃瓶身冰凉坚硬,带着一种化学品的特有质感,标签上的字迹清晰得像判决——艾司唑仑片。一百毫克。足够。
带着你肚子里那个,陆聿白的声音从头顶飘落,低沉平稳,毫无波澜,听不出半点情绪温度,如同在吩咐秘书处理一份过期的文件,一起消失。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冷淡地扫过我平坦依旧的小腹,那眼神比冬夜的风还冷冽,别脏了我的路。
别脏了我的路。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银针,猛地扎进心口最深处那点仅存的温热。原来我这三年的倾尽所有,晨昏定省,挖空心思讨好他那个永远嫌三嫌四的刻薄母亲,把自己熬得形销骨立,熬到医生摇头叹息说体质已不堪生育重负……到头来,在他眼里,不过是脏了他的路
一股汹涌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陆聿白那身昂贵挺括的意大利手工西服,没有染上丝毫褶皱。他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径直转身,走向衣帽间取外套,颀长的背影决绝得像一座移动的冰雕。玄关处传来他对着手机讲话的声音,是吩咐助理预定顶楼某家米其林法餐厅的位置,语气是工作里一贯的沉稳自信。这一刻,他和这个冰冷别墅里的一切,共同构成一幅精致又冰冷的高级讽刺画,而我成了画中那个碍眼的污点。
衣帽间的灯无声熄灭。随着咔哒一声极轻微的落锁,公寓厚重的大门隔绝了两个世界。屋子里彻底死寂下来,唯有我粗重的、压抑着呕吐冲动的呼吸,和墙上那座欧式挂钟指针行走时发出的嗒、嗒声,空洞地回响。
那瓶药,静静地躺在协议旁边,深棕色瓶身像一个噬人的无底洞。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握紧了它。瓶身的冰冷顺着神经一路冻结到心脏。然后,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冲向一楼客卫。
伏在冰冷的陶瓷马桶边缘,剧烈的干呕撕扯着喉咙和胃袋,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气味呛得人眼泪直流。冷水泼在脸上,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像一朵被暴风雨蹂躏后、行将枯萎的花。
小蝉啊,婆婆梁凤琴尖利刻薄的嗓子又一次在脑子里炸开,每一次通话都如同上刑,你是我们陆家三代单传的媳妇,三年了,连个影子都看不着,是存心要让我老陆家绝后是不是聿白在外面那么忙,你不晓得心疼他,连个本分都做不好下个月初八,我特地去庙里求子,你要一起去叩头!听见没要心诚!她总是这样,用命令的祈使句轰炸我的耳膜,从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还有陆聿白那无数个需要临时出差的夜晚,一次次落空的全家宴,一次次打过去无人接听、过后只收到一条简短在忙回复的电话……如同细密阴冷的针脚,早已将这颗心缝得千疮百孔。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啸着寒风的空洞,带着丝丝缕缕的抽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蔓延全身。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盖过心口那份撕扯般的巨大绝望。
不能待在这里了。多待一秒,都像是缓慢地沉入彻骨的冰湖。窒息感如影随形。没有再看一眼那栋华丽冰冷的囚笼,也没有动那张价值可能远超一切的支票。我动作僵硬地换了身最常穿的白色亚麻连衣裙——款式早已过时,领口甚至洗得有点发毛。拿出角落里那个积了薄灰、上大学时用的双肩包。往里面塞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物,一张几乎没什么余额的旧银行卡,一套廉价的护肤品,以及……我的身份证。
它薄薄地躺在手心,是我此刻唯一握得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名字不再依附于任何冰冷的法律条文之上。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外婆留给我的两枚色泽黯淡、式样古旧的金戒指。这是血脉深处最后一点暖意了。
至于那瓶致命的安眠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扔掉。冰冷的小瓶滑进背包最底层的夹袋里,拉链合拢的一刹那,心头竟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悸动——也许它不会用来毁掉什么,但它至少证明过什么。
走出公寓门的一刻,盛夏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像无数碎金泼洒下来,灼得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发烫。背后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彻底切断了我与那个囚禁了我三年青春的、华丽镀金的牢笼的所有联系。滚烫的阳光裹挟着喧嚣的车流人声扑面而来,刺得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却是一片空茫的荒芜。
【第二章】
南城这座庞然大物,张开巨口,轻易吞噬了我单薄的身影和渺茫的未来。口袋里的钱包轻飘飘的,里面那张薄薄的旧银行卡像一层脆弱的冰壳,根本撑不起在这座城市立足的现实重量。
城市冰冷如铁,
将我推搡到最边缘的角落。最后,几乎要磨破鞋底,才在西郊那片破败城中村的边缘,找到栖身之所。那是一栋外墙斑驳得如同长满老年斑的灰暗居民楼顶楼,小小的铁皮房,孤零零地盘踞在天台一角。
房东是个头发稀疏、眼神浑浊的老头,叼着劣质的烟卷,用夹杂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反复强调:顶楼啊小姑娘,冬冷夏热没得跑!便宜是便宜,就是没通天然气……水管倒是接了雨水管,将就用!他说话时喷出的烟雾带着一股陈腐的呛人味道。我点点头,没力气也没心思挑剔。
打开铁皮房那扇生满黄锈的铁门时,一股带着铁腥味和灰尘颗粒的闷热气息轰地涌了出来。屋子小得转不开身,一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床板裸露出粗糙的木纹。墙壁灰扑扑的,墙皮因潮气侵蚀而鼓起、剥落。墙角挂着些不知什么年月遗留下来的、发霉的蜘蛛网。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水龙头从粗陋的塑料管里伸出来,底下接着一个褪了色、边缘发黑的红色塑料桶。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小小的、糊着油腻尘土的磨砂玻璃窗。
我慢慢挪进去,将那个旧背包放在唯一的板凳上,板凳腿还有些摇晃。动作间牵扯到胸腔深处某个点,一股剧烈的恶心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我捂住嘴,冲到那个锈迹斑斑的塑料桶旁,对着空桶干呕了好一阵,只觉得胆汁都要呕出来,心口火烧火燎地痉挛着。
呕吐平息后,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衣衫。扶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墙壁喘息,视线落在墙上那张廉价日历的某个日期上,如遭雷击。一种极为陌生又极其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预感,攫住了我所有的呼吸。
几天后,在市妇幼保健院拥挤嘈杂、充满消毒水和各种体味混合的空气里,我攥着那张薄薄打印纸的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医生公式化的声音飘过来:孕囊可见,宫内早孕,预估孕周大概……六周左右。
六周那两个字像淬了火的铁锤,狠狠砸在耳膜上。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灭顶的恐慌轰然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眩晕中仿佛又看见陆聿白放下那个深棕色药瓶时,眼底毫无波澜的、彻骨的冰冷——带着那个孽种一起消失。
不!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刀割般疼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几乎掐出血痕,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清醒。胃里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痉挛提醒着我腹中这团悄然萌生的血肉,正在宣告它不容置疑的存在。
掌心用力压向腹部,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却倔强的搏动——这团血肉,是我的孩子!
它不是孽种,它是我的命!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又疯狂地钻进脑海:活下去!为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找工作的路,每一步都像是在布满荆棘和冰碴的深渊上独行。拖着日渐沉重笨拙的身体,一次次推开那些挂着急招高薪幌子的中介小店玻璃门,得到的永远是审视货物般的目光和轻蔑的撇嘴:身子沉了吧我们这里活儿重,可不敢要。哟,几个月的这做不长吧那种眼神,像钝刀子刮肉,比陆聿白冰冷的言语更刺痛。
最终,是在一家位置偏僻、装修老旧但生意尚可的中餐馆里找到了收留。姓吴的大师傅,一个五十多岁、围裙上油渍斑斑的汉子,用粗大的指关节敲着油腻的案板:后厨杂工,洗菜摘菜搞卫生,手脚麻利就行!钱不多,管一顿午饭!你要乐意,还能把晚上客人剩的干净好菜打包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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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翻涌而上的泪意,对着吴师傅满是油烟味道的背影,用力地鞠了一躬,声音干涩嘶哑:谢谢吴叔!这一个鞠躬,弯下的不只是腰,更像是第一次在这冰冷刺骨的人世间,找到了一线维系生命的微光。腰酸背痛的劳动和厨房里呛人的油烟味,竟奇迹般地中和了体内那股催心蚀骨般的恶心感。
时间像浑浊的河水一样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小铁皮房的天台上,渐渐多了些微小的生机。几个空的食用油塑料桶被洗干净,盛满了从公共水房费力提上来的泥土。几颗被遗忘在厨房角落、已经发芽的蒜头和小葱被我小心翼翼地种下去。绿意顽强地从黑褐色的土里钻出来,带来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却也支撑着我,一天天熬。
肚子渐渐挺了出来,像藏在宽大工作服下的秘密。每次在油腻的水池前站得久了,或者蹲下去收拾堆积如山的择菜垃圾,腰骶骨深处蔓延开来的酸痛几乎能将人撕裂。夜里躺在那张咯吱作响的铁架床上,胎动变得越来越频繁有力,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脚踢,一次次将我从未睡熟的混沌中踢醒。窗外的月光透过肮脏的玻璃,在地面投下一片凄清的白。
偶尔,在极端疲惫或情绪低落啃噬理智的瞬间,那个被我深藏在床头铁盒里的小药瓶的影子,会鬼魅般浮现出来。它像一口无声的黑色深井,散发着冰冷的诱惑,只需稍微松懈意志,就能彻底吞噬掉所有难以承受的苦痛。但每一次,当我因强烈胎动而倒吸冷气时,指尖隔着单薄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那个鲜活的小生命正迫切地向世界证明它的存在时,那些暗影又被硬生生逼退。一种比痛苦更深沉、更原始的母性力量,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坐起来,摸索着拧开昏暗的台灯,就着一点微光,拿起从旧书摊淘来的、纸质粗糙的《育婴手册》,一页页艰难地读下去。
支撑我坚持的,有时甚至是恨。恨陆聿白那句轻飘飘的孽种,恨他递来药瓶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所代表的、刻骨的残忍和傲慢。我必须活下去,活得清清楚楚。我要看着,看看他陆聿白的路,最终能风光成什么样子。这个念头竟成了黑夜里支撑脊梁的一根毒刺。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后厨巨大的冰柜坏了,师傅们焦头烂额,老板骂骂咧咧。闷热加上油烟,我端着一大筐刚焯过水的青菜,脚下一滑,沉重的筐脱手而出,滚烫的水溅到脚背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案桌才稳住身体,小腹却猛地抽搐了一下。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薄衫。
旁边一起摘菜的王姨,一个嗓门大但心眼不坏的本地妇女,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眼睛瞄着我凸起明显的腹部,眉头拧成了疙瘩:哎呀呀,小心点嘛阿蝉!身子这么重了还……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过来,眼神复杂地瞟了一眼油腻角落里那台只有巴掌大小、信号不好常飘雪花的二手老式电视机,诶,你……是不是认识电视里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模糊抖动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本地财经新闻的重播。主持人用一种紧绷的、充满戏剧性的语调报道:……我市金融大鳄、XX集团实际控制人陆聿白,因涉嫌非法集资、操纵证券市场等重大罪名,已于今日凌晨被警方依法拘留……涉案金额或高达数百亿……
屏幕里的那张脸,正是陆聿白!不是幻觉!他惯有的那种掌控一切、温文尔雅却透着疏离感的精英气质荡然无存。他被几名表情严肃的警察夹在中间,低头走向警车的短短几步路。尽管画面不断跳动、失真,依旧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瞬间的颓然——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脸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那双曾经冷淡得如同无机质玻璃的眼眸里,此刻竟充满了错愕、不甘和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慌昂贵的定制西服被拉扯得有些变形,领带歪斜,曾经一丝不苟的衣冠楚楚,此刻只剩下难以形容的狼藉不堪。
新闻画面最终定格在他被警察压上警车背影的那一瞬间。镜头切换得极快,一名记者情绪激动地冲到镜头前,对着话筒,连珠炮般地将尖利的问题砸向那个被警车挡住的背影:
……请问陆先生,面对如此滔天指控,您作何回应
话筒像是要捅破警车的玻璃。
记者死死盯着即将关闭的车门缝隙,嗓音拔高:陆聿白!您的前妻夏蝉女士,对您今天的下场,会有什么评价
空气陡然凝固了一下,连嘈杂的警笛声都显得飘渺起来。摄像机镜头仿佛感应到了这句犀利问话的份量,猛地拉近,对准了车内那个模糊的侧影。只能看到他死死攥住车门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手背瞬间定格。然后,车门嘭地一声被关紧,隔绝内外,犹如一声沉重的休止符。
整个脏乱的后厨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连暴躁骂老板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探究、好奇和说不清的复杂意味,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站在那里,扶着滚烫的案台边缘。脚背被烫伤的地方还在丝丝作痛,小腹那阵骤然袭来的紧张抽搐感仍未完全消退,像有根无形的弦在腹腔深处紧绷着。然而,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个狼狈被押上车的、此刻被记者尖锐逼问关于前妻如何评价的男人,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从胸腔深处窜起,瞬间冲散了所有不适和寒意。那是一种强烈到几乎要冲破躯壳的、复仇般的快意,混杂着积攒了三年的委屈、愤怒、后怕,最后都化作嘴角抑制不住、剧烈颤抖的肌肉神经。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王姨担忧又紧张的注视下,在油腻的灶台轰鸣的背景音里,我看着那不断回放被塞进警车画面的小电视屏幕,迎着那个记者追问前妻评价的虚拟镜头,唇角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喉咙干涩发紧,积蓄的力量却从未如此清晰而强悍。胸腔鼓动,对着那台飘着雪花的、模糊不清的老电视屏幕,在嘈杂油腻的厨房间,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丧……家……之……犬。
清晰的四字,像铁钉砸进冷铁。
后厨瞬间炸了锅!像一滴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摘菜的、洗碗的、切墩的师傅,还有正在角落跟老板对账的小姑娘,所有人的动作都猛地定格,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一双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直直地钉在我脸上。切墩的刀僵在半空,水龙头哗哗流着的水也忘了关,滴滴答答砸在油腻的水池底。
空气短暂凝固。
随即,一声突兀的大笑骤然爆发出来,来自案台边膀大腰圆的张叔,那笑声粗犷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好!骂得好!痛快!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死寂瞬间被点燃,先是稀稀拉拉的应和,随即哄笑声、议论声、拍桌子叫好声像热浪一样翻滚开来,顷刻填满了这狭小油腻的空间。
原来阿蝉真是他前妻!!
看看!报应不爽啊!
骂得好!就该骂死他!人模狗样!
这妹子有骨气!好样的!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将简陋的铁皮天花板掀翻。老板吴叔也跑了过来,油乎乎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也露出解气的笑容。
而我站在灶台蒸腾的热浪和无数道灼热视线的交汇点上。刚才冲口而出、石破天惊的四个字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快意像烈酒一样冲上头,小腹深处却有一阵清晰而强韧的胎动猛地顶上来,像一个小小的拳头在用力敲击我的灵魂——
我的孩子!它好像在回应我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带着陌生而强大的安抚力量,奇迹般地迅速浇灭了心头那把因为泄愤而熊熊燃烧的业火,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冷静和清醒。
孩子懂我,他知道我在做对的事眼眶莫名发热,酸涩肿胀的感觉几乎要冲破防线。
我猛地吸进一口混杂着油烟和食物馊味的空气,硬生生把那几乎要涌出眼眶的泪意压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块滚烫的烙铁。不能哭,不是为了陆聿白,是为了我自己。这眼泪里有太多东西,委屈,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荒谬到极致的疲惫。
阿蝉你还好吧王姨的声音在热浪里显得很遥远。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翻涌的情绪已经被死死压制下去,只余下一片冷冽而空洞的平静。没事,王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带着一点刻意而为的、隔绝外界的疏离感,我去把掉地上的青菜捡起来。
说完,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缓慢而僵硬地转过身,不去看任何人,只是艰难地弯下那已经无比沉重酸痛的腰身,费力地去捡拾散落了一地、沾满了污渍和水渍的青菜叶子。手指接触到冰冷油腻的地面,控制不住地轻颤着。小腹里的那个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复杂心绪,又轻轻地、充满力量地顶了一下。
这一顶,是活着的证明,是反击的号角,更是无声的誓言。
【第三章】
丧家之犬四个字犹如坠入深海的烧红铁块,刹那间蒸腾起一片巨大的、汹涌沸腾的水泡。发酵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只是转身倒掉一盆洗菜水的片刻,我便被裹挟进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足以掀翻屋顶的舆论风暴中心。
起初是王姨那双因为震惊而瞪得溜圆的眼睛,还有吴叔在吧台后听到消息时,那口差点喷到我脸上的浓茶。然后是第二天上班时,刚走进那条布满污水油垢的巷子口,手机就骤然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昔日一些早已将我遗忘在通信录角落的、所谓的故人名字争先恐后地跳动闪烁,每一个名字都像一个从暗处突然浮上水面的问号或感叹号。我没接,只是指尖冰冷地滑动,将那个从陌生号码弹出的记者采访邀约信息直接划掉。信息简短锋利:夏女士您好!请问您对陆聿白被捕案及‘丧家之犬’评价是否愿意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喧嚣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我的小铁皮房那扇锈迹斑斑的门,开始承受一些陌生而急切的敲击——咚咚咚!声音带着记者的职业性急促。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凌晨我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楼下。我没有开过门。只在某次透过狭窄缝隙往外窥视时,看到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正焦躁地用手扇着脖子上的蚊子,脚边散落着几个踩扁的烟蒂。苍蝇般嗡嗡作响的低语声,时不时穿透并不严实的门窗缝隙。
就是这儿
看着不像啊……
能确认是她吧
有一次,吴叔在晚饭后特意把我叫到炉灶旁相对安静的角落,一边擦着他满是油污的围裙一边开口,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阿蝉啊,这两天……外面好像来了些人……找你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努力想从我的表情里找答案。
炉火映着他布满褶皱的脸。那一刻,他身上油烟混合汗水的味道仿佛将我拉回现实。在这个破败的小餐馆后厨里,我才是那个真实、卑微但脚踏实地的夏蝉。那些隔着屏幕和记者话筒的喧嚣,遥远得像另一个维度的风暴。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视线垂下,落在自己那双被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塞满油垢的手上,吴叔,是有些麻烦。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吴叔嗯了一声,沉默下来。这沉默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理解和小人物特有的、对风暴侵袭的无力感。过了一会儿,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那拍打的力气之大差点让我一个踉跄。甭管那些破事儿!安心做你的活儿!咱们这儿……再乱也翻不了天!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粗粝的底气,像在给一只受惊的小兽划定最后的庇护所。那一刻,这个油腻腻、油烟呛人的后厨,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可以大口呼吸的方舟。
我用力点头,眼眶再次无法抑制地发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弥足珍贵的、带着烟火气甚至有点粗俗的庇护。这份温暖让我几乎冰冷凝固的心脏,重新微弱地搏动起来。
法庭开庭的日子终于到了。
像是冥冥中的召唤,尽管竭力想逃避那漩涡中心,那天却鬼使神差地请了假——无法具体描述那个驱使我踏进市中级法院那冰冷恢弘门廊的理由。也许是心底那点不肯彻底熄灭、被无数个被冷落的深夜和刻薄眼神反复鞭笞过的好奇又或许是体内那股属于母亲的、强硬的力量,无声地要求我去亲眼见证一个终结
我选了旁听席角落的位置,几乎将自己缩进墙壁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里。法庭内肃穆庄严,空气凝重冰冷,只有法槌偶尔的敲击和翻动卷宗的轻微声响打破死寂。旁听席上坐了不少人,大多是记者,长枪短炮架着,镜头反射着冷冰冰的光,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秃鹫,随时准备扑向猎物。我悄悄将围巾拉高些,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被两个法警押解着走进来的陆聿白,再不是当初那个矜贵傲慢的陆先生。
他穿着一身看守所统一发放的蓝色号服,颜色洗得发旧。那张曾经被无数财经杂志膜拜、精雕细琢般的脸庞,如今已被煎熬得轮廓锋利,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和木然,像是灵魂已经提前出走。他身形消瘦佝偻了许多,脚步拖沓,宽大的号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一副被风干的精致衣架,早已失去了支撑的骨骼。才几天
公诉人冰冷铿锵的起诉词在穹顶下回荡:……被告人陆聿白,利用XX集团平台,虚构高额利润项目,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通过线上、线下多种渠道……非法吸收不特定公众存款,金额特别巨大……严重扰乱金融秩序……情节特别严重……
……为维持虚假繁荣,掩盖资金黑洞,通过非法手段操纵证券市场……
随着一桩桩罪行被清晰地揭露,每一顶帽子都如山般沉重。陆聿白始终低着头,像一尊被掏空的石像。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垂落在身侧、戴着冰冷戒具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缝里似乎还有未曾洗净的污痕。昔日那双骨节分明、只会签下价值亿万合同或递来冰冷安眠药的手,如今只剩下属于阶下囚的青白和死气沉沉。
审判长威严的声音打断了我无意识的观察:被告人陆聿白,对上述证据指控,有何异议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法庭里。
陆聿白像是被电流击中,僵硬地抬起头。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在法庭内茫然逡巡了一圈,那些黑压压的旁听席,那些闪烁不停的闪光灯……最终,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扫过旁听席角落——与我毫无波澜的视线短暂相撞。
那一刹那!时间骤然收紧!
他空茫木讷的眼睛里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巨石,瞬间爆发出强烈到扭曲的光!那不是愤怒,更像是溺水者濒死时终于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反应。难以置信、错愕,随即被一种疯狂攫住!
甚至盖过了刚才直面指控时的惶恐!他猛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住审判长,嘴唇剧烈哆嗦着,像一条被扔上岸边濒死的鱼:不……不是这样的!有隐情!我有重要证据……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尖锐,全然不顾法庭纪律。
整个法庭骚动起来。审判长敲下法槌:肃静!肃静!被告人,请就本案指控事实进行答辩!
这根本于事无补。审判长皱紧眉头,挥手示意法警控制现场。
陆聿白却充耳不闻,那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牢牢焊在旁听席的阴影里,额头上青筋狰狞暴起,手臂肌肉紧绷得几乎要挣开法警的控制。他嘶声喊着什么,但我耳中只剩下嗡嗡的鸣响,什么也听不见。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具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形容枯槁的躯体,在法警有力的控制下徒劳地挣扎。那一刻,他身上最后一丝体面和矜贵终于彻底剥落。
庭审仍在继续,宣读判决如同某种早已设定好的程序。陆聿白的脸彻底灰败下去,眼神重新陷入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仿佛灵魂最后的火焰也熄灭了。他最终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的消息,只换来旁听席上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相机咔嚓声的密集爆发。
沉重的法槌落下。……闭庭!
闸门开启。我随着人流涌出法庭侧门。刚迈出那道象征审判结束的沉重门槛,就像投入了一片爆裂的光与热交织的怒海。
等待已久的记者群瞬间沸腾!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炽光海,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密集如鼓点,无数长枪短炮的话筒如同丛林般疯狂地伸出来,瞬间组成一道令人窒息的风暴墙,将刚在法警押解下走出正门的陆聿白死死围住。尖利的问题像乱箭般射去:
陆聿白!对于十五年刑期你有什么想说的
巨额资金流向何处是否有境外转移
陆先生!十五年出来你还有翻身机会吗
您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
混乱!挤压!推搡!陆聿白那张苍白死寂的脸在无数晃动的人头和相机之间痛苦地闪现。他竭力躲避那些刺目的闪光灯和几乎要戳到脸上的话筒,低着头,身形佝偻到了极限,被法警艰难地护着向外挤。
就在这汹涌人潮与鼎沸人声的混乱缝隙里,就在我的身影即将湮灭在人群中时——那个身影!如同绝望困兽最后的爆发!被法警夹在中间、艰难移动的陆聿白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视线穿透晃动的人头和光斑,瞬间死锁在我身上!
夏——蝉——!
他猛地爆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怒吼!那嘶吼里裹挟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刻骨的绝望、无法理解的愤恨和一丝近乎本能的疯狂!像一头被逼入绝境、被拔光了爪牙却还残留着最后一搏之力的困兽!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肩膀猛地一沉,如同发狂的公牛般狠狠地撞开挡在身前的法警和两名围得最近的记者!
那记者的摄像机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陆聿白对此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个目标!他冲出人墙的缝隙,以一种惊人的、完全不顾一切的速度向我直冲过来!
周围的空气被极度压缩!惊呼声!呵斥声!物体落地的破碎声!混乱瞬间升级!
我甚至没来得及后退半步,眼前人影猛地一花,手腕已被一只冰冷、骨瘦如柴却像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吓人,仿佛要捏碎我的腕骨!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剧烈的疼痛顺着神经炸开。
是你!一定是你在搞鬼!夏蝉!!
陆聿白的脸在咫尺之间狰狞扭曲,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汗水夹杂着某种灰败的死气从他额角滚落,气息灼热而浑浊地喷在我的脸上。他所有的理智、体面在此刻焚烧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困兽般的疯狂质疑和绝望的愤怒。
剧痛和巨大的冲击让我身体向后踉跄,险些摔倒,下意识地护住隆起的小腹。闪光灯疯狂地捕捉着这突发事件,将我们纠缠的身影瞬间定格在无数刺目的白光里。
痛!手腕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周围是炸锅般的喧哗和刺目的闪光灯!
呼吸猛地凝滞在喉咙口。就在这生死瞬间般的混乱里,另一只手——那只没有被钳制的手,却以一种快如闪电、精确无比的动作,瞬间摸向了我随身拎着的那个廉价、磨损严重的帆布包最外侧的拉链袋。
指尖触碰到纸张独特的质地。
时间流速仿佛变得粘稠、缓慢。在无数双惊愕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在陆聿白那张因狂暴和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的脸孔前,我的手稳定、坚决地伸进了布包。
抽出的,不是刀,不是凶器。
是一张被精心折叠好的,边缘已有些磨损卷曲的浅蓝色纸单。
下一秒!
啪——!
清脆到几乎带着实质回音的一声!那张折叠整齐的纸单被我用尽手腕残余的所有力气,狠狠甩向陆聿白那张近在咫尺、写满疯狂和难以置信的憔悴脸庞!
柔软的纸张打在他脸上,力道出奇的重,竟在他颧骨位置留下一道清晰的红色折痕!
他本能地一僵,脸上狂暴狰狞的神情出现了一道短暂的裂痕。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珠,被疼痛和巨大的错愕驱使着,下意识地向下转动——聚焦在他眼前散开下落的纸页上。
阳光穿透法院高楼玻璃幕墙的缝隙,在缓缓飘落的纸单上投下清晰的、不容错辨的光斑!
顶端印有市妇幼保健院的logo。然后是几行黑色加粗的小字——
【姓名:夏蝉】
【临床诊断:宫内早孕,单活胎】
【超声所见:…宫内可见大小约1.8x1.1cm孕囊回声,内见胎芽及原始心管搏动,头臀长约0.7cm…】
【估测孕周:16周+4天】
空气冻结了。
凝固的,不只是时间。
陆聿白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如同被看不见的重锤当胸击中!那张瞬间煞白如纸的脸上,先前所有的狂暴、质疑、疯狂……如同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抹除!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空茫的惊骇!那双因极度充血而猩红的眼球,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那几行字上,像第一次学会阅读的孩子那样笨拙地试图辨认,可目光焦点涣散,每一次扫过都带来剧烈到身体痉挛般的颤抖!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冰冷的手指颓然松开,甚至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仍在无法控制地轻颤。身体像被瞬间抽掉了全部骨头和力气,向后踉跄一步,靠着后面追赶上来重新控制住他的法警手臂,才勉强站稳。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无法形成一个清晰的音节。他像是想要抬起头,再看清楚我的脸,确认这是否只是一个残忍的幻象,但沉重的头颅竟无力抬起,只能僵硬地、无比缓慢地将散落着茫然和死灰的眼睛转向我。那眼神空洞得如同打碎的玻璃,再也映不出任何光。
孩子……他嘶哑地挤出两个气音,如同砂纸摩擦。全身都在抖,比在法庭上听到十五年判决时抖得更加厉害,更加……绝望。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必回答。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痛真实地灼烧着神经。
我挺直了腰背。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清晰、骄傲地挺出漂亮的弧度。
一个字不再多说。
目光平静如水地扫过他瞬间坍塌般的狼狈姿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没有丝毫停留。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以及那个男人陡然爆发的、撕心裂肺般痛苦扭曲的哀嚎。
声音被鼎沸的喧嚣迅速吞没。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叩响。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一层过去的寒冰,走向前方汹涌但无比真实的人声鼎沸,走向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我和我的小世界的未来。
步履轻盈。脊梁笔直。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