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工业园的地基坑,在深秋的夜里,活像大地被生生剜去的一块血肉。刚浇下去没多久的混凝土垫层,在惨白的工地探照灯下,泛着湿冷的青光,弥漫着浓重的水泥腥气和地下深处翻上来的土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凝固死亡的气息。风,像被冻僵的爪子,贴着坑壁刮下来,钻进吴健敞开的旧夹克领口,激得他一个哆嗦。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指间夹着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那张被岁月和烈日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三十八岁,看着却像五十,粗糙,疲惫,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脚下这片由他负责的庞大基坑。
他是吴健,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手下十来个兄弟的饭碗,都指着他能从甲方指缝里抠出活计来。兰花工业园这块硬骨头,油水不大,麻烦不小,但为了养活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十张吃饭的嘴,他硬是接了下来。
操蛋的鬼地方。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脚下,新开挖的桩基孔洞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黑口,深不见底。他沿着坑边狭窄的临时通道巡视,硬底劳保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走到基坑西北角那片刚刚绑扎好钢筋笼、准备明天一早浇筑混凝土的立柱区域时,吴健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对劲。
几束本该直射立柱区域、方便夜间检查的探照灯,诡异地熄灭了。那片区域沉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只有远处高塔上的灯光斜斜地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钢筋笼子嶙峋扭曲的轮廓,像一具具巨大的、沉默的骸骨。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呜呜咽咽,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舌头在舔舐着裸露的钢筋。
吴健心头一紧,多年的工地经验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掐灭烟头,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把自己隐在一堆码放的水泥袋后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阴影深处,有动静。
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一个最深的桩孔忙活。借着远处那点微光,吴健认出了那个穿着深色夹克、体态臃肿的背影——是江经理,乙方的现场代表。这家伙四十岁上下,一张圆脸平时堆着笑,此刻却绷得紧紧的,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沉。他旁边,赫然是吴健团队里年纪最小的学徒,王昊!那孩子刚满十九,瘦得像根麻杆,一张脸还带着没褪干净的稚气。此刻他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显然是被弄晕了。
吴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江经理和另一个看不清脸的帮手,正费力地拖拽着王昊软绵绵的身体,把他往那个黑洞洞的桩孔边上拖!那孔口,直径不过一米,幽深得如同地狱的入口。更让吴健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他分明看到江经理手里攥着一圈粗粝的、闪着寒光的钢丝!
他们要干什么把王昊扔下去还是……用钢丝把他锁在下面!
一股寒气从吴健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对方有几个人,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低吼一声,从水泥袋后面暴起冲出!
江胖子!我操你祖宗!
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死寂。江经理猛地回头,那张胖脸上的惊愕瞬间被狰狞取代。他旁边那个帮手,身材精悍,反应极快,看到吴健冲来,眼中凶光一闪,顺手抄起脚边一根半米长的撬棍,抡圆了就朝吴健脑袋砸来!棍子带着凄厉的风声。
吴健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二十年,打架是家常便饭。他冲势不减,身体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侧面一矮,撬棍擦着他头皮呼啸而过。借着前冲的惯性,他全身力量集中在肩头,如同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狠狠撞向那个持棍的家伙!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深坑里回荡。那人被撞得离地飞起,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钢筋笼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里的撬棍当啷掉地。吴健也被反震力带得一个趔趄,但他毫不停顿,稳住身形,红着眼睛就扑向吓呆了的江经理。
江经理的胖脸煞白,看着猛虎般扑来的吴健,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地上的王昊,怪叫一声,转身就朝基坑出口的方向没命地逃去,臃肿的身体在黑暗中笨拙地扭动,活像一只受惊的肥老鼠。那个被撞倒的家伙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拦吴健,被吴健一脚狠狠踹在腰眼上,又滚倒在地,疼得蜷缩起来。
吴健没去追江经理,他扑到王昊身边,急切地拍打他的脸:昊子!昊子!醒醒!叔在这儿!
王昊毫无反应,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惨白如纸。吴健伸手探了探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他一把将瘦小的王昊扛在肩上,像扛起一袋水泥,转身就朝基坑的台阶跑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发出沉重急促的回响。身后,是江经理消失的黑暗,是那个挣扎呻吟的打手,还有那片冰冷沉默、仿佛蕴藏着无尽恶意的钢筋丛林。
夜风,似乎更冷了。
哐当!
简陋的工棚铁门被吴健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惊得里面几个正在打牌或靠着床铺打盹的工人猛地跳了起来。
咋了吴头
出啥事了!
昊子昊子这是咋了!
七嘴八舌的惊呼瞬间炸开。昏黄的灯泡下,几张沾着油污和尘土的脸写满了惊愕。
吴健浑身是土,额角在刚才的冲突中被飞溅的石子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的血丝混着汗水黏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他喘着粗气,把肩上依旧昏迷的王昊小心翼翼地放在靠墙那张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上。动作虽轻,但床板还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水!拿点水来!吴健声音沙哑地吼道,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戾气。
离得最近的阿珍反应最快。这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是工地的厨娘兼半个会计,圆脸盘,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但手脚麻利。她赶紧拧开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凑到王昊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担忧的颤音:昊子醒醒啊昊子别吓唬婶儿!
大刘,那个身高接近一米九、壮得像头熊的焊工,三十五岁,性子最急。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工友,挤到床边,看着王昊毫无血色的脸,又看看吴健额头的伤,浓眉拧成了疙瘩,瓮声瓮气地问:头儿,到底咋回事谁干的老子活劈了他!他说话时,脖子上粗壮的青筋都跟着跳动。
工棚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吴健,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打牌的扑克散落在油腻的小方桌上,一只缺了口的搪瓷缸歪倒着,里面浑浊的茶水洒了一片。
吴健抹了一把额头的血汗混合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恨意:江胖子!那个狗日的江经理!
江经理蹲在角落、一直没吭声的赵工猛地抬起头。他四十五岁左右,是团队里的技术员,戴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平时话不多,做事一板一眼。他…他动昊子干啥昊子就是个孩子!赵工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吴健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和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他指着王昊,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老子亲眼看见!就在西北角那排准备打灰的柱子边上!江胖子和他一个狗腿子,想把昊子,他顿了顿,那个可怕的念头说出来依旧让他喉咙发紧,想用钢丝把昊子锁死在桩孔里!要不是老子撞见……
锁桩孔里!大刘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操他妈的江胖子!他疯了吗!那是活埋啊!老子这就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回来!吴健一声厉喝,如同炸雷,震得工棚嗡嗡作响。大刘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不甘地扭过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找他拿什么找你有证据吗吴健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大刘,也扫过工棚里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深更半夜,没监控的地方,就我们两张嘴!江胖子那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说我们想讹钱,你怎么办报警警察来了能信谁那老狐狸屁股擦得比谁都干净!
他走到床边,看着阿珍用湿毛巾小心地擦拭王昊额头的冷汗。王昊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有醒转的迹象,但依旧没有睁眼。吴健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但愤怒和担忧丝毫未减。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也不能蛮干!得等昊子醒了,听听他怎么说!他妈的江胖子……他咬牙切齿,一拳狠狠砸在旁边支撑工棚的钢管立柱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得顶棚簌簌落下灰尘。
这事儿邪性。一直沉默的老周突然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他五十岁上下,是团队里年纪最大的杂工,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一双眼睛浑浊不清,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污。他蹲在自己的铺位旁,手里捏着半截熄灭的廉价烟卷,慢悠悠地搓着。我在这行混了半辈子,啥邪乎事没见过打生桩……嘿,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飘忽不定,似乎不敢看吴健,老辈人传下来的缺德法子,说是镇不住的地儿,就得拿活人去填,填住了地下的东西,楼才能稳当。
放屁!大刘梗着脖子吼回去,唾沫星子乱飞,都他妈什么年代了!还信这套封建迷信昊子招谁惹谁了!
老周也不争辩,只是低着头,继续搓他那半截烟卷,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不定,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信不信由你。可江胖子信了,而且他敢动手……这就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儿了。他慢吞吞地说完,把烟头按灭在脚边的水泥地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迟缓。
工棚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透了每个人的脚踝。打生桩……这个只在阴暗传说里听过的词,带着血腥和腐朽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逼近了他们的生活。昏黄的灯光下,每一张脸都显得晦暗不明。阿珍给王昊擦脸的手微微颤抖着;大刘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只有单纯的愤怒,多了一丝惊疑;赵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其他几个工友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只有老周,依旧垂着头,看着地上那点被碾碎的烟灰,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又被更深的阴影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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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木板床上的王昊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
昊子!阿珍惊喜地叫出声。
吴健立刻俯身,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昊子,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告诉叔,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在哪儿慢慢说,别怕!
王昊的眼神涣散了几秒,慢慢聚焦在吴健焦急的脸上。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倒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流下。
别怕!昊子别怕!叔在!叔在!吴健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急切地安抚,告诉叔,谁干的是不是江胖子
王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反握住吴健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吴健的皮肉里。他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终于,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名字被他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江……江经理……他……他捂我……还有个人……他……他们说……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但江经理的名字和他被捂住口鼻的经历,已经足够印证吴健的话。
他们说啥昊子,他们说啥了!吴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追问道。
王昊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又看到了那幽深的桩孔和冰冷的钢丝,他猛地摇头,泪水四溅:……说……说这地方……不干净……要……要镇住……拿我……填柱子……最后一个字带着绝望的哭腔,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头一歪,又晕了过去,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昊子!昊子!阿珍带着哭腔呼唤。
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王昊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打生桩……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血淋淋的事实!江经理,那个平时笑眯眯的胖子,竟然真的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十九岁孩子,像牲口一样锁进冰冷的混凝土里,活活浇筑!
愤怒和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碰撞。大刘的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赵工脸色惨白,厚厚的镜片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惊骇,嘴唇哆嗦着,喃喃道:疯了……真的疯了……其他几个工友有的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有的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
老周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走到门口,背对着众人,浑浊的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如同巨大怪兽的工地轮廓,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邪地儿啊……沾上了,甩不掉的……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又抖出一根烟点上,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在凝滞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火光一闪,映亮了他半张脸,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挣扎的痛苦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某种决绝覆盖。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喷吐出来,模糊了他佝偻的背影。
吴健紧紧握着王昊冰凉的手,感觉那点微弱的脉搏在自己的掌心跳动。他看着工棚里一张张惊惧、愤怒、茫然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老周那烟雾缭绕、显得异常孤立的背影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江胖子的疯狂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更让他心底发沉的是,在这片浸透了阴谋和恐惧的工地上,他和他这十来个兄弟,还能信任谁那黑暗中的桩孔,是否只等着一个王昊
他低下头,看着王昊惨白稚气的脸,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这片工地,是吃人的。江胖子是明面上的豺狼,可暗地里,还有没有别的毒蛇,正对着他们吐着信子
接下来的日子,兰花工业园工地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表面水波不兴,暗地里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王昊被吴健强行送去了离工地很远的一个小诊所,塞了钱,千叮万嘱让医生保守秘密,只说孩子是重感冒需要静养。吴健寸步不离地守了王昊两天,直到确认他只是惊吓过度加上轻微吸入麻醉药物,身体并无大碍,才在阿珍的替换下回到工地。王昊醒来后,对那晚的具体细节依旧充满恐惧,语焉不详,但江经理的名字和他听到的填柱子的话,足以成为吴健心中的铁证。
吴健没有声张,没有报警。他太清楚江经理这种地头蛇的能量,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给王昊和整个团队招来更大的灾祸。他选择了隐忍,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用更加阴冷的目光审视着工地上的一切。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和人脉,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开始暗中收集江经理的罪证。
他频繁地去找甲方的现场代表李工,那个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男人。吴健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谈工程进度和款项,而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兰花工业园这片地的历史。他递烟,陪着笑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李工,不瞒您说,最近工地上……邪性事儿有点多。兄弟们晚上老听见怪声,人心惶惶的,干活都提不起劲儿。您是老江城了,这片地……以前到底是干啥的给兄弟透个底呗也好安抚安抚人心。
李工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接过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压低了声音:老吴啊……这话也就跟你说说。这兰花工业园……嘿,名字听着光鲜,底下可不干净。早几十年,这儿是城西最大的……乱葬岗!后来城市扩建,推平了,盖过几个小厂子,可都邪乎,没一个开得长久的,不是出人命就是莫名其妙倒闭。风水先生来看过,都说戾气太重,压不住。这回搞这么大个工业园……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沉重和不祥,吴健听得明明白白。
乱葬岗!压不住的戾气!吴健的心沉了下去,老周那沙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打生桩……老辈人传下来的缺德法子……
与此同时,江经理那边也像换了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就腆着肚子来工地指手画脚、挑三拣四,克扣点材料费人工费。他变得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低调。偶尔在工地上遇见吴健,那张胖脸上竟然能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只是那笑意从未到达他那双狭长的三角眼深处,眼神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和忌惮。他似乎在刻意避开与吴健团队的正面接触,连他那个凶悍的打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种刻意的疏远和回避,在吴健看来,比明目张胆的挑衅更让他警惕。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酝酿着更大的毁灭。
工地上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极其诡异。吴健团队的工人干活时都格外沉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些深不见底的桩孔和绑扎好的钢筋笼子。西北角那片差点成为王昊坟墓的区域,更是成了无形的禁区,没人愿意单独靠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偶尔工具掉地的声响,或者远处传来的不明动静,都能引得一群人紧张地抬头张望。恐惧如同无形的霉菌,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悄然滋生。
吴健的神经更是绷紧到了极致。他几乎不再回工棚睡觉,晚上就裹着军大衣,蜷缩在工地临时办公室里那张破旧的折叠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沉重撬棍。办公室的灯彻夜长明,窗户被他用木板从里面钉死,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用于观察。他像一只守卫领地的受伤头狼,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着黑暗中的每一丝风吹草动。他不再信任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然而,他终究是人。连日的巨大精神压力和睡眠严重不足,像两把钝刀子,慢慢切割着他的意志和体力。他的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出,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圈,动作也失去了往日的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那根撬棍虽然从不离手,但握着它的手指,有时也会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
这天傍晚,夕阳像个巨大的、淌着血的蛋黄,沉甸甸地坠在西边灰蒙蒙的楼群后面,将工地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吴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刚从甲方办公室那边回来,一无所获,疲惫和烦躁像湿透的棉袄裹着他。他刚走到自己那间临时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老周佝偻着背,蹲在门边抽烟,脚边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
老周看见他,立刻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健哥,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贯的沙哑,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回来了。
吴健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过老周的脸,带着审视:有事他的声音干涩,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戒备。老周这几天似乎也心事重重,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吴健看在眼里,心中的疑虑从未消散。
老周搓了搓粗糙的手,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是桩基那边……刚大刘他们灌浆,7号桩,就是西北角最靠边那个……灌浆车一走,赵工复测,发现……发现声波检测有点异常,说……说可能是钢筋笼位移了!这要是真的,明天一早甲方和监理过来验收,肯定要出大事!罚款都是轻的,搞不好得返工,咱们这活儿就白干了!
钢筋笼位移吴健的心猛地一沉。7号桩!恰恰就是江胖子那晚企图对王昊下手的那根桩!这绝对不是巧合!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难道江胖子贼心不死,又在搞鬼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撬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位移赵工呢他确定吗吴健的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赵工……赵工说数据有点模糊,他……他也不敢百分百打包票,怕担责任,非让我来找你,说只有你懂行,得亲自下去看看才放心!现在天快黑了,再不下去看就来不及了!明天一早……老周的语气充满了焦急,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吴健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基坑方向,又迅速垂下眼皮,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旧胶鞋,大刘他们几个都在桩口那边守着,不敢乱动,就等你拿主意呢,健哥!
桩基验收是大事,钢筋位移更是致命的质量隐患,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江经理在这个时候搞出幺蛾子,完全有可能!吴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疲惫感和强烈的危机感在他脑子里激烈交锋。他看了一眼老周那张写满忧虑的、沟壑纵横的脸,又望向西北角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赵工是技术员,一向谨慎,如果他都拿不准……看来,必须亲自下去确认!
走!吴健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淬火的刀子。他不再犹豫,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7号桩的方向大步走去。撬棍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老周连忙跟上,落后吴健半个身位。在吴健看不见的角度,老周浑浊的眼珠剧烈地转动了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决绝。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着什么苦涩至极的东西。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巨大的深坑,如同缓缓张开的巨兽之口,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明,也等待着吞噬它的猎物。冰冷的夜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小的碎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7号桩孔孤零零地杵在基坑最深、最偏僻的西北角,像一根刺向黑暗天空的巨大黑针。几盏临时拉过来的强光探照灯,发出刺眼的白光,聚焦在桩孔口那片狭小的区域,反而将周围衬得更加黑暗深邃,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灯光边缘,大刘、赵工和另外两个工人围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在强光照射下显得僵硬而紧张,眼神都直勾勾地盯着走过来的吴健和老周。
头儿!大刘看到吴健,立刻迎上来一步,声音带着急切,你可来了!赵工说那波形不对劲,看着真像钢筋笼子歪了!他粗壮的手指指向那个直径约一米、深不见底的幽黑孔洞,仿佛那是什么恐怖的源头。
赵工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脸色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哆嗦着:吴……吴头,声波仪测了几次,回波……回波信号确实有异常反射,位置在桩底往上大概五六米的地方,很……很像是主筋发生了侧向位移……这……这要是真的……他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后果——验收失败,巨额罚款,甚至整个桩基报废重打,工期无限拖延,他们这帮人白干几个月,血汗钱泡汤不说,名声也彻底臭了。
吴健走到孔口边缘,刺骨的寒气混杂着浓重的水泥味和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疲惫的大脑一个激灵。他眯起眼,探头向下望去。深不见底。强光探照灯的光柱直射下去,只能照亮洞壁粗糙的混凝土护壁,再往下十几米,光线就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那黑暗仿佛有生命,在无声地涌动。风吹过孔口,发出呜呜的怪啸,如同地狱深处的叹息。
位移点大概在什么深度吴健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工。
大概……大概在二十五米到三十米的位置!赵工赶紧回答,声音发紧。
升降机!吴健不再废话,果断下令。他需要亲眼看到,亲手摸到,才能确认。江胖子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他心头,他必须下去,揪出任何可能的猫腻!这不仅仅关乎工程,更关乎他是否能抓住江胖子的把柄!
旁边的工人立刻启动了一台小型电动升降机。这台机器简陋而陈旧,主体是一个焊接着简陋围栏的铁笼子,通过钢缆连接着顶上吱呀作响的卷扬机。铁笼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吴健紧了紧手中的撬棍,没有丝毫犹豫,抬脚就跨进了升降机铁笼。冰冷的铁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围在桩孔边的几张脸——大刘的焦急写在脸上,赵工的紧张显而易见,另外两个工人也是一脸凝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老周身上。
老周就站在卷扬机的操控杆旁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熄灭的烟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强光下明暗不定,浑浊的眼睛隐藏在深深的眼窝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吴健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快得抓不住。
我下去看看。老周,你控机器。吴健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哎,好嘞,健哥。老周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如常,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似乎飞快地瞟了吴健一眼,又迅速垂下,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裂纹、沾着洗不掉油污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操控杆。
头儿,小心点!大刘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坑底显得有些突兀。
吴健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一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笼栏杆,一手握着撬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投向脚下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卷扬机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启动声,钢缆绷紧、摩擦滑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铁笼猛地一震,开始缓缓下沉。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混凝土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像无数湿冷的舌头舔舐着吴健裸露的皮肤。头顶那圈由探照灯制造的惨白光晕迅速缩小、远离,如同沉入水底时最后看到的光明。四周洞壁粗糙的混凝土护壁在灯光下飞快上升,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像无数怪异的肢体在舞动。下沉感带来的轻微失重,混合着深入地下带来的巨大压迫感,让吴健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下方越来越浓的黑暗。铁笼吱嘎作响,钢缆摩擦的噪音在狭窄的桩孔内被放大、扭曲、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诡异交响。越往下,温度越低,寒气刺骨。灯光照射的范围越来越小,只能勉强照亮下方几米内的洞壁。
十米……十五米……二十米……吴健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深度。他紧紧盯着洞壁,寻找赵工所说的异常点。钢筋笼在护壁里面,正常情况下只能看到光滑的混凝土壁。他需要找到可能的变形痕迹。
二十五米了!光线已经极其微弱,只能勉强视物。吴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贴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用撬棍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敲击着冰冷的混凝土洞壁,侧耳倾听反馈的声音,同时瞪大眼睛,在昏暗中仔细搜寻任何不规则的凸起或裂缝。
没有!光滑依旧!除了混凝土本身的纹理和偶尔嵌着的小石子,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异常凸起或裂缝!敲击声也沉闷均匀,没有空响!
老周!停!吴健猛地抬头,朝着上方那已经缩成脸盆大小的惨白光晕吼道。他的声音在深井般的桩孔里激起沉闷的回音,嗡嗡作响。
然而,回应他的,是卷扬机骤然加大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轰鸣!
嗡——嘎吱吱吱——!
钢缆非但没有停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疯狂下放!铁笼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老周!停下!听见没有!停下!吴健目眦欲裂,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死死抓住栏杆,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撞向冰冷的铁笼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朝着上方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撕裂变调。
回答他的,只有卷扬机冷酷无情的咆哮和钢缆摩擦滑轮发出的、越来越尖锐刺耳的哀鸣!那脸盆大小的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远离,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巨口飞速吞噬!
恐惧,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而狂暴地攫住了吴健!不是来自江经理的明枪,而是来自背后!来自那个跟了他五年、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却操控着死亡机器的老周!
老周——!!绝望的嘶吼在深井中徒劳地回荡,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铁笼在失控的下坠中疯狂摇摆、碰撞着坚硬的洞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哐!巨响!火星四溅!吴健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笼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铁条上,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撬棍脱手飞出,撞在笼壁上,发出绝望的脆响,然后消失在脚下的黑暗里。
下坠!疯狂的下坠!失重感死死扼住喉咙,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脸颊。头顶那点象征生机的光,彻底消失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将他彻底吞没。只有卷扬机那如同地狱魔音般的轰鸣和钢缆濒死的尖啸,在狭窄的桩孔里疯狂冲撞、放大,震得他耳膜欲裂,脑浆都仿佛在沸腾!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铁笼终于坠到了底!巨大的冲击力让吴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口腔。他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铁笼底板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四周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浓烈的土腥味、混凝土味混杂着铁锈味,疯狂地钻进他的鼻腔。
完了……吴健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老周……为什么是老周!那个他从未真正怀疑过、甚至因为他的年纪和沉默而多一分照顾的老周!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沉重、更加恐怖的轰鸣声,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闷雷,从头顶的黑暗深处滚滚而来!那声音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毁灭性的力量感,迅速逼近!
吴健猛地抬头,布满血污的眼睛死死盯向上方。
一点惨白的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出现在他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那是桩孔口!借着那点微光,他看到一股粘稠的、灰白色的、如同巨型瀑布般的洪流,正从那个小小的洞口,带着万钧之势,轰然倾泻而下!
水泥!是灌桩的水泥!
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吴健的血液!江胖子!老周!他们不仅要困死他,还要把他活活浇筑在这三十多米深的地下!像浇筑一根冰冷的柱子!像他们对王昊计划的那样!恐惧和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他体内爆发,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嘶吼,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但浑身剧痛,瘫软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老周——!!江胖子给了你多少钱——!!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倾泻而下的死亡洪流发出最后的、凄厉到极致的诅咒!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水泥洪流的速度快得惊人!粘稠的灰白色浪头带着刺鼻的碱腥气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就涌到了铁笼上方!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拍打在铁笼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铁笼都为之震动!粘稠的泥浆如同活物般,从铁笼的缝隙、从顶部的空隙,疯狂地涌入!
哗啦——!
冰冷、粘稠、沉重的水泥浆,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瞬间淹没了吴健的脚踝,然后是小腿!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粘滞力让他寸步难行!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一个沙哑、疲惫、带着一种奇异空洞感的声音,穿透了水泥倾泻的轰鸣,清晰地钻入了吴健的耳中。那声音,来自上方,来自那个操控卷扬机的位置,属于老周!
健哥……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水泥……坍落度调高了……走得快……少遭罪……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吴健的心脏!调高了坍落度!就是为了让水泥流动性更好,更快地灌满这个深坑,更快地将他彻底淹没、凝固!走得快……少遭罪……这竟然是老周这个叛徒最后的仁慈!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让吴健的灵魂都在扭曲、尖啸!
老周——!!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带着泣血的绝望和诅咒!
冰冷的泥浆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巨大的压力挤压着他的内脏,刺骨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血液。粘稠的水泥疯狂地向上漫涌,淹过他的胸口,压迫着心脏和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带着浓重的水泥粉末,灼烧着气管。他徒劳地向上伸出手臂,仿佛想抓住什么,抓住那点早已消失的光,抓住那个背叛者问一句为什么!但冰冷的、沉重的泥浆瞬间吞没了他的手臂。
泥浆漫过了脖子,涌向他的口鼻!
呃……咕噜……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碱腥味的水泥浆猛地灌入了他的口腔、鼻腔!窒息!冰冷!黑暗!绝望!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在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没前的最后一刹那,在粘稠的水泥即将封死他所有感官的最后一瞬,吴健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地、穿透了倾泻而下的灰白色死亡之幕,死死地钉在了上方井口边缘,那个操控着死亡的身影上!
那张脸……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老周的脸……在惨白探照灯光的映照下,在死亡的背景中,竟然诡异地扭曲、模糊起来!
浑浊、疲惫、带着一丝挣扎痛苦的老周的眼睛……在吴健濒死的视野里,如同破碎的镜面般剥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狭长的、闪烁着冰冷、怨毒、如同毒蛇般三角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和无尽的贪婪!
那是……江经理的眼睛!
嗬……吴健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气泡破裂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是极致的惊骇是终于明白真相的绝望还是对这不属于人间的邪术的最后诅咒
冰冷、粘稠、沉重的水泥,带着绝对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彻底漫过了他的头顶,填满了最后一丝空隙,抹去了他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
灰白色的、粘稠的水泥表面,只剩下几个微小的气泡,无声地浮起,又无声地破裂。
上方,卷扬机的轰鸣戛然而止。
深坑边缘,老周佝偻着背,依旧握着那冰冷的操控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眼睛木然地望着下方已被水泥彻底填平的7号桩孔口。几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他沾满泥浆的旧胶鞋上,瞬间被尘土吸收,了无痕迹。
一阵阴冷的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呜咽着掠过空旷死寂的基坑,吹散了那劣质烟草最后一丝辛辣的气息。巨大的工业园工地,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在浓稠的夜色里,沉默地、贪婪地,消化着它最新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