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夜,我在陈默的旧钱包里发现了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我,却又不是我。照片背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沈薇薇,2008年9月,初见。
我是沈薇薇。可2008年9月,我刚随父母举家搬迁到南方,因为严重的肺炎休学了一年,根本不在那座北方小城。指尖瞬间冰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我那自小被分别收养、仅在照片上见过的双胞胎姐姐,沈纤纤。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拿着那张单薄却重若千钧的纸片,冲出了卧室。
客厅里,陈默正背对着我,仔细擦拭着明天仪式上要用的对戒。暖色的灯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勾勒出我无比眷恋、以为会安稳依靠一生的轮廓。他察觉到我,笑着转过身,嘴角的弧度温柔一如往常:薇薇,怎么不试……话音在看清我手中之物和我脸上纵横的泪水时,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抹惯常的、足以让我安心的笑容冻结、碎裂,最终只剩下一种被猝不及防撕开所有伪装的仓皇与无措。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衬得屋内的死寂格外刺耳。
她是谁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陈默,这张照片后面的‘沈薇薇’,是谁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漫长的几秒钟沉默,如同凌迟。最终,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归于一种沉沉的、令人心寒的死寂。他避开了我灼灼的视线,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一个……老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
谎言。如此拙劣,却又如此残忍。
老同学什么样的老同学,会让他将一张普通的合照珍藏至今,藏在贴身的旧钱包夹层里,珍视到连边角都被无数次指尖的抚触磨白什么样的老同学,会让他露出那样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一个冰冷的、清晰的答案在我心底疯狂叫嚣,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猛地向前一步,将照片举到他眼前,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尖利起来:看着我,陈默!你看着这张脸告诉我!你爱上的,你当初在高中校园里第一眼看见就喜欢的,你藏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的,到底是沈薇薇,还是沈纤纤!
最后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眼中激起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波澜。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起头看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那瞬间的崩溃和默认,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具毁灭性。
原来,他书房抽屉深处那本《百年孤独》里夹着的、写满了一个女孩名字的旧纸条,那些他偶尔在梦中无意识呢喃出的、亲昵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的碎语,那些他曾笑着说你大概不记得了的、关于他高中时代的我们的朦胧趣事……所有我曾以为是恋爱中甜蜜错觉的细微裂痕,此刻都被这张小小的照片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的真相。
我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误会里,活在我素未谋面的姐姐的影子下。他透过我的脸,看到的、爱上的、求婚的,从来都是另一个女人。
所以……巨大的荒谬感让我几乎站不稳,声音虚浮得像下一刻就要消散,你是因为这张脸,才在公司的电梯里主动和我打招呼的,是吗你是因为这张脸,才追求我、说爱我、向我求婚的,是吗陈默,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你得不到初恋,而找到的、最完美的赝品
最后那个词,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陈默的脸色惨白如纸,他试图来拉我的手,被我狠狠地甩开。他的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声音哽咽:薇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
那是怎样!我尖声打断他,泪水汹涌而出,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如果我没有顶着这张和沈纤纤一模一样的脸,你还会爱我吗你还会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露出那种仿佛失而复得、惊喜到不敢相信的眼神吗!
他再一次沉默了。那沉默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来回翻搅。
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浓云,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随其后的闷雷滚滚而来,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惨淡的闪电光芒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照不亮他眼底深重的阴影,却足以照亮我瞬间荒芜的世界。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急速攀升,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看着他,这个我深信不疑地爱着、准备托付一生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陌生和寒冷。
婚礼的请柬还堆在茶几上,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着嘲讽的光。洁白的婚纱静静地挂在衣帽间中央,像一场尚未开始就已落幕的戏剧,荒唐又可笑。
雷声再次炸响。
在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对爱情、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想象,轰然倒塌,碎得干干净净。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公寓的。只记得冰冷的雨水瞬间砸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整个世界。高跟鞋踩在湿滑的人行道上,发出狼狈又空洞的声响,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洁白的睡裙下摆。
身后传来陈默焦急的呼喊,穿透哗哗的雨幕:薇薇!回来!你听我解释!
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他那瞬间崩溃的表情,那哑口无言的沉默,比世上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毁灭性。我捂住耳朵,发疯似的向前跑,只想离那个谎言编织的温暖巢穴越远越好。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减缓速度,司机探询地看向淋得透湿的我。我几乎是扑过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带着一身的水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小姐,去哪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狼狈不堪的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去哪我能去哪在这个城市,我和陈默共同构筑的爱巢是我唯一的家。父母远在南方,朋友大多是共同相识,此刻,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收容这场巨大狼狈的港湾。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雨刷器左右摇摆发出的单调噪音,像在嘲笑我的无路可走。
……随便,先开吧。我瘫软在后座,声音嘶哑。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陈默的名字执着地亮起、熄灭、又亮起。像一场无声的凌迟。我直接关了机,世界瞬间清静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剧烈又孤独地跳动。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水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像一幅被泪水浸坏的油画。那些熟悉的街道,曾经因为和他一起走过而充满甜蜜,此刻却变得陌生而冰冷。我们曾在那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分享一块蛋糕;我们曾在那棵梧桐树下第一次牵手;他曾在那盏路灯下,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低头吻我,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一幕幕甜蜜的过往,此刻被那张褪色的照片赋予了完全不同的、令人作呕的含义。原来那些深情凝视,那些似曾相识的感慨,那些对缘分天注定的惊叹,背后藏着的,竟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不是沈薇薇。在他眼里,我从来都是沈纤纤的影子,一个幸运的、恰好拥有同一张脸的替身。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司机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小姐,总得有个地方去吧这样绕下去不是办法。
我抬起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街边一家便利店的灯光冷冷地亮着。……前面便利店停吧。
付钱下车,推开便利店的门,清脆的电子音响起。店里暖气开得很足,瞬间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却暖不透心里的寒意。我买了一包烟——我已经戒烟很久了,和陈默在一起后戒的,他说喜欢我身上清甜的味道,不喜欢烟味。现在想来,或许沈纤纤是不抽烟的。
靠在便利店透明的玻璃墙边,抽出一根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又一次被呛了出来。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透过朦胧的泪眼和雨迹斑驳的玻璃,我看着外面湿漉漉的世界。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行人匆匆,撑着伞,奔向各自温暖的归宿。
而我,像一个被遗弃在雨夜的流浪猫,无处可去,连悲伤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手机强烈的震动再次传来。不是电话,是连续不断的微信消息提示音。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手机已经关机。是幻觉吗
不,不是。震动来自我的右手——我竟然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个旧钱包,陈默的旧钱包。我冲出来的时候,手里除了手机,竟然鬼使神差地紧紧抓着这个罪证之源。
震动是从钱包里传来的。里面还放着陈默的另一部私人手机,一部他很珍视、却很少在我面前使用的旧手机。
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可怕的、自虐般的冲动驱使着我。指纹解锁失败,我颤抖着输入了他的生日——错误。迟疑了片刻,我输入了我的生日——屏幕应声而开。巨大的讽刺感几乎让我笑出声,看啊,他甚至用沈薇薇的生日做密码。
微信图标上显示着数十条未读消息。最近联系人的最顶端,是一个没有备注名字的原始微信号,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星空。
最后一条跳出来的消息,清晰地显示在预览界面上:
陈默,我后悔了。当年我不该那么任性离开。听说你要结婚了……新娘,是她吗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是她吗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甚至不需要指名道姓,那种心照不宣的试探,那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涌,比任何直白的称谓都更锥心刺骨。
我死死盯着那条消息,盯着那个星空头像。指尖冰冷到麻木,几乎握不住手机。
原来不止是藏在心底的白月光。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在我沉浸在筹备婚礼的甜蜜和忙碌中时,在我挑选婚纱、印请柬、幻想未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初恋,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正主,一直保持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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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扶着冰冷的玻璃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便利店的门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一场盛大的伴奏,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可怜。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个星空头像。聊天记录密密麻麻,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直到最近几天还有联系。只是大部分记录都被删除了,只剩下一些看似寻常的问候和节日的祝福,以及刚刚那条石破天惊的消息。
这种刻意的删除,本身就是最明显的欲盖弥彰。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便利店的店员投来诧异又略带关切的目光,我浑然不觉。
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找到她。找到沈纤纤。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占据了我未婚夫整个青春、甚至可能毁掉我此刻全部幸福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要亲口问她,知不知道有一个叫陈默的男人,为了她,近乎偏执地找了一个替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疯狂滋长,再也无法按压下去。
我拿起那部旧手机,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条后悔了的消息下面,一字一字地回复:
我是沈薇薇。我们见一面。
发出那条信息后,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我瘫坐在便利店冰冷的地砖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身边聚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会收到怎样的回复愤怒诧异还是……胜利者的轻蔑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微弱的光在昏暗的角落里刺疼了我的眼睛。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地址。附带着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明天下午三点。
那地址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艺术园区,听起来就像沈纤纤会出没的地方——带着一种我无法企及的、自由又疏离的气息。
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句疑问。仿佛我的出现,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这种冷静,或者说冷漠,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那一夜,我在一家廉价旅馆潮湿发霉的房间里度过。床单散发着消毒水也盖不住的陈腐气味。陈默的电话和短信疯狂地轰炸着我的旧手机,从最初的焦急解释,到后来的痛苦哀求,再到最后几条几乎语无伦次的绝望。我看着屏幕上那些曾经能轻易牵动我所有情绪的文字,内心只剩下一片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芜。我没有回复一个字,只是又一次关了机。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那个约定的艺术园区。它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loft
风格的玻璃窗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渣和松节油混合的奇特味道。艺术家、设计师模样的人步履悠闲地穿梭其间,谈论着我看不懂的画作和听不清的理念。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与我所熟悉的、充斥着报表和项目计划的商业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像一个误入者,手足无措,心跳失序。我在一家咖啡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早已尝不出味道的美式,目光死死锁在入口处。指尖冰凉,深深掐进掌心。
差五分钟三点,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园区的入口。
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即使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围着一条款式别致的深灰色羊绒围巾,我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或者说,认出了镜子里那个让我熟悉到骨髓,却又陌生到可怕的身影。
沈纤纤。
她比照片上更瘦一些,更高挑一些。长发微卷,随意地披在肩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她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我没有的松弛和慵懒,眼神平静地扫过周围的景致,像是在审视,又像是漠不关心。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虚空。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和你流着相似的血,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却活成了你完全陌生的样子。
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脚步微微一顿,视线精准地投向了我所在的角落。
四目相对的刹那。
没有电影里双胞胎相见应有的戏剧性激动或心灵感应。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噼啪作响。
她朝我走来,步伐不疾不徐,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清晰而冷静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脆弱不堪的心弦上。
最终,她停在我的桌前。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不是我惯用的任何一种甜暖花香。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细细描摹过我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每一个她拥有着、我也拥有着的细节。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比对和评估。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但我失败了。她的眼眸很深,像结冰的湖面,看不透底。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视。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尖,不是出于疑问,更像是一种……挑剔。
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手包随意放在一旁。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我无法模仿的随意感。
服务生走过来,她甚至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加冰。声音略微低沉,带着一点沙哑的磁性,和我的声音很像,却又那么不同。
服务生离开后,又是一阵沉默。她靠在椅背上,继续打量我,目光最终落在我因为一夜未眠而憔悴不堪的脸上、哭肿的眼睛上、以及身上这套匆忙换上的、皱巴巴的普通通勤套装上。
她忽然极淡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意味。
所以,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致命的沉默,声音平静无波,像在谈论天气,你就是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妹妹
她的目光掠过我紧握杯子的、指节发白的手,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缓缓地锉刮着我的神经。
陈默眼光不错,她顿了顿,端起服务生送来的酒,轻轻晃动着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挑了个最像的。
挑了个最像的。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耳膜,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结冰的细微声响。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失控地收紧,滚烫的液体溅出来,烫红了手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严寒中的耻辱感。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陈默找了一个她的替身,而她此刻,正用那种打量赝品的、带着一丝慵懒讥诮的目光审视着我这个作品。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冲垮了摇摇欲坠的理智。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被泪水扭曲,死死盯住她那张和我一模一样、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你知道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磨出来,你一直都知道陈默他……他是因为你才……
才知道不久。她打断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她抿了一口威士忌,冰块在她杯中轻轻碰撞,那细微的声响在此刻死寂的空气里无限放大,刺耳极了。他大概从来没想过真的会遇见你,更没想过我会回来。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以为能永远埋藏一个秘密。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薄凉。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比任何恶毒的攻击都更伤人。我的未婚夫,我视若珍宝的爱情,在她口中,不过是一个男人天真的秘密,一场阴差阳错的麻烦。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泣音,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根本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我想说你不爱他,却又哽住,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她终于正眼看向我,那双和我一样的眼睛裡,没有愧疚,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甚至……一丝厌倦。
我为什么要阻止她反问,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无聊的问题,一个男人因为怀念过去而对你百般呵护,把你当成失而复得的宝贝,享受这种被深爱的感觉,不好吗更何况,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评判,他把你照顾得看起来很不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她的话像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我早已鲜血淋漓的自尊上。我享受的,竟然是偷来的、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我所以为的幸福,竟建立在她知情却默许的、居高临下的施舍之上
那不是爱!我几乎尖叫起来,引来旁边桌客人的侧目,那是欺骗!是对我们两个人的欺骗!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他爱的是他记忆里那个虚构出来的你,不是我,也不是真正的你!
爱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嘲讽的冷笑,妹妹,你多大了,还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过我的耳廓,这世上大多数所谓的爱,不过是对自身欲望和幻想的投射。他爱他青春记忆里的那个幻影,我爱你现在拥有的、他给予你的安稳生活所塑造出的这副温顺无害的模样。我们各取所需,有什么问题
各取所需我温顺无害的模样
巨大的荒谬感让我一阵眩晕。我成了她眼中一个安心享受替身福利的、可悲又可怜的傻瓜。
那你现在回来又是什么意思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你给他发那种消息……‘你后悔了’你是想来拿走本就不属于我的一切吗像拿走一个你暂时寄存在别人那里的旧玩具
问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我害怕听到答案,却又不得不问。
沈纤纤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椅背上,重新拿起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我无法解读的情绪。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到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沉默了片刻,再转回头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事不关己的神情。
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她避重就轻,语气重新变得疏离,至于玩具……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你觉得,如果我真的想要,你守得住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仅存的、可怜的自欺欺人。
是啊,正主回来了,我这个赝品,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陈默那些痛苦的解释和哀求,此刻在我听来,更像是对即将失去真正所爱之物的恐慌,而非对我这个替身的挽留。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灭顶而来。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姐姐,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拥有相同的面孔,却像是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是猎手,冷静而残酷;而我,是那只早已落入陷阱、却浑然不知、还在可悲地舔舐着虚假甜蜜的猎物。
她欣赏着我脸上的崩溃和绝望,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确认。她站起身,拿起手包,将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
看来他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鄙夷的东西,好到让你失去了分辨真实和虚幻的能力。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留恋。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笃定,一步步,仿佛踩在我支离破碎的心上,渐行渐远。
我独自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椅子里。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了。
世界的颜色,在我眼前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我不仅失去了爱情,更在真正的沈纤纤面前,输掉了仅剩的、可怜的自尊。
我不知道在咖啡馆冰冷的椅子上瘫坐了多久。直到服务生带着迟疑和一丝不耐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我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机械地摇了摇头。
起身时,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险些栽倒。扶住桌沿,指尖触到杯壁上残留的、已经冰冷的咖啡渍,黏腻的感觉让人反胃。沈纤纤用过的威士忌酒杯还放在那里,杯底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液体和融化的冰水,像她留下的一个冰冷的嘲讽。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是那种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我没有伞,径直走进雨幕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那种令人窒息的麻木感。
如果我真的想要,你守得住吗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像恶毒的咒语。每一个字都化作最尖锐的冰锥,反复刺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守不住。我当然守不住。那是他刻在青春骨髓里的执念,是他藏在旧钱包夹层里的月光。我算什么一个恰好路过的、方便的慰藉。
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浸透了单薄的外套,冷意钻心刺骨。手机在口袋里沉默着,我既害怕它响起,又绝望地期盼它响起——期盼陈默能给我一个足以颠覆所有残酷现实的解释,哪怕明知是谎言。
鬼使神差地,我发现自己走到了陈默公寓的楼下。抬头望去,那个熟悉的窗口亮着灯,昏黄温暖,曾经是我每天奔波结束后最向往的归宿。此刻,那灯光却像一只嘲讽的眼睛,俯视着楼下狼狈不堪、无处可去的我。
我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冷得浑身发抖。上去吗质问他哭诉还是卑微地祈求他告诉我,他爱的是我,不是那张脸
沈纤纤冰冷不屑的眼神再次浮现。不。我不能上去。我不能让自己在她面前已经碎成齑粉的尊严,再在他面前被彻底碾入泥土。
就在我转身欲逃的瞬间,楼道口的光影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
是陈默。
他显然是从楼上看到了我,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头发凌乱,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焦灼和狼狈。他一把握住我冰冷湿透的手臂,力气大得吓人,声音嘶哑破碎:薇薇!你跑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整夜!你知不知道我快疯了!
他的触碰曾经能让我安心,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战栗和恶心。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躲避什么致命的病毒。
别碰我!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陌生。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失,眼底的痛苦和恐慌几乎要溢出来。薇薇,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早就过去了……
过去了我看着他,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过去了你会把一张破照片当宝贝一样藏十年!过去了你会用她的生日当手机密码!过去了你会因为她一条‘后悔了’的消息就吓得魂飞魄散!陈默,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就因为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陈默被我的爆发震住了,他张着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那些准备好的、苍白的解释全都卡在了那里。他的沉默,他眼中无法掩饰的剧痛和挣扎,再一次,成为了最残忍的答案。
雨水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我的视线。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
你回答我!我上前一步,死死揪住他湿透的毛衣前襟,疯狂地摇晃着他,像一头发怒的、绝望的幼兽,你告诉我!你当初在电梯里第一次见到我,那个惊喜的眼神,是不是因为这张脸!你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是不是都是透过我在看她!你说啊!
陈默任由我撕扯着,没有丝毫反抗。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液体混着雨水从他脸颊滑落。再睁开时,那双曾盛满对我无限爱意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令人心碎的痛苦。
……是。一个单音节的字,从他颤抖的唇间逸出,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陨石,瞬间将我的世界砸得粉碎。
一开始……是的。他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从心上剜下来,在电梯里看到你,我……我以为是看到了她,我以为……是老天爷把她送回来了……我,我控制不住……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整个世界。一开始是的……这几个字像高速旋转的电钻,疯狂地钻凿着我的颅骨,搅碎了我所有的认知和记忆。
原来那些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那些命中注定的甜蜜感慨,那些他凝视我时深情的眼神……底色竟然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我所沉醉的爱情美酒,从酿造之初,就投下了别人的影子,腐败变质,而我竟甘之如饴地饮鸩止渴了这么久!
我松开手,踉跄着向后退去,胃里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泪水不断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陈默惊慌地想上前扶我,被我狠狠推开。
所以……我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所有情绪都被抽干后的死寂,婚礼取消吧,陈默。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灭顶的恐慌:不!薇薇,你听我说完!后来不一样了!我爱上的是你,是你沈薇薇!不是因为她……
够了!我打断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别再侮辱我了,也别再侮辱你自己了。
是不是后来真的不一样了,还重要吗地基是腐烂的,上面的宫殿修筑得再华美,也注定倾颓。我无法再面对他,更无法再面对顶着这张脸、活在她阴影下的自己。
我看了一眼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窗口,曾经是我全部梦想的归宿。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决绝地,走进了更深、更冷的雨幕里。
身后,传来陈默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我离开了陈默的公寓楼下,离开了那扇曾代表着我全部温暖与未来的窗口,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巨大背景板,喧嚣的车流声、喇叭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身体冷得不住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但都比不上心里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默那句一开始是的,回响着沈纤纤那句挑了个最像的。这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所剩无几的神经。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人少的方向走,试图将自己藏匿起来,藏匿在这场无边无际的雨和羞耻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停在了一个破旧的街心公园门口。公园很小,设施陈旧,秋千的铁链锈迹斑斑,滑梯上积着浑浊的雨水。因为天气恶劣,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在雨中静立,像沉默的旁观者。
我走进去,找到一个被茂密常青灌木半包围着的、已经湿透的长椅,瘫坐下去。雨水立刻浸透了单薄的裤子,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自虐般的清醒。
就在这里吧。我对自己说。至少这里没有人会看到我的狼狈,没有人会投来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我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冰冷的膝盖,将脸埋进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雨水敲打树叶和地面的声音,淅淅沥沥,永无止境。像一场为我的爱情和尊严举行的、寒酸又漫长的葬礼。
不知道就这样呆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感觉身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飘散。
突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雨水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一把黑色的雨伞,隔绝了不断落下的冰冷雨水,在我头顶撑开了一小片干燥却压抑的空间。
伞下站着的人,是沈纤纤。
她去而复返。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大衣,围巾松垮地搭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垂眸看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没有之前的冰冷和嘲讽,也没有同情,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沉寂的海面。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她跟踪我还是……这又是她某种恶劣的、想要欣赏我彻底崩溃模样的游戏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只被敌人闯入领地的刺猬,竖起了全身早已被雨水打湿、毫无威慑力的刺。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神死死瞪着她。
我们就这样在雨中僵持着,隔着几步的距离,在伞下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对峙。雨点噼啪地打在伞面上,像是密集的心跳。
终于,她先动了。她没有靠近,只是微微动了动握着伞柄的手,然后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那不是任何我预想中的东西——不是嘲讽,不是炫耀,不是施舍。
那是一个略显陈旧的、边角磨損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我愣住,戒备地看着那本子,又看向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看看这个吧。她开口,声音比之前在咖啡馆里低沉沙哑了些,融在雨声里,几乎有些模糊,看完之后,如果你还想取消婚礼……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我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
……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分量。没有逼迫,没有劝说,只是陈述。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缓缓蹲下身,保持着一段不至于让我感到压迫的距离,将那个笔记本轻轻放在了我和她之间的、湿漉漉的地面上。仿佛那不是一本可能藏着什么秘密的日记,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放下的瞬间,她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磨损的封面,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黑色的伞依旧稳稳地举着,为我挡开雨水。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沉重的东西。然后,她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转过身,握着伞,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仿佛她冒着雨特意找来,就只是为了送来这个本子,留下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空荡的公园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还有地上那本突然出现的、沉默的笔记本。
它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深色的封皮被细密的雨丝打湿,颜色变得更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个沉睡了多年的秘密,突然被掷到了我的面前。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混合着一种巨大的不安和一种病态的、无法抑制的好奇。
沈纤纤是什么意思这里面藏着什么能改变我想法的东西关于陈默关于她关于……他们之间,那段被我视作噩梦起源的过往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落在那个本子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我盯着它,仿佛盯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盯着唯一能解答所有痛苦和疑惑的谜底。
指尖冰冷而颤抖。
最终,被那种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疑问和一丝绝望深处滋生出的、微弱的希冀驱使着,我伸出了手,极其缓慢地,碰向了那个湿漉漉的、冰冷的硬皮封面。
指尖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重感,顺着冰冷的触感,猛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