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这间地下室凝滞的空气里,也扎穿了我被悲愤烧灼的神经。
是孙管家。王振海那个几乎从不离其左右、沉默得像块花岗岩的影子。他站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身形高大,几乎堵死了那扇门。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刻板的身形,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冷得像两潭深冬的死水,毫无波澜地锁定着我,锁定着我手中那本如同烙铁般的日记。
不该来这里是啊,我确实不该来。但林晚呢她就该来这里吗她就该死在这里吗!
孙管家,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这日记……林晚的日记……你怎么解释!我几乎要将那本单薄的册子捏碎,举起来,像举着一面血淋淋的控诉旗帜。
那枚冰冷的戒指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戒圈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林晚……我的林晚。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她只是个小策展人,对艺术有着近乎执拗的热爱。周末我们常常泡在美术馆里,她能在一幅画前站上半小时,微微歪着头,眼神专注而明亮,然后会扯着我的袖子,低声跟我讲画面的肌理、色彩的隐喻、画家试图凝固的情感。有时讲得兴奋了,脸颊会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时我觉得,能看到她眼里的光,比看任何名画都值得。她提起要去参加王振海别墅那个酒会时,语气里就是这种熟悉的、带着光的神往,听说他的私人收藏里有一幅我找了很久的版画,机会太难得了……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没有提出陪她一起去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三年来反复噬咬着我的心。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那种极致的冷静,比任何狰狞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陈法医,你私闯民宅,已经触犯了法律。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王先生很敬重您的专业,不希望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请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放下,立刻离开。今晚的事,我们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当作没有发生过林晚的绝望呼喊,她预见的死亡,她在这本日记里留下的每一个颤抖的笔画,都要被当作没有发生过
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烧得我浑身颤抖。离开王振海在哪里!让他出来!告诉我林晚到底怎么了!这枚戒指!我猛地从贴身口袋里扯出那枚用胶布粘着的戒指,冰冷的铂金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为什么会在那具女尸的胃里!那具女尸是不是就是从你们这里出去的!
我的质问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回荡,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孙管家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嘴唇微动:
陈法医,我最后说一次。放下东西,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手里没有武器,但那缓慢而充满压迫感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不能被他控制住!一旦被他制伏,这本日记,这枚戒指,我所有的发现,都会像林晚一样,被彻底抹去!我也会成为下一个没有发生过!
几乎是本能,我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我猛地将身旁金属架上那个蒙尘的沉重画框朝他推了过去!画框砸向他的方向,虽不致命,却足以制造一刹那的混乱和遮挡!
孙管家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动手,下意识侧身格挡。就是现在!
我没有冲向被他堵住的门,那是死路!我的目光在极度的紧张中扫到了房间更深处,另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那里似乎还有一个更低矮的、被旧帆布半掩着的通道口也许是早年修建的管道检修口或者通风口来不及细想!
我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猛地朝那个角落扑去!身后传来画框砸落在地的碎裂声和孙管家冰冷的呵斥。我顾不上回头,一把扯开肮脏厚重的帆布,后面果然是一个黑洞洞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方形洞口,一股更阴冷、带着浓重铁锈和泥土腥气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站住!孙管家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头钻了进去!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我的手肘和膝盖,狭窄的通道几乎令人窒息,黑暗中只能拼命向前爬!身后,孙管家高大的身躯似乎被洞口卡了一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怒哼。这给了我宝贵的一两秒钟!
爬!拼命地爬!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只知道绝不能停下!黑暗、狭窄、窒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要将我拖入绝望的深渊。只有手心紧紧攥着的日记本和口袋里那枚戒指坚硬的触感,在提醒我为什么在这里,支撑着我榨干最后一丝力气。
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光还有隐约的风声
我朝着那点亮光拼命挪动!通道开始向上倾斜。终于,我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生锈的铁栅栏!光线就是从栅栏缝隙里透进来的!外面好像是别墅后方的山坡灌木丛!
栅栏是用老式的插销固定的,锈蚀得很厉害。我用力撞击,插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却纹丝不动!身后的爬行声越来越近!孙管家也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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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之下,我蜷起腿,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蹬踏!靴底狠狠踹在锈死的插销上!
哐!咔嚓!
一声脆响,插销连同腐朽的合页竟然一起断裂了!栅栏向外弹开!冰冷的、夹杂着暴雨的狂风瞬间灌了进来!
我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室外冰冷潮湿的空气,却丝毫不敢停留。山坡陡峭泥泞,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滑跌,荆棘和树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疼痛。身后,别墅方向传来模糊的喊声和手电光柱的晃动,但暴雨和黑暗极大地干扰了他们的视线和行动。
我不能回停车的方向,那里肯定会被搜查。只能朝着与别墅相反的方向,借助暴雨和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林里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炸裂般疼痛,直到身后的追捕声彻底被暴雨和林木的呼啸淹没,我才敢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瘫倒在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冷雨浇在身上,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但手心里那本湿漉漉的日记,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稍微恢复一点力气,我挣扎着拿出手机。屏幕碎裂了,但还能用。没有犹豫,我直接拨通了老周的电话。
老周!我的声音依然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听着!王振海!碧水湾王振海的别墅!林晚的日记!她是被王振海囚禁的!他可能杀了她!那枚戒指……那具女尸很可能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孙管家刚才要杀我灭口!
电话那头的老周显然被这连珠炮似的、信息量爆炸的话震住了,沉默了好几秒,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和凝重:老陈!你说什么!你现在在哪安全吗!冷静点,说清楚!
我在碧水湾后山!暂时安全!我强迫自己冷静,但语速依然极快,我找到了林晚的日记,就在王振海别墅的地下室里!里面详细记录了她被王振海囚禁的过程!那个孙管家发现了我,我刚刚逃出来!老周,立刻申请搜查令!立刻去王振海家!地下室!那个地下室!
你……你竟然真的……老周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但多年的刑警生涯让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好!我知道了!你待在原地别动,尽量描述一下你的具体位置,我立刻派人去接应你!同时申请搜查令!妈的,王振海……这下捅破天了!你自己千万小心!
结束通话,我把大致方位发给了老周。然后蜷缩在岩石下,紧紧抱着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温暖。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冷得刺骨。我再次翻开那本被雨水浸湿、字迹有些晕开的日记,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一字一句地重读。每读一页,心就像被凌迟一刀。林晚的文字从最初的困惑,到恐惧,到绝望……最后那行字,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血淋淋的控诉。
王振海……那个经常出现在本地财经新闻和慈善版面上的成功企业家、慈善家,面具之下,竟然是这样一只嗜血的恶魔!
时间在冰冷的暴雨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我几乎要被冻僵的时候,远处终于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穿透雨幕。紧接着,手机亮了,是老周的电话:我们到了!看到闪灯了吗出来吧!
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划破雨夜,照射在我藏身的区域。我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了出去。
来的不仅是老周和他的队员,还有几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的车辆,下来的人神情冷峻,气场强大——显然是更高级别的部门被惊动了。王振海这种身份的人,一旦涉嫌如此重罪,引发的震动是巨大的。
老陈!老周冲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看到他狼狈不堪、浑身是伤的样子,眼神复杂,你……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他脱下自己的雨衣裹在我身上,东西呢
我把紧紧攥着的日记本和那枚戒指递给他。老周接过,只是快速翻看了最后几页,脸色就变得无比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和戒指装入证物袋,递给旁边的技术队员:立刻送回局里,最高优先级处理!
搜查令已经批了,特警正在赶去王振海别墅的路上。老周看着我说,你……还能撑住吗需不需要先送你去医院
不!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冰冷和激动而用力,我要去!我要亲眼看着!我要亲眼看到那个地下室!
老周看着我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的眼睛,沉默了一下,重重点头:好!上车!
警车呼啸着,再次冲破雨幕,驶向那座如同黑暗城堡般的别墅。这一次,不再是偷偷潜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包围。
别墅灯火通明,外围已经被先期到达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孙管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被两名警察看管着。看到我从车上下来,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那波动瞬间就消失了,重新变回深潭般的死寂。
王振海并不在家。一名警察报告说,据佣人称,王先生下午就去了邻市的商会,有不在场证明。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在老周和几名高级别警官的陪同下,我再次走进了那栋别墅。穿过奢华却冰冷的大厅,走下那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楼梯,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强光手电和勘查灯将那个狭小阴暗的地下室照得如同白昼。技术队的队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勘查现场。那个金属架被移开,后面露出了更多被隐藏的东西——不仅仅是林晚的日记被塞在那里。角落里,技术队员从一个松动的、被刻意用杂物遮挡的水泥板下,拉出了一个密封的厚塑料袋。
打开的一瞬间,连经验最丰富的刑警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袋子里是几件女性的衣物,沾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还有另一个小小的、款式不同的女式手包,里面有一些早已失效的证件和卡片,属于另一个几年前报失踪的年轻女性!此外,还有一小捆用橡皮筋扎起的头发,以及……几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令人极度不适,是些扭曲、痛苦的人体局部特写,背景模糊,但那种绝望和残忍的气息几乎要溢出画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里不是一个简单的囚禁室,这是一个……陈列室一个变态满足其阴暗收藏癖和记录暴行的巢穴!林晚日记里写的展品、美的毁灭……竟然是真的!
报告!另一个技术队员从通道入口处喊道,在通道墙壁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隐藏的保险柜!正在尝试打开!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保险柜被小型破拆工具强行打开后,里面没有金钱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皮革封面的册子。
老周戴上手套,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里面贴满了照片,旁边还有手写的标注。照片上是一个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在不同的场合,有的微笑,有的茫然。标注写着她们的姓名、年龄、收藏日期,以及……冷冰冰的、作品完成日期。林晚的照片就在其中一页,她穿着那件烟灰色的开衫,背景似乎就是一个画廊,笑得温婉。旁边的标注日期,正是她失踪的那天!
另一本册子里,则是些素描和草图,画的是如何将藏品处理和保存的变态构想,旁边还有类似实验记录的冰冷数据!
铁证如山!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不是因为气味,而是因为这种超越想象的、极致的邪恶和冷酷!王振海不仅仅是个杀人犯,他是一个以摧毁美好生命为乐、并将其视为艺术和收藏的彻头彻尾的魔鬼!
全网通缉王振海!带队领导面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立刻控制所有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员,尤其是这个孙管家,严加审讯!彻查这栋别墅的每一寸地方,以及他名下所有产业!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渐小。我坐在警车后座,裹着毛毯,看着王振海的别墅被彻底封锁。孙管家被押上另一辆车时,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冰冷,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嘲弄又或是别的什么。
老周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锐利:邻市警方已经布控,王振海在商会酒店被控制了。他表现得很镇定,声称对此一无所知,都是诬陷。但他跑不掉了,这些物证,还有孙管家的口供……只要突破一个,他就完了。
他顿了顿,看向我,声音低沉下来:那具无名女尸的身份,技术科那边也有突破了。根据你提供的戒指信息和DNA比对……确认了,就是林晚。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被正式确认时,那股巨大的、迟来的悲痛还是像海啸一样瞬间击垮了我。我捂住脸,泪水无法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雨水和污泥,灼烧着皮肤。三年了……我找到她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她在那冰冷的解剖台上,而我,亲手剖开了她……
老陈……老周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沙哑,节哀……你……你为她找到了真相。你做到了。
是啊,真相。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王振海和孙管家很快被正式批捕。面对如山铁证,尤其是那个保险柜里的收藏册和地下室里起获的其他受害者遗物,孙管家先顶不住压力,心理防线崩溃,开始交代。他承认了自己协助王振海诱骗、囚禁、并最终处理掉那些女性的罪行,细节令人发指。他描述了王振海那套扭曲的美学和收藏论,描述了那些地下室的黑暗时光,也提到了林晚。他说林晚是最特别的一个,挣扎得最厉害,试图逃跑过好几次,甚至差点成功,所以王振海对她格外关注,她的终结也因此被设计得更具仪式感。那枚戒指,是林晚在极度恐惧中,趁他们不备吞下去的,或许是她能想到的留下痕迹的最后方式。
王振海则始终保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对所有指控拒不承认,将所有罪行都推给孙管家,声称自己只是欣赏艺术,对管家的行为毫不知情。他甚至微笑着对审讯他的警察说:毁灭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美,你们不懂。
但证据链已经完整。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后续的调查又持续了数月。一共确认了七名受害者,都与王振海的艺术圈交集有关。林晚是最后一个。那栋别墅被彻底翻查,更多的罪证被挖掘出来。案件震惊全国,王振海光鲜亮丽的面具被彻底撕下,暴露出的丑恶与残忍引发了持续的声讨。
我递交了长假申请。我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一切,处理这巨大的创伤和失去。我带着林晚的骨灰,去了我们曾经最喜欢的那片海边。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海水蔚蓝,像她曾经的眼睛。
我打开骨灰盒,让海风带着她,飘向无边无际的自由。那枚戒指,我请人重新清理打磨后,和她的骨灰放在了一起。永不离分,这誓言以最残酷的方式实现了,但也或许,这是她在绝望中守护的最终归宿。
站在礁石上,咸涩的海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悲痛依然沉重,但那种噬骨的疯狂和绝望,似乎随着真相的大白和凶手的伏法,而稍微平息了一些。正义得到了部分伸张,尽管这无法换回她的生命。
生活还要继续。我知道,这辈子我都无法完全走出这片阴影,林晚的名字和最后的样子会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但我也知道,我兑现了对她的承诺,我找到了她,没有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转身,离开海滩,一步一步,走向虽然依旧艰难,但必须前行的未来。背后的海天一色,辽阔而宁静,仿佛吞噬了所有的罪恶与悲伤,也带走了我最爱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