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厂轰鸣的车间里,呛人的机油味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灵巧的双手能让任何一台熄火的机器重新咆哮。
厂里的老师傅都拍着她的肩膀夸:“小渝这双手,天生就是吃技术饭的!”
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她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到父亲江卫民手里,只为换来他一句冷淡的“怎么这么少,这要攒多久才够你几个哥哥娶媳妇”。
昏暗的灯下,她把省下来的所有煤油都给了大哥江振国,自己则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遍遍地帮他整理高考的复习资料,将自己所有的知识倾囊相授。
二哥江承志倒卖收音机,每次收来的旧货都是她熬着通宵,一个个零件拆解、修复、组装,才让它们重新响起声音。
三哥江保国跟人打架,是她低声下气去给人赔礼道歉,用自己微薄的津贴赔偿医药费。
她像一头老黄牛,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
她以为,她的付出,至少能为自己换来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个恢复高考后,她凭本事考上的大学名额。
然而,当她兴奋地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信时,大哥却一把抢了过去。
他抽出那张印着的通知书,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对父亲说:“爸,咱家终于有大学生了!”
当她凑过去准备庆祝时,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通知书上,江渝的名字,已经被拙劣地涂改成江月华。
是她妹妹。
是她那个一向体弱多病、连小学都没读完,却最受全家人宠爱的妹妹,江月华。
高考一年前,江月华和母亲改嫁去了师长家,可一年以后又自己回来了。
听说霍家继兄对他不好,几个哥哥心疼她,回来之后手都不让碰水。
“小渝,”父亲江卫民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妹身体不好,去不了农村也下不了厂,这个机会是她唯一的出路。你不一样,你有技术,又有使不完的牛劲,到哪儿都能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大哥江振国也说:“你功利心太重,总是逼我学习,月华比你讨喜多了!以前家里穷,给不了月华好的,现在我们终于能让她去读大学,当干部了!!”
而妹妹江月华,则躲在父亲怀里,露出那双小鹿般湿润的眼睛,怯生生地说:“姐姐,我不想抢你的机会,但……但爸和哥哥们都这么说,我……你不会怪我吧?”
那一刻,江渝心中的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不甘心,她疯了一样追到了长途汽车站。
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抓住了江月华的胳膊,而后者却像躲避瘟疫一样,用力将她甩开。
“江渝你烦不烦!这是爸妈和哥哥们一起决定的,你凭什么来质问我?!”
就是这一推,让她们俩踉跄着跌倒在路中间。
恰巧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卡车正巧冲了过来。
……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猛然传来,江渝剧烈地咳嗽着,呛出了一口咸涩的泪水。
她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卡车,没有血。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空气里弥漫着七月流火的燥热,和远处传来的、令人心烦的蝉鸣。
以及……屋内传来的激烈争吵声。
“林文秀,你真要走?你走了,孩子们怎么办?!”是父亲江卫民的声音。
江渝的身体僵住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完好无损,却因为常年接触机油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
她回来了。
她回到了高考前一年,1976年的夏天。
“爸!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们!”
一声凄厉的哭喊打断了江渝的思绪。
妹妹江月华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江卫民的大腿,哭得肝肠寸断。
江渝冷眼看着。
江月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柔弱的肩膀一耸一耸,
“妈,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那位霍师长家条件好,我跟您过去能过上好日子。”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扔下爸爸和哥哥们不管呢?他们都是男人,不会照顾自己。!”
这话说得何等孝顺,瞬间就戳中了江卫民的心窝子。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将小女儿搂进怀里,对着门口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怒吼:“林文秀,你听见没有!月华都比你懂事!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林文秀拖着一个破旧的木箱,默然地走了出来。她看着哭倒在地的江月华,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和不舍,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扶:“月华,妈……”
“妈!”江月华却躲开了她的手,哭着抬头,目光却直直地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渝。
“妈,您别管我了!您带姐姐走吧!”江月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姐姐比我能干,也比我坚强。到了新家,肯定能帮得上您的忙!”
她这番话一出,大哥江振国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月华,话不是这么说的。那位霍师长是行伍出身,他的家庭,能和我们这种工人家庭一样吗?你姐姐她脾气直,去了那种规矩森严的高干家庭,万一说错话、做错事,丢的可是咱们全家人的脸!”
是啊,江渝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土狗子去了也改变不了她的阶级!
不过就是个烂命根子!无所谓去哪里反正只要不在咱家里!
二哥江承志则抱臂靠在门框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精明的讥诮:“就把这个饭桶带去挺好,省得在咱家吃的多拉得多。”
江月华听着哥哥们的话,眼里的泪掉得更凶了,她柔弱地转向江渝:
“姐姐,你别听哥哥们的。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我就是听人说,霍师长的几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在部队里前途无量。姐姐你去了,要是能……能随便讨好一个哥哥,那以后就是享不尽的福气了!我就是个没用的病秧子,这福气给我,我也接不住。姐姐,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啊!”
原来如此。
她的好妹妹,也重生回来了!
江月华她清楚地知道,留在江家,她可以像前世一样,继续当全家人的心尖宠。
而跟着母亲去那个看似风光的军区大院,不过是寄人篱下,要面对四个不好相处的继兄,每天都没有好脸色。
所以,她这一世做出了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好,真是好得很!
江月华见江渝脸色发白,以为她怕了,心中得意,面上却哭得更凶,她转向林文秀,开始最后一击:“妈,您就听我的吧!您带着姐姐走,我会照顾好家里的……您别担心我们,您和姐姐好,我们就好了……”
看着眼前这出感人至深的家庭伦理大戏,江渝非但没有像他们预想中那样暴怒或者退缩,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江月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妹妹,谢谢你啊,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我。”
江月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渝,眼里的算计和得意来不及掩饰,全都僵在了脸上。
江卫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最看不得江渝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江渝!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她好心好意,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渝冷笑一声:“我的态度?我辛辛苦苦在厂里干活,工资全交,养着一大家子人。到头来,倒成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土狗子,成了个吃得多拉得多的饭桶?现在有机会离开这个家,我难道不该谢谢你们成全吗?”
“你……你这个逆女!”江卫民气得浑身发抖,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一巴掌甩在江渝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江渝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亮得骇人。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江卫民,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父亲。”
“这一巴掌,就当我还了你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从此以后,我江渝和母亲林文秀,与你们江家再无任何瓜葛!是死是活,都与你们无关。你们也最好祈祷自己以后别有求到我们头上的一天!”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已经惊呆了的母亲林文秀面前,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个沉重的木箱。
“妈,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