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亦天局 > 第5章
神都飞舟碾过青泥镇的天穹,像烧红的烙铁烫过腐肉,留下短暂澄澈后迅速弥合的灰霾,以及一地破碎的魂灵。
死胡同里,香烛的呛人烟气被更深的死寂取代。李屠夫佝偻着腰,捡起地上的杀猪刀,往日铁塔般的身躯此刻像被抽了脊梁,握着刀柄的手仍在微微颤抖。他不敢再看那株焦黑的老槐,仿佛那不再是赐予他“仙缘”的神树,而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他骨子里的粗鄙与渺小。刘寡妇、王二麻子等人,更是如同惊散的鹌鹑,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刚刚还视若圣地的角落,生怕沾染上那九天之上存在无意间瞥来的目光。
只有陈皮,依旧蜷缩在老槐树巨大的阴影里,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树皮。他低着头,乱发遮蔽下,胸膛的起伏异常剧烈。神都飞舟的煌煌天威,那声“蝼蚁避让”的清冷女音,并未将他压垮,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他心底积压了十几年的、混合着屈辱、不甘与野心的干柴!
那九天之上的身影!那俯瞰众生的姿态!那才是“高”!那才是他陈皮,这烂泥塘里的臭虫,连仰望都觉奢侈的存在!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气的浊气猛地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他抱着破布包裹的手,指节捏得嘎吱作响,里面裹着那截焦黑的槐树枝,如同攥着最后的火种。
走!
必须走!立刻!马上!
青泥镇这口烂泥塘,已经容不下他了。李屠夫的“神树”闹剧,神都飞舟的降临,像两把巨大的勺子,把这潭死水彻底搅浑。贪婪、恐惧、愚昧,即将在这里碰撞、发酵,酝酿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他这小小的“守树人”,注定是第一个祭品。不走,就是等死!
念头一起,如同野火燎原。陈皮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被痛苦和麻木覆盖的微光,此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彻底取代!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这片烂泥塘里的一切,强撑着被体内混乱灵气反复蹂躏、如同散架般的身躯,挣扎着站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经脉,剧痛如同钢针攒刺,让他眼前一黑,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他咬着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僵硬的冷漠。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块被李屠夫丢过来、沾满尘土的肥膘肉,看也不看,塞进怀里破布包裹的最深处,和那截槐树枝紧紧挨在一起。
然后,他抱着包裹,佝偻着腰,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走出了死胡同的阴影,走出了李屠夫茫然的目光,走出了这片他挣扎了十几年的泥潭。
他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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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泥镇的轮廓在身后扭曲、缩小,最终被起伏的土丘彻底吞没。陈皮行走在通往苍岐山脉的荒凉土路上。这条路,是青泥镇连通外界的唯一血脉,却常年荒废,车辙早已被野草掩埋,路旁只有枯死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扑打着他的脸,灌进他破麻布褂子的领口,带来刀割般的寒意。
体内那混乱的灵气并未因远离喧嚣而平息,反而在空旷的荒原上,在他剧烈的心绪激荡下,变得更加狂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铁砂,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肺腑。经脉里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反复勒紧、摩擦,带来持续的、尖锐的剧痛。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冷汗浸透又冻硬的破衣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迈步都重逾千斤,脚下虚浮,踩在松软的浮土上,深一脚浅一脚,留下歪歪扭扭、如同醉汉般的足迹。
他死死咬着下唇,干裂的唇瓣被咬破,渗出的血珠很快被风干,留下一片暗红的痂。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土路、荒草、怪石都开始旋转、重叠。耳鸣嗡嗡作响,盖过了呼啸的风声。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这具被烂泥塘掏空、又被混乱灵气反复摧残的躯壳,随时可能彻底崩散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
不能倒!倒下去,就真的成了路边的枯骨,被野狗啃食,被风沙掩埋,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目光扫过路边一块半人高的灰褐色巨石,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边缘带着锋利锯齿的硬草。他踉跄着扑过去,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岩石粗糙的表面磨砺着他单薄的脊背。
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扯得胸腔生疼。他从怀里摸索出那个破布包裹,解开。里面是几件破烂衣物,那个小瓦罐,那块沾满尘土的肥膘肉,还有那截婴儿手臂粗细、焦黑如炭的老槐树枝。
目光落在肥膘肉上。油腻、肮脏,带着李屠夫施舍的耻辱印记。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野兽觅食般的冰冷。他抓起那块冰冷的、沾满沙土的肥膘肉,看也不看,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牙齿撕裂坚韧冰冷的脂肪和肉筋,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猪油膻气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恶心得他几乎要呕吐。但他死死闭着嘴,腮帮子鼓起,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如同在撕咬仇敌的血肉!粗粝的沙土在牙齿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强迫自己吞咽,那冰冷油腻的肉块滑过喉咙,像一块冰坨坠入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一块,又一块。他像一头在绝境中啃食腐肉的狼,机械地、凶狠地咀嚼着,吞咽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尊严?脸面?在活下去面前,都是狗屁!这点带着耻辱的能量,就是他爬也要爬进苍岐山脉的燃料!
最后一口带着沙砾的肥肉艰难咽下,胃里沉甸甸的,翻江倒海,却也榨出了一丝微弱的热量,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拿起那截焦黑的槐树枝,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摩挲。昨夜和今晨两次汲取那混乱生机的痛苦记忆,如同跗骨之蛆般清晰。但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掏出那把生锈的钝刀。刀锋在昏沉的天光下,暗淡得像一块废铁。伸出左手,那只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此刻因为脱力和寒冷而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刀锋狠狠压向昨夜割开的伤口!
“呃……”
剧痛传来,伤口被再次割开,暗红的血珠缓慢渗出,凝聚。这一次,那血珠的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混乱灵气侵染的暗沉。
他挪动身体,凑近槐树枝断裂的横截面。截面并非新鲜的木质,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熔岩般的深紫近黑色,隐隐有极其微弱、混乱的暗红流光在内部极其缓慢地流转,仿佛被封存的、狂暴的生命余烬。
屏住呼吸,陈皮将指尖那滴血珠,小心翼翼地滴落在横截面的中心。
“嗒。”
微不可闻。血珠瞬间被那深紫近黑的木质吸收,如同水滴融入沙漠。
几息之后,那凝固熔岩般的横截面上,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凶物被惊动了一丝。随即,一丝比头发丝还细、近乎透明的淡青色汁液,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木质纹理的缝隙里,吝啬地渗了出来。汁液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草木清气,但更浓郁的,是那股深藏其中的、令人心悸的毁灭雷霆余韵!
陈皮眼中爆发出混合着痛苦与渴望的灼热光芒。他毫不犹豫,低下头,如同沙漠濒死的旅人舔舐最后一滴露水,珍重又贪婪地将那丝淡青汁液卷入舌尖!
“轰——!”
这一次的冲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那丝淡青汁液入口,仿佛不是生机,而是一道浓缩的、狂暴的毁灭雷霆!冰寒刺骨的毁灭气息瞬间炸开,化作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脆弱的经脉!同时,一股灼热如岩浆的狂暴能量紧随其后,在他体内疯狂冲撞、焚烧!
“噗!”
陈皮身体猛地一弓,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暗红色的淤血直接喷在了面前冰冷的岩石上!血点溅开,如同绝望绽放的墨梅。他双手死死抠进身下的冻土,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土,但他感觉不到。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充斥,耳中只有体内雷霆万钧的轰鸣和经脉被寸寸撕裂的可怕声响!意识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瞬间被抛向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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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无尽的混沌。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中浮沉。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毁灭与新生在体内疯狂拉锯、撕扯的恐怖感受。经脉像被反复锻打的烧红铁条,又在下一刻被投入极寒冰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全身骨骼错位般的剧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沉入海底的石子,艰难地触碰到了底部。陈皮感觉自己被泡在粘稠冰冷的泥浆里,动弹不得。剧烈的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血翳。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入眼是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的铅云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岩石。他依旧靠在那块半人高的灰褐色巨石旁。
天……亮了?还是又一天?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一股钻心的刺痛立刻从指尖传遍全身,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像是被无数根钢钉钉在了地上,沉重得不可思议。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身旁。
那截焦黑的老槐树枝,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的泥土里,断裂的横截面,那片深紫近黑的熔岩状木质,似乎黯淡了许多,那丝流转的暗红流光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了。而他自己,衣衫褴褛,沾满了喷溅的暗红血渍和泥土,狼狈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但……他还活着。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却顽强的跳动。虽然身体像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寸都叫嚣着痛苦,但体内那股狂暴混乱的灵气冲击,似乎……平息了?不,更像是暂时蛰伏了下去,与他的血肉经脉达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如同薄冰般的平衡。
他活下来了。靠着那块耻辱的肥膘肉,靠着这截要命的老槐树枝,他在这荒原上,从鬼门关硬生生爬了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咔嚓”声,突兀地在他耳畔响起。
声音来自……那截焦黑的老槐树枝!
陈皮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只见那树枝断裂的横截面上,那片深紫近黑、如同凝固熔岩般的木质中央,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正在无声无息地蔓延!裂痕细如发丝,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随着裂痕的出现,一股比之前汲取的汁液更加阴冷、更加混乱、带着浓烈不祥气息的微弱波动,如同沉睡古墓中逸散出的第一缕腐朽之气,缓缓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