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带着凝滞的污浊感,沉甸甸地压在物流中心庞大的穹顶之下。古泽靠在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硬纸板上,身体疲惫得如同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抗议。胡彪指向的这个角落,靠近核心区那台勉强运转的工业换气扇,空气确实比新客区那令人窒息的角落“流动”了那么一丝丝。但这“流动”,不过是把汗臭、排泄物的酸腐、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以及食物腐败的甜腻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更令人作呕的复合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阻力。
他闭上眼,何嘉苍白的脸和刘波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叫在黑暗中清晰浮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意识深处。去B市…这个目标在此刻这巨大的、绝望的铁棺材里,渺茫得如同天方夜谭。沉重的赤道仪底座和工具钳已被一个巡逻队员默默送还,放在他脚边,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踏实。
“开饭了!都排好队!不准挤!”
一声粗哑的吆喝打破了压抑的嗡鸣。是那个光头巡逻队员,他推着一个锈迹斑斑、原本用来运货的平板推车,车上放着两个半满的塑料桶和一个瘪瘪的麻袋。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涌动起来。麻木的眼神里燃起一丝本能的渴望,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巡逻队员警惕的目光下,在狭窄的通道间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推搡和低声的抱怨不可避免。
古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也排在了队伍末尾。他需要食物,需要维持这具必须抵达B市的躯壳。
轮到古泽时,光头队员用一把缺了口的勺子,从一只桶里舀出小半勺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状物,倒进他伸出的一个磕碰变形的搪瓷缸里。又从另一只桶里舀出小半勺浑浊的、带着可疑沉淀物的液体。最后,从麻袋里摸出小半块颜色暗淡、硬邦邦的压缩饼干,扔在糊糊上面。
“省着点吃,水按人头定量。”光头队员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耐烦,“闹事的,自己掂量!”
古泽默默点头,端着这微薄的“盛宴”回到角落。糊糊闻起来有股陈米和不明淀粉混合的怪味,水带着浓重的漂白粉和铁锈味。他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味同嚼蜡,胃袋却因食物的刺激而微微痉挛。
“操!就这点玩意儿?喂鸟呢?”一声尖锐的抱怨在队伍中段炸开。是那个黄毛。他掂量着手里同样分量的糊糊和水,一脸嫌恶地瞪着光头队员,“昨天还有半块肉干呢!彪哥呢?我们要见彪哥!这他妈是让人活活饿死啊!”
人群的骚动立刻加剧。不满的低语汇聚成嗡嗡的声浪。
“是啊,越来越少了…”
“孩子饿得直哭…”
“这点水,连喉咙都润不湿…”
“吵什么吵!”光头队员猛地将推车把手一砸,发出哐当巨响,怒目圆睁,“就这点东西!仓库翻遍了!外面什么鬼样子你们不知道?有本事自己出去找!再他妈闹,今天谁也别吃了!”
黄毛梗着脖子,毫不退缩:“翻遍了?我看是有人藏私了吧?彪哥带着你们几个亲信,谁知道吃香的喝辣的没有?还有那个新来的!”他突然将矛头指向角落里的古泽,声音拔得更高,“装神弄鬼修个破管子,就能吃小灶了?他包里鼓鼓囊囊的,谁知道藏着什么好东西?凭什么一来就能靠风机那么近?”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古泽身上,有探究,有怀疑,更多的是被黄毛煽动起来的、带着饥饿红光的贪婪和妒忌。空气瞬间绷紧。
古泽放下搪瓷缸,面无表情地迎着那些目光。他背包里的压缩饼干和能量棒是最后的储备,是通往B市的生命线,绝不可能交出。他的手,无声地垂到了腰间别着的多功能工具钳冰冷的握柄上。
“黄毛!你他妈找死!”光头队员怒不可遏,提着消防斧就要上前。
“都给我闭嘴!”
胡彪如同移动的铁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道口,阴影瞬间笼罩了骚动的源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所有喧哗。赵锐紧跟在他身侧,手里拿着那个记录板,眉头紧锁。
胡彪的目光像两把淬火的刀子,先剐过黄毛,黄毛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鸡,缩了回去。然后,刀子般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落在古泽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嫌少?”胡彪走到推车前,拿起一块压缩饼干,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粗糙的手指用力一掰!坚硬的饼干纹丝不动,只掉下一点碎屑。“看清楚!这就是最后的口粮!水?”他指了指浑浊的桶,“过滤芯堵死了,老赵带人拆了又洗,洗了又装,一天也就能滤出这点!外面?”他猛地指向紧闭的防火门方向,“外面是吃人的雨!发光的耗子!还有能把钢铁融化的鬼东西!谁觉得这点东西不够活命的,门就在那儿!老子绝不拦着!”
死寂。只有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和远处压抑的咳嗽声。
“藏私?”胡彪冷笑一声,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老子和巡逻队的兄弟,吃的跟你们一样!多一口水,老子天打雷劈!”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谁再敢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扰乱人心…‘惩戒角’空着,不介意再塞一个进去!或者,直接扔出去!”
黄毛的脸色瞬间惨白,再不敢吭声。
胡彪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向赵锐:“老赵,情况。”
赵锐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晰但沉重:“彪哥,各位。仓库所有食物储备点已确认清空三次。现存可食用物资:混合谷物糊粉,预计维持五天,按现有配给量。压缩饼干,三天量。瓶装水彻底耗尽。过滤水日产量不足三百升,且水质…持续恶化。”他翻了一下记录板,“药品:消炎药、止痛片耗尽。仅剩少量外伤敷料和消毒水。能源:备用柴油发电机燃料预计还能支撑照明和换气扇运转…七十二小时。之后,只能靠几盏野营灯和手电。”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人们心头,连最后一丝侥幸也砸得粉碎。绝望的阴云浓得化不开。
“五天…五天之后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带着哭腔问,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胡彪下颌线绷得死紧,没有回答这个无解的问题。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古泽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探询:“古工,你懂机械,懂摆弄东西。这水,”他指了指浑浊的水桶,“过滤芯堵得厉害,拆洗一次也就管半天。有没有法子…让它多出点水?或者,弄干净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古泽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怀疑和妒忌,而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灼热的希冀。连黄毛也忍不住偷偷瞥了过来。
古泽沉默了几秒。维修净水系统?在这种条件下?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刚才分水时看到的浑浊状态,以及赵锐描述的“堵得厉害”的滤芯。
“带我去看看。”古泽站起身,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技术人员的冷静。工具,知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交换生存空间和资源的筹码。他需要恢复体力,需要在这绝望的堡垒里积攒力量。为了何嘉。
赵锐立刻带路,胡彪也跟了上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目送着三人走向仓库深处一个被帆布半围起来的区域——他们的“设备间”。一台嗡嗡作响、锈迹斑斑的柴油发电机旁,连接着一个同样老旧、由几个不同型号的过滤罐串联起来的简易水处理装置。几个拆下来的滤芯散落在地上,内芯沾满了厚厚的、黄褐色的粘稠污垢,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臭。
“就这玩意儿。”胡彪用钢管敲了敲其中一个布满水垢的金属罐,发出沉闷的回响,“以前处理消防蓄水池的水勉强够用。现在…外面渗透进来的水脏得要命,滤芯堵得飞快。”
古泽蹲下身,拿起一个拆开的滤芯。结构很简单:粗滤棉、活性炭包、最后一级是陶瓷滤芯。问题一目了然。粗滤棉被淤泥和凝胶析出的絮状物完全堵塞板结,活性炭早已吸附饱和,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了新的污染源。陶瓷滤芯表面也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生物膜,孔径被堵死大半。
“粗滤完全失效,炭包污染,陶瓷滤芯堵塞严重。”古泽言简意赅地判断,“拆洗只能清除表面,深层污染和饱和问题解决不了。效率只会越来越低。”
胡彪的脸色更沉了:“没办法了?”
“办法有,但没材料。”古泽放下滤芯,指了指那几层结构,“需要替换新的粗滤介质,新的活性炭。陶瓷芯…需要专用的清洗剂或者更换。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堆废弃的包装材料上,“只能优化流程,尽量延长现有滤芯的‘半衰期’。”
“怎么做?”赵锐立刻追问,眼中燃起一丝光亮。
“第一,增加前置沉淀。”古泽指向进水口那个脏兮兮的水桶,“取水后,必须长时间静置沉淀,尽量让大颗粒沉底,减少滤芯第一道压力。第二,”他拿起那个粗滤棉滤芯,“拆洗后,用能找到的最致密、相对干净的织物——比如多层棉布甚至拆开的N95口罩内层——尽量包裹住它,充当临时粗滤,勤更换。第三,”他看向活性炭包,“这个最麻烦。饱和的活性炭不仅无效,还会释放污染物。如果能找到木炭——烧过的木头,碾碎,用多层布包紧,或许…能有点微弱的吸附效果,聊胜于无。最后,陶瓷芯拆洗要更彻底,用仅有的消毒水浸泡搓洗,但效果有限。”
赵锐飞快地在记录板上记着,眉头紧锁,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前置沉淀可以加强。临时粗滤…我立刻组织人去找能用的布。木炭…仓库后面有之前烧烤区留下的一点灰堆,我试试。消毒水…得省着用。”
胡彪听完,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深深看了古泽一眼,那眼神里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多了点“有用”的考量。他转头对赵锐说:“按他说的,立刻去办。组织人手,轮流盯着沉淀和换布,别偷懒。”
“明白!”赵锐应声,立刻转身去安排。
胡彪又看向古泽,语气稍微缓和:“你盯着点,有什么不对,立刻说。”这算是一种初步的信任交付。
古泽点点头,重新蹲在设备旁,开始仔细检查那些拆下来的滤芯连接口和阀门。赵锐很快带着几个人回来,搬来沉淀桶,翻找废弃衣物拆布,去仓库后面筛木炭粉。设备间里弥漫着灰尘和焦糊味,气氛紧张而忙碌。
就在古泽指导一个队员如何用多层棉布紧紧包裹替换用的粗滤棉时——
喀啦…咯吱…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扭曲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声音的来源,正是昨天古泽用胶带和蛮力暂时封堵住的那个通风管道接口!
古泽和胡彪几乎同时猛地抬头!
只见那根锈迹斑斑的管道,在昏黄的灯光下,接口处覆盖的厚重黑色绝缘胶带边缘,几片锈蚀的金属碎片正簌簌落下!整个接口似乎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外凸起!胶带被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边缘甚至能看到微微的鼓胀!
管道深处,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嘶嘶漏气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巨兽在深渊中闷吼的…隆隆声!这声音顺着金属管壁传导下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震动感,让脚下的水泥地都传来极其细微的麻意。
胡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那不断变形凸起的接口。他握着钢管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赵锐也听到了,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彪哥…这声音…昨天还没有…”
古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昨天的权宜之计,只是堵住了漏气的表象。管道内部承受的压力,或者更深处的结构损伤,远比他想象的严重!这低沉的隆隆声和金属的呻吟,预示着更大的麻烦——绝非简单的漏气,很可能是管道承压结构的损坏,甚至是避难所主体结构在地下持续不断的能量脉冲和地质应力下的…隐性崩溃的开端!
资源困局尚未缓解,新的、更致命的阴影——结构崩塌的危机,已经在这低沉的隆隆声中,露出了狰狞的一角。铁腕维持的秩序基石,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开裂。